屈云灭:“无能者无胆。”
“我也有无能的时候。”
萧融微怔,思索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那当然了,你就是再厉害,不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吗?不认识你的人将你视为神明,但你自己要永远记得,你就是一个人而已,你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犯错,只是到了你这样的身份,你犯错之后不再是你自己付出代价了,还有无数的人要跟着一起付出,因你一怒便流血千里的那些人,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差别,你们都一样会痛会叫,会在最绝望的时候祈祷奇迹的降临。”
萧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又要不合时宜了,可这回他必须说,万事有一有二就有三,如果这次不能阻止屈云灭,以后他还会再做类似的决定。
于是,在屈云灭陷入思考的时候,萧融问他:“在你找不到我的时候,你祈祷过吗?”
屈云灭猛地抬头,他的呼吸凝滞,眼睛微微发红,他望着萧融的目光似是指责、又似是无措,让萧融心里感到点点的刺痛。
慢慢的,屈云灭把眼睛垂了下去,他说道:“没有。”
“神若要怜悯谁,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我杀孽太多,他们只会给我降下报应,而不是降下奇迹。”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又重新看向萧融:“你一直都想让我明白人命的贵重,我也试着去理解过,但我没法赞同你的说法,在我看来人命如草芥,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数以万计,若我能知道人命有多宝贵,那我就不再是我了。阿融,你懂吗?我不是你这样良善的人,我是一个天生的刽子手。”
屈云灭是认真的,他说的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这一刻萧融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他和屈云灭的不同,生长环境和性格的差异,让他们两个有着最根本的分歧,萧融无法让屈云灭认同他,屈云灭也无法让萧融改变。
心中的湖水仿佛突然滚过一个巨大的浪波,但没有掀起浪头来,所以在浪波过去之后,一切还是那样的风平浪静。
这种分歧不可调和,换做别人,或许这时候就该绝望了,但萧融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说道:“你就是杀过十万人我也不在乎。”
屈云灭看向萧融,而萧融皱了皱眉:“打仗难道还有不死人的吗?为了保护你身后的人,将来犯的敌军杀掉又有什么错,这不叫杀孽,这是你的功勋。有罪者自然要付出他该付的代价,我只是不想让你取了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你说你不知道该怎样让那些人都听你的话,那你问我啊,我知道的话,我就会帮你,若我不知道,你还可以问别人,陈留养了那么多的士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还有,”萧融咬了咬下唇,“别再说你是刽子手,也别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东西,我一直都认为我很厉害,而你是我辅佐的人,你看不起你自己,就是在看不起我,我讨厌有人看不起我。”
萧融的语气非常不快,而屈云灭怔怔的看着他,突然脱口而出道:“对不起。”
萧融瞟他一眼:“……倒也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说这个,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
屈云灭却摇了摇头:“我不是为刚刚的话道歉,我是为之前……还有昨天,还有十几日前,还有很久很久以前。”
细数起来,他对不起萧融的时候太多了,因为他太自以为是,他只在心情舒畅的时候体贴萧融,一旦他心情不好了,他就不会再去思量萧融的感受,而在那些他有意无意忽视的时刻,恰恰是他真正应该关注萧融的时候。
萧融:“……”
屈云灭觉得他对不起萧融,巧了,萧融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屈云灭。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真是越来越数不清了,萧融都快忘了自己之前斩钉截铁的说过他不想跟屈云灭互有亏欠,明明他是个很理智、很成熟的人,怎么一到屈云灭面前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还总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其实有时候适当的示弱才能让屈云灭更加愧疚、更加听话,但萧融已经做不到一开始那个模样,什么都能抓过来利用了。
听到屈云灭对他道歉,更是让他心情复杂,姚显那句话就跟滚动播放的广告一样,虽然不吵,却始终都待在他大脑的某个地方,安静又明显的提醒着他,让他别再只顾着自己的面子了。
让萧融放下面子,那就跟让葛朗台放下金子差不多,萧融还是做不到完全放下,于是他选择放下一半,礼尚往来的、也对屈云灭说一些心里话。
萧融突然绷直了脊背,就像是带着不及格试卷回家的小学生一样,他先给自己套了一层防护buff:“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保证不能跟我生气。”
屈云灭:“……”
就他现在这个模样,他也不敢跟萧融生气啊。
屈云灭自觉自己才是做错的那个,不管萧融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再生气了,于是他默默地朝萧融点头:“好,你说吧。”
萧融看看他,虽然有点忐忑,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其实……原百福第二次把我抓走的时候,那一路上我都能自己逃走。”
屈云灭:“…………”
他忍不住睁大双眼,原本狭长又锋利的眼睛,这时候都快睁成圆形了:“你说什么??”
萧融抿唇,第一回被抓来的时候他晕了,自然是没机会跑,但第二回原百福明显不正常,他以为萧融弱得跟个鸡仔差不多,所以根本没把他打晕,最初的一路上又只有他们俩,萧融随时都能挣脱控制,自己跳下去,高速跳马永远都是找死,所以在系统的正面作用下,萧融绝对一点事都没有。
即使原百福停下了,一对一的情况下萧融也不可能有事,要是他跑得顺利,原百福更是休想再碰他一根手指头。……
但萧融没这么做,他不能放跑原百福,让他一个人跑了,还是在益州这种原始森林里跑的,那即使是屈云灭也不可能把他抓出来了,更何况,他还有事情想要弄清楚。
萧融有点不敢看屈云灭的眼睛,躲避着对面的目光,他说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背叛你吗?我跟他走,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问他,他肯定会回答我的。”
屈云灭:“…………”
他猛地站起身来,膝盖差点顶翻了案几,萧融吓一跳,赶紧把稳住桌腿,这才没让茶锅掀了。
屈云灭怒不可遏的看着他:“就因为这个,你让你自己深入险境!”
萧融需要高高的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屈云灭的脸,他张了张口,小声回答:“不止是因为这个,我还想亲手杀了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痛恨过一个人,可惜我没带上螭龙剑,不然我一定要一剑攮死他。”
屈云灭气得大脑都要冒烟了:“萧融!——你行,你是真行啊!!!就为了一个我早就不在乎的答案,你要把你自己也折腾进去,你知道我去追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萧融拧着眉:“你刚刚保证过你不会生气——”
屈云灭都要暴跳如雷了:“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荒唐到了这种地步!”
萧融也站起来:“我心中有数,我知道自己不会出事。况且你长途奔袭,为的不就是从原百福这里讨一个答案吗?之前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你差点杀了报信的人!我只是不想让你带着疑问过一辈子,我想让你把这件事放下!”
屈云灭气笑了:“厉害,你想让我把这件事放下,但我如今已经要带着这件事进棺材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昨日的情形!”
萧融也急了:“那你让我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跑了吗?你让我心疼你,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心疼你的方式!”
话音一落,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错愕。
装睡的事情暴露了,萧融的气势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咬紧牙关,突然一声不吭起来。
屈云灭整个人都愣住了:“……你听到了?”
萧融低着头,不去看他:“原百福叛变,生气的人不止是你一个,我也生气,我恨他搅扰了我的计划,也恨他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还有……”
悄悄抬头,觑一眼屈云灭,萧融才说道:“我不喜欢看你变成那个模样,你看起来很难过,我讨厌你难过。”
虽然说了实话,但他说完又立刻补充一句,像是要找回自己的面子一样:“太脆弱了!”
萧融声音恶狠狠的,而他这色厉内荏的模样估计连张别知都骗不过去,屈云灭神色微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难过?”
屈云灭望着案几上的茶汤,他轻轻点头:“兴许有一点,但这跟原百福没关系,若是简峤或公孙元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会如此,恐怕更甚。对原百福,我是愤恨居多,因为我挽留过他,可他还是没给我留一丝情面。”
萧融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他警觉的看着屈云灭:“什么叫做你挽留过他。”
屈云灭:“之前我察觉到原百福似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我许诺给他,日后若我真得了天下,我便给他封王。”
萧融缓缓反应一秒,然后他惊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什么?!?!”
萧融指着屈云灭的鼻子就要骂他,别人都是努力的削藩,你可倒好,上赶着封异姓王!而且原百福有了,那三人是不是也要有啊!
但在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前,屈云灭先果断的抢过话头:“你也有瞒着我的事!你以身犯险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不过是许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王位而已!”
萧融一噎,而这时候,屈云灭看看他的神色,板着脸问他:“算扯平,怎么样?”
萧融:“……行。”
毕竟真要论起来,还是他这边更没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感觉有点尴尬,一直站着怪累的,萧融先坐了回去,屈云灭见状,也重新坐下了。
萧融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然后才对屈云灭说:“你们四个一同长大,原百福是你最好的兄弟,我自然以为他的背叛对你来说打击最大。”
屈云灭默了默,回答他:“以前确实如此,但近些日子以来,我和他已经没有那么亲密了,他有时的做法让我感到不满,如今我才知道,这是他狼子野心的证据。”
一提原百福,屈云灭的神色就阴鸷起来,没能亲手宰了他已经是屈云灭心中的第一大遗憾,不管他和原百福以前关系多好,此刻屈云灭都恨他到了极点。
萧融心里有点凄凉,因为这也代表着他拼出一条命去都要问清楚的东西,对屈云灭来说已经毫无价值了。……真是赔本的买卖啊。
屈云灭看向萧融,发现他有点受打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屈云灭还是感觉非常生气,但斟酌了片刻,他没有再旧事重提。
他对萧融说:“在他没劫持你之前,我的确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他劫持你之后,我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一万个答案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丝重要,可恨我理解这个道理太晚了,若我知道他会对你下手,我根本不会追到宁州来,也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哪怕一眨眼的时间。”
萧融垂眸不语,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然后微微抬头,看向屈云灭那双包扎起来的木乃伊手,因为行动不便,屈云灭让大夫给他换了一种包扎的方式,最起码把他的手指都露出来。
谁也不知道萧融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回应屈云灭的话,只是片刻之后,他朝着一个方向扬了扬脸,然后他对屈云灭说:“过几日,我把该给的礼物给你。”
屈云灭反应一秒,才想起这礼物从何而来,是他在盛乐毫发无伤的大胜归来的奖励。
其实他远远没到毫发无伤的地步,总有不长眼的宵小划他一下,但既然都是十分轻微的皮肉伤,萧融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上回的礼物太美好了,导致这回屈云灭有些心潮澎湃,他试探的问:“是什么?”
萧融瞥他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萧融就不再说话了,他托着自己的侧脸,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屈云灭这时候就应该安静下来,不再去打扰他,但礼物的事让屈云灭又想起了高洵之的话,若想让萧融给他更多,那他就应该去看看,萧融还想要什么。
但萧融实在是太难琢磨了,仅凭观察,屈云灭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今日萧融对他很坦诚,连会让他当场爆炸的事都说了,或许他可以直接问问他。
这么想着,屈云灭往前坐了一些,萧融眼珠转动,他保持着托腮的姿势不变,只用目光问他——干什么?
屈云灭:“……阿融,在这世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萧融想也不想:“送你登基。”
屈云灭:“…………”
如此大逆不道又如此热血沸腾的四个字,从萧融嘴里说出来跟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屈云灭默了默,又问:“除了这个之外呢?”
萧融不回答,反而很是怀疑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屈云灭:“……”
自己选的人,自己忍着吧。
屈云灭老老实实地回答:“你送了我许多东西,若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我也想送给你。”
萧融拧眉,但他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就想完成系统交给他的任务,然后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如果非说他想要什么,那肯定也是完成任务之后的事了,之后他想要什么呢?
萧融顺着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有一样想要的。
他脱口而出道:“自由。”
他想要可以选择人生如何过的自由。
但他的回答让屈云灭愣住了,两人对视,萧融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收回的话,他避开了屈云灭的视线,而屈云灭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从万丈高空、又一次坠入了冰窟当中。
原来是自由啊。
这唯一他不想给的东西。……*
屈云灭改主意了,那些可怜的战俘就此留下了一条命,东方进带兵去收复益州,南雍人都跑了,他也不费什么力气,就是有当地人反抗,东方进一个人也能镇压下来。
而这回东方进没有镇压之后就马上离开,而是按照萧融的命令,给这些城池留下了一大堆的粮草,然后再翩然离去。
就像是一个暴力版的送财童子。……
益州人懵了,因为他们从未见过镇北军如此好心,而萧融在梓潼清点着申家军留下的粮草,他分出去的那部分只占一半,另一半自然就被他们自己人笑纳了。
王新用一边养伤一边收拢战俘,屈云灭虽然放过了这些人,但他不愿意看见这些人,萧融又有命令,说是不准将这群人也当做异族那般对待,若他们还想效忠镇北军,那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若不愿意留下,那就留一部分人看管他们,待到明年开春,通通拉到草原上去,让他们在那安家立业。
毕竟这群人都当过兵,全放归的话搞不好就被谁利用了,而送到草原上,还能让他们做草原上的先头兵,在普通百姓到来之前,先把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都建立起来,这样以后再迁徙普通百姓的时候,也就容易很多了。
草原上都是游牧民族的话,打下来也安分不了几年,将两边的人这样一点一点的混杂起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这才是最优解。同时,养牛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至于这五万人当中谁留下,谁杀掉,萧融就没再管过了,他全权交给王新用处理,他相信王将军能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叛徒、哪些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人。
萧融是放心了,但王新用焦头烂额了,他一发愁,他那条伤腿就疼,揉着自己的腿,王新用再次肯定,没错,萧司徒跟大王一样,都对他看不顺眼!……
上一场雪刚停了没几天,第二场雪又下来了,屈云灭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做出决定,收拾东西,明日就下山。
再不下去的话,他们估计就要被雪封在宁州了。
萧融算是正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冬季有多严峻,在温暖的时代,只有大鲜卑山附近才会有的风景,如今连宁州都能拥有了。
屈云灭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见萧融一直盯着天上的乌云看,高洵之还安慰他:“没事,今年这雪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大,再说了,今日可是大雪啊,本就该下雪的。”
二十四节气的大雪,它能被这样取名,自然是有理由的。萧融转过头,对高洵之笑了笑。
萧融往回走,屈云灭正全副武装的要出去,萧融一愣,连忙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屈云灭回答:“探探路,若褒斜道没法走了,便从子午道出去。”
萧融轻轻眨眼:“不能让斥候去探路吗?”
屈云灭没多想,直言道:“我比斥候快。”
萧融:“……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屈云灭一愣,他感觉萧融找他有事,而在他疑惑的目光下,萧融抿了抿唇,小声道:“礼物。”
屈云灭定定的看着他,蓦地,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交给后面的亲兵,他说道:“去,派三个斥候探路。”
亲兵:“……”
他捧着披风一脸麻木的离开了。*
萧融是午饭之前跟屈云灭说的这件事,接下来屈云灭什么都不做了,就一心等着他的礼物,然而萧融自己忙得很,根本没空搭理他,直到月上中天,收拾好了最后一个包袱,萧融才擦擦汗,坐到椅子上灌茶水。
一杯下肚,他刚要再倒一杯,然后一个茶壶就伸了过来,萧融下意识道谢:“多谢。”
屈云灭幽幽的声音传来:“不客气,我的礼物在哪。”
萧融:“……”
端着茶杯,萧融有点想笑,他抿唇忍了一下,然后问屈云灭:“着什么急,如今什么时辰了?”
屈云灭是古代人,他不用看日晷或是听打更的声音,他张口就能回答:“亥时二刻。”
萧融哦了一声:“那再等等。”
屈云灭:“…………”
收礼物的好心情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如今屈云灭抓心挠肺,只剩下焦急和狂乱,等待的时候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连萧融要等到夜最深的时候现原形给他看这种离谱猜测都想到了,但他万万想不到是这一种。
宁静的夜晚,萧融端着茶杯,也不喝了,他垂头同样等着什么,感觉差不多了,他又问屈云灭:“什么时辰了?”
屈云灭麻木的看看外面,然后说道:“差不多子时了。”
萧融点点头:“我二十岁了。”
屈云灭完全呆滞了。
萧融捧着茶杯,他扭头看向屈云灭,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恭喜我一下吗?我及冠了,从今日起,我就是一个正式的大人了。”
屈云灭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仿佛萧融那句话直接把他的魂砸了出去,他的声音十分不稳:“今日是……是你的生辰?”
萧融点点头:“我是大雪第二天出生的,那年也很巧,大雪当天下了雪,薄薄的一层,而我出生在半夜,我父母出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开始化了,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萧融,冰雪消融的融。”
这名字有点潦草,但他爸妈觉得自己可聪明了,小时候萧融没有任何意见,毕竟那时他就是个文盲,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名义含义是什么,他立刻就开始鄙视这俩人。
但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又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潦草了,虽说简单了一些,却也是独属于他的特征,就像有人出生在谷雨,所以起名叫某某雨一样。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他出生在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里,成为了一个有点天赋、却也仍然普普通通的人,他以为那就是他的一生,但其实他的使命和缘分,都在另一个需要他的时代里。
冰雪消融,于现代人而言这只是四个字,于这里的人而言却是最美好的一天,因为他们又迎来了温暖。
萧融低着头,想到自己又长了一岁,他也忍不住的笑了笑。
没人会按照二十四节气过生日,要么过阴历、要么过阳历,但这里没有阳历,而那个阴历的生日也不属于他,所以他擅自的把自己生辰改到了这一天,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别人陪他过生辰,但今日,他只想跟屈云灭一起过。
屈云灭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萧融看向他,后者的神情非常复杂,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而萧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两人的视线胶着,屈云灭开口,声音却发紧:“……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当天下的雪,当天就能融化的事。”
萧融眼睫微颤,片刻之后,他对屈云灭歪了歪头,轻轻一笑:“是啊,没人听说过。”
而这就是他送给屈云灭的礼物,一点抠抠搜搜的——自己。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本该轻盈的空气如今像是变成了胶质,它缓慢的在这个屋子里流淌,给待在这里的人一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萧融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从屈云灭这里看到什么样的反应,他的礼物可以说是一个惊喜、也可以说是一个惊吓,全看听到的人如何对待,如果这么久过去,屈云灭还是一声不吭的话,或许他应该贴心一点儿,再送给屈云灭一个台阶。
他扯起嘴角,刚要说我开玩笑的,屈云灭突然抓住了萧融捧着茶杯的手,杯子里还有一点茶水,屈云灭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萧融差点把茶水都倒在自己身上,而即使这样屈云灭也没放开他。
茶杯从萧融的手中脱落,水花在空中泼了出去,落到地上,先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才是落雨一般的声音。
不过这点动静根本没人在意,萧融睁圆了眼睛,他的手腕还被屈云灭紧紧的攥着。
屈云灭不该这么用力,因为他受伤了,这样会让他的伤口粘连,可他顾不上了,他有话想要对萧融说,是他之前几番犹豫、却还是决定等回到陈留再说的话。
奔波在外不是一个好时机,萧融的情绪总是很紧张,他和屈云灭几乎日日都能找到新的分歧,所以他们经常吵架,意外也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发生,让人自顾不暇。屈云灭是个急性子,但在这件事上他破天荒的耐心起来,他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徐徐图之,这就跟打天下差不多,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融的确就是他的天下。
但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萧融送他的这个礼物实在太让他震惊了,震惊到让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好像……好像萧融对他……也有类似的情愫在里面。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他想现在就说。
“阿融,阿融——”
屈云灭大脑一片空白,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在他努力找寻言语的时候,他把萧融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没了坚硬冰冷的铠甲,只剩下柔软陈旧的布料,就像屈云灭这个人一样,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才艺和外表,但当他围绕着你的时候,你只想倚靠在他身上,好好的休息一晚。
屈云灭心脏跳动的太猛烈,隔着骨肉萧融都能感受到里面蓬勃的生命力、以及激荡又深重的情感,今日的萧融二十岁了,但年龄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眼界和智慧,萧融虽然年纪小,可是跟这群基本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怎么和人相处过的镇北军相比,萧融懂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他知道的。
他知道屈云灭对自己很特殊,他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屈云灭就已经对他施展了优待,他也知道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就对一个人好。
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能让萧融积极主动的去跟自己家人吃一顿团圆饭,而仅仅半年的朝夕相对,就让屈云灭愿意为了他攻打南雍,萧融可以用他是屈云灭的大脑、他是屈云灭的军师、离了他屈云灭就要犯蠢然后死翘翘来欺骗自己,但那有什么意义么。他知道屈云灭不是为了那些理由,他单纯的就是为了自己而已。
这答案明显的过头了,有时候萧融只能庆幸这是一个蒙昧的时代,而镇北军没有染上官僚们的恶趣味,所以他们连男人可能会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幸好他们不知道,这才给了萧融一点装傻的时间。
可是他不能装一辈子吧,更何况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啊,另一个人早晚会想明白,他又是那样猛烈且强硬的性格,他不会同意萧融的做法,他一定会把萧融从阴影里拽出来,让萧融和自己一起站在阳光下面,将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呈现到眼前。……
萧融突然快速的开口:“别说。”
屈云灭一怔,他看向对面的萧融,而萧融紧紧拧着眉,语速非常快,快到根本就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代表他说的都是他的心里话:“不管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给出你想要的回应。”
屈云灭神情微滞,他明白了萧融的意思,于是他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而萧融已经垂下了眼,他又说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只适合做臣子,其余的所有身份都不适合我。我不是一个好孙儿,也不是一个好兄长,我能让大家的生活变好,这就足够了,别再想从我这里得到别的东西,因为我给不了。我……我想过尝试,但我太忙了,我没有时间,我——”
他说这一串话只用了几秒的时间,脑子慢点的人估计都跟不上他,而听着他的话,屈云灭的神情慢慢变得错愕起来,这时候,萧融突然用力的喘气,他的思路断了,后面要说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感到慌张,但他慌张的方式是竖起防御来,让人不能看到他破败的内心。
于是萧融一个用力,狠狠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他偏过头,呼吸十分急促,在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屈云灭,他就以为屈云灭也看不见他了,其实他的所有样子都暴露在屈云灭的目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