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萧融以后也会发现的,问题是,他现在已经来不及发现了。……
刚站起来那一瞬间,萧融感到脑子里有三百个镲在一起碰撞,眼冒金星绝不是开玩笑的,耳朵里也嗡嗡的,让他听不到外界的声响,也看不到外界的画面。
自然就错过了,全场膜拜又怜悯的眼神。
连那个非要让他让座的老头,都从羞愤欲死当中回过神来,看着萧融,也不是那么生气了。
何必跟命不久矣的人生气呢?……
缓过那一阵的耳鸣,萧融捂着自己的胸口,踉跄又急迫的走到宫室中央,一旁的守卫已经在屈云灭开口以后,全副武装的走了过来,下一秒就要拽着那个勇士,带他出去斩首,此时见到这种变故,他们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做。
习惯性的看向上方的大王,大王却紧盯着下面的萧融。
萧融要是不开口,他都快忘了,自己还留了个奸细在王宫里呢。
“不可?”
屈云灭望着萧融,笑得人们心慌慌:“本王不知你在临川萧家是什么光景,可到了这雁门郡,本王说什么,便是什么,本王说可,那就可!”
“再敢忤逆本王,你便同他一起人头落地!”
萧融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我并非以萧氏子弟的身份规劝大王,而是以大王幕僚的身份,这位先生言辞激烈、冒犯了大王,但那是因为他关心大王、关心镇北军、关心益州的百姓啊,一片赤诚、其心可昭!且他关心则乱,被真正的军中叛徒乱了心智,未曾发现自己错在哪里,大王若斩了他,那就是正中叛徒下怀,变成了亲者痛、仇者快!”
这一通话说完,萧融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眼前又开始冒金星了。
周围有窃窃私语,都在讨论他刚刚说的话,连那个被押住的人都愣了,他忍不住的回忆,是不是萧融说的这回事。
这很正常,除非是绝对笃定的事情,不然在另一人提出质疑的时候,人们都会小小的怀疑一下自己,然后再根据事实,选择自己的立场。
但是,屈云灭他不是正常人。
“那又如何,污蔑本王的人都该死。”
他说的十分平静,萧融忍不住的睁大双眼,完全无法想象,这话居然是从一个执政者的嘴里说出来的。
史书里不管怎么记载,那都是纸上的文字,萧融因为这些文字,对屈云灭产生了偏见,然后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这些偏见就减少了一些。
原因无他,屈云灭放过他了,不管他是不是想看自己露出马脚,他能放过自己、并给自己一个机会,这就让萧融觉得,他也不是那么的无药可救。直到现在。
身体很不舒服,再加上过去的那半年,萧融无数次的感觉到不舒服,还找不到罪魁祸首来发泄,如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了,而且他还说了那么一句话。
萧融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双唇微张,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他们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屈云灭俯视着他,本应居高临下,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流露出失望的眼睛,他居然感到了一丝丝的心虚。可他没错啊。
旁人污蔑他,他为何不能杀了他?
屈云灭不动弹,萧融则是有些心灰意冷,他都不想劝了,然而刚沉默的低下头,突然,喉头感到一点腥甜,萧融捂住自己的嘴。
等再把手拿开,看见掌心的鲜红色,萧融震惊了。
这半年来,他只吐过一次血,就是年初时候,名叫蚩尤旗的彗星回来看地球了,这彗星后来被安在了屈云灭的头上,无数迷信的老百姓都相信了这一点,直接导致屈云灭失去了百姓的支持,最终渐渐走向灭亡。
萧融:“…………”
彗星有那么大的本事,萧融是能理解的,可那个勇士,他何许人啊!杀他一个,居然能造成跟彗星一样的后果!
理智回笼,什么失望、什么心灰意冷,都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萧融瞬间抬头,又换回之前的态度:“大王,不可啊!——”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简峤眼尖,看见他手上的红色,顿时比他还震惊:“萧先生,你吐血了!”哗啦——一下子又站起来好几个。
简峤赶紧让人出去叫大夫,至于幕僚团,他们是看不惯萧融一来就打破了他们的平衡,但也不至于盼着他死,立刻就有人上前,惊惧的扶着他,问他有没有事。
大夫过来需要一段时间,可是都吐血了,这么十万火急的,哪能等大夫,于是,简峤命令卫兵,找个板子来,把萧融放上去,抬他去跟大夫汇合。
萧融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样,身边就被一群人围着了,简峤那个武夫,还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了一块木板上,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屈云灭已经走了下来,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萧融,发现他的嘴角真有血迹的时候,屈云灭瞳孔都细微的缩了一下。至于吗?!
本王要杀的又不是你!
不一会儿,卫兵就抬着萧融要出去了,萧融终于看见站在人群外的大王,都这时候了,他还不忘对屈云灭伸出一只极度渴望的手。
“不要杀他,大王,求你,不要杀他!”
“大王!千万不要杀他啊!!!”
随着卫兵跑远,萧融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屈云灭:“…………”
今天的经历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屈云灭怀疑人生的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要走,他脚步突然一顿,看见那俩卫兵,还押着那位对他破口大骂的勇士。
卫兵统领上前,询问他:“大王,这……”
屈云灭默了默,突然感觉没什么意思,摆摆手,自己去校场练兵了。
只要没明确的说要杀,那就是不用再动手的意思了,卫兵松开那个人,也匆匆的跟随而去,那人揉了揉红肿的手腕,从地上爬起来,幕僚团的人看着他,心情也怪复杂的,毕竟是同僚,还是问候了两句。
不过多的就没有了,这人的嘴太厉害,大家都不想跟他走太近,一来怕牵扯,二来,真相处出感情了,结果他死了,那自己多冤呢。……*
大夫摸了萧融的脉,说他是急火攻心,加上身体虚弱,才变成这样了。
他给开了一副药,然后委婉的劝萧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萧融:“……”
阿树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等到大夫走了,他立刻跪坐在萧融床前,悲伤的攥紧了拳头,“郎主。”
萧融头疼道:“我没事,别听他瞎说,他医术不好,其实我从小就这样,吐血吐了十多年了,照样生龙活虎的。”
阿树抹抹眼泪,“郎主又胡说,十多年前,郎主还未离家呢,老夫人说,郎主的身体,是几位郎君中最好的。”
萧融默了默,本想岔过这个话题,又听阿树说道:“郎主,不如去信,让老夫人和小郎主来这雁门郡吧,如今郎主也算是安顿下来了。”
哪安顿了,他还在试用期呢。
而且雁门郡山高路远,他可不放心一个小孩带着一个老太太独自上路,但凡出点意外,他俩就别想活了。
不过这已经是阿树好几次催促他了,他用的理由永远是一家人在一起,自己的身体就能恢复,但真正的理由,他不说萧融也知道。
他怕萧融死在外面,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诡异又阴间的贴心感……
萧融揉揉眉心,“再说吧,我先睡会儿。”……
睡醒之后,有不少人来看他。
简峤肯定是要来的,幕僚团也派了几个代表,还送了点吃的,萧融扬眉,照单全收。
只要他们不起歪心,萧融还是愿意跟他们好好相处的。
而到了晚间,都快入睡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他自报家门,叫虞绍燮。
萧融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耳熟,让阿树把他带进来,萧融才知道,这就是那位指着屈云灭鼻子骂他罪魁祸首的勇士。
萧融赶紧让阿树给勇士看座。……
勇士年纪不大,二十多岁,人长得颇为清秀,完全看不出来他还有牙尖嘴利的一面,他来是为了道谢,但跟萧融说话的时候,他很是拘谨,似乎不习惯这样做。
但萧融很热情,因为他太好奇了,这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害得他直接吐血。
萧融火力全开的时候,没什么人招架得住,他本来就好看,再笑起来,用一双带着殷殷盼望的眼睛看着你,简直就是人间杀器。
虞绍燮鲜少碰见愿意和自己多聊的,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是永嘉人士,十二岁时,出来云游拜师,二十岁学成,一路辗转,最终到了雁门郡。
镇北军战功赫赫,保住了淮水之北,将胡人赶出塞外,他仰慕镇北军的威名,这才投靠了镇北王。
但谁知道他是个不听劝诫的纯粹武夫,早晚有一日,他会自掘坟墓。
萧融听着,神情莫名。
就这些?很普通的经历,很普通的出身,很普通的见解,屈云灭那德行,稍微聪明一点就能看出来他走不长远。
唯一让萧融觉得有点意思的,是这人的经历,和自己挂名的经历特别像。
他顶替了一个人的身份,才给自己混了个背景,而他顶替的人,就跟虞绍燮似的,十岁出来云游拜师,十八岁学成,打算找个明主施展抱负,然后十八岁半染上瘟疫,一命呜呼。……
就着这一点他俩继续聊,慢慢的就说到了家人,萧融说自己还有个弟弟和祖母,留在南雍生活,虞绍燮十分意外,因为他也发现,他和萧融很是相似。
虽然他没有祖母,可他有个弟弟,得了父荫,如今在金陵做护军都尉。他们父母早亡,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本来那护军都尉,应该由他来做,可是他弟弟喜欢刀枪棍棒,他不喜欢,他就让给了他弟弟,然而因为这件事,他弟弟一直觉得亏欠了他,总是给他来信,说要弃了这官职,来找他。
说起弟弟的时候,虞绍燮有些不好意思,在他的描述中,他弟弟是个巨乖巨可爱的好小伙,在军中努力拼搏,也是为了能让他们兄弟俩过上好日子。
萧融微笑着点头,他拿起一杯茶,说道:“父母不在之后,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便是兄弟姐妹了,我家中的幼弟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爱操心的主,有时甚至让我感觉,他才是哥哥,我是弟弟。”
“对了,不知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虞绍燮笑着说:“他名虞绍承。”
萧融正在喝茶,听到这个名字,噗的一声,他把茶全喷在了虞绍燮脸上。虞绍承?
那个历史上疯的跟狗一样,谁都不打,就追着镇北军打的虞绍承?!
因为他是雍朝末年唯一一个板上钉钉的……精神病人。……
史书上的记录是,他一开始给南雍小皇帝打工,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杀了上官,带着手下的五千兵马叛逃了,逃到一个太守处,开始给那个太守打工,但是没过多久,也不知道那太守怎么惹着他了,他又把那个太守杀了,叛逃到了一个州牧处。
州牧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害怕他太厉害了,才不得不收留他,果然,不到一个月,虞绍承就看他不顺眼,要抢他的地盘,州牧早有准备,人倒是没事,但地盘和兵马,都被他抢走了。
而带着这些启动资金,虞绍承没有自立为王,他又给自己找了个老板,即后来的陈留王黄言炅,那个屠了屈云灭满门的暴君。
到了黄言炅手下,他终于满意了,开始带兵到处打镇北军,可以这么说,镇北军去哪,他就去哪,部下死了没关系,老黄对他不满意没关系,粮草要断了也没关系,反正他就是要打镇北军。
据说,虞绍承时常梦呓,睁眼就要杀人,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还会跟空气说话,又哭又笑的,吓死个人,卫兵都不敢跟他走太近。
黄言炅欣赏他的能力,本来还想跟他好好培养感情,后来发现这人是真的不正常,他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把他专门当一条咬镇北军的狗用。说来讽刺,最后导致屈云灭被捕的那场大战,虞绍承根本没参与,他因为不听话,被黄言炅派到宁州打别人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所有事都尘埃落定了。
虞绍承暴怒,要杀黄言炅,而那时的黄言炅刚打下镇北军,正膨胀着呢,脑子里做的梦都是登基为帝,他也不装了,干脆暴露出自己薄情寡义又残忍至极的一面,把虞绍承关在蒸笼里,直接蒸死了。
蒸人……这是酷刑,而且是酷刑当中的酷刑,封建时代之前,这种刑罚很流行,封建时代一开始,儒家倡导以仁治天下,众多酷刑很快就被取缔了,谁敢再犯,那就等着被全天下斥责吧,黄言炅此举,一是他想宣布,如今他才是这个天下的老大,二是,他很享受这种生杀夺予大权在握的感觉。
雍朝末年,人才辈出,众多天才像流星雨一般划过夜空,虞绍承能被记载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为他精神有问题,还因为他用兵如神,是这个时代里,唯一能跟屈云灭抗衡的人。
后期屈云灭如丧家之犬,才随随便便就被人打败了,而在前期,可以和他有一战之力的,唯有虞绍承而已。……
虞绍燮已经走了很久了,萧融还倚着床板发呆。
现在他终于知道,虞绍承死咬着镇北军不放的原因了。
按理说,这么厉害的人才,他应该开口,让虞绍燮赶紧把他弟弟叫过来,免得他以后归了别人。
可一想到他弟弟那个美丽的精神状态……萧融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哥哥死了被刺激成那样的,还是本身就有点不对劲,被刺激以后更加严重了。……罢了,一件件来,只要虞绍燮还好好的,就不用担心虞绍承会跟镇北军为敌。*
第二日清晨,简峤伸个懒腰,从温柔乡里起来,然后赶往校场。
屈云灭比他早起一个时辰,都已经热身结束了,简峤麻溜的跑到他面前,抱拳叫了一声大王,然后就要去找他自己的部下。
往日屈云灭对这种打招呼的行为都没什么反应,今天却不一样,他居然回头了,还叫住了他。
“等等。”
简峤登时回身,不解的望着屈云灭。
“……那个萧融,还活着吗?”
简峤:“…………”
大王,您关心人的方式真别致。
他呵呵干笑:“还活着呢,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萧先生自己也说,他体弱多病,并非是第一次吐血,这吐血,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其实还挺排毒的。”
屈云灭:“……”
这么离谱的话,简峤可说不出来,一定是那个奸细的原话。
他感觉有点气闷,昨日吓到了这么多人,此人居然还没心没肺的开玩笑,这岂不是显得那些被吓到的人,都过于大惊小怪了。
自然,他不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他可没被吓到,他是为自己的部下们感到不快。……
能问这么一句,已经是他的极限,接下来,屈云灭就不再搭理简峤了,简峤也懂,不用说什么,他自动就离开了。
之后屈云灭又在校场上待了一个时辰,接连几天只练兵,不打仗,回了住处就要面对那些令人头疼的文书,屈云灭顿感无趣,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带兵出去。
益州有原百福,安定城有高洵之,张掖有他后来派去的王新用,好像没什么地方,能让他带兵攻打一下了。
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屈云灭一边大踏步的回到寝宫,正要进去,卫兵突然把他拦下:“大王,萧先生想向大王献策。”
屈云灭脱口而出:“就他那看着活不过这两日的模样,还想来献策?”
卫兵:“……”
他呆了呆,然后下意识的看向门内,屈云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萧融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端着一杯卫兵送来的茶,沉默一瞬,才转过头,对屈云灭微笑道:“生命不息,献策不止,大王放心,只是这两日的话,我还是活得过去的。”
屈云灭:“…………”*
片刻后,两人对面而坐。
其实真正规矩不该是这样,幕僚不该住王宫,开会不该人人都有椅子坐,王宫更不该这么磕碜,一看就给人一种,住在这的人肯定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
但这也没办法,镇北军哪懂真正的亲王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哪怕他们懂,屈云灭也不想过。
一开始就是草台班子,如今还是草台班子,安稳才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至于规矩,等到需要锦上添花的时候,再行定夺吧。……
胡人不止入侵过一次中原,第一次的时候,他们就把胡椅和胡床传了进来,但传统的坐席,还是有的,只不过变得私密了,只有寝室当中才会出现。
要是一般人,可能不太习惯这种坐法,但萧融没关系,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姿势是难得倒他的。
屈云灭盯着萧融,萧融也看着屈云灭。
一夜过去,萧融唇边的血迹自然是被擦去了,却显得唇色更加苍白,屈云灭只在将死之人身上看到过这种血色尽失的模样,而将死之人,通常都很不好看。
但萧融没有过分瘦削的脸庞,也没有凹陷下去的眼珠,他只是脸色不好而已,面容依然俊逸,眼睛也依然有神。……可能是太有神了。
一眨一眨,滴流乱转,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观。
屈云灭耐心告罄:“不是说要献策吗?”
萧融:真沉不住气,白瞎了这副威武霸气的长相。
悄悄地撇了撇嘴,萧融重新抬头:“是要献策,我曾夸下海口,要向大王证明自己,这便是证明我自己的方式。”
“不知大王,可抓到了军中反叛之人?”
屈云灭瞥他一眼,说道:“只抓到了两三个小喽啰。”
萧融笑:“这么说,大王也知晓,小喽啰,是不能成大事的。”
屈云灭看着他,突然也笑了一下:“军中有人反叛,最先便是先生通知了简峤,如今何不好事做到底,直接告予本王,究竟是何人生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萧融的眼珠向下看,他抿了抿唇,片刻之后,他才说:“让大王失望了,我并不知道。”
屈云灭眯眼:“能算出有人反叛,却算不出那人是谁?”
萧融痛快承认:“嗯,算不出来。”
屈云灭:“……”
“先生的本事,可不像众人传说的那样神乎其技啊。”
萧融听着屈云灭的阴阳怪气,微微一笑,继续使出真诚的必杀技:“众人本就是以讹传讹,不免叫大王知道,什么卜卦、什么测算,全是我编来骗人的,为的便是扬名天下、待价而沽,谁知道,我这名扬了,镇北军却迟迟不来募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再用一计,这才被简峤将军,看在了眼中。”
说着,他摇摇头:“若我真的能掐会算,怎么会在这时候才冒出头角来,若我真的连天下大势都能算出来,那这天下,不早就该归我了吗。”
萧融只是随意一说,却听得屈云灭一愣。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啊。……
先前说萧融是骗子、是奸细的人是屈云灭,可现在听到萧融承认了,开始怀疑他的,也是屈云灭。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掐算,但你却能提前知晓益州的动乱,还知道,我的人背叛了我。”
萧融安静了一会儿,大言不惭的点了头:“没错,我就是这么聪明。”
屈云灭:“…………”
不管萧融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至少有一点屈云灭可以确定了。
比脸皮,绝对没人比他厚。……
萧融见他不信,还说道:“天下大势,无非由三者决定,天时、地利、人和,天乃所有不可控之事,地乃这山川湖海、可控却不可测,而人,才是最难测算的,天始终无情,人却能从无情变有情,再从有情变无情,把控不好人心,便看不透这天下的变化,各方势力的变化。”
屈云灭笑了:“那你是说,你能把控人心?”
萧融谦虚的摇摇头:“自然是不能的,人心难测啊,我也只能看出一些表浅之事来。”
“例如?”
萧融:“例如,若我所猜不错,大王应当会在今秋,攻打鲜卑。”
自己的计划被说中,屈云灭瞬间看向萧融,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没了,只剩下冷冰冰的警惕。
萧融就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之所以秋日动身,是为了在大军行动之前,收来刚割下的粮草,还有用以取暖的干柴。大王一向喜欢打快战,这一次却沉着了许多,看来是打着要将鲜卑一网打尽的主意,那这一战,便快不了,届时还要来到鲜卑慕容部的主城,慕容部在草原腹地当中,一旦过了十月,气候便寒冷难耐,大军行动定受影响,所以大王应当计划着,两月之内,便要班师回城。”
屈云灭看似没反应,其实心里正复杂着,因为萧融全说中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之后呢,你想说什么?”
萧融:“我想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能猜透大王打算的人,还有许多人,已经从大王和镇北军这一年来的行动中,看出了苗头。”
屈云灭冷笑:“那又怎样,如今兵马齐全,粮草丰厚,别说有人看出了苗头,就是那鲜卑皇帝看出来了,我也是照打不误的。”
“难不成你今日的献策,便是要劝我,谋定而后动吗?”
说这话的时候,屈云灭语气里难掩怒意,他最恨的,就是从不取刀厮杀的士人,却躲在豪奢的宫室之中,以一己私利,对精忠报国的将士们指手画脚。
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萧融愣了愣,不知道屈云灭怎么突然就发火了,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并不,鲜卑人自然是要打的,鲜卑所占据的草原,幅员辽阔,矿藏丰富,在他们手里,那是浪费了,我要向大王献策,便是要做更充足的准备,以保证大军发动之后,大王的治下,也不会出现后顾之忧。”
屈云灭一顿,问他:“什么准备?”
萧融轻笑:“这准备有许多,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益州那边,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谋反的土族和农夫?”
听着萧融的问题,屈云灭淡淡回答:“自然是尽数杀光,以慰益州百姓在天之灵。”
萧融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却还是沉痛的摇摇头:“万万不可啊!”
屈云灭登时扭头,那眼神可不像是疑惑,倒像是在说,你说不可就不可?……
萧融道:“虞先生此前的言论,有偏激之向,可也不完全是错的,益州动乱不能归咎于大王身上,可大王当初以杀制杀,未曾赶尽杀绝,才留下了这么一个隐患,导致被有心人利用上了。”
屈云灭:“那我这一次赶尽杀绝,不就行了?”
萧融:“……说得容易,做起来多难。那巴蜀之地,天然险要,本地的土族一旦窝藏进去,外面的人谁还找得到他们。”
屈云灭提起这帮人就不屑:“他们算什么本地土族。”
萧融:“……”
确实。这群人根本就不是古蜀国和古巴国的遗民,却是在一百三十年前从西域入侵的胡人,改名换姓之后,又占了益州自立为帝,但还没十几年就被赶下台,从此东躲西藏,还以本地土族自居。
而且这种事在整个中原大陆上屡见不鲜,后来的人们称这段时间叫民族大移动,每个异族都抱着入主中原、统治中原人的美梦,但每个异族真的进入中原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中原姓名,学中原话,娶中原人。
益州的这些、姑且称他们土族吧,多数都姓李,匈奴人姓刘,鄯善人姓王,而鲜卑,他们更有文化,改的都还挺好听的,什么慕容、拓跋、宇文。
最后,虽然他们的政权没能留下,但血脉确实是永远留在中原大地上了……
萧融运了运气,不跟屈云灭争这个口舌之利,“大王应当知道一个道理,穷寇勿追。赶尽杀绝,会让这群人失去最后的希望,届时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留他们一条命,前路尚未断绝,他们就不至于做困兽之争。”
屈云灭越听越不对劲:“莫非你想让我放了他们。”
萧融嗐了一声:“那怎么行,犯下滔天过错,凭什么放了他们。”
屈云灭:“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养着他们?”
萧融不解:“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大王为何要做。”
屈云灭迷茫了:“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萧融微微一笑:“我希望大王能将这群人绑回来,路上不必对他们太好,只要不让他们饿死就行。这一路从益州赶过来,其实也是一个筛选的过程,能老老实实到达雁门郡的,大王便可以给他们一个恩典,免了他们的死罪,让他们用服徭役的方式来报答大王。”
屈云灭:“…………”好家伙。
他登时看着萧融的眼神就有点不对了,没想到啊,萧融长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这心里,居然比他还黑啊!
他要人命通常只是一刀,从不下手折磨对方,萧融也没折磨,可这听着,好像比折磨好不到哪去。
而萧融还在说着:“百姓厌恶异族,却对同胞怀有恻隐之心,自然,这些农夫都是杀过人的了,百姓可能也痛恨他们,但我还是提议大王将这两边的人区别开来,给农夫一些优待,因为谁也不知哪一日,会不会又有过不下去的百姓,听了几句谗言,就决定揭竿而起。与南雍相比,大王手下的人丁真是太少了,若大王打出降者不杀、做了俘虏,还能得到些许优待的旗号,那么,俘虏会更快的投降,而那些普通百姓,见大王对俘虏都那么好,自然也会觉得大王待他们会更好,届时,举家搬迁也未可知啊。”
屈云灭看似镇定,其实心里跟海啸似的,一浪接一浪。……居然还能这么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