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身后的护卫统领喃喃了一声:“大王?”
紧跟着,其他人也认出了屈云灭,他们惊喜又劫后余生的喊道:“大王!是大王来了!”
宋铄望着这群一路都紧绷着不敢说话的将士,明明对面就来了一个人而已,他们却好像看到了天神下凡。
护卫统领也很激动,他立刻举起一只手臂,吼得额角青筋都爆起了:“大王亲至!将士们,随我一起去同大王汇合!”
瞬间,后面就响起一大片的响应声,他们连是都不说了,像丛林中的狼群一样发出嗷嗷的怪叫,但身处其中的人感觉不到这叫声的怪异,他们只觉得热血沸腾,一瞬间心中就充满了勇气。
这回跟上回不一样,上回屈云灭来追萧融的时候,他带了几千个重甲骑兵,那些人压根就追不上他,所以好久之后才露出影子来,而这回屈云灭带的是精兵,而且是轻骑,所以屈云灭露面片刻之后,后面的人也就跟上来了,一小队是五十人,一队是一百五十人,就算加上萧融这边的护卫和雇佣兵,也不过就是两百人出头。
他们后面可是两千人,无论怎么看,还是继续逃命更为靠谱。
然而屈云灭是曾经独自深入过敌营的人,如果区区两千人就能让他慌不择路的逃跑,他身后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追随他了。
因此,哪怕看见萧融了,甚至他的马已经跑到了萧融的马身侧,他也只是偏过头,定定的看了他一瞬,在这短暂仿佛定格一样的视线交汇之后,他便越过了萧融,直直的朝着身后的追兵杀去,在他离开以后,带起的强风扑到萧融脸上,让他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睛。
风过去,萧融重新睁眼,他立刻回头看向屈云灭,却只能看到他孤身冲向敌人的背影。……
虞绍承带着的那一队人马自然也是拼命的赶过去上阵杀敌,而围在他身边的护卫们眼巴巴的瞧着这一幕,却不敢出声说他们也想去。
还是萧融开口道:“你们也过去襄助大王,带上那些异族,其余人则跟我走,就算不能上战场,也不能成了将士们的累赘。”
护卫们一走,剩下的人就全是老弱病残了,宋铄那几个仆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这群人里面看起来最能打的,居然是长得高的阿树。……
然而别人都走了,张别知却还站在这里,萧融看向他,张别知则绷着脸回答:“我认为应该有人留下保护你们。”
他怕萧融觉得他是贪生怕死,可他真的只是担心有人袭击他们,虽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仅仅两百人而已,就把那些从没见过血的私兵围住了,他们连个突破口都冲不出来,最深入的屈云灭跟死神一样,他连雪饮仇矛都没带,只用一把普通的长刀,就收割走了许多人的性命。
渐渐的他身边都没人了,谁还敢凑上去送死啊。
萧融并没有嘲讽张别知,见他这么自觉,他还挺欣慰的:“好,那你留下保护他们,我走了。”
说着,他把张别知从他的马上轰下来,然后骑着他的马掉头,也冲向了后面的临时战场。
张别知:“…………”
你走了我保护谁去啊!这群人有哪个是能劳动他保护的!
萧融还是放心不下,之前他突然身体不适,大约就是在屈云灭动身来到这边的那一刻,这说明屈云灭在这里会出事,可是会出什么事?战场上能出什么事?
无非就是受伤了,刀剑无眼,萧融都不敢想屈云灭要是受伤了该怎么办。
眼前就是真刀真枪的古战场,如果不是萧融正在担心屈云灭,这场战争怕是会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人们怕屠夫,是因为屠夫见惯了生死,已经对生死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了,但人们更怕的,是自己也变成一个屠夫。
萧融试图从混乱的人群里找到屈云灭,但没了那柄极其显眼的雪饮仇矛,屈云灭的身影还真是不怎么好找。
虽说屈云灭不好找,可是外面孤零零的萧融就很显眼了,突然,血战当中的敌人喊了一声:“那就是萧融!”
萧融在外面没听见,但是屈云灭一下子就听见了,而且他分明看到,后面有个弓箭手举起了他的弓,箭尖直指萧融。
屈云灭又惊又怒,立刻冲向那边:“住手!!!”
他要取这个弓箭手的性命,然而他和弓箭手之间还隔着一群人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阻止这个弓箭手,一时不慎就露出了破绽,其中一个私兵趁他往里冲的时候,挥刀砍向他的身体,屈云灭本能的躲了一下,但正因为他躲了这一下,他耽误了一点时间,即使他已经砍到那个弓箭手了,可他手中的那支箭还是射了出去。
而外围的萧融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张口往地上吐了一些液体出来。
夜色深重,自然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液体,但从他脆弱的背影中,也不难猜测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盯着萧融的人不止屈云灭一个,发现那边的萧融中箭了,而且还吐血了,这群私兵顿时就以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都完成了还血战什么,赶紧跑啊!
这可是镇北王,丞相只说过让他们杀萧融,没说让他们杀镇北王,更何况他们也杀不了,为了小命,快点逃吧!
然而他们想得挺好,在他们正式撤退之前,他们震惊的发现,镇北王已经狂化了。
他几乎是见一个杀一个,而且谁要跑他杀谁,普通的兵器受不住他这恐怖的力道,他的刀甚至在砍向一个人之后,直接嵌在了那人的头骨里。
而下一秒,镇北王就夺过那个死人的兵器,继续砍杀想要逃跑的人。
他杀红了眼,一副修罗恶鬼般的模样,连身后萧融那声嘶力竭的呼喊,都是隔了好久才听到的。
萧融:“……屈云灭!!!我让你回来!!!”
屈云灭一愣,他转头看向身后,这么好的破绽却没人敢动手,所有人都是屁滚尿流的逃跑,一边跑一边哭,妈的,这哪是镇北王,这分明是阎罗王啊,不干了,不管羊家给多少钱,他们都不干了。
他们要回家种地去!……
萧融喊的嗓子都哑了,他踉踉跄跄的跑过来,此时这边已经没有敌人了,屈云灭愣愣的看着他,半天才发现,他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箭头。
嘴角确实有一点殷红,但像是被人擦过的。
屈云灭做梦一般的看着萧融,而萧融气得哆嗦的看着屈云灭。
他指着屈云灭的腰腹:“你、你你……”
屈云灭不解,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低下头,然后他看到,自己腰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而且正在涓涓的往外流血。
皮肉外翻,虽未见骨,也没伤到内脏,但这样一直任它流血,哪怕屈云灭壮的跟头大野牛似的,也要死于失血过多。
萧融这回是真的跳脚了:“我让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听!!受了伤你还要继续杀敌,你就这么想牺牲吗!你知不知道再往里面一点,你命就没了!我说过不让你过来、不让你过来,你怎么就非要跟我对着干,金疮药呢?!怎么还没送来!”
屈云灭:“…………”
后面的护卫战战兢兢的把金疮药送过来,萧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把腰带解了,然后先是往上面洒了一点金疮药,感觉这么大的伤口不太能起作用了,他便冷着脸用力将屈云灭的伤口围起来。
出血量大的时候,适当加压可以延缓流血速度,当然,这也是杯水车薪,最关键的还是赶紧回到安全的地方,找个专业的大夫。
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屈云灭还是盯着他,因为他不理解为什么萧融看起来好好的,却又那么巧的在那个时候吐血了,至于萧融会不会有内伤……额,看他这气得上蹿下跳的样子,不太像。
此时遍地都是敌人的尸骨,活着的敌人已经彻底没影了,而自己人根本就不敢凑上前来,他们怕自己也倒霉的被萧融骂上一顿,处理好伤口,萧融立刻命令所有人出发,一刻都不耽误,直直的奔向淮水。
屈云灭和萧融同乘一骑,不过不是屈云灭要求的,而是萧融要求的,骑马的人也不是屈云灭,而是坐在前面的萧融,至于为什么屈云灭坐在后面……自然是因为如果他坐前面,萧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屈云灭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伤什么都受过,虽然这回的伤口看着吓人了一点,可他也没多放在心上,坐在萧融身后,看着他连头皮都紧绷的模样,屈云灭只感觉颇为奇异。
而萧融分明是盯着前面的路,他却好像知道屈云灭正在看着自己。
他都快把自己的牙咬碎了:“屈云灭,你要是敢死在这——”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屈云灭第二次听到萧融叫自己的名字,感觉么……也颇为奇异。
他觉得萧融说的不过是一句气话,所以并未回应他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的跟萧融确认:“那箭没有伤到你,对吗?”
萧融神色一变,他想起来那根落在他脚边的箭,他都没被这箭吓着,因为他已经被屈云灭吓着了。
他怔了怔,仿佛知道屈云灭为什么突然跟个疯子一样的不管不顾、只知道杀戮了。
握着缰绳的双手紧了紧,萧融微微张口,应当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把自己的嘴闭上了,之后又用力的抿起,抿到唇色泛白,他望着漆黑的前路,在这条他已经走过三遍的路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淮水离这里这么远。……
第64章 我不困
天光微熹之时,萧融等人终于赶到了淮水边的码头上,他们的船正在这里等着,见到人来了就赶紧把绳子解开,幸亏码头上有自己人,要是再跟岸边的水军打一场,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他们胯下的马都要吃不消了,上了船便呼呼的喘着粗气,估计回到对岸,这些马匹有一半都要折损了。
可是这也没办法,关键时刻谁还顾得上马匹的性命,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
在中原的各大势力当中,镇北军应当是最不缺马匹的,因为赶跑胡人的过程当中,几乎所有活着的马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根本不需要拿钱跟异族买。
但战利品也是消耗品,中原不产马,早晚他们需要和草原上的胡人做交易,就是不知道这回把鲜卑慕容部打下来,能不能让鲜卑的平民替他们养马。
感觉可能性不高,中原太仇视鲜卑了,而鲜卑人确实充满了狼性,表面上看是养马,实际上可能他们正谋划着造反,不能捡了芝麻便丢了西瓜啊。
坐在马背上,面前是淡淡的水雾,萧融根本看不见对岸有什么,但他心里又始终都平静不下来,他就只能靠这种方式缓解心里的焦灼。
这是他以前学会的办法,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局面,那就不要处理了,直接转移注意力,这样他能好受很多,周围的人也不会太担心他。
只不过……这种自己骗自己的行为发挥的作用有限,看似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出去了,实际上不管什么想法在他脑子里都待不住,几乎是两秒就能换一个。
萧融的眼睛不安的望着前方的水面,瞳孔轻微的左右颤动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非常紧张,可他们也不知道萧融到底紧张个什么劲,大王不是看着挺好的吗。
都上船了,也不可能再出现追兵了啊。
行兵打仗哪有不受伤的,连张别知这种专门运送俘虏的人身上都有几处伤疤,哪怕不是敌人伤了他,平日的切磋和对练,也会让皮肉吃上许多苦。在这群军汉看来,只要自己的肠子没掉出来,那就不算多大的事。
显然屈云灭也是一样的想法,一路上他看萧融太紧张了,还总是找他说话,但萧融根本不搭理他,要是被他说得烦了,还会偏过头来叫他闭嘴。
屈云灭:“……”
有点委屈,但他不说。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这伤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渐渐的,他觉得有些困了,精神头也不如之前那么好了,如今天稍微亮了一些,他垂下头,便看到自己腰侧处已经变成了深红色,鲜血流出来,连马毛都染红了一大片,也包括萧融穿着的那身衣服。
黏糊糊透着暗红色水光的血渍看起来很不好洗,屈云灭默了默,用自己的手指捻了捻那块染红的布料。
萧融感觉到,他扭过头来,似乎这才是他们分离好几天以后第一次好好的对视。
屈云灭的唇色都有些发白了,他垂着眼,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萧融,神情看着也比平时安静了一些。
没想到萧融会扭头,他顿了顿,才对萧融说:“回去后让他们给你做一身新衣服。”
这是夏天,布料本来就薄,萧融自然是感觉得到身后那黏腻的一大片的,因此他立刻就知道了屈云灭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但盯着屈云灭的眼睛,萧融还是送了他两个字:“闭嘴。”
屈云灭:“…………”
去了一趟金陵,怎么比以前还嚣张了。
淮水主河道的宽度约有一百丈,他们走的这个码头更宽,有一百二十丈,此时又没有电力,想渡河就得靠船工用力的划,因此这渡河的时间也不短,最少都要一刻钟。
被追杀的局面已经退去了,虽说看不清对岸,但大家都安心了许多,等下了船,他们就到家了。
屈云灭不高兴,可是他又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萧融吵架,再说了,他也没那个力气了,于是,他撒气一般的把自己头颅搁在了萧融的肩膀上,用他做自己的人肉靠垫。
就是这个姿势不太舒服……萧融有点矮,屈云灭又那么高,他得撅着脖子才能靠在萧融身上,但做都做了,这时候撤退岂不是面子里子都没了,萧融这么聪明,肯定看得出来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哪怕萧融不说,也会在心里嘲笑他的。
于是他就这么坚持着,坚持着,坚持到闭上了眼。……
他真的累了,失血让他觉得困,还觉得有些冷,但他最多就只能把萧融当个人形靠垫,是决计不能拿他做个人形抱枕的,这种想法他连想想都不敢有。
意识渐渐沉重,他好像忘了自己一开始这么做是想要偷偷报复萧融,而被他报复的萧融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就这么默认了他靠着自己的行为。
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萧融微微动了一下自己的头,他偏转角度,似乎是想看看背后的屈云灭,但是他又怕自己动作幅度太大的话,会让屈云灭以为他是不舒服,如果屈云灭真的这样以为了,那他就是再累,也会板正的坐直身体,直到他再也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萧融开始拧眉,他觉得这船太慢了,而在他一直盯着水面恨不得用意念加速这船的行进过程时,他突然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萧融疑惑的看向一旁,发现宋铄正精神奕奕的看着自己,眼睛还总在他和屈云灭身上打转。
萧融:“……”*
船一靠岸,屈云灭就醒了过来,而且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然行动自如,他还想下令安排事宜,但是萧融按着他回到大帐,而且亲自站在一边盯着大夫给屈云灭处理伤势。
本来大夫就紧张,他虽然是随军大夫,但他平日都是给普通将士看病的,什么时候见过镇北王啊,这回不仅见到了,还上手摸到了。
他医术不错,就是这个场面让他七上八下的,偏偏旁边的萧融还对他问个不停。
“你不消毒吗?”
大夫:“……何为消毒?”
萧融:“就是洗洗伤口啊,包扎之前总要将伤口清洗清洗吧!他流了那么多的血,这一路又风吹日晒的,还沾了不少的灰,不洗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大夫痴呆一样的看着他:“何为感染?”
萧融:“……就是发高热,染疡症。”
大夫恍然大悟,然后他对萧融解释,不能用水洗,洗了之后血流的更快。
萧融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大夫这么一说,他确实想起来了,血小板本身就有凝血作用,他们如今也没有专业的清洗设备,贸然清洗伤口,还真有可能让伤势变得更糟。
接受了大夫的说法,萧融又提出来,伤口不洗就不洗了,但你至少要把他腰上那一圈擦干净吧,太脏了,伤口周边这么脏的话,也是会感染的!
大夫:“……”
他苦着脸照做,下一步就该是往伤口上撒药粉,但萧融突然问了他一句:“要不要给他缝起来?”
大夫茫然的看向他,好像没明白缝是什么意思,萧融便做了个捏绣花针的动作,然后上下挪动自己的手指:“缝,你懂?”
大夫:“…………”
这是人,不是你家的兽皮褥子啊!
大夫看着萧融的眼神都逐渐惊恐了,他连连劝说萧融不要这么做,以他行医二十年的经验来看,大王这伤势修养个十来天就没事了,你要相信大王身体的强壮程度,这等小伤换不上几次药就能自愈了!
萧融狐疑的看着大夫,但他说的这样信誓旦旦,萧融也就听他的了,不过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但是将伤口缝起来的确愈合的更快一些,日后若碰到了这样药石无医的病患,你便用这个方法试试,左不过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夫干笑两声,表示他记下了,但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我才不这么干呢,人都要死了,还施一遍针刑,这么缺德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好不容易把屈云灭的伤口包扎上,大夫抹抹额头上出的汗,然后开了三张方子出来,一张防止内伤、一张止血补血、一张预防有可能出现的高热。
本来军中人士受了伤,大夫过来应当是一句话都不用说,哪怕开了方子,也只说一句几天吃一回就好了,从普通军汉到军中主将,人人都是这么过的,但萧融今日算是给这位随行军医增添了一份人生新经历,不管他做什么萧融都要问一问,包括方子的药性强不强,后面会出现什么副作用,像他这样的到底要卧床修养几天。
大夫:“…………”
他愣愣的看向床上坐着的屈云灭,后者一声不吭,发现军医看过来了,他也不过就是眨了眨眼睛。
大夫发自内心的想要问一问萧融,您看看咱们大王这龙精虎猛的架势,他还需要卧床???睡一觉不就行了吗?
但既然萧融这么问了,而且一副非要从他这得到一个确切数字的模样,大夫便憋着气,说了一个三天,就这萧融还十分诧异的模样,仿佛觉得三天少了。
“……”
反正方子开完了,大夫立刻拎着药箱一溜烟的跑了,他怕自己再多留一会儿,还能看见更为怪异的画面。
虞绍承去煎药了,其余人则回去休息,宋铄他们被安排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营帐里,等大家都养足精神了,再回陈留去,所有人都是连轴转了一整天,此时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听到萧融让他们回去休息,他们自然是巴不得的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这大帐里就剩下了萧融和屈云灭。
而萧融一改在其他人面前的关切,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仍旧坐着的屈云灭,然后对他说道:“大王安歇吧,到了午时我再叫您。”
屈云灭披着外衣,腰间缠了好几圈白布,鲜血正在缓慢的渗透出来,伤口的位置晕染出来一个血色的圈,好在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没有再扩大了。
其实屈云灭是个很注重个人隐私的人,他不让旁人伺候自己沐浴穿衣,也不会在夏日便袒胸露乳的站在校场上,或许他不喜欢士人的繁文缛节,但他永远都是衣着整齐的。
今日是特殊情况,所以他解开了衣衫,但在包扎好以后,他立刻就把外衣重新披上了,该遮的也全都遮好了。
但是听了萧融的话,他本来虚虚拢着外衣的手松了一些,他拧眉看着萧融,这一路他都感觉有些怪异,此刻更是达到了巅峰:“你似乎在生我的气。”
萧融的目光投向他,眼神从他腰间的白布上绕了一圈,萧融把目光挪开,他垂着眸道:“未曾,天都亮了,大王尽快休息吧。”
说完,萧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但他这一转身,屈云灭还以为他是要走,他的脸色沉下来,警告一般的唤他的名字:“萧融。”
萧融脚步一顿,他重新把身子转回来,然后便看到屈云灭不虞的望着自己:“若心中有话,你直说便可,本王不喜他人在本王面前吞吞吐吐。”
萧融听着他的话,慢慢站直了身体:“大王想让我说什么?”
屈云灭:“应当是你想说什么,你又觉得本王哪里做的不好了,你还在怨我过了淮水,还是怨我不小心伤了自己,若都不是的话,那就劳烦先生为我解惑了。”
萧融:“……”
除了最初认识那几天,屈云灭几乎就没叫过他先生,如今又叫了,却阴阳怪气的。
沉默片刻,萧融说道:“我怨大王不肯好好休息,非要执着于这些不重要的事情。”
屈云灭被他噎了一下,本来他就是有点不高兴,这回不高兴直接转化为了怒意:“你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凭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一口一个大王的叫我,我却从未见过你真的将我当做大王,稍微不如你的意,你就要摆脸色给我看,萧融,你是不是忘了良知二字怎么写了。”
萧融本来看着一旁的灯架,听到这话,他瞬间扭过头来:“稍微不如我的意?”
他笑得十分好看:“烦请大王审视自己,这叫稍微不如我的意吗?”
屈云灭微微拧眉,他并没有像萧融说的那样低头,而是直接对他说道:“这不过就是小伤,是你从未见过所以才大惊小怪,行兵打仗哪里有不受伤的。”
萧融的嘴角渐渐沉下来,他突然一改之前不愿意和屈云灭对视的态度,直直的盯着他。
屈云灭:“……”
这是萧融即将炮轰一个人的先兆,屈云灭下意识的就有点后悔,但已经晚了。
萧融:“大王说得对,行兵打仗没有不受伤的,可昨夜这一仗本能避免!若大王听了我的话,若大王遵守了与我的约定,那——”
屈云灭不耐烦的打断他:“那你如今就是尸骨一具了!莫要说我,先说说你,你是如何与我保证在金陵不会出事的,你信誓旦旦的承诺金陵不会有人敢对你动手,结果呢?如此一来便证明了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往后你休想再踏出陈留一步了!”
萧融:“就因为我漏算了一场意外?!”
屈云灭:“就因为你莽撞无知,恃才傲物到险些丢了你自己的性命!”
萧融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刚刚是谁说的行兵打仗必然会受伤,同样的深入险境就是会发生意外!但我心中有数,我不会害死自己,哪怕大王没来我也有脱身的法子,反倒是大王来了,才害得我险险丢了性命!”
屈云灭一愣:“这句话是何意思?”
萧融冷着脸:“倘若大王出事,我还有脸活着回陈留请罪吗?”
屈云灭:“……”
“我要做什么都是我自己下的决定,与你有什么干系!镇北军不兴连坐,哪怕是我手下的兵也没有因我而丢命的道理!”
萧融心里烦躁得很,这跟屈云灭是什么想法根本就没关系,但他又不能把这实话说出口,更何况,他真正生气的点也不在这里。
他快速的说道:“大王这话说得真是轻巧,可彼时已经是大王的身后事了,他人的生死,大王就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屈云灭:“…………”
他是真生气了:“萧融,我救你一命你却要这样报答我是吗,这点小伤我自己都不在意,你有什么可在意的!”
萧融:“小伤?!若不是大王运气好,那人只是划伤了大王的腰侧,若伤到了大王的内脏,大王连坐在这的机会都没有了!”
屈云灭:“我不是运气好,我是躲开了!”
屈云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萧融突然愣了一下。
屈云灭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之前萧融问他是怎么受伤的,他说自己不记得了,其实他记得,就是在他去找那个弓箭手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破绽,如果他当时没有躲的话,那刀直接就能给他来个开膛破肚,他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才将致命伤变成了皮肉伤。
但正因为他躲了那么一下,那箭就朝着萧融射了出去,虽说没有射中,但那是他之后才得知的事情了,在萧融叫住他之前,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贪生怕死害了萧融。
这或许也称不上贪生怕死,在战场上他永远都是一往无前的,他不需要照看别人、也不需要关注他人的后背,他只要杀敌、杀敌、一直杀敌就好了。
一个失误令他短暂体验了什么叫做铺天盖地的后悔,若不是萧融跟他闹别扭,这时候他就应该呆呆的躺在床上反思自己,至于能反思出个什么结果,他也预料不到。
这事他本不欲同萧融说,他甚至不愿意和任何人说,太难堪了。
他低着头,不愿意再看萧融的眼睛,萧融却是在他对面愣了很久。
昨晚上萧融这么紧张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害死屈云灭的元凶。
虽说屈云灭要是死了,自己也就死了,但萧融的关注点不在后者上,而是在前者上,他以拯救者的身份而来,怎么可以本末倒置,让屈云灭死在那样可笑的场景当中——两千私兵追杀狼狈的他们,屈云灭赶来营救他,结果死在官道上了,这要是被史书记录下来,能被后面的人笑上几千年。
萧融无法接受那样的局面,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了罪魁祸首,这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他一点都不想品尝一遍。
沉默片刻,萧融走到屈云灭身边,然后跟他隔着一拳的距离坐下:“此次遇险……的的确确都是我的责任,我自以为了解的够多,殊不知我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若昨晚大王没有来,今日的我就要背上几条血债,而我惧怕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