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砚有些困了。
他努力地睁着眼,在朦胧的视野里,他好像又看见了六岁出头的姜冻冬。
这次年幼的姜冻冬依旧站在记忆里那棵大树下,但这个孩子不再孤单一人了。他的身旁,是他一直等待的柏砚。
‘大柏砚、大柏砚!’年幼的姜冻冬看见了年老的柏砚,高兴地挥手,他手里还拿着橙黄色的沙坑铲,‘我们走了哦!我们走了哦——’衰老的柏砚听见他大声喊道。
姜冻冬身边年幼的柏砚拉起了他的手。‘冬冬,走了。’六岁的柏砚说。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往远方走去。
衰老的柏砚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在年幼的姜冻冬和柏砚越走越远时,那个和他一样,有着蛇一样绿眼睛的孩子回头,冷冷地盯住他。
年幼的他对如今的他说,‘再见。’柏砚尝试着举起手,和他告别,但年幼的柏砚已经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回去,好像在说,真蠢。
梧桐树最嫩的两片翠绿的叶子上,有两只红色的七星瓢虫在用细微的触角地交流。
树下的石头缝里冒出了新鲜的苔藓,一只蜗牛攀爬者,在那儿留下一条滑腻的痕迹。
柏砚身上穿的条纹纯棉长袖和姜冻冬穿的体恤,散发着同一种洗衣液的芳香。
柏砚感知到姜冻冬的一只手,轻柔地、慢慢地拢过他的肩头。
他正松散又亲密地和姜冻冬拥抱着。
一切频率都如此鲜活,柏砚无比清晰地感知到。
现在,他可以回答姜冻冬问他的那个问题了——爱是什么?
爱是现在,和死亡。
穿过绵延不绝的过去,柏砚坐在成荫的梧桐树下,他的怀里洒满了阳光。
他倾听着耳朵下面那具身体‘怦、怦、怦’的声响。生命有力地跳动着,柏砚很难分出,那是属于姜冻冬的,还是他的。
如同回到生命之初,他第一次听见心跳。那时,他也很难分清那是他的,还是他的母亲的。
所有的幻想和过去都消失了,只有姜冻冬和柏砚的手还握在一起。很温暖。柏砚感到很温暖。
枝头的花苞刚刚怒放,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晚安,柏砚。”姜冻冬说。
晚安,冬冬。柏砚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第137章 无用者之墓(十三)
当他以前的主副官登门,告知我柏砚后事的准备和安排时,我人还是懵的。
彼时距离柏砚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只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和我相握住的手已经冰凉,身体也开始发硬。
地上斑驳的光斑闪烁不定,我盯着我和他的影子盯了很久,久到我对周身的一切都丧失了感知。
“阁下,您还好吗?”
柏砚的主副官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工作室,站在我的面前,躬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
“噢……”我如梦初醒,完全没发现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噢——我没事,不好意思——”我抬起头,望着他,下意识道歉,“你才来吗?要不要坐一下,我去泡点儿茶。”
我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寻常午后来访柏砚工作室的客人,反射性地正要起身招呼,但靠在我肩膀上一动不动的柏砚又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想起来,现在不是寻常的午后。
主副官似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客气地说没有、没有。他安抚着我坐下来。
这位主副官我认识,是柏砚四十岁时调到身边的文员,能力有限,但细心妥帖,很会与人打交道。年岁上,他只比我和柏砚小十岁,如今也同样两鬓斑白。
“阁下,您还好吗?”他再次问我。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还好,”我逐渐从柏砚的死亡里醒来,“我还好。”我说,“我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
我摆出的理智恢复的镇定模样,相当唬人,一下就唬住了主副官。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份文件总共也就五六页,拿在手里还能看见背后透过来的光,标题是硕大的几个字:「柏砚死后事务计划书」
我拿着这几页轻飘飘的纸,看着上面葬礼方式、规模、邀请宾客名单,和其它细细密密罗列的项目,忽然觉得格外滑稽,滑稽得想发笑。
我知道做到柏砚这个位置,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小事。但我没想到,就连死后的葬礼都要在他活着时,被方方面面地考虑到。
这种发笑的欲望,一直持续到我翻开最后一页。
在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处,是柏砚本人确认计划书的签字。从小到大他的签名习惯都没有变化,木字旁的一横总是拉得很长,砚字的一撇却短得像一只小小手。
柏砚是在什么时候签这个文件的?以怎样的心态审阅自己死后的安排?我盯着那简单的几笔落款,格外出神,我大概能想到柏砚打开这份文件,一点点看下去时的想法——噢,这是有用的。可以保留。那个没有必要,划掉——最后,一切无误了,他垂着眼,平静地在这份死后计划书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名后呢?他会怎么样?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发呆吗?还是怅然吗?或者有什么别的情绪?
在柏砚死后的第二个小时,我凝视着他的笔迹——他活着时不会告诉我,而我也不曾了解的一种孤独,忽然造访了我。苦涩的味道充斥在我的口腔。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情绪的苦涩,还是把我变苦了。
主副官正把柏砚的遗体小心地搬进白色的袋子里。
一条从脚到头的拉链张开血盆大口,不一会儿就把柏砚吞了进去。
我站在旁边,望着那条歪歪扭扭的拉链缓缓合上,先是黑色的布鞋,随后是柏砚最近常爱穿的灰色运动裤,接着是黑色细条纹的纯棉长袖。有关柏砚的所有形象,在我面前逐渐被吞噬,最后,是他的脸庞。
柏砚的小半张脸庞无力地垂落在阳光里,午后熹微的光线下,那些衰老的痕迹都变得朦胧,唯有他纤长的眼睫根根分明,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这些眼睫便会规律地抖动,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
柏砚很平静,很放松,他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片碧绿的梧桐树叶恰好落到他的耳边,我想弯下腰,想去拾,但“呲啦——”一声,拉链已经闭合,柏砚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是送去火化吗?”我望着这个白色的袋子,问主副官。
主副官指挥着其他两个下属,将白色的尸袋抬到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阁下,柏先生实行冻葬。”主副官答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一个潜规则,几乎所有身居高位,或者有突出贡献,再或者有世袭贵族身份的人,都实行冻葬。像我的老师达达妮那样,冻在棺材里,永葆时光,供人瞻仰。
我坐上运送柏砚遗体的飞船,飞船规模不大,空间有限,但规格很高,配置和能源系统都是最先进的,安保系数是目前星系里最高的了,大概突然被几百艘战斗航舰集火,也能照常煮咖啡。
我坐在装着柏砚的盒子旁边,这儿早早地就用黑白的纸花做装饰,柏砚的黑白照片就挂在我的头顶,主副官说这是年初拍摄的。
原来柏砚从今年年初,就在准备自己的后事。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看着柏砚的遗照,而相片里的柏砚目视前方,眼睛明亮。
“阁下,”主副官以一种生怕打扰我的声调呼喊我。
等我看过来,他告诉我,“柏先生希望您能为他写一段墓志铭。”
“我?”我指了指自己。
“是的。”主副官说,“他希望墓碑上镌刻有您对他这一生的评价。”
我没想到这种差事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的棺材上。可这个玻璃制的盒子里,柏砚被藏进了白色的袋子,像电脑游戏里突然被抹去的空白。我看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倒影。
飞船行进得很快,比我搭乘公共交通快了五倍不止,在沉默中,首都星若隐若现。大概是柏砚嘱咐过主副官,不能勉强我。因此,这个对柏砚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beta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恳求地望着我。
“好的。”在他的期待里,我缓慢地点头,接受了这个差事,“我明白了。”
柏砚去世的消息传播得很快。
先是基地发出官方的正式讣告,紧接着就是其他大大小小的部门发出各自的哀悼。然后,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轮到柏砚的下属、战友,各种有关系、没关系但总能攀上关系的人。
我似乎也该发点儿什么,登录我尘封多年的军区账号,在军政论坛里发点儿什么,哪怕和其他人一样,表示悲伤也好。
但奇怪的是,我什么都不想发。我叩问我的内心,除了平静,我没有别的任何感受。
我既不悲伤,也不遗憾。直到现在,在柏砚死去的一个星期后,我仍感到不真切。
明明柏砚就在我身旁闭上眼,明明我亲眼目睹他被装进棺材,送进冻葬的殡仪馆,可我却总有种错觉。我总觉得柏砚还在远方,在他的工作室里,勤勤恳恳地做他那些漂亮但精神污染的娃娃。只是他和我暂时没了联系而已。
哪怕那些五颜六色的棉花坨子,此刻正迎着风摇摇晃晃,一排整齐地晒在院子里。
这种不真切感,并不只出现在我一个人身上。
柏莱是第一个联系我的人。
“冬,他真的死了吗。”柏莱问我,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似乎刚结束一段长途跋涉的旅程。
彼时,我蹲在养老小屋的院子里,打理丛生的吊兰。
我对着小盆里移植的吊兰苗碰了碰水,接着再拿小铲松了土,“他在我旁边去世的,”我回答他说,“晒着太阳,穿着喜欢的衣服。”
柏莱顿了顿,他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像从我这儿终于安定了下来,尘埃终于落定似的。
“我知道了。”他说。
做完这盆小吊兰,我也有些累了,索性摘掉沾满里泥土的手套,站起身,顶着晌午的烈日,歪七扭八地往屋里走。刚才站得太猛了,头有点儿发晕。
“怎么了?”我坐在屋檐的阴凉处,揉着太阳穴,问柏莱,“怎么突然这么问?”
柏莱没有太多情绪,“没怎么,”他说,“我只是……觉得很意外。我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因为目前在前线基地,消息闭塞,我也忘了告诉他,柏莱直至柏砚的主副官亲自去分发了葬礼邀请卡,他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
说完,柏莱止住了有关他自己的话头,转而体贴地问起我,“你还好吗,冬?”
“我好得很,”我一边揉着头驱散着晕眩感,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柏莱,“这是多正常的事,没什么不好的。”
大概是我的语气的确与寻常无异,小莱也没再纠缠,他嗯了声,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过几天他来参加葬礼来看我后,就匆匆挂断了通讯。
等我不再眼冒金星,稍稍摆脱难受,陈丹的通讯又打过来了。
我看着终端上的联系人显示,哭笑不得。他们俩还真是有够齐心的,一前一后,跟装了心灵感应一样。
就连开口问我的问题都微妙的相似——
“他怎么死的?”
陈丹问,态度冷淡,干脆利落。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这么问时,特意秉持了某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仿佛要把自己和柏砚的死拉开些距离。
“在我旁边,”于是,我又向陈丹重复了一遍我刚说过的话,“我们一起晒下午的太阳,他睡着了。”
终端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随手挂断了通讯,连续喊了三声陈丹后,他的声音才姗姗来迟。
“哦。”他说,“挺好的。我知道了。”
我突然有了个没理由的猜测,“你在哭泣吗,陈丹?”我问他。
“我?”他嗤笑了一声,不屑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哭泣。”
但终端忠实地传来了一阵悉悉簌簌的细微响动。
“我听到你擤鼻涕的声音了。”我提醒他。
“刚刚吃到辣椒,辣到了。”他还在狡辩。
“你最不怕辣了,我没忘记,”我乘胜追击,“你一哭就会流鼻涕。”
陈丹被我追得烦了,“随便你吧,”他说,他依旧嘴硬,说什么也不承认,“你觉得我哭了,就是哭了吧。”
但我并没有猜想得以证实的满足,我躺在地板上,整个人呈出一个大字,屋檐边儿上系着的风铃在叮咚作响。我仰望着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和叶子中间细细碎碎的天空。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放空自己,学着往常说话的方式答复陈丹,“难过——是很正常的事。”
“我不难过。”陈丹否认了我的说法。
但这次不是出自嘴硬。他顿了顿,有些低沉地说,“我觉得……我有点儿嫉妒。”
“嫉妒?”
陈丹说对,“嫉妒,我有点儿嫉妒,”他说,“他这样的人,居然都能够这么平静地死去了。”
“真让人嫉妒。”他如此恨恨地说道。
“是吗……”我把整个人都投射进了眼前摇曳的风景里,我发着呆,望着葱葱郁郁的树冠和其间闪烁的光,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好像马上要变成一朵云,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我飘忽着,不定着,如同敷衍般,不知所谓地应和着,“是吗……真好啊。”我说。
事实上我并没有敷衍。我真心实意地觉得,陈丹这样真好。甚至,我有些羡慕。
其实,我现在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情绪,对于柏砚死亡的情绪。
很显然,我的情绪导管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它不是打结了,因而无法排遣情绪;也不是与谁的导管相融,不分你我——它被冻住了。冻得很厉害,以至于我不知道,我的眼泪去哪儿了。
“你还好吗?”陈丹问我。
“我很好,”我回答说,“没什么不好的。不用担心我。”
我温和地、平缓地,用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方式回答他们的关心。但是,我知道,我只是在扮演另一个我的形象。
我此刻的感受难以向任何关心我的人表达。我好像被抽空了。在柏砚去世后,他的死亡,抽空了我,让我变成了一具皮囊。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状态——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柏砚在我身旁闭上了眼睛,可我始终觉得他还在某个远方活着,只是与我不联系了。
这种错觉,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想,也没有人觉得,这种错觉会发生在我身上。
柏砚死后的第二周,他的葬礼举行的前三天,主副官将雕刻好的墓碑送来,给我看。
我还挺纳闷,这有什么给我看的必要?
但主副官认真地回答说,“这是柏先生敲定的流程。我必须要按照柏先生生前决定的意愿走。”
他说得也对。我只好请他带着这个还没入土的墓碑进屋。
掀开黑色的绒布,露出一块纯黑色的大理石。石头不算太大,两手环抱,勉强能抱下。石面是很普通的磨砂面,没什么别的工艺。周身形状也没有打磨,就是石头切片后最原始的样子。
我答应写下的墓志铭刻在上面:
「一位战士长眠于此他的一生建树颇多,成果累累他虽出身平凡,但志气不减依靠勇气、谋略、果敢与冷静,他最终身居高位权力曾短暂地蒙蔽了他的双眼但他最终选择了走向更广阔的图景所有的爱与他共枕于此」
我在心里默读一遍,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字句,“没什么问题。”我说着,以为这个流程结束了。没想到,主副官忽然抱起这块墓碑,把它翻了个面。
它的背面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惊讶地发现上面同样被刻着字迹,那也是一段墓志铭。
“这是柏先生自己给自己写好的墓志铭,”主副官解释说,“您的会面向访客,这一份会面向坟墓。”
「这是一位无用者之墓他的一生毫无建树,亦无成果他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生,从小渴望出人头地为此,他不折手段,颠倒黑白,背叛信义;他多次企图杀死爱,并险些成功他获得了权力,可他并不快乐因为,他早已将一切输给了爱现在,他自由,等待着」
柏砚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清晨下了场瓢泼大雨。
我探着身子,看着墓园休息中心的屋檐下绵延不断滴落的雨水,还以为会推迟。没想到,一小时不到,雨就停了下来。
不仅如此,三天没见的太阳也破云而出。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碧蓝万里,这翻脸速度,像极了柏砚以前上一秒还阴暗地计划暗杀谁,下一秒就因为看见毛茸茸的粉色玩偶两眼发直。
柏砚生前其他几个附属副官主持着大局。
来参加柏砚葬礼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身着黑色衣服。其中有些人算是我的老熟人,但大部分都面生得可怕。
一切都有条不紊,除了我胸前过于独特的金色徽章。
“这个徽章是啥意思?”我指着胸口的徽章问。
主副官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只是按照柏砚生前的安排做。
我是金色的,陈丹和柏莱是银色,柏砚的下属是铜色,其他人一律是白色。这种颜色分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和柏砚的关系程度的等级制。
陈丹扭头过来,瞅了一眼,“还能是什么意思?”他吊了下眉梢,有些不屑柏砚这种暗戳戳的方式,“最重要的人呗。”
这么说也讲得通。
“那你和小莱都是他非常重要的人。”我说。
陈丹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充满了嫌弃。他的身子往一旁倾,啧着嘴说,“好恶心,”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真没想到。柏砚就连死了过后,都能来恶心我一把。”
我对他抗拒的反应哭笑不得。
去墓园的路上,乌泱泱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
我和陈丹在一块儿。柏莱则是在后面,和柏砚曾经的下属一起。姚乐菜也来了,他和沈芸云那些孩子一路。
雨后的阳光灿烂得焦灼,将脚下刻意做旧的石板路曝光得失色。我胸前金色的徽章,表面光滑剔透,随着我的步子,不断折射着一道道眩目的光。
我低着头,听陈丹说话。虽然嘴巴还在应和着,时不时“嗯。”一声,但我的思绪空空,心也不知道飘忽到了哪儿去。
这么走了一段路,陈丹似乎意识到了我的走神,“姜冻冬,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瞥向我,那双吊稍眼充满了审视,“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他说,“你怎么了。”
我抬头看向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年轻的alpha从后面的队伍唰唰唰地蹿了上来,他一个闪电漂移,漂到我和陈丹跟前,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夫人!”年轻的alpha眼含热泪,煽情地凝望陈丹,“您要坚强!柏先生的在天之灵,会保护夫人您的!”
陈丹的表情管理几乎要到失控的边缘。
说完了,alpha又望向我,他上下打量我好几眼,似乎在确定我的身份。最后,他的目光锁定了我胸前的金色徽章。我好整以暇,倒要看看他会称呼我为什么。
“老夫人!”alpha的呼唤一出,我瞬间只感到五雷轰顶,两眼发黑。
“您是柏先生的母亲吧?”他问我,但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已经在安慰我了,“您真的太伟大了!生下了柏先生这么厉害的人物。请您节哀,柏先生一定不想让您难过。”
一时间,我居然被这个年轻人妄自揣测私人关系的冒犯话逗笑了。我扶着额头,在去往柏砚墓园的路上,笑出了声。
陈丹可就没我这么好心情了,他黑着脸,冷冷地告诉眼前想挣表现,又过于自大的年轻人,“我和他,既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谁的妈。”
陈丹毫不留情地斥责,“现在,离开我们眼前。没有礼貌的混账。”
等年轻人尴尬地逃走了,我还是止不住发笑。甚至笑到眼泪都从眼角溢出来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陈丹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把我的胳膊。
在我“痛痛痛!要死了要死了!”的惊呼声里,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对我刚才没有和他一起叱责对方感到不满,“这么冒犯你,你还笑得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滑稽得到了幽默的地步。尽管他是胡言乱语,但我细想下来,我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如果我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充当了柏砚的母亲这个角色,那么,柏砚也一定在我年少的时候,扮演了我的父亲。
这个辈分还真是超级加倍。我心想。
柏砚私人墓园很大,独占了整整两处山坡。我和陈丹走了快半小时,才到摆渡车的地点。坐上车,听旁边的主副官说,还要开二十分钟。
翻过第一处山坡,高山草甸在仲夏时绿得刚好。满山坡都是葱葱郁郁的绿,我却联系到发霉的蛋糕。
接着,我们渡过一口大池塘。车在水上平稳前进,湖面倒映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灰色的鱼游在云朵里。行至湖中央,一大群塘鸟扑腾着翅膀飞起,一块块白色叽叽喳喳地遮挡了眼前的世界。
这儿的确风景秀美。
坐在摆渡车上,我偶尔会忘记这是柏砚的墓园,而非公园。
到了墓园的核心区,也就是埋葬柏砚的坟墓附近,陈丹被他的几个部下拉走,我独自一人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我走得很慢,边走边来回观望。
四周都是很美的景色,可我总觉得荒芜。当那块黑色的、屹立在一块坪地里的石头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这种荒芜愈加扩大。
这么大的墓园里,真正属于柏砚的,却一个小小的墓碑。会不会太孤独了?
我有些茫然地想。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斜前方的树丛忽然传来了沙沙声响,一些细小的枝桠咔吧咔吧地被折断,属于人的脚步声毫不掩饰地向我靠近。
后面的主副官几乎是在眨眼间出现到我身边,他挡在我前面,满脸警惕,“谁?”
在他的喝声后,一个苍白、纤细,穿着灰鼠细纹长袍的alpha轻轻推开茂盛的树枝,从遮挡他的阴翳里走了出来。他的下巴浸在闪烁的光斑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他风尘仆仆,衣服也旧得发白。他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瞥向我,“姜冻冬。”
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莫亚蒂见面。
“不要紧,”我赶紧向主副官,“他没有恶意,他是我的朋友。”
主副官眉头紧皱,他紧盯着莫亚蒂,不明白一个手无寸铁,又没有徽章的人是怎么混进来,“先生,柏先生的葬礼不接受没有邀请徽章的人。请问您是怎么进来的?”主副官难为地又看向我,向我道歉,“很道歉,姜先生!”
莫亚蒂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的安保系统和白痴没什么区别。”
“另外,我对柏砚的葬礼没兴趣,我是来找你的。”他指了指我,又向我招手,“姜冻冬,你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对莫亚蒂的出现意外极了,“我在参加葬礼,”我无奈地说,“有什么事结束了再说不可以吗?”
我恨疲惫。我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对莫亚蒂的自我无常的脾气。这段时间,扮演寻常的我,已经让我心力憔悴。
莫亚蒂有点儿不高兴,他双手环胸,撇了撇嘴,“就是和柏砚有关的事。”我更意外了。
莫亚蒂能说什么和柏砚相关的事?
于是,在主副官忧心忡忡的注视下,我暂时跟着莫亚蒂,走进了旁边的树林。至于为什么他非要拉我到树林里去?按他的道理说,这儿没有别人,不会被听到谈话。
我边走,边问他,“干嘛非要现在找我?”
我打量着他的背影,十几年没见,他还是那么消瘦,原本的灰发也泛起了白。哪怕是An基因等级还在,他如今也差不多走过了生命的一半。
莫亚蒂转头,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他懒洋洋地回答我说,“当然是为了看你哭得有多难看。”
我哼了一声,告诉他,“我可没哭。”
从柏砚去世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莫亚蒂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凝了起来。他定定地望着我,望得我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嘛?”我嚷嚷道,“你看得我好不自在。”
他只是撇过脸,像是不爽,又像是不甘。
“什么嘛,”他说,“原本我还不信,没想到他居然是对的。”
“哈?”我不解地看向他。
但莫亚蒂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看我,回应我的疑惑。直到走到一棵树下,他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向我,“喏。”
莫亚蒂说着,掏出一个记录仪,扔到我的怀里,“他要我给你带的东西。”
我对如今的情况还一头雾水。“柏砚让你给我的?”我推测着问。
莫亚蒂点了下头,“对。”
时至此刻,我仍对莫亚蒂和柏砚之间有联系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俩在我印象里,都是会为对方命丧黄泉开香槟的人。
“哈?你们什么时候取得联系了?”我拿着手里这个刻着‘医疗专属’字样的仪表,百思不得其解,“他为啥不自己给我?”
莫亚蒂却避开了我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一句话搪塞了我,接着双手环胸,“总之,他和我说,让你看了这些,你就能接受他的死亡了。”
“我没有不接受他的死亡啊。”我不明所以。
然而,莫亚蒂显然懒得再和我掰扯。他直接靠近我,按下了我手里仪表的开机键。
几秒后,一个蓝色的屏幕被投射在我眼前。
“自己翻着看。”他命令道。
“什么东西啊,真是的,搞得神秘兮兮的……”我念叨着,无可奈何地滑动着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