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养父子,在文艺和情怀方面的黑色幽默,都是一脉相承的。
“吱——嘎。”
通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有些厚重,李迩挣扎了几下都没推开。
孔未晞本想将阔剑放下,帮忙推门,被扶光摆手赶开:“别放下手里的剑。”
九歌从出发开始,就已经浮在扶光身边待命了。此时扶光抬掌压上高达三十米的厚重巨门,轻轻发力。
“吱呀……”
伴随着一声叫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巨门被缓缓推开。血红的光如同水波,粼粼地在布满黑色帷幔的室内徜徉。
正对着大门的后墙边,立着一个黑色的座钟,钟摆重重地来回回荡,像倒挂的镰刀。
李迩指了下座钟:“那东西隔一段时间就得响一次,间隔随机。钟声不停,人就不能动,动的话身上就长藤蔓。”
乌望瞅了眼自己手臂上满满当当的花团,估计是每次钟响,他和扶光都在秘境或者空房间里,听不见钟声,所以才次次中招……李迩他们就好多了。
银蝎子一脸正儿八经地冲着乌望和扶光拜了拜,做虔诚祈福状:“多谢二位的付出,正因为有你们次次帮忙踩砖头,大家才能在宴会厅里安安心心地排查内鬼啊。”
这种舍身取义,就像O型血的人勇敢挡在朋友面前,凭一己之力吸走所有蚊虫,又怎么不算一种自我牺牲呢?虽然被牺牲的人都不是自愿的。
乌望:“…………”
“当……”
座钟再次敲响。
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僵住身体,不敢动作。
乌望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要不要跟着学木头人、这时候学还来不来得及,座钟的钟摆突然卡住。
“咔哒……”
一声机关松开的轻响,整座钟像一扇门似的,向外旋开,展露出一个狭窄的黑色洞口。
“……靠,是这里吗?怎么感觉跟个……陷阱似的?”柳金阙骂了一声,刚准备拿自己的技能往里砸一下试试,扶光已经先一步搭着洞口,弯腰步入。
前路不够宽广,那就用九歌硬扩。
柔韧的琴弦像离弦的箭,一路贴着侧壁向前飞掠,罡风硬生生刮开侧壁两尺之深,碎裂的砖石坠如细雨,仅剩齑粉,又被扶光抬眸凝出冰层隔开,老老实实地落在道路两侧。
霜白干净的冰层将甬道的壁面裹住,乌望乐得前路更宽阔干净,紧跟着踏入门中,领着众人一路向前。没走多久,眼前豁然一亮,实验室的白炽灯光落入眼中。
这间实验室似乎比虫巢中的那间更大,更高。
室内陈放着大量的变异植物标本,从玫瑰到猪笼草不等。植物的某处依稀能看出几分人体组织或者完整的器官……
很明显,这副本中所谓的红玫瑰病,亦或是那些变成怪物的仆从,都是出自梅博士实验的手笔。
乌望环视了一圈实验室,才慢慢走到扶光身边,看向正被扶光攥着肩后气缸,瘫软在地的机械兵:“这就是梅的真容?”
“嗡……”机械兵的金属眼眶中,血红的镜头打着颤挣动了几下,像是想挣扎,但又没有力气。
米泽西戴有些迟钝似的发了会呆,才点点头站直身体,看向旁边的小桃和周末:“这里设备齐全,我可以替你们现在检查,将芯片取出来。”
小桃哪敢轻易去,倒是周末仗着自己死不了,挺光棍地往前一杵:“给我先检查,我都被那东西困了一百来年了。”
米泽西戴不疑有他,领着周末转进旁边的手术室,留下扶光半蹲在机械兵身边,匀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梅的额头。
那两个红彤彤的镜头再次缩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煽动性的言语,扶光已经干脆地放开了他:“——等等,你难道不想问我那些被抢走的记忆都被贮存到哪了?”
“问?为什么要问。”扶光金色的蛇瞳转了一下,“我能看见。”
他卜算灵验,不光是靠算,也是靠血脉里带出来的天赋。
自小他就能提前看到一些未发生的事,所以当初乌望才将那些被替换的村民亲友藏得那么严实,生怕自己辛辛苦苦布一局,扶光做个梦就能将整盘棋随随便便解开了,算计谁都不如算计扶光让乌望心累。
当年乌望还没退位时,神宫和山下就有传言,说龙君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绝无行差踏错……
谁又能断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是扶光提前预见,唯一能解困局的道路呢?
乌望出神片刻,没去管已经直接奔着存储器藏身处去的扶光,目光落向实验室中唯一一处没有灯光的角落:“卡西。”
“嗷呜。”
阴影中,一条熟悉的哈士奇端坐着,粗厚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灵魂状态下散发着淡淡的珍珠白光。
乌望想了想,伸手摊向卡西:“之前你在拍卖行拿到的资料是什么?从柳家镇带走的资料是什么?”
试探狗比试探人轻松,乌望注视着卡西问:“能给我看看吗?”
卡西眼神精湛湛地和乌望对视几秒,一脸机敏地抬起左爪。
乌望:“……”梦回当初他在虫巢本里敷衍小桃,这莫不是某种现世报,“不是要握手的意思。”
卡西歪头,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中,一跃跳上旁边的实验桌,叮铃哐啷带倒一大片试管器皿,欢快地走到某个档案册前伸爪一摁:“汪!”
“……!!”一旁的梅博士看得快将镜头瞪出眼眶了,浑身狂抖着发出瓮声瓮气的呜呜声——之前有个杯皿不巧砸进他嘴里,偏偏他这会儿好像又连咬碎玻璃容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叼着杯皿哼哼唧唧。
没人理他。
乌望跟着走过去,将档案册里的资料取出来。里面除了一张打印的情报,还有一些残损的字条。
拍卖张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那打印的就是从我们拍卖行里偷走的情报!”
乌望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张纸,先落到字条上。
这些字条材质特殊,看工艺就知道绝对不是现代的产物,和柳老爷用的信纸倒是有点相近。
字条上都是看不懂的鬼画符,但乌望扫了几行,还是辨认出有些符号似乎曾在虫巢的实验报告里见到过,大概就是孤舟的文字。
李迩壕气地又砸了一个翻译道具,所有人都凑过来看:
【……有些不太妙,这次我出去运输设备时,好像捕捉到了湮灭风暴的影子?
必须马上将这件事汇报给梅博士……】
【……学院派了人来,确认我之前在宇宙罅隙里看到的确是湮灭风暴。而且测算路径,风暴就是冲着我们当下驻扎的这个世界来的。
学院已经下达了撤离的指令,但没说这些邪神要怎么处理?
一般来说,实验中止,实验材料也应当立即清理。但梅博士要我们放着不管,立即把珍贵的设备运回学院。】
【学院来的人进行测量时,我跟着看了眼湮灭风暴的样子。真丑。像个蠕动的发霉囊袋。
但就是这个囊袋逼得我们背井离乡,年复一年变成如今的样子。
可说实话,我不认为当下的状况有什么不好的。
人体脆弱,更换为机械躯壳后,我们能拥有更大的力量,能自由行走于宇宙罅隙,即便躯壳死亡,灵魂也可以不灭,这些不都比从前短命弱小的模样好多了?
但学院里的那些大人们各个都想找个家,想将孤舟停泊下来……他们大概是活得太久,老了。
我读过很多留存下来的旧日书籍,经过总结,我认为,只有老人才会站在锐意进取的轮船上,想着的不是前进,碾向下一个目的地,而是回到港湾,颐享天年。】
乌望微微蹙了下眉,只从中提取到一点他不知道的新信息:孤舟人似乎对“湮灭风暴”很畏惧,遇上了也只能选择立即撤退。
其他人就不同了,感觉字条里到处都是信息点:
“柳家镇的那个副本里,从前一直有孤舟的人在驻守?还做实验?什么实验?为什么实验材料……听起来像是那些邪神?”
“什么叫‘人体脆弱,更换为机械躯壳’、‘从前短命弱小’??……难道,孤舟人以前不长现在这副铁疙瘩的样子?以前是人类?”
“啧。这么一说,好像又不难想象了。这种事一听就是人能干出来的。”
“估计就是换铁壳子把人给换傻了吧,看看那些清道夫毫无人情味儿的样子,跟这字条不近人情的语气如出一辙,比周末弄的那个AI还像个AI。”
“我看梅博士的情绪挺丰富的啊?你看他这生气的样子——哦,忘了。这情绪应该是从乌哥那儿偷来的。”
“!”桌脚的梅博士抖动得更厉害了,将实验桌震得喀啦作响。
蹲坐在桌上无聊晃着尾巴的卡西骤然发难,狼一般一跃而下,一爪踏上梅的胸口,森白的獠牙伴随着低低的咆哮声咧出来,鼻尖在梅的颈侧嗅闻。
“……”之前还在拼命挣扎的梅瞬间就老实了,彤红的镜头缩了一下,紧盯着卡西,满脸写着忌惮。
乌望倒不在意梅忌不忌惮,只将字条随手递给身边的人传看,拿着剩下的那张情报拖了张板凳坐下,一边扫阅一边将卡西的躯壳从储物格中取出来,冲卡西招招手。
卡西秒从凶犬变快乐小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回头,刚抬爪小跑过来,布莱恩一个侧步拦在乌望身边:“只是交个情报而已,就能相信它没问题?它既然懂得借死人的躯壳进入拍卖行套取情报,就说明它足够聪——”
聪慧的二哈一个没刹住车,咚地撞在布莱恩腿上,差点没把布莱恩撞进乌望怀里。
两个当事人还没叫唤什么,某个不知跑哪找存储器的柠檬精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有力的手掌一把按住布莱恩的肩膀:“副会长小心一点。”
“……”布莱恩看着扶光和风细雨的微笑,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让他小心点别摔跤,还是小心点别他妈对他师父投怀送抱。
乌望扫了眼包裹着扶光的星雾,差点被鲜亮荧光的酸柠檬黄刺瞎双眼:“……你找个东西,怎么去那么久?”
不是“看见”那个地方,直接往那地方一翻就能找到了吗?
那点扎眼的黄很快被浓郁的黑色吞没:“转了一圈,发现存储器在手术室里,刚进去就被要求消毒什么的……花了点时间。”
乌望直觉扶光的情绪转变有点问题,有点像是在用某种情绪掩盖另一种情绪。
但他并不在意扶光藏不藏秘密,毕竟扶光已经是成年的独立个体,想藏些什么心思再正常不过。推己及人,他这个一肚子秘密的也不好要求别人推心置腹:“卡西没有问题,我能看见它的情绪,没有异心。”
有异心的是旁边的梅,血红的杀意和怒意都快凝固成实体滴下来了,反倒有点妨碍他监视梅的动向。
“叮……”
手术室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单门被人推开,周末揉着脖子从里面走出来:“这就好了?确定?怎么比拔牙还快呢?”
“本来也只是取个芯片——小桃呢,进来吧。”
小桃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正看着怀表的周末,发觉对方的神色从困惑狐疑转向欣喜,心里顿时又安定了一些。
卡西没问题,周末的手术又动成功了,米泽西戴或许真——
【叮————】
刺耳的系统警报遽然贯穿耳膜。
站在门口的米泽西戴脸上的神色倏然褪去,立即低头。
手刚搭上怀表,原本倒在地上的梅瞬间跃起,背后的气缸发出一声轻而长的嗤声,蒸腾的气息裹挟着黑雾升腾而起——
眨眼就被卡西重重扑倒在地。
【副本出现异常,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吱——”
卡西的獠牙这次深埋进了梅的喉部关节处,咬得那段金属发出尖锐的响声。
梅的手掌死死掐住卡西的脖颈,像是想直接扭断卡西的脖子,又同样奈何不了对方。
“乒!”
“轰!”
梅掌心的金属平面自动拆解,迅速组合成圆滑的炮膛口,接连发射出数枚炮弹。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实验室炸出巨大的空洞,整座城堡跟着轰隆摇晃,可乌望依旧在轰鸣声中听见了卡西轻盈有力的脚步和凶残的啃咬声。
“轰——”
“——撤离城堡,拦住清道夫!”乌望几乎和米泽西戴同时开口,只不过米泽西戴说的是“撤退去基拉所在的副本”。
扶光果断压住九歌,赞同乌望:“不能走。早晚要跟清道夫直接对上,趁着现在还有一条退路,不如跟他们打一回练练手。等真退到基拉的副本,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李迩、布莱恩等人的想法和扶光一致,看卡西足以缠住梅,不假思索转身,开始指令队员们进行疏散和备战。
乌望直接扯断手腕上挡住操作面板的荆棘:“艾尔夫,你试过用技能模糊一整个世界的坐标和信息吗?”
除了帮忙抹消痕迹,基本都挂在佚名身边摸鱼的艾尔夫愣了一下,迅速点头:“试试。”
偏文职和适合守城战的人开始往城堡宴会厅方向进发。带队的孔未晞带着歉意向颜洄看了一眼,手掌还是扶上古朴厚重的阔剑剑刃。
鲜血流下的瞬间,【大庇天下】的技能被全面解锁。系统几乎同时刻开始进行S级技能公示的播报:
【……技能:大庇天下】
【技能评级:S】
【持有者:守灯人·???】
【技能描述: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冰霜顺着血一路凝进骨髓,孔未晞喉中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但仍行动自如地继续向前。
她抬臂横起沉重宽阔的青铜剑,平平向前一挥,金色屏障滚动着或潦草狂放,或清峻凌厉的文字,一路扩张向宴会厅的方向:
“我们不撤退,但还是能利用[无衣]把那些玩家先送走。愿意留下作战的玩家可以留下,其他的不愿意的,技能不合适的,统统撤离。”
米泽西戴站立在纷纷行动起来的人群中,喉结滚了滚:“……光模糊信息不够,前几批清道夫已经在跃迁来的路上了。上一次卡西杀得人太多,这次来的清道夫数量不会少。”
他抿了下唇,摸出自己的怀表:“我先设法把这个世界从原本的坐标上挪走,截断清道夫继续沿途摸过来的可能。”
“——莫多!!”
梅的咆哮声穿透炮火的轰鸣,因攻击而受损的发声部件发出尖利的杂音,掺杂在损坏的电子音中震耳欲聋:“我们才是你的同族!是我亲手将你从培养仓中接出来!你究竟为什么背叛自己的族人!?”
正将黑雾从梅身上抽离,以防误伤到卡西的乌望顿了一下,忍不住也扫视向米泽西戴。
身为孤舟人的米泽西戴会为了玩家而背叛自己的种族,痛下杀手,不就等同于人类为了保护外星人而杀戮人类?乌望之所以一直对米泽西戴的立场心中存疑,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
“……你们不是。”米泽西戴很深、极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借此将所有的情绪压回理智的束缚之下。
“早在你们将那些和我一样从培养仓中出来的‘实验品’,当做‘残次品’全部销毁掉时,你们就已经没在把我们,把我当同族看了。”
米泽西戴冷静地拨开怀表:“你看,你们拼尽全力想要拯救孤舟的灯塔,可灯塔从没给你们发过一块怀表。而我得到了。”
【技能:钟楼】
【技能评级:???】
【持有者:莫多】
【技能描述:
这里是迷失之人的处刑场。
是无家可归之人的归宿。】
梅撕扯着将他的脸啃咬了一半的卡西,金属面孔看不出神情,但不断闪烁的瞳仁镜头足以表现他此时的心理:“灯塔·给你·怀表,是让你庇护孤舟!我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
“你们不是。”米泽西戴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凭空出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从你们为了回家制造出更多无家可归的人时,等待你们的就不是归宿了。”
他看着梅,看似平静的眸光下藏着仇恨、悲恸,还有更多藏得更深,或许连他自己都捋不清楚的情绪:“等待你们的,只有处刑场。”
他伸手按上铁门,像刽子手抓住了斩头刀,眼中不再有其他情绪,只有将刀挥下这一个目的:“而灯塔,选择了我做孤舟的处刑人。”
狭窄的铁门当啷关上,将梅的咆哮和众人的所有疑惑都隔绝在外。
乌望只走神想了片刻这个塔楼技能到底是什么效果,西方的天际遥遥传来沉闷又震耳、近似于空气爆破的声响。
夜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通过这个巨大的豁洞,一具又一具清道夫不断涌入,为首的那个体型有将近三米,瞳孔镜头呈幽深的绿色:“我去支援梅博士。你们,剿灭所有活口。”
“隆隆……”
天边滚过殷雷的低鸣,雷劫自黑压压的云层中展露出几分狰狞可怖的模样。
乌望抬手再度给自己注入一管止血剂:“周末,开技能。扶光,先对付那个绿——”
“——”
梅狂怒的嘶吼声骤然响起,像一把尖锐的凿子,短暂地切断了所有人的听觉。
白雾,铺天盖地而来,须臾间将整座城堡淹没。
无数记忆在各处同时上演,零碎地拼接在一处。明明违和得一眼能分出真假,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被那些记忆拖慢了脚步。
“……”乌望扫视过那些拼接的幻境,看见周末跪在一片漆黑中死命捶打一扇紧缩的门,狼狈的涕泪流淌过被旷野侵蚀焦黑的面庞。
看见孔未晞和颜洄并肩而立,垂着眼无声烧化死于游戏中的族人,用一方方小小的骨灰盒将人收敛,以期将来有一日能送族人归乡,入土为安。
看见银蝎子躺在逐夜者驻地的屋顶上,指着自己那双灵动的眼睛冲着面色难看的杰克说,自己原本是个天盲,还听不见声音。是从进入游戏的那一刻起,他忽然能看见色彩,听见热闹了……但他还是他妈的想回家,哪怕回去有可能重新变成个聋哑人,但他不在乎。
“……我听不见看不见,还是成为了八大世家背后暗卫的首领。我想要驰骋和博弈的疆域,始终都是那片战火纷飞、百姓易子而食的土地……”
“仇敌杀我血亲,陌路人赠我以粮饼。过了多少年了啊……未偿还的仇与恩,我一日不曾忘。”
黑雾自乌望脚下蔓延,顷刻间无声地席卷向四周。
乌望抬手挡住那具清道夫长的攻击,视线迅速地向扶光的方向扫去。未提防间看见一片熟悉的幻境。
还是那个人丁稀少的小渔村,只是那几间茅屋似乎要更崭新一点,横在溪上的独木桥都没多少被人踩过的痕迹。
乌望看见自己拢着冕袍走在林子边缘,没几步远方忽然飞速飘来一个浑圆的光点。
光点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逐渐变成一只圆鼓鼓的丑灯笼,再然后是一个雪团子,顶着一张瓷白的小脸,雪色的丸子头,提着灯笼的柄跑得脸蛋粉红。
那只雪团子一路滚过来,在他面前险险刹车,仰头时因为他太高,差点向后栽了个跟头:“神仙,灯!”
“?”乌望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心中的困惑,“你……是来给我送灯笼的?”
雪团子连连点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人影一直站在林子里不动。我想是不是夜色太深,他看不见路,所以不敢走呀?所以今天白天特地扎了个纸灯笼!”
灯笼很丑,很粗糙,绝不是东君平日会用的品质。
它被雪团子垫起脚塞进乌望怀里,烛火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氤出一团暖光,映照在东君璨如朝日的金眸中,怔神过后,那些有关“他做的是不是预示梦”的念想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东君生而为阳,是神明,是子民仰望的对象。
他为世间驱散黑暗,照亮前路……还是第一次,有人想为他这位司掌光明的神邸点一盏灯,照亮黑夜。
他也是第一次产生想庇护某一个个体,以神明之身庇佑他未来顺遂,平安长寿的私欲,而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一视同仁。
他在这种与无情道截然背驰的念头中长身而立,看了会开始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小雪团子,最终抬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雪丸子头:“回家罢。夜色深了,林间不安全。”
雪团子昏昏欲睡地点头,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离开。
而后便是他静默地折返,彻底放弃将幼崽拖入麻烦的打算,继续尝试凭自己的力量,撑住大厦将倾的龙神大陆。
他后来其实做到了。
至少做到了一半。
虽然仍旧将扶光带进了麻烦中,但他的确护住了扶光的命。
所以扶光虽然也进了龙神冢,也走了和先辈们一样献祭骨肉的路,可他却完好无损地从龙神冢里走了出来。
因为早在炼制锁链时,东君就在锁链中藏了替命的术法。
东君是无法代替扶光与龙骨共鸣,但他至少能用一魂一魄为代价,替与龙骨共鸣完的扶光死一次。
反正真要走到扶光进龙神冢的那一步,他估计也已经死了。谁还在乎要不要来生,这破龙神大陆还能撑得到他转世来生?
“轰……”
城堡在被各色技能照亮的夜空中彻底坍塌。
大量的玫瑰花瓣在风中飞舞,一蓬蓬比血液更鲜红刺目。
乌望掌心凝着黑雾,腐蚀断清道夫长箍着自己喉咙的手骨。将技能招呼过去时,视线又无意间撞进另一片残破的幻境。
熟悉的东君神宫。
熟悉的扶桑木。
唯一不熟悉的,是浸泡着扶桑木根系的湖泊中,此时正沉睡着一条鳞片斑驳的巨蛟。
扶光的原型其实是很漂亮的,不然重视仪容仪表的东君也不会做拿弟子当个首饰缠手臂上的梦,还半夜被噩梦惊醒,特地撑着困意,耿耿于怀地卜算扶光蜕升后会长出一对什么样的龙角。
他有一身光润如玉,洁白似瓷的鳞片,如果盘着不动,简直像个完美无瑕的瓷雕龙。
这瓷雕龙还生着黄金似的鬓毛,随着风轻柔地飘荡,浑身笼着一层朦胧的微光,简直比乌望最喜欢的玉摆件还精美润华。
可此时,扶光原本洁白如瓷的鳞片却斑驳黯淡,杂色横沉,额头的位置汩汩流着金色的血液,很慢很慢才形成厚厚的血痂。
更远的方向,乌望听见有人在焦虑地低声窃语:
“龙君为何会渡劫失败?”
“不知道啊……!龙君难道不是迄今为止,最强大的一位龙神吗?都说蛇化蛟需要五百年,蛟化龙又需要千年,从前的龙君都是如此,可扶光龙君只用了百年的时间就蜕生为蛟,又百年的时间,渡化龙劫——我还当龙君这次渡劫,一定会顺顺利利呢!”
“唉……我看龙君的鳞片颜色,倒像是生了心魔。”
“怎么会……是因为东君大人吗?听说,东君大人给龙君大人替过一次命,所以当初有人想拆东君神宫,龙君大人破天荒第一次发了怒——”
“少说几句,万一被龙君大人听到了呢?”
“……”乌望眉心微动。
他其实应该不赞同扶光受困于过往,致使心魔丛生的。
但这话说出来的确太不近人情,而且不论如何,有个人能一直念着他,甚至真的替他辟出了一条重归人间的路,他其实是感到开心的,甚至应该向扶光正儿八经地道一句谢。
他侧脸躲过清道夫长的攻击,视线掠过池中的巨蛟,眉头还是又锁了起来。
百年化蛟,又百年化龙。
不知道龙神真相的人的确会误以为扶光是天赋异禀,可乌望却在瞬间反应过来,如此急速的成长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强大,而是扶光尚未成龙,便已在供养整片大陆。寿命被迅速燃烧,这才让他的成长显得特别的快。
乌望抬眼扫了眼头顶逐渐向他们的方向聚拢来的劫云,身侧涌动的黑雾倏然吐出,非但没有将周围的清道夫赶走,反而拽着敌人一并纳入劫云之下。
“隆……”
乌云如浪翻涌。被蓄势待发的雷光照亮的云层中,隐约映出游龙的影子,矫健而优雅。
乌望迅速借着周末的游戏系统下达了引敌深入的指令,黑雾不断将越来越多的清道夫拖拽至劫云之下,期间还不忘又瞥向那片残破的幻象。
仿佛是现实照进了幻象,幻象中的东君神宫也骤然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于身下。
孤舟的黑色巨轮喷着白色的蒸汽,缓缓翱游向神宫的方向。
才度完雷劫,连伤都未来得及养的扶光被迫迎战,硬是率领龙神大陆与孤舟正面、侧面周旋了二十余年,最终还是因沉疴暗伤始终没时间休养,被迫败退。
穷途末路下,他将自己的心脏制成洞天,将所有的幸存者都收入洞天内。
此后又带着伤,借着晦朔的帮助一直藏匿、追踪在孤舟身后,不久后投身进入孤舟游戏,成为偷渡客,在各个世界中穿梭,养伤蓄锐的同时寻找击败孤舟的方式……
兜兜转转,找到了米泽西戴的踪迹。
又兜兜转转,在虫巢副本,和乌望重逢。
从来不是幸运,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倒霉。
他们的重逢,是他们强求来的,在绝境之中将自己魂魄拆分,筋骨抽覆……最终换得了他们的再遇,换得扶光在小桃发动迁跃时一步上前,问出那一句:
“我们,是不是见过?”
又一记沉闷的炸鸣声传来。
保持联通的通讯里,传出孔未晞冷静的声音:“又来了一批清道夫?”
“不是,”李迩那边传来节奏激昂的小提琴乐,听语气倒是游刃有余,“布莱恩和我蹲在那个洞边上呢,看起来像是洞外面忽然切换了个背景……米泽西戴说要移动这个副本去别的坐标,估计是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