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微笑:“是的,我喜欢咸鱼。”
三皇子怜爱万分,给他挟鱼肉:“在外打仗吃不好,看把孩子苦的。”
周丹墨给他舀了一颗大大的鱼头,为他心酸:“呜呜殿下多吃点!”
白君行是臣子,不好逾矩夹菜,便举起酒杯:“殿下在外征战,守大齐百姓,微臣感佩,敬您一杯。”
沈子衿则给他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热腾腾,非常鲜。
楚昭:“……”
他在众人殷殷眼神中,撤回了一双想夹红烧肉的筷子。
盛情难却,他先把碗里的鱼吃了吧。
唉,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三皇子楚锦旭看到沈子衿的动作,转了转眼珠:“沈世子,说来六弟小你一岁,必然不如你稳重,这小子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你只管敲打他,让他学学处事。”
看似在给沈子衿抬高帽,实则是在给楚昭说好话,沈子衿能懂:“王爷体恤入微,是我还要多学。”
差点忘了,他二十一,楚昭二十,的确比他小一岁。
十几岁就被迫上战场,拼杀搏命,还摊上一言不合就能咔擦人的爹,孩子过得是不容易啊。
沈子衿的眼神中带上了那么点怜爱,但在落到楚昭身上时,他发现:孩子小一岁,但比他高半个头,还剑眉星目,很有魄力和攻击性。
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和物资底气。
秦王或许可以被亲近之人怜惜,但不需要高高在上的怜悯。
意识到这点,沈子衿的眼神憋了回去,非常愧疚,为表歉意,给楚昭再盛了一碗汤。
三皇子和周丹墨紧跟其后,用鱼肉填满了他的碗。
楚昭:。
他的筷子刚碰到红烧肉。
午饭结束时,楚昭木然放下咸得发齁的筷子:“丹墨,府上厨子不错,但吃完这顿,我暂时都不想看见咸鱼了。”
周丹墨:“我还怕你吃不够,准备改天再买些送你呢。”
楚昭赶紧道:“够了,真的,好意我心领,谢谢。”
成功避免了秦王府被咸鱼物理灌满,又稍坐一会儿后,楚昭起身:“世子,走吧,我送你回府。”
王府的马车在殷南侯府停住,等沈子衿进了府邸,车轮很快又骨碌碌转动起来,在路过某个人迹罕至的小巷时,马车再顿,一个人影钻了进来。
是三皇子楚锦旭。
楚锦旭一身佩饰叮铃哐啷,摇个扇子扇坠都能摇出风铃的效果:“如何,跟人已经说好了?”
楚昭点头:“嗯。”
“沈世子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求财,我可以给,想治病我也能搜罗药材,皇帝轻易没法拉拢他,他对侯府的人没感情,也没法用侯府威胁他。”
楚锦旭指出:“如果沈世子求权呢?”
“皇帝如今对你放心,你或许能帮他谋个一官半职,但他如果想往上爬,还是得看皇帝脸色。”楚锦旭把折扇一点点收起来,漫不经心盯着扇坠上的宝石,“权是个好东西啊,尤其这些世家子,有几个是真不懂的。”
别的楚昭能给答案,但这一点他也没法确定,尽管他对沈子衿印象很好,可相处时间太短,绝不敢说已经完全了解沈子衿全部心性。
“不知道。”楚昭说着,但面上并不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不是所有求权的人都站在皇帝那边,你不也是因为如此,才跟白君行接触吗?”
楚锦旭嘿嘿一笑:“他是个人才。对了,送你个消息,宫中递出来的,老头子想让你留在京城,婚后接管巡防营。”
除了锦衣卫外,京城剩余两大主要兵力集团就是禁军和巡防营,禁军护皇宫,巡防营管周边,巡防营的统领是个好差事。
但楚昭面色却沉了下来。
他嘴唇几番翕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到底忍不了:“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锦旭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想骂街:“说吧,太脏我就当没听见。”
楚昭骂了句国粹。
巡防营上任统领在三个月前被砍了脑袋,由副统领代管,不少人都盯着正统领职位,尤其是副统领,恐怕已经等着升官了。
皇帝偏偏在这时候把楚昭安过去,表面上给了楚昭好处,实际既警告了下面某些蠢蠢欲动的人,还成功让楚昭成为其余人的靶子,拉稳仇恨。
让官员们自己斗去,皇帝高枕无忧。
治国不行,宫斗第一名。
楚锦旭神情掩在晦涩中:“驭人之术啊,我们陛下除了追求长生不老,就盯着眼前几个人了。”
不闻百姓,只问鬼神,可笑可悲。
楚昭握指成拳:“我还想成婚了,总算能安心休息一段时间。”
“安心?谁不想呢,你好歹还有两个月能放松放松。”楚锦旭拍了拍他的肩,“话带到,我走了。”
楚昭吃了一肚子咸鱼,但眼下觉得自己是被狗皇帝气饱的。
楚昭深呼吸,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何况很快身边就要多个真病人需要照顾。
仔细想想,即便真接管巡防营,立成了靶子,也不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机会,还行。
楚昭心态是真的好。
他随手撩起窗帘马车外看去,光晃过他的眼睛,凝成暗处的锋芒。
帘子落下,悄无声息。
两个月怎么够,他要一世安稳,咸鱼是吃够了,但想做咸鱼的心依旧坚定,不忘初心。
沈子衿回到侯府,说实话,出去玩一趟,和不错的人赏花品茶,悠闲度过时光后,再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反差太大,落寞程度直接翻倍。
沈子衿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但架不住侯府这地方和人都糟心,换个地方让他待着都不会这么难受。
沈子衿在自个儿屋子里坐了会儿,有点后悔:先前逛街该买个话本的,好歹有点消遣。
而不是此刻只能吧唧吧唧捏橡胶娃娃玩。
沈子衿自言自语,喃喃把话说了出来:“起码有个话本就好了。”
他百无聊赖,决定明天就去买点话本和小玩意儿,不然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时间,换了个时空,就得找点新爱好,增添乐趣,享受生活。
沈子衿喝了几杯茶,起身去解决生理问题,等他回来时,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桌面上,出现了一本书。
沈子衿:!
封面画着两个男子,一个作书生打扮,一个长着狐狸耳朵和尾巴,书名:《夜半狐吟语》。
空无一人的屋中突然出现神秘精怪话本,很惊悚,放走近科学能拍三集。
沈子衿也是被惊了一惊,凉意从脚底直窜脑门,周围下人都被他谴走了,所以不可能是下人听到他喃喃自语,然后秒送话本。
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沈子衿是个相信科学的人,大脑在刺激下已经飞速运转起来。
好记性如他,一下就联想到了今早院子里凭空发出的笑声。
如果是盯上侯府的探子,露馅一次是不专业,但正大光明给自己桌上放话本……
沈子衿推开窗户,上下左右瞧了瞧,试探性开口:“哪位阁下把话本落我房中了,可否现身一见?”
风刮过院中的树,静悄悄,无人应声。
沈子衿耐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终于,一道身影闪现,落在他面前,局促地挠了挠头。
他出现那一瞬,沈子衿心脏跳到嗓子眼,但在看清他面孔的时候,又放了回去。
这不就是跟在楚昭身边那个白发小孩儿吗?
小孩儿挠挠头,拱手给沈子衿行了个礼:“王妃、额不对,世子,在下白枭,秦王府的侍卫,王爷派我来保护您,桌上话本是给您的。”
嘶,谁家踩屋顶听墙角的侍卫还随身带话本啊?
沈子衿问:“早上的也是你?”
白枭不好意思:“对。”
因为露了破绽,还被罚了糖,但此刻现身也没关系了,因为王爷说他和世子已经商量好,所以让世子知道自己存在也无妨。
沈子衿琢磨着,小孩儿身手不错,早上要不是笑出了声,没人能发现他,所以白枭可能已经暗搓搓跟了他好些天了。
除了保护,大约也是楚昭想探查自己的消息,沈子衿倒是不反感,毕竟自己也想提前知道楚昭是什么性子的人,只不过手边没钱没人,够不着而已。
白枭敢在自己面前直接现身,也算是楚昭的诚意。
小孩儿长得挺可爱,沈子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那谢谢你的话本了。”
白枭嘿嘿笑了笑。
沈子衿让白枭坐下,白枭贴在他身侧积极介绍:“这是现在很受欢迎的话本,卖的可好了。”
明明四下没有其他人,他还是压低声音:“我悄悄告诉你哦,话本是白大人写的,里面的图是周小公爷画的。”
沈子衿病躯一震:“哪个白大人?”
白枭:“白君行白大人。”
原著里没提过主角还有这种爱好啊!
沈子衿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可得细细品读。”
以白大人的文采,想必故事肯定跌宕起伏精彩非凡,而且还没翻开话本就能看到封面上的美型人物,可见周小公爷画工的确绝佳。
沈子衿捧好话本,正准备翻开拜读,凑近了,才发现封面上还有一行小字:十五禁。
大齐十五就能成亲,十五禁等于现代的十八禁。
沈子衿手一顿,抬头意味深长看向白枭:“你满十五了吗?”
白枭大惊失色:糟了!
“我马上就满十五了,只剩两年,就两年!”白枭慌张的声音在沈子衿无言的视线中越来越小,最后败下阵来,双手合十老实求饶:“十五禁的我就买了这一本,真的……我错了!求您别告诉王爷!”
小孩儿瞪大了诚恳的双眼,跟只犯了错心虚扒拉主人的小狗狗别无二致,特别可爱,惹得沈子衿忍俊不禁:“就买这一本,真的?”
白枭小鸡啄米点头:“嗯嗯!”
太可爱了,沈子衿乐:“好,我不告诉他。”
白枭大松一口气。
他表情实在丰富多彩,沈子衿觉得很有趣,逗他:“你这么怕他?”
白枭下意识摇头,但反应了半秒后,又踟蹰着微微点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非常细的窄缝:“有这么一点点怕。”
“看来他对你很好。”
白枭双眼亮晶晶:“当然!”
他指了指自己的白发:“我天生白发,所有人认为我不详,包括我爹娘,王爷是第一个对我说别在意的人。”
“王爷行军路过,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把我从镇子里带了出来,才有了我现在的样子。”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白枭认真道,“世子,等你进了王府,王爷也会对你很好的。”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白枭的眼睛就是明窗,干干净净,说出的话有股魔力,很容易让人信服。
但沈子衿没说信或不信,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你的白发很好看,谁拿这点辱你,直接骂回去。”
长得跟天仙似地人夸自己头发好看!白枭美滋滋,觉得自己没看错,沈世子人美心善,也是个好人。
沈子衿可不知道白枭好感分飞速增长,正好借着话题继续:“和我多说说王爷是个怎样的人吧。”
楚昭借侍卫的眼睛探查他的消息,那他也可以反过来了解楚昭嘛,合情合理。
提到楚昭,白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秒秒钟开启疯狂夸夸模式,什么骁勇善战才思敏捷,什么战无不胜运筹帷幄,简直能吹捧上天。
在白枭口中,勉强能算缺点的只有这种程度:“可能是王爷脑子太好了,有时候他说的话我不太能听懂。”
沈子衿听了满耳朵夸夸,总算能问点别的:“那你家王爷有心仪的人吗?”
虽然楚昭在他面前说对情爱不感兴趣,但万一人家只是不好意思或者客气客气,实则已经有喜欢的人呢?
提前知道,沈子衿可以避免被动当灯泡。
白枭肯定道:“没有哦,我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可以保证这一点。”
“这样啊,”沈子衿想了想:“我替你保密话本,你也帮我个忙,如果发现王爷有喜欢的人了,能告诉我一声吗?”
“可以的!”白枭答应得非常爽快,但以前看过的各种话本桥段已经在脑内疯狂打旋,他隐隐有些期待,又悄摸压低声音,“世子,难道您喜欢王爷,这是在吃醋吗?”
虽然王爷说过他们不是真的夫夫,但如果世子能和王爷两情相悦,那不是皆大欢喜嘛,他可以帮忙的!
沈子衿一看孩子的眼神就知道他脑补过了头,怜爱地摸摸白绒绒脑袋:“不是,我只是想王爷若是有了喜欢的人,我得避免人家误会,还能帮帮忙。”
“啊……”白枭失落。
沈子衿:“别失落,你看,以后你和我可以一起帮他,不愁他追不上喜欢的人。”
白枭一想:对诶,有道理,多个人多份力量,让王爷拥抱爱情指日可待!
他伸出小拇指,要跟沈子衿拉钩:“那我们说好了,等发现王爷有心仪之人,我第一个告诉你。”
沈子衿勾住他小指晃晃:“拉钩。”
两人就这样偷偷完成密谋,远在王府的楚昭猛地打了个喷嚏。
楚昭:“阿嚏!”
有人在背后说本王坏话?
有白枭在,沈子衿接下来的日子不算无聊。
小孩儿的话本阅读量惊人的丰富,给他捎的书根本看不过来,沈子衿也是手不释卷,看得津津有味。
不仅如此,白枭还带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大齐的制造业令人感慨,什么混了西域音乐的八音盒、魔改手摇版打地鼠玩具,居然都能看到,并且白枭还能陪他下棋。
沈子衿虽然多年不碰棋,但脑子好用,底子在,棋技高超,白枭就不行了,属于懂规则的终生入门级选手,就算沈子衿让他几子儿他也赢不了。
好在白枭虽然棋艺不行,但输得起,两人下得不亦乐乎。
沈子衿心说真好,起码有个能好好说话的人;白枭也觉得真好,做任务还能玩,简直不能更轻松。
不过只要白枭发现有人靠近,眨眼就翻身上房,兢兢业业履行自己“暗中”保护的职责。
两个月的时间如此悄无声息从指缝溜走,眨眼就来到了沈子衿和楚昭成婚当天。
倒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良辰吉日,宜乔迁,宜嫁娶。
秦王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快到侯府门前,喜气洋洋,但侯府内,沈子衿却跟沈家其他人僵持住了,场面剑拔弩张,怒意冲天。
怒的不是沈子衿,是沈家其他人。
殷南侯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沈子衿,你非要在今天让我们难堪,若是耽误了吉时引皇上震怒,你担得起吗!”
沈子衿一身红衣,平日里苍白的面颊被衬得明艳昳丽,灼灼若桃花,他冷笑,如柳纤细的身姿却毅然定在原地,半步不让:“你们让开,就不用耽误吉时了。”
远处吹锣打鼓的乐声越来越近,沈家人面上越来越急。
按照大齐婚俗,家中有人出嫁,无论男女,只要家中还有未婚兄弟,就得出一人将新人背出门。
沈家自然让沈明鸿来背,但沈子衿却不肯。
罗夫人颤抖着指向沈子衿,他这是要当家里的兄弟死了吗!?
罗夫人当然要忌讳,不如说,但凡对她儿子不利的她都要忌讳。
罗夫人怨怒:“你心肠怎能如此狠毒!”
沈子衿无动于衷。
在他穿来前,沈明鸿和罗夫人在殷南侯默许的底线内,对沈世子极尽羞辱和苛待,原著的沈世子也绝对不愿这对母子近身,大喜的日子自然是新人为大,凭什么要成全施暴者的颜面?
即便成亲只是做样子,但沈子衿以后不会喜欢谁,这辈子也就成一次婚,若是让沈明鸿背着自己踏出侯府,日后每每想起今天,就得被膈应的不行,何必让自己难受?
沈明鸿面色阴郁,礼官小跑而来开始催促,他急道:“父亲!”
殷南侯不再做口舌之争,大手一挥:“来人,把沈……请世子遵循礼法!”
家仆们收到眼神,两个壮汉上前,一左一右,明显准备把沈子衿架住,强行往沈明鸿背上按。
沈子衿凭力气绝对拗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他低呵道:“放肆。”
他面若桃花,眸中却凝了冰。
沈子衿平时不拿乔,慵懒得人畜无害,可一旦他冷下脸,矜贵的傲骨逼成线,破开病躯,竟是无声威慑。
两个家仆被他的眼神震得顿了顿。
但只有短短一瞬。
恶主出恶仆,他们嚣张跋扈惯了,何况殷南侯在此,怎么可能怕一个从没被放在眼里的世子。
两人手已抬起,沈子衿半点不乱,只凉丝丝道:“秦王府和宫里的人都在外面,今日之后我就不仅只是侯府世子,你们敢动手,也得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
两个仆从这才真正停下,踟蹰着面面相觑。
他们不由想起,前段时间刚有仆从替罗夫人背锅,被赶出了侯府。
今天他们如果动手,事后万一被秦王府追究,下命令的殷南侯可能不会如何,但他们两个做仆从的就不一定了。
传闻秦王暴虐弑杀,一个不高兴,如果要砍他们脑袋怎么办?
两人越想越犯怵,僵在原地,沈子衿趁机绕开他们,立刻朝门外跑去。
沈子衿铆足了力气跑,只要跨过门槛,沈明鸿就是想背也白搭,区区几步路,想当年他体育百米冲刺全班第一,绝对没问题。
眼看胜利在望,一道黑影却唰地挡住了去路。
“沈子衿!”沈明鸿张开双臂拦下他,“你就这么出去,侯府颜面何存!”
沈子衿脚下紧急刹车,避免了跟沈明鸿撞作一团。
……行叭,百米辉煌的成绩已经过去,沈世子这副病骨的运动能力是真不行。
不仅没跑过沈明鸿,才跑两步,居然已经有些气喘,胸口也开始疼了。
沈子衿按了按心口: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使出最后的招数——
就在沈子衿气沉丹田,准备干脆把里里外外的人全部搅和进来时,侯府的大门“哐当”一声巨响,守着门的人吓得一蹦三尺高,沈子衿刚存好的气息瞬间岔开。
沈子衿:“咳咳咳咳!”
什么情况!?
一条长腿踹开门板跨过门槛,楚昭的黑靴踏在地面,身后跟着一群大喊“使不得”的狼狈礼官。
他一袭烈烈红衣,英姿飒爽,衣上金线浮动,四爪金龙与沈子衿的蹙金鸾鸟遥相呼应,熠熠生辉。
沈子衿咳得眼角泛起泪花,而当他再抬眼时,拦着他的沈明鸿已经被随手拨去一边,楚昭就站在他身侧。
就沈明鸿那纯文人的胳膊腿,根本跟楚昭掰不了一点,拨他如拍灰。
楚昭瞧沈子衿咳嗽,蹙眉:“是不舒服了?来人,传大夫——”
“别,咳咳!”沈子衿忙抓住他手腕,边咳边道,“是我,咳,不小心、岔气、咳咳!”
楚昭听言,伸手轻拍沈子衿后背,替他顺气:“好好,我不叫大夫,你不用急着说话,慢慢呼吸。”
礼官没能拦住楚昭,灰头土脸滚进来,绝望:“哪有新婚当天踹门而入的啊!”
有道理,但楚昭不管。
他拍着沈子衿后背,方才他闯进来时,沈明鸿与沈子衿靠得极近,两人明显起了争执。
楚昭扫视院中情形:殷南侯铁青的脸、罗夫人瞪圆的眼……还有两个看到他就明显变得慌乱的仆从。
宫里来了太监,要替皇帝看着他俩成婚,反正门已经破了,赶紧继续下一项:“殿下,吉时快到了,不好耽搁啊。”
楚昭:“不急。”
楚昭不急,太监很急。
太监还想说什么,刚张口,就被楚昭打断了。
楚昭浑身的气压沉下,笼罩在整个院子上方:“我想听听,大喜的日子,殷南侯却对……”
说到这里,楚昭顿了顿,换上某个称呼,把话续了下去。
“殷南侯却对我的王妃横眉冷眼,是要做什么?”
“我的王妃”这称呼具有一定杀伤力,刚把气顺匀的沈子衿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险些再度爆咳。
还好他锤了锤心口,忍住了。
他知道楚昭故意这样说,更方便给他撑腰。
殷南侯听到楚昭的话,面部肌肉不由抽动。
近来的日子里,他愈发觉得选楚昭成为他的儿婿,这步棋是真走错了。
可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婚没法撤回。
沈子衿终于把气喘顺了,既然楚昭已经进来,沈家肯定也不敢强行拦他,走出门去就完事儿,沈子衿半点不想在此处多待。
“王爷,我们先走吧。”
楚昭看着沈子衿的眼睛,发现他很认真,脚尖已经朝向门口,显然是迫不及待想离开。
行,那就先放放,在心里给殷南侯府记一笔,楚昭点头:“好。”
然而他们刚要走,礼官忙道:“哎呀殿下,按照礼制,该由家中兄弟背世子出门啊!”
沈子衿和楚昭脚步同时一顿。
沈子衿叹了口气,就让他简简单单出个门不行吗?
沈子衿:“我不想让沈明鸿背我。”
他说这话时,只看着楚昭,楚昭终于明白今天沈子衿跟沈家人闹了什么冲突。
礼官头都大了,每个出乱子的地方都在他预想之外,开口就劝:“王妃,您让人背出门,寓意着趋吉避凶,前路无坎,大好的兆头啊!”
他也听出来沈子衿跟沈家人有龃龉,但他今天可是要完成任务的,管你们什么矛盾呢,把婚事办完再说!
沈子衿:“反正我——”
楚昭:“好兆头啊,这个听着倒是不错。”
沈子衿倏地扭头看向楚昭。
楚昭摸摸下巴,似乎很在意礼官说的好兆头。
沈子衿抿了抿唇,脑子飞速旋转,古代人士大多迷信,在乎这些很正常,但楚昭这票必须拉稳,他正思索着要怎么切入,就听得楚昭开口:“照你的说法,其实有人把他背出去就行了,究竟是谁不重要。”
沈子衿到嘴边的话停住,若有所感,眨了眨眼:咦?
礼官还没反应过来:“啊?”
楚昭嘴角微微勾起,他撩开衣摆,在沈子衿跟前蹲下:“世……王妃,来。”
“我背你出门。”
堂堂秦王就这么在沈子衿面前放低身段,半点没有犹豫。
礼官大惊失色,不顾形象张开双臂扑上去:“使不得呀!”
沈子衿本来还在怔愣,被他狂风般的动作惊到,“啪叽”一声就下意识趴了上去。
礼官:“……”
他的手跟沈子衿衣角擦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礼官惊呆,而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笑嘻嘻把傻掉的礼官往回拽:“行,怎么不行,吉时已到,新人出门,愣着干什么,奏乐啊!”
反正皇帝陛下要的是结果,楚昭连门都踹了,规矩坏一个是坏,坏两个也是坏,不要紧。
礼官虽然也想完成任务,但还保留了最后一丝职业素养,哆哆嗦嗦,“成何体统”几个字已经在嘴边,但队友不给他发挥机会,太监一把捂住他的嘴。
剩下的礼官就有眼见力多了,立刻让迎亲队伍接着奏乐接着舞。
方才若不是礼官急吼吼上前阻拦,沈子衿也不会趴得这么快,等人到了楚昭背上,他才后知后觉蜷了蜷手指。
反正下去已经不可能下去了,沈子衿抿抿唇,试图缓解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尴尬:“我可能有点重。”
“瞎说。”楚昭轻轻松松背着他站起,“这么轻,以后得多吃点。”
双脚骤然悬空,沈子衿心脏也跟着蹦了蹦,赶紧搭好楚昭的肩膀。
楚昭背着他往门口走,门外震天的喜庆乐声砸进沈子衿耳朵里,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但眼看着离门口越来越近,离这股喧嚣越来越近,沈子衿却愈发觉得不真实。
好像热闹都是别人的,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从没人背过他,他也从没把自己的重量交给谁,这么完全倚靠在楚昭的背上,让他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沈子衿缺少安全感,但他从不表露,只有自己默默知道。
加上周围越是热闹,他越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明明今日他是主角,可他却不觉得那欢快的乐声是为他而奏。
沈子衿抓着楚昭肩膀的手无意识收紧。
楚昭若有所觉。
他没有侧头,但在锣鼓喧天里,用沈子衿和自己都能听清的声音道:“别怕。”
沈子衿回神,他低下头,不去看周围的人,就算是逃避,嘴也还很硬:“我没怕。”
楚昭轻笑。
在跨过侯府的门槛时,沈子衿被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得缩了缩,楚昭却抬头,比天光更明朗的是他口中高高扬起的唱祝:“趋吉避凶,前路顺遂——”
他背着沈子衿出了侯府。
楚昭清越的嗓音穿过纷乱嘈杂,袅袅高飞,越过侯府大门的阴影,光线一暗一明,沈子衿眼前晃了晃,稍稍抬眼看去。
人间红妆十里,天边霞光映彩。
沈子衿微微睁大双眼。
名为侯府的牢笼被甩在身后,黯淡无光,本以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却好像都在为自己脱离牢笼而欢呼。
一瞬间,他就从个局外人,真实融入此情此景。
……真神奇。
是因为楚昭的声音太有感染力?
沈子衿慢慢放松,竟也应景地笑了笑。
虽然成婚只是演戏,但总算不用困在侯府,所以今天确实该喜气洋洋。
沈子衿的穿越属于天崩开局,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的世子,拖着病躯,还被迫成婚,毫无金手指,怎么看怎么惨。
但幸好,他遇到的是楚昭。
泥石流里唯一的清流,让沈子衿开局只是困难模式,而不是地狱模式。
在乐声的间隙中,沈子衿轻声道:“谢谢。”
楚昭恰到好处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