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by杳杳一言
杳杳一言  发于:2024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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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到门口,跃身跨上银鬃马,向皇庭奔去。
乌力罕在院子里僵了许久,他不明白赫连洲话里的意思,萧总管告诉他:“你只想拿公主泄气,有没有考虑过王爷的颜面?王爷之前已经因为太子的威胁吃过一次亏了,以他的性格,怎么还会任其摆布,任其试探?”
赫连洲直奔皇庭,到宫门口下马。中常侍拾阶而下,迎了上来,但赫连洲并不向他询问情况,只是说:“我有要事向皇兄禀报。”
中常侍刚准备告诉赫连洲“公主在御帐”,话还没说出口,赫连洲已经径直去了明光殿。
如今德显帝病重,朝廷全由太子把持,赫连洲刚跨进明光殿,就听见太子的声音:“二弟,匆匆忙忙地,来寻什么?”
他坐在高位,遥遥望向赫连洲。
话里含笑,像是胜券在握。
可赫连洲俯身行礼,平静道:“臣弟想禀报一起边关贪墨案。数日前,臣弟发现有祁国人在没有通关令牌的前提下擅自进入北境,以此为引线,牵出了边关防守的贪墨重案。”
太子赫连锡脸上的笑意陡减。
“其中苍门郡郡守呼延穆,已被查实任期内贪墨朝廷拨款千两。据呼延穆交代,去年朝廷为巩固边防,向苍门郡拨款四千两,可到呼延穆手里,却只有一千两,”赫连洲抬头看向太子,冷声道:“不知皇兄有何看法?”
太子当即回道:“定是官员层层贪墨。”
赫连洲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太子站起身来,胸口起伏明显,他故作镇定地问:“呼延穆人在何处?”
“在西帐营的大牢里。”
“怎么会在西帐营?应当把他押到刑部,让枢密院派人审他。”
赫连洲趁势逼问:“皇兄,此案要往上查吗?”
他眼神凌厉,太子一时之间乱了神,只说:“自、自然是要查的,交由刑部处理。”
赫连洲早有预料,拱手道:“是,不过此案牵扯太多,呼延穆签字画押的文书和证词都不能经他人之手,臣弟想——”
太子打断他:“呼延穆一事由枢密院侍卫司派专人负责。”
太子能听出来赫连洲在威胁他。
北境皇庭的贪墨风气自德显帝病重后渐涨,赫连洲平日只管军务,不理朝中之事,所以太子党无所顾忌,可如果赫连洲追究——
太子强压着怒意,咬牙道:“明日大婚,二弟还是专心婚事为好,时辰不早了,父皇应该也和公主聊完通使之事了,二弟还是尽早将公主带回去,准备明日的婚礼。”
赫连洲俯身行礼,“是,臣弟领旨。”
太子背过身去,脸色晦暗。
赫连洲离开了明光殿,走向御帐。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离林羡玉被带走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时辰。那个胆小的哭啼鬼,怕血怕死狐狸怕一个人睡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地待上三个时辰,会怕成什么样子?赫连洲能想象到他此刻哭得有多可怜。
他的眼泪是流不完的,撇一撇嘴角,眼泪就像断线珍珠一样掉下来。
赫连洲最烦他哭。
乌力罕说得没错,其实来不来接他是无所谓的,反正明日大婚,太子还是要原封不动地把公主送回来,可是赫连洲不想看他哭。
在这里待上一夜,能要了哭啼鬼的小命。
赫连洲加快了脚步。
御帐就在明光殿的后面。
赫连洲走过去,还没靠近,就看见中常侍急急忙忙跑过来,说:“王爷,公主不见了!”

第11章
林羡玉先是被御辇送进宫里,紧接着又被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常侍送到绣着金边的白色毡帐里,阿南想跟着进去,却被拦在外面。
林羡玉请求中常侍放阿南进来,中常侍并不理会,只说:“王妃,请您在这稍坐片刻。”
很快,阿南被中常侍带走了,留下四个侍卫看守御帐。林羡玉陷入巨大的恐慌,环顾四周,才发现毡帐里只有他一个人。
起初他想等赫连洲来,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天光将尽时,他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随之,看来乌力罕根本没帮他通知赫连洲。
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乌力罕那般恨他,怎么会帮他?
可是赫连洲回到家,发现他不在,会不会看在他们“永结同心”的情分上,来救他?
他暗暗祈祷着。
时间愈久,他就愈发心焦,坐也坐不住,溜到帐帘处,听到外面的侍卫正小声议论:
“大婚前日请公主过来,是何用意?”
“城中百姓都在传,说祁国的公主貌如天仙,怀陵王一见倾心,太子殿下想试探怀陵王,看他对这位祁国公主究竟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定是恨之入骨。”
“你的意思是怀陵王今天不会来接公主?”
“不会,反正明日成婚前还要来宫里拜祭祖庙,现在把公主接回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林羡玉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赫连洲不会来的。
苍门关饶他一命已经是赫连洲大发善心,他对赫连洲来说毫无用处,还败坏名声,赫连洲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损己利人的事。
他缩在角落里,无助地张望着四周。
他要在这个陌生的皇庭里待上一晚吗?
阿南不在身边,若是宫人服侍他时发现了他的男子身份,该怎么办?
正煎熬着,忽然听见帐外有人喊:“长越宫走水了,速速来人,速速来人!”
帐外忽然混乱起来,有人高声喊“怎么又走水了”、“火势越来越大了”,林羡玉也没听清是哪里走水,只听见侍女的尖叫声,还有帐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咒,让他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加恐慌。
阿南呢?阿南被带到哪里了?
他要去找阿南,他不想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犹豫片刻后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帐前的侍卫被支去送水,有人穿着烧了一半的衣裳、满面黑灰地跑出来,乱作一团。
林羡玉连忙朝着没人的地方跑。
他一路往前跑,惊叫声逐渐远去。
不知跑了多远,等两腿酸软,力气耗尽时,林羡玉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荒寂的宫殿。
屋檐破败,窗棂半朽,衰败的野草和丛生的荆棘淹没了砖石小径,在劲风中倒伏着。
四周静得让人发怵。
林羡玉感觉到头顶有东西在晃动,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比他脸还大的蛛网。
他吓得慌不择路,直往前跑,刚冲到殿内,又被一块碎石绊倒,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摔,他下意识用手肘撑地,又扑了满脸的灰。
又疼,又脏。
从小到大,他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他刚要呜咽出声,忽觉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哭声都显得突兀,他登时不敢哭了,正要起身,不远处骤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林羡玉屏住呼吸,那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竟在残垣边看到一个黑影,再等他定睛细看,黑影已经消失。
林羡玉吓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僵了许久才回过神,正要撑着墙壁站起来,余光一扫,竟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八脚蛛缓缓爬下来,它的头离林羡玉的指尖不到一尺远。
“啊——”
林羡玉思绪瞬间飞到九霄云外,脑中一片空白,他慌张地跑出去,先是哭着喊阿南,紧接着又变成:“赫连洲,你快来……”
可是赫连洲不会来的。
他只能自寻生路,结果刚跑到院子里,靴子又被肆意生长的野草绞住。他差点儿踉跄摔倒,草地密不见底,像是藏着无数鬼魅。这时天色已晚,冷风将窗棂吹得吱呀作响,头顶一只黑鸦略过,林羡玉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谁让你来这里的?”
林羡玉怔怔地抬起头,看到昏暗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林羡玉再熟悉不过。
是赫连洲。
赫连洲往前走了几步,眼神里似有愠怒,又有几分无奈。
林羡玉眨了眨眼,赫连洲还在。
他真的来了。
赫连洲不是活阎罗吗?可为什么,赫连洲一出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恐怖了。
林羡玉一瞬间鼻酸到不行,他顶着满头的草屑和满脸的灰土,起身扑到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尚未开口,就被他扑了个满怀。
“你怎么才来啊?”林羡玉抽噎着喊。
赫连洲的身子微微发僵,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摆放。
林羡玉委屈到了极点,哽咽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吓死在这里了。”
他在赫连洲的怀里号啕大哭,声声都是数不尽的委屈,他怪赫连洲来得这么迟,怪乌力罕不通报,怪北境的人拿他做人质。
“快四个月了,我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还有一只大黑蜘蛛……”
“还有鬼……”
赫连洲被他哭得头疼,想推开却推不动,只能冷言反驳他:“哪里有鬼?”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胸口,一只手伸到身后胡乱挥了挥,“都是鬼,好多鬼!”
赫连洲沉默片刻,低声说:“这里是冷宫,就算有鬼,也是受尽冷落的冤魂。”
林羡玉的哭声一下子止住了,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冷宫?”
他慢吞吞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断壁残垣,这竟然是一间废弃冷宫,里面住着谁?
“这里曾经住着谁?”
赫连洲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洲话音刚落,林羡玉的委屈劲立马又上来了,他抽抽噎噎地向赫连洲控诉:“他们、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帐子里,还把阿南带走了,还说你不会来接我,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然后宫里走水,我……”
他讲着讲着猛然发现不对劲,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不是,”赫连洲别开脸,说:“我来汇报军务。”
“哦。”林羡玉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他思索片刻,揪住赫连洲的袖摆,试探着问:“那你可不可以顺便把我带回家?”
他仰着头,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他说:回家。
赫连洲听到这两个字时冷不防愣了一下,就在这时,荒芜的院落忽然刮来一阵风,林羡玉觉得冷,又往赫连洲的方向靠了靠。
那风恰似有意将林羡玉往他的方向推。
赫连洲看着眼前的冷宫,这里承载了他和他的母妃最凄惨的几年光阴。母妃去世后,他为活命,独自离宫,之后十年征战,无事不回都城。此次若不是听到林羡玉的求助,他大概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赫连洲望向殿内,眸色深沉,仿佛穿透二十载光阴,重回某个相似的冷夜。
许久之后,他说:“走吧。”
林羡玉愣住,“真的吗?”
赫连洲斜睨他:“你不走?”
林羡玉立即揪住赫连洲的袖子,眸子添了几分神采,说:“走!现在就走。”
走出冷宫时,林羡玉回望了一眼。
这里曾住过谁?又为何如此荒凉?
和赫连洲有关系吗?
赫连洲步伐很快,林羡玉来不及思索,连忙跟上,小声抱怨着:“慢一点,我刚刚摔了一个大跟头呢,穿这条裙子走路很不方便的!”
赫连洲嫌他吵闹,“你不是说这里有鬼吗?还不快点。”
林羡玉想了想,“若真是冷宫冤魂,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她们生前又不是坏人。”
赫连洲神色微动,不由放慢了步伐。
他们从冷宫回到御帐前。
看到公主完好如初地回来了,中常侍紧皱的眉头倏然舒开,他松了口气,连忙跪下:“近来天干物燥,宫中时常走水,惊吓了王妃,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护送王爷和王妃出宫。”
林羡玉拽了一下赫连洲的衣袖,还没出声提醒,赫连洲已经会意,帮他问:“王妃有一贴身宫人,随他一起进宫的,不知现在何处?”
“奴才这就将他送来。”
很快,中常侍将阿南送到宫门口,阿南一路小跑着冲过来,还没站稳就紧张地问:“殿下,您怎么样?”
林羡玉红着眼,摇摇头说:“我没事。”
萧总管带着马车在宫外等候多时了,林羡玉坐进去,尚未坐稳就掀开帷裳,看赫连洲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和他们并行回府。
马车从宫门缓缓出发。
戌时之后,北境的街道已是空空荡荡,迎着满月银辉,回到王府,结束了半日的混乱。
赫连洲把银鬃马交给马夫,只身进去。
林羡玉昨日还嫌弃王府破旧,此刻简直归心似箭。刚下马车,他就急着往里走,跨过门槛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停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再仰起头。
原本斑驳的屋檐和望柱都被重新刷了一层朱漆,漆料未干,被月光映得隐隐发亮,还有那只写着“怀陵王府”的匾额,也换了新的。
“是王爷让换的。”萧总管说。
林羡玉还没来得及惊讶,萧总管又说:“王爷还让工匠们用桐油把院子里的廊柱都刷一遍,台阶也都重新砌了石块。”
林羡玉怔怔地望着,“为什么?”
“老奴想,应该是为了婚礼吧,毕竟是合二姓之好的大喜事,王爷心里还是在意的。”
这话在林羡玉心里泛起涟漪。
和亲太过突然,其实赫连洲和他一样是牺牲品,他不想嫁,赫连洲也不想娶。若赫连洲有心上人,那他岂不是误了姻缘?
得把这事问清楚。
他快步走进王府,还没来得及喊住赫连洲,先看到乌力罕穿着一身单衣,跪在庭院中央,低垂着头,后背有几道清晰的血痕。
林羡玉大惊失色,愣在原地,“你——”
乌力罕低着头,狠声道:“看什么看?”
萧总管解释道:“王爷说乌将军近日心思不定,莽撞误事,乌将军自愿领了二十鞭。”
乌力罕也不长记性,想到王爷去宫里接祁国公主回来,又扭头骂道:“祁国来的狐狸精!”
林羡玉更不是受气的性子,立即叉腰道:“我就当你在夸我长得好看了,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当狐狸精的!”
乌力罕气得两手握拳,眼看着就要冲上来了,林羡玉连忙拉着阿南往后院逃,吓得萧总管连声说:“哎哟慢点,慢点儿,王妃!”
赫连洲站在主堂屋门口,看着几个人从前院追到后院,第一次觉得王府吵闹。
林羡玉穿得多,跑得慢,眼看就要被乌力罕追上了。他灵机一动,从回廊的一端抽身跑向主堂屋,躲到了赫连洲的身后。
乌力罕气得咬牙切齿。
林羡玉紧抓着赫连洲的腰带,踮起脚尖,在赫连洲的肩头探出半个脑袋,对着乌力罕得意洋洋地说:“哼,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乌力罕不敢追了,在不远处停下来。
赫连洲看了他一眼,他便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
他向赫连洲抱怨:“乌力罕老是针对我,欺负我,还骂我!”
“他不会动手的。”
“骂我也不行!”林羡玉转念又想:“不过他已经领了二十鞭,就算两清了吧。”
“林羡玉。”赫连洲忽然喊他。
“嗯?”好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林羡玉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把手松开。”
林羡玉低头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还紧紧抓着赫连洲的腰带。他悻悻收回手,想起刚刚准备要问的话,“赫连洲,你有心上人吗?”
赫连洲皱眉不语。
“和亲并非你所愿,如果你有心上人,那可就误了大事了,我们就要早早商议好对策。”
赫连洲并不理他,只说:“回去睡觉。”
林羡玉不满:“我很认真的!”
赫连洲冷声说:“亥时之前不回屋,和乌力罕一样,领二十鞭。”
林羡玉恼道:“你凶什么凶?”
赫连洲面无波澜地望向他,林羡玉吓得一哆嗦,立即抓着阿南,加快速度,赶在亥时前跑回后院。

第12章
这半日几乎用掉林羡玉一年的力气,他回到后院时就直接瘫倒在床边。阿南费了老大的劲才伺候他洗漱完,林羡玉在床上打了个滚,嚷嚷着:“阿南,床硬,再加一层毯子。”
阿南很惊讶:“已经垫了两层羊毛毯。”
林羡玉翻了个身,拍拍床板:“可是我今天腰酸背痛,骨头都要散架了。”
阿南只好又去跟萧总管要了一条厚羊绒毯,萧总管倒是没说什么,直接给了三条,还说:“北境没有绫罗绸缎,但是羊绒毯和鹿皮毯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放心拿去用。”
萧总管又说:“阿南,还麻烦你同殿下说一声,乌将军从小在军队里长大,王爷对他也是管大于教,再加上这两年他跟着殿下上战场,未尝吃过败仗,十六岁就当上持令将,所以脾气愈发暴烈,请殿下多担待。”
阿南愣愣地点头,萧总管见他眸子里满是稚气,其实也是个孩子,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快回去睡觉吧,明日就是大婚,殿下一个人怕是睡不着的。”
阿南也担心他家小世子睡不着,连忙跑回去。迈过门槛,刚想喊一声“殿下我回来了”,嘴还没张开,就看到林羡玉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门没关好,床帷也没拉好。
看来是真的累了。
林羡玉很早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他回到万里之远的祁国,回到恭远侯府,娘亲坐在阳光通透的窗棂下,指尖拨动算盘,理着侯府的账目。听见林羡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笑着招手:“玉儿,来娘亲这儿。”
林羡玉直奔过去,枕在娘亲的腿上,娘亲给他剥了一颗酸酸甜甜的葡萄。不一会儿,爹爹也回来了,爹爹问:“玉儿,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要不要折下几支放在窗台上?”
林羡玉摆弄着娘亲的绢绣团扇,闻言仰起头,笑着说:“好呀,在我的床头也放几支。”
这时候阿南跑进来,林羡玉问:“阿南,你溜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吃蜜饯了?”
阿南却拉着他的胳膊,要把他往外拽。
“阿南,你做什么?”
“您要成婚了!快来不及了!”
“什么成婚?”
林羡玉觉得好生奇怪,可是一转头,爹娘竟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他腾地坐起来,再环顾四周,紫纱飘拂的卧房突然变成灰沉沉的四壁,窗外的桃树变成草原,一切都消失了。
耳边传来阿南的喊声:“殿下、殿下……王爷,这可怎么办?怎么叫都叫不醒。”
王爷?哪里来的王爷?
“受风寒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替代阿南的焦急呼唤,冷冽的气息倏然逼近,林羡玉猛地睁开眼,看到了赫连洲紧皱的眉头。
赫连洲穿着一身玄服,探进床帷,正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见他睁开眼,便收回手。
林羡玉睡得不安稳,锦被和羊毛毯都绞在一起,身上的碧色寝衣也随之凌乱,领口敞开着,露出莹润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堆云般散在如意枕上,额上泛起一层薄汗,两颊敷粉,一双杏眸因惊醒而失色,旋即泛起泪光。
他一看到赫连洲,嘴角就向下撇。
总是这样,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
赫连洲往后退了一步,触碰过林羡玉额头的手负于身后,微微握拳。
阿南见状立即冲上来,见林羡玉睁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连忙用帕子擦林羡玉额头上的汗,“殿下,您吓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见醒,我还以为您发癔症了。”
林羡玉终于缓过神来,“我没事。”
阿南去桌边洗帕子。
林羡玉撑起身子坐起来,两手攥着帷帘边,只露出一张脸。他还记着昨晚的事,没消气,幽幽怨怨地瞪着赫连洲:“就是因为你昨晚凶我,我都发魇了,差点醒不过来。”
赫连洲正低头看即将燃尽的银骨炭,闻言转过头,对上林羡玉的眸子。
林羡玉立即吓得缩了回去。
阿南洗好帕子,钻进床帷里帮林羡玉擦了脸,然后拿起红色的婚服,对林羡玉说:“殿下,把婚服换上吧,时间来不及了。”
林羡玉露出脑袋,看了看婚服,又看了看赫连洲,用眼神示意,赫连洲不解。
林羡玉急了,杏眼圆睁,恼道:“你待在这里,我怎么穿?”
赫连洲愣怔片刻,“你又不是女人。”
“男人就要当着别人的面换衣裳吗?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真野蛮!”
林羡玉说得有理有节,没想到赫连洲听了竟少见地轻笑了一声,似是揶揄。
林羡玉脸颊涨红,气急败坏地说:“你笑话我!”
他刚要下床,赫连洲已经走出屋子。
“他就是在笑话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林羡玉看到阿南拿出来的东西,羞愤地捂住眼睛,扑到床上,嚷嚷着:“我不要戴这个!”
阿南拿着两只棉布团,在林羡玉胸口比划了两下,“以前都有大氅遮着,不戴没关系,可是北境的婚服是束身的,要是不戴,肯定一眼就被人家看出来了。世子爷,您别反抗了!”
林羡玉抱着羊毛毯不放。
阿南年纪虽小,力气却大,两条胳膊灌足了劲,一用力就把林羡玉从床上拖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在阿南和梳妆宫人的忙活下,林羡玉终于有了新嫁娘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绣金锦缎大红婚服,长袍束身,衣领的袖口各有一道白色裘绒,发顶的金饰周围满是红蓝玛瑙串珠,缀在额前和脸侧。他歪了歪头,宝石流苏就左右摇晃,走起路来,耳边尽是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他觉得有趣,转了个圈。
串珠差点缠到一起,阿南帮他解开。
林羡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悄悄对阿南说:“没来之前,我一直以为北境是穿兽皮吃生肉的蛮荒之地,谁知道还有如此精美的衣裳。不过还是我们祁国的丝绸更胜一筹,真想让北境人看看我们的蚕丝云锦和软烟罗。”
阿南朝他笑,由衷道:“殿下真好看。”
赫连洲穿着一身深釉红的绣金长袍,在堂屋门口等候,林羡玉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向乌力罕和纳雷交代移送呼延穆一案的要点,“让人将呼延穆的口供誊抄一份留存,所有证据都登记在册,跟他说清楚,到了侍卫司——”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乌力罕的眉头小山般皱起,如临大敌,而一旁的纳雷则露出笑容。
赫连洲转过身,看到了穿着大红婚服、满身珠宝金饰的林羡玉,像初见时那样,一身红衣,冒冒失失地撞进他的视线。
纳雷夸赞道:“王妃,您穿这一身还真像北境的公主。”
林羡玉被他这样夸奖,就不觉得穿女装难堪了。他露出笑容,转了个圈,脸侧的珠子砸在赫连洲的肩头,他问赫连洲:“好看吗?”
赫连洲又看了几眼。
哪怕穿着北境的服饰,林羡玉还是不同于北境女子,他轻盈灵动,连同领口的白色裘绒都随风摇曳,他像一只误入北方的蝴蝶。
林羡玉追着问:“好看不好看?”
赫连洲没有回答。
乌力罕见状扭头就走,林羡玉叉着腰,朝乌力罕的背影哼了哼,“我还不想看到他呢!”
纳雷笑出声来。
赫连洲注意到林羡玉略显起伏的胸脯,林羡玉连忙捂住,朝他瞪了一眼,“不许看!”
赫连洲差点沉了脸,没搭理他,继续对纳雷交代完移案的细节。这时恰好皇宫派人来催,吉时将至,御辇已在王府外等候。
林羡玉要跟随赫连洲去皇庭祭拜先祖。
良久后,婚队缓缓到达皇庙。
太子在高台上看着他们。
林羡玉伴在赫连洲身侧,拾阶而上。听到中常侍在一旁高声道“大祁嘉屏公主惠明贞淑,德貌双全”时,林羡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赫连洲问:“怎么了?”
“有点心虚。”林羡玉闷声说。
赫连洲帮他看着裙摆,“从祁国到北境有三个多月的路程,现在才想起心虚?”
林羡玉满腹怨气,故意反驳:“你还好意思笑话我?你现在可是带着一个男人进祖庙,竟然一点都不心虚,真是有忝祖德!”
赫连洲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子。
蓦然想起他第一次取得军功时太子看他的眼神,血亲兄弟,尚且如此,谈何先祖。
林羡玉见赫连洲沉默,还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连忙找补:“我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不心虚,你也不用心虚。”
林羡玉愣了愣,刚要说话,只听赫连洲沉声说:“看台阶。”
林羡玉低下头,提住裙摆,盯着自己的鞋尖,稳稳踩上最后一层台阶。
三叩首。
拜祭先祖,告此婚约。
太子先是看向林羡玉,然后笑着对赫连洲说:“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灵,看到二弟你和公主相处得如此融洽,也会倍感欣慰的。”
林羡玉看不到赫连洲的脸色,但能感觉到赫连洲的情绪并不好,他也跟着揪心。
太子继续道:“也是很巧,容妃娘娘生前就对祁国的风物饶有兴致,二弟又娶了嘉屏公主,真可谓是姻缘天定。”
林羡玉不明白太子为何要一而再地提起赫连洲的母妃呢?难道其中有什么秘辛?
他想起那座冷宫。
虽然他平时怕赫连洲怕得要命,又依赖赫连洲的保护,从不敢冒头。但看到太子用充满挑衅的眼神望向赫连洲时,他竟怒火中烧。
若不是太子,赫连洲半年前即可收复龙泉州,凯旋而归,林羡玉也不用男替女嫁,还有昨日突然的皇召,均是太子的阴谋。
他一时没忍住,压着嗓子开口:“这姻缘不是太子殿下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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