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玹握了握他微凉的手,将一个暖手炉放进他手中,含笑问:“蝉奴儿可知为父为何让你拜太傅为师?”
李禅秀不假思索:“父亲想借太傅在天下士人中的影响,让他们都来投奔长安。”
甚至接下来他去雍州,父亲也必会让魏太傅跟他同行,一起去劝说张大人。自然,劝说张伯谦只是表面,实则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天下士人都知道,魏太傅也为义军效命。
没错,之前在草庐向魏太傅行礼时,李禅秀就猜到,李玹已经决定让他去雍州,而且必然会请魏太傅跟他一起去。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没料到,李玹会直接请魏太傅收他为徒。
李玹听完他的话,满意点头,接着又道:“还有一点,太傅虽然隐退二十年,但在士人中的影响还在,你成为他的学生,日后也能拉拢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话俨然与将来会把天下交给李禅秀无异,毕竟李禅秀如今在军中已算有些威望,身边更有裴椹、陆骘等得力将领拥趸。但在文官、士族中,却无根基,眼下打天下要重用武将,以后治理天下,却还需读书人。
李禅秀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道:“不是还有阿爹在吗?”
他还没想过这些。
李玹轻抚了抚他的头,温声:“但早晚有一天,阿爹要将这一切都交给你。”
说到这,他语气一顿,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听说最近长安有士族想与你结亲,想将女儿、姊妹嫁与你,你可有想法?”
李禅秀闻言更愣,有这种事吗?
半晌他才干巴巴道:“我、我没想过这些。”
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道:“阿爹,我觉得此事言之尚早,我、我暂时还不想成亲。”
李玹闻言,反倒笑道:“既然不想成亲,那晚两年也无妨。你身中寒毒,本就体弱,为父也觉得应该先养好身体再说。至于成亲……”
他蹙眉想了想,又道:“若你有喜欢的人,也可直接跟为父说。家世之类,不必那么在意,重要的是你喜欢。”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中的怅然之意,却也明显。
虽说李禅秀扮女装的那些年,李玹不至于真把他当女儿养,但他一个人仔仔细细把当年那个细弱得像猫崽似的孩子养这么大,一想到对方以后要离开自己,有新的家人,心中还……真有几分惆怅和不舍。
想到这,他不由道:“说起来,裴椹二十四了,也尚未娶亲,你比他还小五岁,倒也……不急。”
李禅秀干巴巴:“是、是啊。”
他自是不知父亲心中复杂,他此刻心中正慌着。毕竟他真有喜欢的人,只是不敢说出来。
数日后,凉州边界的并州军大营。裴椹骑马率军回营,翻身下马时,周身冷意与血腥气尚未散尽。
营中一名亲兵飞快跑来,恭敬呈上一封信:“将军,长安送来的家书。”
听闻是家书,裴椹没太在意,左右父母都在长安,不会有什么危险。伯母亦在他还没加入义军时,就已经离开金陵,被安顿在妥善之处。
此刻收到家书,估计又是家中担忧他,来信询问他之前因山崩受伤的事。
裴椹目光平淡,先接过旁边士兵递来的布巾,仔细擦干净手上血迹,才接过信。
拆开信封后,他垂目刚看几行,忽然脸色微变,拿着信纸的手也不觉微紧。
旁边杨元羿刚脱下战甲,见他忽然脸色不好,不由担心,探头想看一眼信纸,问:“家中出事了?”
裴椹倏地将信纸收起,面无表情道:“没事。”
杨元羿愣了一下,只来得及看到其中几个字,好像是燕王在信中说自己被任命为长安令……奇怪,这不是好事吗?
但裴椹刚才那神情,仿佛能立刻出去再杀十几个胡兵一样阴沉。
杨元羿有些莫名。
军帐内,裴椹坐到桌案后,将信纸仔仔细细展开,又将油灯提过来,照亮上面的每一个字——
没有看错,也不是他眼花,信中确实写了长安一些士族想与李禅秀结亲的事。
他渐渐攥紧拳,可片刻,又倏地松开。
隔壁营帐,杨元羿除去甲衣后,正准备舒舒服服地泡个脚,然后到榻上歇着。
接连几日跟胡人打,他实在有些疲乏。
然而刚把热水兑好,帐门忽然被人一把掀开。杨元羿怔愣抬头,就见裴椹走了进来。
见他将已经打算洗漱休息,裴椹皱眉:“天还没黑,你这么早休息干什么?”
杨元羿:“……”不是,最近只要哪天没战事,你不也都休息挺早的?
哦,也不是休息,好像是练小殿下给的什么功夫口诀,神神秘秘的。
裴椹拧眉,催他起来:“先别睡,起来跟我打一架。”
杨元羿:“……不是,俭之,你腿伤不是还没完全好吗?”
今天骑马冲锋都已经很不应该了,下午回来还要跟他打,不想要腿了?
“那个,你不是晚上还要练小殿下给你的功夫口诀?你还是回去练功吧,就别来折磨我了。”杨元羿苦口婆心劝。
裴椹面无表情:“今天不练,起来。”
杨元羿:“……”
半晌,他认命地起来,刚要重新穿上鞋时,外面忽然又有士兵来报——
“禀将军,长安快马送来消息,太子派小殿下和魏太傅往雍州,游说张大人,请您也同往雍州劝说”
裴椹闻言一怔,倏然转身问:“可知他们到哪了?”
士兵摇头:“尚不清楚,但听说已经出发数日,兴许快到雍州地界了。”
裴椹忽然掀帐出去,杨元羿愣了一下,赶紧穿上鞋,也疾步往外走。还没到帐门口,就听裴椹道:“速点三千兵马,随我到雍州地界迎接殿下和太傅。”
说完转身,正对上杨元羿怔愣、还没反应过来的眼神。
裴椹正色几分,负手交代:“元羿,你守好这边,我去趟雍州。”
杨元羿回过神,不由挑眉:“不打一架了?”
裴椹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看他一眼。
杨元羿立刻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道:“知道知道,你得赶着去见殿下,放心,这边交给我,你快去吧。”
话落,裴椹反倒严肃面容:“劝说张大人这件事十分重要,我只是必须亲往。”
杨元羿:“……”
数日前,李禅秀从长安出发时,李玹亲自送他和魏太傅到长亭。
李禅秀出行一事,本就大张旗鼓,随行人员甚多。燕王身为长安令,全权负责此事,亦送到长亭。
说起来,这也算是燕王任长安令后办的头一件大事,不仅格外用心,办的也没出任何差错。
李禅秀辞别他和李玹后,和魏太傅一起坐在装饰算不上豪华,但处处精巧舒适,甚适合长途跋涉的马车中。
魏太傅捋了捋胡须,笑道:“燕王用心了,没想到殿下会用他为长安令。”
李禅秀礼貌回:“燕王殿下其实也有能力,只是以前在洛阳,没有施展的机会。”
魏太傅点头,又道:“不过司州、金陵那边知道这消息,恐怕会笑话你父亲。”
李禅秀含笑:“但他们知道您也在长安的话,就不会再笑了。”
确切说,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司州方面得知李玹任用燕王为长安令,朱友君与一众幕僚在席间哈哈大笑。
“看来李玹手底下确实没什么文臣可用,竟让燕王那个庸人当长安令。”
“依我看,李玹不过是拉拢裴椹罢了。原本他得长安就是靠裴椹,现在进了长安,又只能拼命拉拢裴椹的父亲,若没有裴椹,此人实在不足为虑。”
“哼,说得好!可惜上次在秦州,没把裴椹给活埋了,那帮胡人也甚是没用。”朱友君掷了酒盏,有些不快道。
他是万没想到,裴椹会直接投靠李玹。他就不明白了,以裴椹的实力,直接割据一方,在并州好好当个并州王,不比去给李玹当下属强?
如今裴椹一加入义军,李玹的实力大增。而李玹又有问鼎天下的心,必然会攻打司州和金陵。
尤其因为老皇帝在他这,李玹先收拾他的可能性更高。
这倒不是说朱友君没有问鼎天下的心,要真没有,他也不会把老皇帝“请”到司州。
只是本来大家势力都差不多,他可拉一方、打一方,徐徐图之,未来大业可期。比如他最初就想拉拢裴椹,一起打下洛阳后,再攻打义军,就算拉拢不来裴椹,暂时也不能为敌。
可谁知裴椹会加入义军,义军势力陡增,别说他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义军,裴椹的并州更是就在他北边的边上,随时能挥兵南下打他,简直是肘腋之患。
既然拉拢不了,那就只能除了。本想着裴椹一死,又是死在李玹的地界,此后并州军必然不会再追随李玹,自己也可趁机派人再去并州,劝说留守并州的杨老将军和自己结盟。
可没想到那些个胡人平时看着勇猛,结果有铁火雷在手,竟杀不了一个裴椹。
还有李玹的那个儿子也是,到底是多好的关系,能冒着山崩的危险去救人?但凡他不去,那山再崩一崩,裴椹不就被活埋了?
朱友君越想越遗憾,正这时,外面士兵忽然来报:“禀主公,李玹命其子和魏太傅前往雍州,可能要游说张大人。”
“什么?”在场文臣武将顿时一阵低声议论。
“李玹此举,是要联合雍、并两州的兵力,攻打我等啊。”
“那雍州张伯谦本就是老燕王的门生,与裴家关系甚笃,何需魏太傅,只要裴椹去说一声,他必投向李玹。”
“等等,魏太傅怎会出现在长安?”
“他老人家也为李玹效命了?”
半晌,终于有人恭敬朝朱友君道:“主公,李玹此举是要围魏救赵,攻打我司州,解他长安之困。且魏太傅曾为天下士人之首,此消息一出,必有不少士人开始心向长安,我们需速速应对。”
“依我之见,应请圣上下诏,责斥李玹为乱臣贼子,使天下人共唾之。另外司州离并州太近,一旦裴椹从并州攻我等,恐无缓冲之地,主公,是否应考虑东迁?”
朱友君脸色早已阴沉,此时捏紧酒盏,沉沉道:“我自有定夺。”
散了席,他神情阴沉,直接到老皇帝住处,不经通报,就直入内室,竟一把将正在休息的老皇帝拖拽下床,扔在冰凉地砖上,道:“你立的好太子!当初怎么不斩草除根,做的彻底些?”
老皇帝如今头发全白,佝偻憔悴,被扔在地上,竟微微瑟缩,不敢发怒,完全没有之前当皇帝时的冷沉与威势。
朱友君的心腹谋士紧跟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一惊,忙让人将老皇帝扶起,同时劝朱友君:“主公,您若心中有气,叫几人陪您去打猎散心就是,何必来这里?他毕竟是圣上,若被人知道他在司州被如此对待,各路兵马岂不有理由来讨伐我等?”
更重要的是,以后老皇帝的诏书就真没人听了。
江南,金陵。
听闻魏太傅已经效命李玹,已被立为太子的李桢也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怎么有用的人,都被李玹拉拢去了?”
而他们金陵,偏偏还来了薄胤这么一个豺狼。
另一边,李禅秀虽没亲眼见到金陵和司州两方人的反应,但想也能想到,必然不会太高兴。
不过他此刻坐在马车中,捧着茶盏,与魏太傅一路对弈,倒是难得惬意。
燕王不愧是曾经斗鸡走犬、擅长享受的闲人,这马车不仅不怎么颠,车中的桌子和杯盏底部都有铁和磁石,行车时将杯盏放在桌上,也不会轻易掉落。至于棋盘和棋子,也是铁和磁石制作,在车中亦能下棋。
就连魏太傅都不禁感慨:“没想到燕王如此细腻周到。”
李禅秀点头,下完一局,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应该……就快到雍州地界了吧?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期盼。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的伊浔忽然调转马头,飞快到马车旁禀报:“殿下、太傅,前方有一支兵马正往这边赶来,旗上写着‘并’和‘裴’字。”
李禅秀握着帘布的手微紧,身体也忍不住向车外斜探几分。
魏太傅捋着须笑:“看来是裴将军派人来迎接了。”
黄土路的官道上远远驰来数千铁骑, 暗色大纛在风中猎猎。
眨眼间,这支兵马就到李禅秀出行的车队前。为首的将领一身玄甲,气质疏冷, 正是裴椹。
勒马停稳, 马蹄激起一阵烟尘后,裴椹在马上握着缰绳拱手,目光看向队伍中央的那辆车架,声音低沉轻柔:“敢问可是皇孙殿下和太傅的车驾?”
话音刚落,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
李禅秀倾身从车中出来, 他头戴玉冠, 身穿鸦青色缎面锦袍,腰间系着绣金纹的腰带, 将本就有些瘦的腰勾勒得似乎更细,抬眸含笑间,难掩矜贵与清冷气质。
裴椹目光几乎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 眸色暗了暗,旋即要翻身下马。
李禅秀忙抬手制止:“俭之腿伤未愈, 不必下马, ”
裴椹动作一顿,便坐在马上向他行礼,恭敬道:“见过殿下。”
李禅秀含笑:“俭之不必多礼。”
魏太傅这时也从车内出来, 看到坐在马上, 身姿如松、冷肃俊逸的裴椹, 不由捋着胡须赞道:“久闻裴将军在并州军中的威名,今日一见, 果真不凡。”
裴椹看见他,猜到是魏太傅, 忙又行一礼。
三人一番寒暄后,李禅秀转头歉意对魏太傅说自己接下来要骑马,就不坐车内了。
魏太傅以为他是坐了几天车,觉得闷了,笑呵呵说:“也好,殿下陪老朽下这么久棋,应当乏闷,正好和裴将军一起跑跑马。”
裴椹目光不觉移向李禅秀。
李禅秀听了魏太傅的话,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也没否认。
再次上路后,李禅秀骑马与裴椹一起并行在队伍中。他挺直清瘦脊背,极力维持平常的神情和镇定,除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旁边,裴椹目光不时看向他,犹如实质。
李禅秀见他仿佛实在不知遮掩,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开口,状似闲聊:“俭之是何时赶来的?”
“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裴椹望着他俊秀如玉的面庞,声音微哑。
顿了一下,他眸色微暗,声音更哑几分道:“殿下给的口诀,我也每天都在认真练。”
李禅秀:“……”
他玉白的脸上倏地漫上薄红,如雨水洗过的海棠,带着几分灼艳。
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他忍不住轻瞪裴椹一眼,忽然驾马向前快奔,借疾驰时迎面吹来的春风带走脸上微热。
裴椹忽然被瞪,微怔莫名,随后不假思索,也驾马追上。
晌午时分,车队抵达雍州府城。
张伯谦得知李禅秀和魏太傅前来,裴椹也同行,忙亲自到府城外迎接。
见了面后,双方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魏太傅曾是朝中老臣,又素有名望,张伯谦对他恭敬有加。李禅秀是太子之子,对他亦不能失礼,就连裴椹,也是恩师之孙。
张伯谦这一天甚是忙碌,当晚又亲自设宴接待一行人。
原本游说一事,更适合私下商谈,但李禅秀和魏太傅此行目的就是要高调。
于是宴席上,酒过三巡,气氛微酣时,魏太傅便沉吟开口,劝说张伯谦效忠李玹。
魏太傅饱读诗书,博学多识,讲起道理来更是一套一套,说得张伯谦一愣一愣,只觉若不立刻答应,简直上对不起苍天和黎民百姓,下对不起一家老小,真是罪过。
接着裴椹也开口,他的话直接许多,开口就是请张伯谦跟他一起效忠李玹,没有太多弯绕。毕竟他和张伯谦交情本就很深,而且道理、形势的分析,之前他已经写信跟对方说过,无需再赘述。
最后是李禅秀,他年纪小,又是代李玹前来,没有魏太傅那么多道理,也没有裴椹直接,但言辞郑重诚恳,请张伯谦以百姓和大义为重,务必慎重考虑,加入义军。
张伯谦被这般轮番相劝,不由放下酒樽长叹。
说实话,在得知李禅秀和魏太傅前来时,他就知道他们的用意。甚至在知道裴椹加入义军时,他就知道李玹早晚会派人来招揽自己,而且这个人极大可能是裴椹。
但他没想到,对方还同时派了李禅秀和魏太傅。
李禅秀自不必说,是李玹唯一的儿子,若将来真成事,就是太子,身份贵重。而魏太傅,曾是天下士人之首,即便退隐二十年,依旧在士人中有极高的影响力。
派这三人来,可见李玹对招揽他确实重视。士为知己者死,被重视,没人会不高兴。
再者,如今他西边的凉州被胡人占领,东边,并州的裴椹已经加入义军,往北是胡人,往南是李玹。除了加入义军,好像也没别的出路。
况且为了雍州百姓着想,最好的选择也是加入义军。
张伯谦这些时日并非没有权衡思考,当今天下,称得上占据法统且又有实力的,只有李玹,金陵,和司州。原本他倾向金陵,但裴椹加入义军后,形势就已经改变。
张伯谦摇头苦笑,这几日深思后,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否则今天也不会如此热情接待李禅秀和魏太傅。
但他也没想到,魏太傅会一晚都不耽搁,在宴席上就游说他。
此刻席上除了李禅秀他们,也有雍州本地的一些官员和将领,当着他们的面,张伯谦终于向李禅秀和魏太傅分别拱手,郑重道:“承蒙殿下和太傅厚爱,某愿为太子殿下效力。”
话落,李禅秀微松一口气,却也在意料之中。
下方雍州的一些官员将领不由都互相对视,有的事先已经知道张伯谦的意向,并不意外,有的却心中暗惊。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到司州和金陵。这也是魏太傅选择在宴席上就劝说的原因。
不过此刻,席间众人微讶后,很快纷纷祝贺。
这事谈完,舞乐也继续,众人接着饮酒。尤其张伯谦,许是心事放下,反倒比之前轻松几分,不时笑呵呵向李禅秀三人敬酒。
李禅秀不擅长饮酒,只端杯沾了沾唇。裴椹在众人敬酒之下,却喝了不少。
散席时,他起身一个不稳,微微倒向李禅秀。
李禅秀忙一把扶住他,回过神后,不由微怔。
裴椹在席间时没穿甲衣,许是他天生体热,春日穿的衣衫也不厚,隔着布料,李禅秀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手臂结实有力,像铁一般,还是热的铁。
而裴椹轻轻靠在他肩上,微闭着眼,冷峻面容带着醉意,好像醉得不轻。
张伯谦见状,忙令人去扶起裴椹,口中还怪道:“俭之今日酒量怎地变差了?”
李禅秀不动声色,扶着裴椹道:“不用,我扶他去休息吧,请这位管家带一下路就行。”
张伯谦对他脾气不了解,闻言忙听从。
厅外夜风微凉,吹散几分酒气。
李禅秀扶着裴椹,小心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中途尽量不让对方旧伤未愈的右腿着力。
进了张伯谦给裴椹安排的房间,管家说自己再去叫人送些热水来,同时又告知:“殿下您的房间就在隔壁。”
李禅秀点头:“好,你先下去吧。”
话落,管家拎着灯笼恭敬退出,顺手将门也带上。
李禅秀扶着裴椹继续往里走,到了内室,刚要将人放到床上,却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接着天旋地转,倒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带着烈酒气息的吻落下,迫切而炙热。
李禅秀愣了一下,很快感到腰身被紧紧箍住,裴椹微烫的掌心覆在他后颈,托着他,迫使他无法逃避。
终于被放开时,李禅秀呼吸急促,雾湿的眼瞳微微失神。
裴椹伏在他耳边,努力平缓呼吸,声音低哑:“殿下今日对我,就像对普通的寻常人。”
李禅秀微乱的呼吸一顿,缓缓转头看他。
裴椹在他泛着光泽的唇上又轻啄一下,哑声继续:“我听闻殿下来,立刻赶来迎接,原来殿下并没有很想见我?”
李禅秀一阵无语,推了推他,道:“别装了,要不是想见你,今天来的就只有魏太傅了。”
他不信裴椹没猜到。
裴椹趴在他身上闷笑一声,胸腔引动他心口也跟着震动。
“我只是太想殿下了,就算心里明白,可白天见殿下对我客气有礼,又忍不住多想。”说到这,他漆黑眼睛望向李禅秀,片刻,忽然又低声道,“我还听说,长安的士族都想跟殿下联姻,殿下可是在长安见了美人,快忘记我了?”
李禅秀闻言一呆,半晌磕巴:“谁、谁跟你说的?”
而且裴椹怎会用这种……幽怨的语气说话?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
李禅秀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俊朗的侧脸,神情困惑。
裴椹顺势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乌黑眼眸仍直直看他,哑声道:“那就是真的了?殿下真要娶亲了?”
李禅秀微睁大眼,忙解释:“你别乱想,没有的事。”
顿了一下,又硬着头皮道:“确实有士族有这个想法,但他们也就想想,而且我已经跟父亲说了,暂时没有娶亲的打算,父亲也觉得我年龄还小,过两年再成亲也不迟。”
裴椹闻言若有所思,殿下今年才刚十九,确实比他小许多。但若成亲的话,十九岁其实并不算小,甚至许多世家子弟在这个年纪早已成亲,李玹为何会希望殿下再晚两年娶亲?
李禅秀解释完,见他迟迟不语,不由心虚和不安,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吻,猫儿似的。
亲完见裴椹回过神,又握紧对方的手,渐渐十指相扣,视线与其对视,小心问:“你没生气吧?”
想了想,又自顾道:“我一开始真不知道,还是父亲跟我说,我才知道,但我……”
还没说完,忽然又被吻住。
裴椹咬着他的唇,声音低哑含糊:“殿下得补偿我。”
李禅秀微微睁大眼。
他努力避开,气息微乱:“可我本来就没有要成亲,这话到底是谁跟你说的?根本乱造谣,明明没有影的事……”
裴椹箍着他的腰,几乎将他嵌入怀中,绝口不提是新任长安令说的。
李禅秀被吻得又一阵失神, 头上发冠歪了几分,鸦青色锦袍更是早已凌乱。
他微微喘息,秀丽面容泛起薄红, 修长脖颈也因薄汗泛起水光。喉间忽然被叼住, 他呼吸猝然急促,溢出一丝闷哼,秀白五指紧紧抓住裴椹肩上的衣料。
裴椹紧紧抵着他,要将他压进床褥一般, 眼底早失去往日冷静和理智。殿下实在是……只亲一亲便软成这样, 他简直不能想若将对方完全占有……
直到察觉腰带被拽, 李禅秀终于心慌回神,紧紧按住握在腰间的宽大手掌, 急促喘息道:“不、不行。”
这里是张伯谦大人的府邸,真在这弄出什么动静,他、他明天就没脸见人了。更何况方才管家说去让人送热水来, 说不定随时会有人来敲门。
李禅秀紧闭的浓睫轻颤,紧紧按着裴椹的手不松, 神情难掩羞耻。
裴椹动作顿住, 漆黑眼睛紧紧望着他,眼底难掩亢奋,神情却格外克制和冷静。
“那什么时候可以?”他低头亲了亲李禅秀, 声音哑得厉害。
李禅秀头皮微麻, 事实上, 除了时间地点不合宜,还有别的原因。在山寨那次他就发现了, 裴椹的实在有些过于可怕,事到临头, 他、他有些胆怯。
总归能拖一时是一时,尤其是此刻,他忽然仰头亲了亲裴椹,手指羞耻伸向对方衣带。
仆役在外面敲门时,许久,房间内才传来裴椹微哑的声音,又过许久,李禅秀终于寻到机会离开。
翌日,裴椹清早刚起,就被张伯谦派人来请去。
书房内,张伯谦请他坐下,又让上茶的仆役退下后,斟酌开口:“俭之,虽说如今你我都已加入义军,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对金陵如何看?此前为何弃金陵,选太子殿下?”
裴椹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微凝,没有立刻回答。
张伯谦见了又道:“其实我原本倾向金陵,虽说圣上对你处处防备,但梁王和世子……”
“梁王和世子李桢非是明主,此前雍州贪污军饷、官盐一事,就与梁王府脱不开关系。我与世子虽有旧情,但不能因我个人旧情,拿十几万并州军,甚至并州百姓来报这个恩。”裴椹忽然打断,声音微凉。
张伯谦闻言点头,神情凝肃:“也对,梁王在这件事上确实洗不干净。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说着看向裴椹,又叹道:“我是怕你虽然已效忠太子殿下,但仍被李桢当年的恩情束缚,日后左右为难,反倒不好。如今你能这么想,倒也是好事。”
裴椹蹙了蹙眉,淡声:“我欠李桢的恩情,早已还过。”
张伯谦闻言,不由微愣,但见裴椹不愿多谈的样子,又没多问。
“对了,还有一事。”张伯谦又开口,语气多了歉意,“之前你托我照看你妻子,我实在是……”
张伯谦微微摇头,神情万分愧疚:“想必你已经知道,你妻子遭遇不幸,唉,是我对不住你,有负你的嘱托。”
裴椹表情一阵微妙,半晌微僵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妻子他……他……他并不是我妻子。”
“啊?”张伯谦愣住。
裴椹握茶盏的手不觉用力,只能含糊遮掩:“我当时与他其实是假成亲,帮他遮掩身份。他、他其实就是小殿下,你昨晚在席间已经见过。”
张伯谦:“啊……?”
“此事事关殿下声誉,还请伯父千万替我保密。”裴椹面无表情又补充。
“……啊,好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