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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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刎颈,剩下四人无声地卸剑,赤手结伴离去,也不知要走向何方,通往何生,或者何死。
待他们走远,顾小灯才回过神来,身旁的关云霁也恍惚过几瞬,问他:“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习俗?殉葬?这么儿戏的生死有什么意义?”
顾小灯摇头,不知怎的,感到莫大的悲凉。
他在轰炸的余震里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寝殿的大门,小时候回到这里时总觉得门何其高阔,现在他居然还是这么觉得。
门开无声,顾小灯迈进去的步子也就轻而又轻,寝殿内和记忆中的没有多大差别,简直就像是光阴冻结了,只需稍等一等,就会有幼童和女郎的笑声响起。
顾小灯呆在空旷的大殿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朝暖阁走去。
“我小的时候和我养母在那里面住。”
他刚和身旁的关云霁说了一句,暖阁的门轻开,关云霁喉咙里的“是吗”就被活生生地哽住。
暖阁中央放置着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缸,养母小腰的头颅和长发浸泡在其中,面容也像是被光阴凝固住了,还是顾小灯记忆中的打盹样子,他记得母亲睡着时唇角会翘起一点,像微醺了几分。
她在水中悠悠的,像极了顾小灯当年在苏明雅那儿看到的水晶球里的海月水母。
关云霁和其他守卫同时倒吸了一大口气,顾小灯徒劳张了张嘴,悬在头顶的无形大石头骨碌碌地摔下来,他越发小心翼翼地走进暖阁。
水晶缸比金罂窟的药缸还大,顾小灯得稍稍仰头才能看清楚养母的眉目,但从他的角度看去,看清楚的是残酷森冷的颅腔。
顾小灯呆了半晌,而后沿着水晶缸环顾数圈,透过药水观察骨与肉的区别,想起小时候在这金罂窟里见过的各种药水,其中一种的效用就是浸泡了能保持肌理新鲜,取出之后,肌理腐化,骨骼不会。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后转头在暖阁中找合适的容器,一低头眼泪就簌簌的掉。找了一圈觉得什么都不行,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两层,冬天畏冷穿得厚,脱了中间一层自觉比较干净的白衣备着。
他伸手摸索着水晶缸,关云霁从震惊中回神:“小灯,你想把那里面的头颅取出来吗?我来帮你,你别乱动!”
“不不,别乱动的是你,云霁。”顾小灯眼圈通红地挥手,“这种不腐的水都是有毒性的,你们都退远一点,丢一把匕首给我就好,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毒对我没用的。”
关云霁动作快,从自己的衣服里掏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他,给完才觉得不妥:“这、这要是贸然取出来,会不会突然腐化?”
“可是,人死之后,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啊。”顾小灯哽咽着摸索水晶壁,“水晶是很脆弱的,人也是,所以更该珍惜命,活着的时候好好过,死了的时候……好好走。”
他摸到了水晶缸薄弱的地方,缓了半晌,才攒足力气抽出匕首,朝那薄弱地一刺,流光溢彩的水晶突然四分五裂,里面的药水喷涌出来,顾小灯瞬间就被药水淋了半身,身上的白衣缓慢地腐化,衣襟和袖口都变成焦黑的领边,像是穿了一袭火里逃生的灰烬衣。
他接住了养母小腰的头颅,她闭目微笑,好似慈悲佛首。
顾小灯湿漉漉地站在水晶碎片里,小声道:“娘亲,小灯回来了。”
他看着与世作别不知多少年的长发垂到地面,而后慢慢萎落,看得心如刀绞。
待转身去取白衣,外面传来动静,关云霁警觉地闪了出去,一下子不见身影,顾小灯似有所感,朝外一问:“是云晖回来了吗?让他来吧。”
关云霁应了一声,鹦鹉一样又闪了回来,而后是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很快看到一身是血的姚云晖踉踉跄跄地赶过来,在看到满地的水晶碎片时,显而易见地空白了。
他看了一眼姚云晖,又低头看手中,身体抖得厉害,恨憎来得铺天盖地,他问姚云晖:“你这种……你这种……你为什么要拿我娘的名字,放在云晖这二字前面做姚姓呢?你配吗?你凭什么这么待我娘?”
顾小灯半晌都无法回神,直到有刺耳的笑声从暖阁外传来:“嗯,我也不配,是吧。”
顾小灯一时来不及反应,再反应过来时,关云霁已经拔剑挡在了他面前,附带一句破口大骂:“草,我忍你们这对变态父子很久了!还敢劈个剑朝你娘和你哥过来,你哪来的脸!”
顾小灯激灵过来,赶紧取过白衣裹住小腰的头骨,腾出另一手抓住关云霁的衣袖催他出暖阁:“关云霁,你别留在这里面,地上都是水!”
地面都是从水晶缸里流出来的毒水,若是在打斗中溅到,怕是要被腐下一片皮肉来。
暖阁门口却有短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以及姚云正的声音:“我哥?哪个?站出来让我瞧瞧?”
关云霁立即负手把顾小灯拉住,只是他可以不探头,姚云正的声音却一句句地传过来。
“我哪个哥,嗯?我亲哥把我亲爹弄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哦,还有我,我也没法活着再走出家门口了。里面那个把我娘捞出来的,我是瞎了眼了吗?你是我哪个哥?我横看竖看,你好像是我在西平城见过的顾小灯,我在祀神庙见过的佰三,以及我上个月走时看了半天的……婊子?”
关云霁愤怒到差点暴跳,顾小灯按住他的手探头去,没有什么生气,只是和姚云正四眼相对,明明白白地回答他:“你也不配,你和你爹都不配。”
他看到姚云正衣衫单薄,寒冬雨天里只剩一件堪称破烂的薄衣,身上沾着血迹和灰尘,只有一张脸不算狼狈,因为扬着酒窝。
姚云正像是避开了他的眼睛,姚云晖因着重伤跪倒在暖阁门口起不来,他这时才低头看重伤的老父,说的话还是那么的不中听:“爹,对不住,我来得太迟,来得也太赶巧了。我刚看到我娘死了,她现在真的死了,她早就死了。你呢,你看清楚了没有?我看到她的头发掉光了,皮肉也枯萎了,剩下那个干干净净的骷髅。但说实话,我觉得那样子比她泡在水里的样子好看多了。”
关云霁受不了地看向顾小灯,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一行大骂,顾小灯发现他表情狰狞到滑稽。
那厢的姚云晖失血过多,听声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耳朵可能也听不清人声,只知道跪倒在门口迈不进来,像是想去抚摸地面的水晶碎片,那只断腕的左手也碰不到什么。
这种死寂再僵持下去没有意义,顾小灯抱着怀里的布裹走出关云霁的背后,反而走到他身前,叫了一声门口的人:“云正。”
姚云正却突然被激出了莫大的反应,垂在地面的剑瞬间又提了起来:“你是谁?!说啊,你到底是谁?!”
关云霁也在顾小灯身后提起剑,生怕死变态一个抽疯乱砍人。
顾小灯抱着布裹,在歇斯底里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静。
“我在长洛的大名是顾山卿,在这里就是云错。”

顾小灯想过数种和姚云正坦诚相见的场景,眼下实在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他嗅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
暖阁封闭,门内门外只四个活人,姚云晖半跪在地,从神降台到这里的路程不短,失血将尽,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姚云正身上也在散着血腥之气,随着大开大合的情绪,越来越浓重。
“你骗我。”他仍将剑尖对准顾小灯,双眼血丝尽显,“谁教你这么骗我的,你不可能是云错,绝不可能!我见过无数二十五岁的男人,云错如果还活着,不可能是你这个年岁样貌!”
顾小灯只想劝他先别激动:“你冷静一点,你背后是不是有重伤?血腥味很浓,我们暂且放下刀剑——”
姚云正目眦欲裂,嘶吼道:“顾小灯,你不可能是!你如果是我义兄,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地看我!我义兄不会骂我有娘生没娘养,不会骗我又害我,从初见到现在,你就这么薄情寡义地看着我,你怎么可能是……如果你是,我情愿你死在八年前的长洛!你为什么不死!”
顾小灯眼皮一颤,姚云正在暴怒之中心口如一,提着剑上来欲砍杀他,身后的关云霁暴风似地闪了过去,霎时青锋交击,堵在暖阁门口厮杀起来,两人都和疯狂无异样,全然不是顾小灯能拦得下来的阵仗。
姚云正背后确实有不轻的伤,来自梁邺城某个江湖大汉的千钧一劈,饶是他过去再怎么武力超群,此时也只是个心神全乱的伤患,强撑半晌被关云霁打出暖阁,眼看着要被一剑穿喉钉在墙上,那剑锋在喝止声里偏了。
关云霁盛怒难平,手臂上有伤口裂开,血水溅在地上,他只想让姚云正闭嘴:“把你的混账话给我收回去,你他娘……你他爹什么都不知道。”
姚云正的背后砸到了墙上,吐了口血沫冷笑:“他刚才叫你关云霁?关云霁,我想起来了,顾山卿那些年在长洛的姘头之一,高鸣乾的表弟是吧?真有意思,你这么护着他,他到底在床上有多卖力啊?”
关云霁怒火中烧,恨不得割了他的舌头,顾小灯已经追了过来,他只好依言封死了姚云正的穴位,咬牙切齿地守在一旁。
姚云正靠着墙壁屈膝而坐,墙上留下了悚然的大片血迹,顾小灯心跳到嗓子眼,蹲到他面前,一手抱着布裹一手去把他的脉象,姚云正死犟,竟是不顾伤势冲破了哑穴,吐着血骂人:“臭婊子!给我滚!”
关云霁气得冒烟,抬手想抡一把,顾小灯侧过身挡住,转头恳求地看他:“关小哥,他没力气再伤人的,你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好说歹说,关云霁才起身去处理这寝殿的其他云氏死士。
顾小灯看向姚云正,他听得到不远处的刀声剑响,远在千机楼另一端的轰隆爆破声也听得到,可这义弟近在咫尺的谩骂却是听不分明,只知道指尖诊到的脉象如游丝,心中大恸。
许是他的神情过于难过,姚云正停下污言秽语的谩骂,死死地盯着他说:“你哭什么,我和我爹这样不是正中你们下怀?来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反正你们晋国人不会放过千机楼,少在我眼前惺惺作态了。”
顾小灯回过神,腾出手去拾他的剑,挽了挽左手的袖口,露出了左腕,把左手上的疤对准剑身,轻轻划过,而后把手怼到了姚云正唇上:“喝。”
姚云正只冲破了哑穴,全身难以动弹,后背在往外淌血,唇上在往里渡血,方才还腾腾燃烧的怒火忽然全熄灭了,剩下一片空白。
顾小灯半晌松开手,裹了手腕后,小心翼翼地扒住他肩膀,努力地把他的身体侧一侧,以便去查看他后背是什么伤。
这寝殿里富丽堂皇,光线充足,顾小灯看清了姚云正的后背,在一堆皮外伤里,有一道显眼的刀伤。
那伤很新,虽然有些深,但还是皮肉之伤,并不足以致命,渗出的血已逐渐凝固。
但这道蜿蜒的伤口泛着幽幽的黑色。
顾小灯指尖抖着,轻而又轻地沾来一指黑色的血迹,碾磨到最后,脑子也空白了。
很烈的剧毒。
即便姚云正从小到大用过数不胜数的药血,把身体弄成了不受寻常毒物侵蚀的强健体魄……
顾小灯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药血能不能抵挡这毒。
这道刀伤应是姚云正昨晚深夜亦或今天破晓受的,能挽救的疗愈时间已经过去了,遑论他在中毒后几度厮杀,毒素随着滚烫的鲜血加速渗透到四肢百骸去。
姚云正的呼吸混乱了起来,顾小灯察觉到他在强行动武,努力地忍住情绪,脱力地坐到他旁边去:“云正,别再试图用内力去冲破穴位了,不疼吗?很疼的是不是,别乱动了,那样痛觉就不强烈了。我喂了你药血,不知道药效怎么样……我们说一会儿话吧。你现在能相信我曾是你哥吗?你曾经有个泡在药缸里长大的药人大哥,嗯,是我哦。”
姚云正无法平静,说话都带着腥气:“你……不可能是……”
“我是。我记得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很喜欢哥长哥短的。你最初在襁褓里的时候,经常哭,嗓门大得厉害,像是有多不情愿来这世上一样……后来吹气似的长大,能爬能走,开始爱笑爱玩,我就看着你的脸上逐渐出现一对酒窝,我们谁都很喜欢你。”
说这些他是不信的,顾小灯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提起了悔憾终生、把自己刺激得失忆了的往事:“云正,你还记得你有过一个病弱的夭弟吗?云珍,云珍两岁时就这么小,我不该带上他逃跑的,牢山外的路太冷了,他最后就在我手里没了气息,我永远对不起他。如果我当年没有带他一起逃就好了……那样的话,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姚云正眼里要沁出血丝来,嘴硬不信,顽固得很:“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根本不是二十五岁的人,我义兄要比我年长三岁,你根本就比我小,你说的这些鬼话我通通不信,一定是我真正的义兄在长洛告诉你和顾瑾玉的。至于药血,你和神医谷是一伙的,他们也有药人,你肯定是他们弄出来的货色,少诓我!”
“我现在确实比你小,岁月在我身上凝固了七年。八年前我在长洛白涌山落水,本来应该是溺水而死,或者被打捞出来继续苟活,但谁知道这世上真有神迹……”
顾小灯视线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脸:“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没有圣子,只有吃苦吃出来的倒霉药人。可是等到森卿……等到顾瑾玉把我从那小池塘里捞出来,人间沧海桑田,一睁眼,竟然一晃过去七年了。”
这说法给长洛人听,听众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偏生这里是西境千机楼。
姚云正聆听和颂歌了二十几年的祀神曲,未开鸿蒙时,也曾坚信过世间有救苦救难的圣神,谎言戳开了,扮演神明的戏还在唱,还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无神了,却也无数次希望谎言才是谎言。
他想继续反驳,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从千山万水来,把他多年前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顾小灯小心地捧了捧怀里的布裹:“可惜现在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不然我能和你说西境之外的东境、南境、北境,从浩荡天地说到幽微人事,一直说到太阳下山去。云正,看在母亲的份上,兄弟之间,我们休战,可以吗?”
姚云正短暂失去的声带捡了回来,他难听地放声笑:“兄弟?谁跟你们是兄弟?一个又一个哥,让我做一个又一个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顾瑾玉不做千机楼的主却甘当晋国的狗,我好好当着人,凭什么让我跟他一样去当狗!”
顾小灯有千言万语想驳想反,但他不确定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耗费,只能无力地跟着笑:“嗯,你们当主做人,然后让千万人过上比母亲还煎熬的日子。你们做主子,了不起,想杀人取乐就杀到卷刃,想长生不老就炼人吸血,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会愿意留在你们身边么,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一定会想往外逃,没逃走的又落回你们手里……”
他捧起怀里的布裹,小声道:“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小灯没吭哧一句重话,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姚云正却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时转移了话题,含着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来,开始神志不清地发疯。
“哥,我搜罗过好多你的话本,听说你在长洛的时候在四个男人的床上滚过,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现身说给我听听,你和他们怎么干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时候想过和我合奸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混账话越多,难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无法承认的阴暗痴狂占了上风。
比起公,无法根除的私心偏执占了统治。
“我把话放在这里,哥,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如果你还让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奸后杀!”
说到情绪激烈中,他咳嗽着吐了一口血。
顾小灯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诊他的脉象,眼圈慢慢变得通红。
姚云正大抵感觉到了一种与以往都不同的伤痛,他看着自己刚吐出的血,平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从前哪怕受再重的伤,往林碑的血池里泡上足够的时日,身体就能恢复如初。
因此他习惯了肆无忌惮地挥霍起自己的生命,总觉得死不了。
但他现在有些迟疑了:“我要死了吗?”
这个字眼过去离他太遥远了,如今他和它近距离对上了:“顾小灯,我是要死了吗?”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吗?我哥是最好的药人,你给我喝了你那么多血,我怎么会死?”姚云正有些茫然,“你又骗人,你果然不是药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废物。”
顾小灯嘶哑地应了一声:“没骗你,只是……太迟了。”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强行想要冲破被封住的穴位,现在他不想动了。
他恍惚地说:“你要不要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一辈子。”
顾小灯苍白地笑了笑:“不要。”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留下,我死后还想看着你。”
“不了,太变态了。”
姚云正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抽疯的话,然后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一直。”顾小灯没力气骗他,“我有个结交过五年的朋友,是个很混账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等时日更久,有关他的回忆大概会一点点被其他人事逐渐覆盖,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他的样子,这没办法。”
姚云正不想听这样的结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发怒:“什么叫没办法!为什么会忘记!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丢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彻底地抛弃我是吗!”
外面的冬雨逐渐停了,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顾小灯安静地听着姚云正越来越低哑的声音。
“我想要你抱我……要像抱顾瑾玉那样抱我,把双手挂在我的脖颈上,那样亲密无间地……抱着我。”
顾小灯半蹲到他面前,有些艰难地俯身下去,只能用一只胳膊抱一抱他:“阿正,娘亲和我都在,你别怕。”
“我本来就不怕……我只是恨死你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婊子,臭小猫,我不会……绝不会原谅你……”
顾小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我很喜欢你哦。”
即便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隔着千山万水和沧海桑田。
姚云正看着他,怨毒憎恨和贪慕渴望都化作一点疯痴,他扬起酒窝骄傲地轻声:“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爱你,一点都不……”
顾小灯没答话,听着那尾音消失在沉寂里。
不知几时,他才听到关云霁半蹲在身旁忧心忡忡地叫他。
顾小灯应一声:“关小哥,拉我一把好吗?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关云霁立即拉住了他的右手,顾小灯借着他的力勉强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而后他又去拍了拍姚云正的脑袋。
臭弟弟不会再神经兮兮地说东说西了。

第169章 霁
关云霁守着顾小灯,和他一起在云氏父子的两座寝殿中处理到接近午时,最后他们在姚云晖的寝殿里找到一处隐蔽的暗格。
里面收录着顾小灯养母的所有遗物,包括了他小时候佩戴过的令徽。
关云霁看着他把那刻着云错二字的令徽取出来,信物崭新依旧,物件也被时光凝固了。
顾小灯看了一会就妥善收好,准备去枢机司处理接任的事,关云霁原本还有些不放心,想继续陪他走下去,但看着顾小灯还保持着冷静,云氏父子的相继死亡没有打乱他的行事,他便放下心来。
他才放松一会儿,顾小灯大约就感觉到了,转头来问他,是不是有未尽的事还要去做,如果有,不用继续守着他。
关云霁看了一圈跟在他身后的顾家人,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从神降台的方向调过来的,大概是顾瑾玉那边处理得顺利,就把手下的亲信派过来护卫顾小灯。
眼下事情顺利,他也确实有该去做的。
他朝顾小灯点点头:“小灯,我去处理一些细枝末节,倘若和你一样顺利,日落之后我就回来找你。”
顾小灯有些呆,又有些凝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关云霁说着会回来,就是想着要回来守着他的,从南境跑到西境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想法。往后天大地大,是易容改名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反正他要把剩下的时光都花在顾小灯身上。
他不知道顾小灯有没有感受到他的意思,好在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只说:“啊……好的,但你小心一点。”
说着又强调了一遍:“关小哥,一路小心。”
关云霁由衷地笑了起来,想抱他但有点怂,于是改成抓住他的手握一握,随即暂时和他分头行事。
顾小灯往枢机司而去,他暗自朝高鸣乾所在的褐赋坛去。
顾瑾玉之前找过他和苏明雅,为了拆分千机楼的各个任务,那厮让他去搞金罂窟,让苏明雅去看管高鸣乾。关云霁捏着鼻子,心想干他祖宗,姓顾的少来指手画脚地干涉他的行止。
苏明雅八九不离十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私下调转了任务,金罂窟让苏明雅和他的人去搞。他知道苏明雅也想去那个据说炼制出了药人的药窟,毕竟姓苏的身体好似脆皮,有痨病一样,弱得要命,那药窟里也许会有他想得到的续命东西。
至于高鸣乾,于公于私,关云霁原本都想杀了这个血缘上的表哥,既是为了晋国的安定,也是为了了结私仇。
但这个想法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改变了。
高鸣乾把他手上持有的先帝遗旨展开给他看了。
关云霁这些年在暗中效命女帝,知道女帝高鸣世登基八年以来,世胄之中一直流传有其皇位不正的说法,有鼻子有眼地流传着高鸣乾手上有传位诏书。
关云霁当是反对女帝的党派暗中生事,盖因他当年作为高鸣乾的母族一脉,也曾数次身在皇室的漩涡中,先帝的放权举动、传位讯息并不隐晦,就是属意当时的皇太女高鸣世。
但他没想到,高鸣乾手上还真的有传位诏书,先帝明明白白地写下,传位于二皇子。
这是第一封遗旨,还有世无所知的第二封——先帝临终前指示他,倘若皇位不得,便逃亡西境。
高鸣乾拿出遗诏,徐徐地和他说话:“这第二封诏书,我先前只给如慧看过,云霁,你是第二个,这世上第三个知道这封旨意的人。
“我花费了这许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父皇为什么让我夺嫡不成就到西境来。
“西境么,百年以来都是晋国的肉中刺,国力不足时,师出无名时,中枢要想发兵来镇压西境就做不到一蹴而就。
“来到我们这一代,晋强兵壮,父皇他们定然觉得时间已到,这时候把西境收拾了。只是云氏这群反贼做的逆行向来隐蔽,发兵差一个凝聚中枢的理由。
“所以父皇给了我一个皇位的诱饵,却不给我能和皇姐抵抗的兵权,还指示我到这西境来,顺水推舟地让我和千机楼的反贼沆瀣一气,唯有如此,我才能收拢一点和皇姐对抗的实力。
“我在西境越过火,中枢就越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发兵过来西伐。皇姐么,于公于私,都想让我死。她在位期间,定然会集结精锐的兵力来讨伐我,在这讨伐我这个逆党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将西境也镇压了。
“我高鸣乾,如今烟毒缠身,身败名裂,妻离子散,盖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中枢为了镇压地方而养出来的棋子。”
关云霁无法言说当他知道这个真相之后的感情。
高鸣乾是棋子,背后的关家就更不必言说。
“千机楼一被拔除,我的性命大概也就到头了。云霁,说实话,我并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死。我私下和顾瑾玉交易,可惜他不是能信任的人,恐怕他只想着让我五马分尸。”
高鸣乾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笑意。
“云霁,其实你也是来杀表哥的,对吧?也好,死在自家人手上,也好过把这大好头颅送给敌人去邀功的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遗愿,死前不能看到如慧为我生的孩子……我死不瞑目。”
那夜长谈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关云霁至今想起来,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高鸣乾是他憎恶的血亲,可他……到底是血亲。
顾如慧和高鸣乾的孩子被千机楼炼制成了药人,如今就在千机楼北面的林碑里,苏明雅一直尽心尽力地为顾小灯会绘制千机楼的地图,除却云氏中人,就只有顾小灯通晓最佳的路线了。
关云霁到底仔细记下了从褐赋坛到林碑的路线,决心成全高鸣乾和那小孩的父子情分。
此时已经是午时,按照顾瑾玉的行动,午后千机楼的数重机关门都会打开,牢山外的顾氏军队和以张等晴为首的江湖派系都会蜂拥而至,顾瑾玉是没有多余精力来处理高鸣乾的。
关云霁迅速抄近路朝褐赋坛而去,高鸣乾正在顾苏两派人的看守当中,他们和苏明雅私下做好了交易,此时到场以暗号相对,苏明雅的人便协助着高鸣乾和关云霁压制住顾氏的人手。
“二殿下,走!”
关云霁和其他高鸣乾的下属带出他,趁乱前往林碑。
高鸣乾在半途中笑着朝他道谢:“云霁,多谢你。”
“不用说这些了。”关云霁绷着脸,“我也只是想看一看表侄子什么样,小孩的名字叫什么?”
“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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