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关灯
护眼

顾琰记得,并且一字不差地重复:“那是我给你们择的磨刀石。”
“是,是你苦心孤诣,是你父爱如山。”顾瑾玉笑了,“看我在冬狩上第一次开弓杀人,你很高兴是吧?三哥做不到的我做到了,看我杀人如麻你很高兴是吧?”
他身体向后倾,一只手撑着地面,抬头看营帐的顶端,不去看顾琰的反应,也不想听顾琰的回答,接着闲话。
“后浪也能和前浪共存,可惜我们之间没有这个选项。某天我查到一桩秘辛,原来王爷你当年登王,是趁着前代病重,趁机弑父起家。你看,历史总是轮回,磨刀石一块块垒成过河的桥,到了岸边,就要把桥拆掉。不过是一个贪饷、叛国的罪名,我都没有杀您,很是留情了。”
顾琰眼里出现血丝,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从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自己难道就能善终?你灭关家,自有关家族人追杀你,你陷害我,自有未来的子嗣反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向来都是如此。”
“我不会有后嗣,或者说是你顾家不会再有后嗣了。”顾瑾玉看向他,“王爷,你的长女已经被你亲手射杀了;二女拜你所赐被高鸣乾抓走,若是不幸有子,必被女帝杀之而后快;你三子,曾经最寄予厚望的世子,他是个只喜欢男人的龙阳断袖;你只剩下一个幼子,你猜等我回长洛,我会怎么教导他?”
他看着顾琰那僵硬的神情,温和道:“王爷,你最看重的国誉族荣,从此刻起灰飞烟灭了。”
顾琰要开口,他不断截下他的话头,慢慢往外抛痛处:“你为什么还是不怀疑,贪饷这个罪名,不是我要平白安给你的,而是你最尽忠的皇室要塞给你的呢?没有女帝首肯,我哪里能把你送上流放路?”
抛到最后,他身体往前倾,用一副虚伪的同情神色俯视他:“还有一事,皇室不告诉你,但我觉得您很有必要知情的。您不知道,其实您是先帝的亲兄弟——是皇室私生子——是货真价实的真龙啊。”
顾琰终于展露了愤怒:“荒谬!”
顾瑾玉温和又恭顺地叹息:“先帝临终前特意告诉女帝的,您知道,为什么直到临终时才告知吗?
“先帝防着你啊。
“你看你,当足皇室几十年的看门狗,先帝呢,既不肯为你的妻子母族讨公道,也不肯满足你上战场的心愿,他拒绝你的长女做皇妃,抬举苏家做第一世家压制你,桩桩不致命,件件够恶心。
“晋国第一大忠臣,镇北王爷,你回头看看,先帝是怎么薄情寡恩的,你卖命卖得这么勤,卖长女,杀长女,卖四子,害四子……”
顾瑾玉说到此处时才陡然破了音。他的恨好像深不见底,偏生恨得平静木然,非得搬出顾小灯这样鲜活的例子,才让他感觉到剖开伤口流血的滋味。
他嘶哑地笑笑:“既然你这么忠君爱国,这么想平瀚镇北,那就不要离开这里了。我会让你钉死在这满片荒漠的北境,无妻无子,无亲无友,无家无族。”
他站起来,低头俯视顾琰平生难得一见的苍老。
“你需得尝受顾仁俪固守北戎九年的风霜,尝受安若仪不动声色忍耐二十年的病痛,尝受顾家所有子嗣忍受的冷热暴力。
“你还需要忍受尊卑中的至卑下位,忍受荣光、名誉、权威的一一剥夺,为最低的生存奔命,为最高的伪理想费命。”
顾瑾玉把顾小灯对顾琰的祝愿,化作最恶毒的诅咒。
“唯愿您今后抱负尽展,无愧天地。”
顾瑾玉走出营帐,看了眼站到远处去的顾平瀚,走上前去,破天荒地搭他的肩膀。
“三哥,你看,我帮高鸣世杀她的父,别人就来帮忙杀你我的父。你看这世道,真公平,三哥,你看这世道多礼尚往来啊。”
“……你疯了。”
“可能有点,但我想我们都不正常的。”
顾平瀚闭上眼,他无法肯定也不能否定,既觉得痛快又觉得痛苦,什么答案都没有,他又回到十六岁以前的时候,空心得像一樽木偶。
于是他转身去找张等晴。
顾瑾玉便自己走,找不到一盏灯,当然只能自己走。
这个长夜剩下的所有光芒,大概都汇聚到了祝弥那里去。
他牵着一匹好马,早早赶到了顾瑾玉交代的两族交界地。
顾瑾玉在一年前才和北戎王室里的顾仁俪牵上秘信,谨慎绸缪日久,直到今晚,顾仁俪才放心地用全新的身份踏回中原。
祝弥白天就来了,饿不知食,渴不知饮,脑子里翻腾着浮光掠影的经年时节,明明已经确定她要回来了,然而回忆最多的却是她当年离开时的场景。
顾仁俪奉旨出塞和亲的前一个晚上,她入东林苑,再最后巡视一遍自己的家。祝弥只跟着走了一程,那时他已经被安排成顾瑾玉的侍从,没有办法再陪她多走一段。
她最后朝他伸出一只手,祝弥犹豫了一瞬,半梦半醒地握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
他们都知道这一握之后就是诀别,这一握也代表两人挑明了长久的默不作声的青梅竹马、天堑恋慕。
最后时分,只是轻轻十指相扣,权且告别。
可这短暂的发乎自由意志的炽热触碰太过于美好,美好得一双年轻男女毫无疑问地沦陷。
祝弥仓皇地想遏制心底蔓延的渴望和痛苦,他便立即握着她的手跪下,低头不敢再看她一眼,指望克己复礼的大小姐阻止失控的自己。
顾仁俪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做回冷酷端庄的闺秀,她像大雁俯下来,臂膀化作翅膀,完全地拥抱了他。
祝弥跪着不敢言语,只知眼泪夺眶,想说我随小姐一起出关吧,更想说小姐能不能不和亲,可萦绕唇齿的“小姐”二字,就不是他一个“下人”能逾越的。
顾仁俪轻轻抚摸他的脊背,不稳的呼吸持续了好一会,才碾出风轻云淡的四个字。
“阿弥,珍重。”
祝弥的欢愉从顾仁俪出关后便戛然而止,不知不觉变成个面瘫,顾小灯叫他铁门神,其实很是贴切。
原本以为这一生从此这样抱守残缺过去,年少的顾瑾玉却忽然在从禁闭室踏出来的某一夜拦下他,许了他一个拒绝不了的承诺。
“祝弥,和我结盟如何?你和你弟为我办事,助我反出顾家,来日我位极人臣,必出关攻打北戎,收回瀚州。收回瀚州之日,就是我帮你把长姐迎回中原之时。”
不知道是那时他太想要一个希望,还是顾瑾玉的眼神足够坚决,祝弥信了,如此奔赴到今天。
九年前的回忆被北境的寒风吹醒,祝弥定睛望向前方。
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一线影子,一队女子骑着漆黑的高头大马而来,为首的身穿汉家裙衫,她身后的女侍都穿着北戎式样的女式骑服,为了骑马安全,她其实也该穿一身方便行动的骑服。
可她太久不能穿故土装束了,一出北戎,便热切地换上。
祝弥一眨不眨地望着顾仁俪策马而来。
这一幕重逢好像只等了九年,又好像等了九十年,仿佛从蹒跚幼年等到了蹒跚老年,归来的不是鬓发如乌,而是白发如雪。
顾仁俪越来越近,近到祝弥听到了她依旧悦耳的声线。
“阿弥,下雪了。”
祝弥从大梦中清醒。
原来只是下雪,发白因雪,青春犹在。
原来不是梦,她回来了,他也等到了。
祝弥离弦箭一样扑到了顾仁俪的马下,仰首看她,一如当年:“大小姐,回家了。”
说罢他赶紧牵住顾仁俪的马绳,顺拐着疾步,不一会便朝着中原飞奔起来。
他忘记了上自己的马,于是他在前头拉着顾仁俪的马大跑,自己的马呆呆地跟在后面小跑。
顾仁俪也没有提醒他,她只是坐在马背上,看半晌祝弥狼狈飞奔的狂喜背影,而后举目眺望晋国国土,于风萧萧中仰天一笑。
“回家了!”

第50章
顾小灯坠水后,闭上眼睛沉在水下时,他的想法很简单,想着躲一会,憋一会,憋到快要撑不住时就浮上去呼吸新鲜空气,至于外面那些惹不起躲不过的人……
他在水里蜷起来,抱住自己,鱼一样翻了个身,不知为何,池水一瞬不再冰冷,他似是被拉进了一个仙境,风在耳边吹,落花拂脸上。
顾小灯试探着睁开眼,被眼前所见震撼得呆滞。
他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不远处是一株壮丽宏伟的高树,他平生都没见过、也没听闻过这样的树。
树极高,枝桠极密,蛛网般层层往外长,树皮竟是银灰色的,树枝上不长叶子,光长猩红得像血泼出来的花。花长得极快,又枯萎得迅速,疯长又疯枯,于是落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雪一样。
树干前的落花堆里坐着一个身穿朱雀乌衣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用落花缝合的红色人偶。
那人抬头朝顾小灯看来,长相俊美,双眼碧色,看样子是个混血帅哥。
骤然进入一个诡异的地方,顾小灯倒不怎么怕,脑子在“咿,这是我晕过去之后做的梦?”和“啊,这难道就是精怪话本里的遇仙撞鬼?”两个念头之间闪烁,然后他选择了后者。
顾小灯走上前去,试着和男子招手:“你好啊,请问这里是仙境吗?您是仙人吗?”
那人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笑了起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鬼。”
顾小灯脸上闪过惊讶:“我以为鬼都是青面獠牙的,您不是啊,长得还挺玉树临风的,我也不觉得失望,还挺惊喜的。那您是无常吗?我莫不是阳寿尽了,现在是到了地府?这儿真是广阔壮丽,难道就是碧落境?大树好看,加之这雪似的落花更是奇景了,临死前还能见新天地,这未尝不是好事啊。话说您怀里抱着个人偶做什么呢?”
他随心所欲的唠嗑风格显然让树下的鬼楞了好一会,帅鬼怔忡地看着顾小灯无所顾忌地边话痨边走到树下来,顾小灯主动盘腿坐下,用手做梳子把披散的长发捋到后背去,随意自在,无端风流,轻快地就像一阵风。
“你没有死,你只是被我拉进了幻境。”鬼笑了笑,“我叫萧然,你呢?”
“我叫顾小灯。”
“小灯。”
“萧然?”
顾小灯接受良好地和他打着招呼,萧然深深地看着他,许是因为眼睛是碧色的,深邃得难以言喻,眼神仿佛要将他镌刻进眼底。
顾小灯好奇心膨胀,先问这幻境是什么地方,他又是怎么来的,萧然抱着怀里的人偶作答:“晋国有龙脉,为高家人所用,此刻我们脚下就是龙脉。我的肉身早在千百年前腐朽,魂魄驻扎在这龙脉之上,与它融为一体,只要高氏为帝,龙脉不散,我就不生不灭。”
顾小灯瞪圆眼睛:“那你是……”
“晋国开国皇帝,史称建武帝。”
一阵风吹来,萧然怀里的人偶骤然溃散,散成了一地凋零的落花。
顾小灯看懵了,萧然只是习以为常把地上的落花抱回怀里,慢慢地堆成一个新的人偶。
他一边堆,一边给顾小灯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大意而言,便是这萧然一面是晋国的开国皇帝,一面是窃国的旧朝乱臣贼子。他曾是旧朝质子,利用了旧朝六皇子窃他人的国,建自己的业。
倘若一心追黑色霸业,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未窃成之前,他同那旧朝六皇子就已是爱侣,他既利用与伤害对方,窃国之后却仍妄想着江山美人尽皆在怀。但坐上帝位不久,那人便因他之故油尽灯枯,死在他怀里。
许是人做了皇帝,天下间无所不能拥有,他便网罗天下万千奇人术士,决意寻觅再与早逝的爱人重逢的办法。
顾小灯听到那旧朝六皇子死时便忍不住掉了眼泪,指尖对萧然指了又指,欲骂又止地噙着眼泪:“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么坏的人!你还敢说喜欢那个人,这竟然是喜欢?你还想要和他重逢,苍天啊,快饶了他吧!”
萧然失神地看着他,像是初次见到像顾小灯这类性子的人,半晌他低头继续缝合怀里的人偶,轻声告诉顾小灯:“我后来和他重逢成功了。”
当年他穷尽所有,在数千术士的指引下找到龙脉,并利用龙脉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在那里与尚未早逝的爱人从新开始,青丝白发,携老同棺。
而在他死后,惩戒才刚刚开始。他的魂魄将永生禁锢在龙脉之上,爱人不停轮回转世,他将与他阴阳永隔。一世又一世过去,他也分不清固守在这幻境里多少年了。
顾小灯擦拭着眼泪,又是忿忿不平,又是悲哀难抑,最后只得骂他一声“活该”。
萧然应着“是”。
顾小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既哭故事里的陌生人,也发泄了一通自己的怨怼伤心,末了才呆呆地抹去眼泪问:“那我为什么会到你的幻境里来?”
“我隐约感觉到你的绝望。”萧然轻抚怀里的人偶,用玄之又玄的鬼魂直觉回答他,“我感应到你遇上了极不好的事,便拉你到这里来避一避。百年过去,高家血脉仍然是天命帝王,龙脉不曾削弱,我攒够了余力,便想为你做些什么。”
“可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帮我?又要怎么帮?人鬼是两重世间了,我此时在你这里,也不是肉身在,只是一道魂魄吧?我在现世的肉身怎样,你又干涉不了。”
萧然只回答后面的问题:“我能干涉。我前头与你说到,我曾利用龙脉穿梭时空,酿造出了其他异世,我如今还能运用时空,只是无法将时空倒退。”
顾小灯听得不是很明白,萧然便告诉他:“当下的晋国待你不好,我可以送你去未来的晋国,想来到那时,形势不会比你此时更差。”
“闻所未闻……”顾小灯揉揉后颈,试图大力出奇迹,“所以你究竟为什么帮我?我难道是你前世认识的人的转世吗?”
萧然不答,只垂眼拢人偶,落花堆积到人偶颈间时便停下,手里的人偶便是一个无头的,更瘆人了。
顾小灯还想追问,忽然身体一阵哆嗦,莫名抽搐着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打着寒颤道:“怎么回事,我这会不也是一道鬼魂么?怎么还能感觉到又冷又疼?”
萧然抬眼望向虚空,凝神半晌,才解释给他;“是你在现世留下的血涌进了别人的身体,短暂地让你感受到了别人的五感。”
顾小灯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留下的血都做成药了,你说涌进别人的身体,现世我只把药给了三个人,难道是他们受伤生病了?”
“你若是想知道实况,我可以送你的魂魄去那些地方。”萧然看向他,“小灯,你想去看么?你可以飘去那里,直到你现世的血稀薄到我感受不到,我便会拉你回到此地。”
顾小灯踟蹰了一会,到底嗳了一声:“那……麻烦你了,我还是想去看看。”
有他的药的三个人,一个生母安若仪,一个初恋苏明雅,还有一个兄弟顾瑾玉,这三人无论如何,他都觉得是于己至关重要的存在,来日面见时如何再说不迟,他只担心他们出现了生命危险。
萧然没有多说,只吩咐他闭上眼,顾小灯听话照坐,额上传来轻轻的一触,风声从耳边拂过,再睁开眼睛时,他就去到了新地方,亲眼见到了那些人。
他一共飘了四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到顾瑾玉那家伙的身边,看顾瑾玉像砧板上的死鱼一样奄奄一息。
顾小灯怨他一直以来的欺骗和虚伪,可他见他惨得生不如死,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不希望顾瑾玉死,虽然他一点也不原谅他。
第二次飘过去时,他又见到重伤成破烂状的顾瑾玉,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在给顾瑾玉紧急医治的年轻人,那人皱着眉绷着脸,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股老长辈的气势。
五年不见了,顾小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牵挂了许久的义兄张等晴。
顾小灯一直看着义兄,看到萧然提醒他时间快到了,他才草草地朝顾瑾玉道别——他直觉濒死时的顾瑾玉灵魂出窍了,能看得到他。
他怕吓死他,都不曾重话。
第三次飘出去时,顾小灯降落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他看到生母安若仪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周遭似乎是宫殿,想来是皇宫之中。
顾如慧坐在病床边,身形单薄得像是纸做的,与顾小灯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她时还要再瘦些,看着便像是经过了什么艰苦。
而在她们母女的不远处,还有一个高挑的女郎,穿着绣有暗色龙纹的玄衣,无喜无悲地凝望着。
顾小灯飘去蹲到安若仪床前,见到她脸色奇差,竟比当日在顾家里的状况还要更差。
他不禁叹息着喊她,刚喊一声,安若仪紧闭的眼睛便悠悠睁开,迷糊地唤他:“小灯。”
顾小灯放下心来,伸手在她眼前挥挥:“母亲?王妃娘娘?别怕别怕,你再坚持一会,二小姐这就喂你喝药,你服下药,身体就好很多了。”
安若仪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着,眼睛几次扫到顾小灯跟前,却都没有焦距,看来是没能看到他。
顾如慧哄着安若仪喝药,她却有些茫然地别过脸,声线含糊地迷茫道:“喝完了,小灯就不见了。”
顾如慧耐心地哄骗她:“没有的事,四弟就在东林苑里,母亲想他了,等您休息好了,明日就唤他到跟前来,您先喝药好不好?”
安若仪被哄着喂下了一勺药,顾小灯也在一旁鼓励,鼓励了三勺后,他的身形就开始变透明了。
安若仪明明看不见他,却似乎心有灵犀地感应到了,说什么也不愿再服药,枕面一点一点地被泪水浸湿。
顾小灯无法,他没有侍过疾,不知道安若仪神志不清时是这个模样。
他只得围着病床飘来飘去,指望顾如慧能哄好。但顾如慧似乎也精疲力竭,慢慢放下凉了的药盏,安静地守着安若仪,轻哑地说:“母亲,请您多一点生志,再多活一些时日吧,您若是这么早解脱去了,我也不知苟活着有什么意义了。”
顾小灯听得心惊,不远处那个一直无动于衷的玄衣女郎这回动了起来,快步走到病床前,端起那冷药,面无表情地给安若仪灌了下去。
顾小灯虽觉得这气度不凡的陌生女郎太过强硬蛮横,但也觉得事有轻重缓急,喝了药就好。
他一点也不认同顾如慧口中的死亡即解脱,这算哪门子解脱,不过是生前所有的郁结攒到最后一刻,自己骗自己放下罢了。郁结不疏通,死后若有鬼魂那也是执念满身的,那萧然死了多少年了,如今不也还是困在经年的郁结里吗?
安若仪被灌得猛,禁不住虚弱地咳嗽起来,顾如慧回过神,一边照顾她一边推开那玄衣女郎,似乎想斥骂,但又生生咽下,竟转变成一句恩谢:“多谢陛下。”
顾小灯没注意到这小插曲,一颗心只专注在呛咳的安若仪身上,代顾如慧同她说话,两人逆转了身份,子为双亲母为稚子一样:“您好好的,只要身体好,不就有希望等到夙愿以偿的那一天吗?您说过您要亲眼目睹……嗳,您看,您还有好多事没见证过。”
安若仪艰涩地呢喃道:“小灯。”
顾小灯的时间到了,他的身形已化作透明,将要飘回幻境的前一秒,安若仪那散漫的眼神忽然凝神,焦距定在了他脸上。
但顾小灯就在这时飘走了。
最后一次飘荡时,顾小灯犹豫了半晌。
顾瑾玉和安若仪他都见到了,最后一次只能是苏明雅了。
他不清楚还要以什么心情去见这么一个人。
恋慕几年的人,当日白天还言笑晏晏地握着他的手耳鬓厮磨,当夜就能冷酷地把他送到别人手上,再言笑晏晏地同别人一起评断他相貌,嘲讽他低贱。
他竟然能把变脸功夫修炼得这么出神入化。
顾小灯想了又想,还是飘了过去。
他飘到一个相当熟悉、又大不相同的地方,他能认出这地方是遵照着广泽书院里的竹院所建,只是大了数倍不止,华丽又气派,优雅又雍容,一如苏明雅过去带给人的感觉。
至于现在,不过是一团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败絮。
顾小灯飘到苏明雅身边时先吓了一跳——与前面两人不同,苏明雅不是在服用他的药,而是在放血。
这清幽雅致的里屋里只有苏明雅一个人,没有点灯,没有开窗,但有一架晶莹剔透的新的水晶缸,装在里面的海月水母悠悠地浮动,不时发出一缕微光,如此微薄地支撑成这偌大宝地的深夜光源。
苏明雅安静地坐在小桌前,垂着一只左手独坐,鲜血从手腕上的一道口子缓慢但不停地滴落,地上已有了一小摊血泊。
他还有呼吸,眼睛也没有闭上,看着不像是神智不清的样子。
顾小灯看不懂,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放任着身体里的血流走。
这很伤身。
他曾经在私下里悄悄喂了这个人两年的药血,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调养得脱离了天生病弱导致的危弱,脱离了哮症不定时发作的窒息。而一具康健的身体本就是苏明雅的愿望,他也确实珍惜来之不易的康健,可眼下是在做什么?顾小灯一点也不懂自毁根基。
难道苏明雅是被什么歹人弄伤了,一时叫不到仆从,脑子没反应过来,才呆滞在这儿任由放血?
顾小灯杵到角落里,想了一堆最蠢的可能性,仍旧无法解释苏明雅为何连最简单的伤口包扎都不做。
正想着,微光中的苏明雅忽然低低地开了口。
“小灯。”
顾小灯歪着脑袋望去,不太确定苏明雅能不能看到他。
他只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飘着。
“你怎么这样傻。”
苏明雅忽然轻声说着。
顾小灯不太赞同,心想,连一道小口子都不懂得包扎的混账有什么资格说他?
罢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苏明雅要怎么处置那是他的事。
顾小灯飘过来是想看一眼苏明雅是死是活,既然他看起来不像蹬腿的样子,那就算了。
他闭上眼试着和萧然沟通,没有等到萧然拉他回去,他主动提前飘走了。
他没想同苏明雅吭一个字的声,即便苏明雅很可能听不到。
这四次飘荡,在顾小灯感受到的时间流速里,不过就是一刻钟的功夫。萧然没有告知他飘去的时间点是何时,他也没有意识到幻境一秒,现世过了几时。
包括待在幻境中的所有时间,在他的感受里,不过就是度过了一个怪异的上午或下午。
阳光明媚,他得奇遇,恍如小憩的小梦。
萧然重复着用落花堆人偶、人偶散成花的循环活计,他大概是知道了顾小灯是个话唠,而要堵住一个笨笨小话唠的嘴,最好的办法就是唠过他,牵着他的话题,避开一些无需再提的致命点。
顾小灯对人与人的故事感兴趣些,也敏感些,对萧然所说的种种时空概念、千年因果不太能捋清,倾听时便去捋自己力所能及的,五指不断捋长发,纷扬落花过手背。
萧然与他讲述了许多历史长河中的故事,还谈到了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骊和狮心后谢漆,因为那对帝后做了一些对他极为不利的事,导致他如今只能抹净自己的存在,小心翼翼地不引起高家的注意。
换在百年前,他可曾是以鬼身的意志,操控晋国数百年,掌握异世近七个,现在都不行了。
萧然讲述得不平,顾小灯却听不出什么抱怨的意思,他想,萧然这只鬼已经隔绝人世太久太久了,除了对死去爱侣刻骨铭心的执念,对待其他万物的感情早就被时间湮灭了吧。
看破不需要说破,尤其是自己也疑似是这一桩痴缠旧闻里的当事人。
但顾小灯还是在萧然停下时,闲话一样问他:“萧然,我是你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爱人的转世,对吧?”
萧然怀里的无头人偶又被一阵风吹散。
顾小灯捡起一片枯萎的落花,放在掌心里观察它的凋零:“那什么,一个人只有一生,因为经历只有一世,记忆就只有一生,你要是把执念发泄到陌生的转世上,那就既跌份又过分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用帮助为借口,用非人之力干涉我的人生,干涉我的时空,其实也很惹愤怒的。”
诚实或许会和瘟疫一样互相传染,萧然没有说谎,也没有掩饰,只是抱住不成人形的人偶说:“对不起,我忍不住。忍不住思念,也忍不住不干涉,攒够了余力,便想见见你们,见你们心如刀绞,我便想用手上剩余的这点能耐,帮你们脱困。”
顾小灯把落花放到地上,认认真真地坐好:“我说,萧然,差不多了,饶了我们吧。在这世上,我真是找不到比你更过分的人了。”
萧然执拗道:“这百年来,我所干涉的已经不多,我只是守着你们,倘若你们安好,我便没有打扰。”
顾小灯想骂人……骂鬼:“这种所谓的守望很恶心,还很可怕!”
“我知道。”萧然抬眼看他,眼中没有湿意,只有苍凉的执拗,“小灯,我知道,对不起。”
顾小灯搜肠刮肚地想要狠狠骂他,萧然却骤然伸手,冰冷的手贴在他额头上。
顾小灯只觉脑子里传进了一缕微凉的冷意,顷刻之间便神思恍惚地感到困倦。
萧然低头来,额头与他眉心相贴:“不用怕,等你醒来,一切就像一场短暂的黄粱梦。你……你们都不愿意见到我,可我想见你们,我来记住你们就可以,你们不必记得我。”
顾小灯已然听不太清,眼皮沉重地阖上,身体摇晃着往前栽倒,一举撞散了萧然怀里的落花人偶。
萧然环住落花里的顾小灯,半晌,也只是跟着一同闭上眼,话是对顾小灯说的,也像是一场予己的千年的催眠。
“睡吧,待你醒来,你会身处一个更好的时空。”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