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拉住邦德的手臂将他从布洛菲尔德身边撕扯下来,邦德表情不变,只控制不住地往布莱恩血流如注的伤口处看了几眼。
“多么真挚的父子情啊,军情六处竟然忍心破坏这一切。”布洛菲尔德被枪指着悠然说道,“别再反抗了,詹姆斯,你这样在乎他,看来人是真的。”
布莱恩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按着伤口,快速喘了口气压抑住疼痛,然后说:“刚才你还说我在他眼里不如几管病毒。”
布洛菲尔德无视邦德,蹲在布莱恩身前说:“事有轻重缓急,人有高低贵贱,这颗星球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平等,你从被军情六处捡到的那天起就是他们的所有物而已,亲爱的布莱恩。詹姆斯他当然爱你,只是你从来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冷汗顺着布莱恩的鬓角流淌下来,他没有空余的手去擦,就任由它们滑落到脸颊上。
“你觉得……”他勾起嘴角,“我信你还是信詹姆斯?”
邦德心中一酸,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了一下。布洛菲尔德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因为他不是来看父子情深的,刺激布莱恩是为了让邦德失去最后的亲人:“哪怕他让你过来送死?”
布莱恩故意和他唱反调,吸引他的注意,这样邦德才能找机会反击:“为了他……我心甘情愿。”
布洛菲尔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对詹姆斯·邦德憎恶和嫉妒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了。他骤然站起身,说道:“我改主意了,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交流方式。”
蝙蝠侠将飞机停在阿尔及利亚境内的沙漠里,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收音机的音量键。
里面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晰,刚才爆发出的一声枪响把他吓了一跳,听到布莱恩的说话声才冷静下来:“……你还说我在他眼里不如几管病毒。”
问题不大。蝙蝠侠镇定地在头脑中评估。即便布莱恩被子弹击中,伤得应该也不算严重。
他紧接着又想起前段时间布莱恩专门跑到美国来找他,两人进行了一场短暂的谈话。
年轻的特工靠在一根喀斯特地貌形成的石灰岩岩柱上,逆着光对站在洞穴内的蝙蝠侠说:“我不让你参与进来帮忙好像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蝙蝠侠:“你要做什么?”
“我可能要失联一段时间。”布莱恩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用太紧张,我心里有数。”
蝙蝠侠皱起眉,一步步顺着光照进来的方向沿水路走到布莱恩身边,当脚尖快要接触到阳光时,他停了下来,问道:
“你会有危险吗?”
“会。”布莱恩谨慎地说,“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
阳光在两人之间的水域上形成了一块七彩的斑点,随着水波的荡漾而晃动。
蝙蝠侠盯着这块斑点,想问到哪一步才算是他自己的选择?失联和深陷险境都可以,那么是不是死亡也算?
“我爱你。”布莱恩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蝙蝠侠想指出他每次讲出“我爱你”这三个单词时似乎都别有目的,要么是一句敷衍的情话,要么用它来说服别人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然而布莱恩愿意在行动前过来找他,说明那三个字起码出于真心,于是在他不得已的冷酷中又添加了几分可怜。
“如果你回不来呢?”蝙蝠侠问。
“那就别等我了。”布莱恩笑了,“Just let me go.”
如今阿尔及利亚的黄沙拍打着蝙蝠侠的披风,他从收音机里听到幽灵党首领布洛菲尔德让人将布莱恩固定在靠背椅上,并强迫詹姆斯·邦德旁观。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蝙蝠侠看不见,他只能听见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震得耳膜生疼。
过了一会,布莱恩断断续续地说:“你的刑讯技术……比我遇到的刺客联盟姐妹花差远了……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詹姆斯,詹姆斯……别看我,我没事——”
后面的声音消失在一声闷哼里。
“中场休息!詹姆斯·邦德!”布洛菲尔德由远及近,走到被蝙蝠侠窃听的通讯装置前,“你过去给他一个拥抱吧,詹姆斯,那可怜的孩子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邦德被推搡着起身时站不稳似地踉跄了一下,周围响起几声哄笑。
“你年纪也不小了,”布洛菲尔德说,“差不多该考虑退休了,免得你身边的人总因为你受到生命威胁。”
邦德无视布洛菲尔德走到布莱恩身前,注视着他冷汗涔涔的脸,过了一会弯下腰,张开手臂隔着椅背环住他的身体:“再坚持一下,布莱恩,很快就结束了。”
布莱恩一言不发地点头。
邦德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塞进布莱恩手中。
接着他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眼看要坐回原位时忽然夺过幽灵党特工手里的槍扫射一圈,而后将枪口指向布洛菲尔德的头,厉声喊道:“所有人后退!否则我就杀了他!”
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他推着布洛菲尔德的后背走进与房间相连的走廊,绝大多数幽灵党特工都跟着他冲着出去。
留在房间里的布莱恩望着天花板调整了一下呼吸,侧头问看守:“能不能分我口水喝?你们都快把我的脑袋电冒烟了。”
看守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从桌子上拿了杯矿泉水走过来。布莱恩在他靠近时倏然暴起,解开早已磨得半松的绳索后反手抡起身后的椅子砸掉他手里的槍,紧接着拾起武器对剩下两人一人开了一枪。
然后他检查了下右腿的伤口,确认自己暂时死不了以后,对装有赫拉克勒斯病毒的手提箱连开数枪,等到箱子里的玻璃管尽数破碎了才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去。
邦德给他的芯片里是Q设计的电子病毒,接入幽灵党数据收集中心的主机、能入侵他们的数据库,从中导出幽灵党成员信息和几次赫拉克勒斯病毒的交易记录。
邦德一手勒着布洛菲尔德的喉咙,另一只手抓着手槍,时不时向身后的追兵开一枪,免得他们靠得太近。
布洛菲尔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放开我。”
“你做梦。”邦德毫不客气地说,“你会死在这里,现在可以开始想遗言了。”
“我……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布洛菲尔德从怀里拿出一只试管:“赫拉克勒斯病毒,除了我给你的那个箱子以外,我还保留了一部分。”
邦德勒着他脖子的手臂收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詹姆斯·邦德。我这些年来一直在针对你,无论是你交往过的女朋友……那个叫维斯帕的女人……还是你的老妈,M女士……他们遭受的痛苦……都是我给的。一个很好的应用模式,你干涉我的世界,我摧毁你的。”
邦德终于按捺不住给了他一拳,两人在路过的室内阳光房里扭打,邦德想要抢过布洛菲尔德手里的病毒,布洛菲尔德边躲避边笑话他:
“看看你,你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有多幸运,詹姆斯。像你这样的人本该一无所有,如同丧家之犬般站到我面前。”
幽灵党特工这时也赶到了,他们用槍指着邦德,邦德劫持了布洛菲尔德,僵持的场面岌岌可危。
布洛菲尔德:“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一个人被改变了。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詹姆斯?”
“……”
“布莱恩。布莱恩·邦德,你在牙买加捡到的小狗崽,十四年过去了,他还是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于是维斯帕和M女士全都平安无事,而你竟然慢慢地从前半生的煎熬中解脱了,凭什么,我问你,詹姆斯,凭什么?!”
“就凭我爱他。”邦德慢慢说,“你这个蠢货。”
布洛菲尔德手掌用力,将装有纳米病毒的试管捏碎了,迸出的液体溅了两人一身:“你可以杀了我,但你和布莱恩·邦德不可能全都活下来,这管病毒里有他的DNA——你再碰他一下,他就会死。”
话音落下,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邦德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然而这份痛苦并不是因为病毒。
邦德用槍紧贴着布洛菲尔德的头,轻声问:“你以为他打算活下来吗?你以为他没做好牺牲准备吗?你的威胁算什么?嗯?它什么也不是!布莱恩愿意给我的东西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在布洛菲尔德震颤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紧绷到略显狰狞的脸和泛着水光的眼睛。
“……去死吧。”他最终对幽灵党的首领说,“带着你的病毒和嫉妒下地狱去吧。”
邦德手臂有些发抖地扣下扳机。
他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愣了半秒钟才意识到晃动的不是自己而是地面。远处建筑物传来爆炸坍塌时的巨响,包围他的幽灵党特工们也怔住了,半晌才有人问:
“是不是数据库内的信息泄露,自毁程序启动了?”
布莱恩。
邦德的心跳漏了一拍,转身就跑,幽灵党成员同样忙着逃命,却也想把他留下,于是生死关头枪战又一次展开,敌人像潮水般连续不断地涌来。
邦德开枪开到麻木,到后来身心俱疲,有那么一会他的头撞到了玻璃,靠在一颗长在盆栽里的芭蕉树的树叶下短暂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睛时,首先听到了布莱恩的声音:“詹姆斯!醒醒!我们得走了!”
邦德昏昏沉沉地跟着布莱恩站了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穿过两条长廊,期间又杀死了几个敌人,然后邦德逐渐清醒了一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样了?我身上有赫拉克勒斯病毒。”
“没关系。”布莱恩松开支撑他身体的手,“半成品病毒生效没那么快。”
邦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的目光从布莱恩脸颊上细小的伤口移动到对方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最后伸手攥住布莱恩的手腕用力握了握。
“还能走吗?”
“能。”布莱恩低声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他们安静地来到数据收集中心的出口,地面震动得愈发剧烈,陨石坑北面的缺口处有几辆直升机飞了进来。
布莱恩顶着风沙眯起眼睛观察片刻,确认他们不是CIA就是MI6,于是推了下邦德的后背,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们过两天再见。”
邦德往前走了几步,想回头,布莱恩小声说:
“别看我,詹姆斯。”
“……赫拉克勒斯病毒发作的时候疼不疼?”
“还可以。”
半晌,布莱恩说:“你该走了。”
邦德再次往前迈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抽出手槍瞄准布莱恩的头。
他的手这会已经不抖了,语气也还算平静:“需要我帮忙吗?这样能快一点。”
“……”
布莱恩沉默地面向他,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天地的姿势,爆炸的熊熊火焰如深渊般从他背后席卷而来。
“砰!”
宛如一声贯穿沙漠的长鸣。
直升机上的军情六处特工忽地打了个哆嗦,放下望远镜,手臂颤抖地拿起对讲机向长官汇报说:“我看到了……”
“007特工,殉职。”
结束了。
他的大脑机械性地运转:接下来要寻找可靠的人将布莱恩的身体暗中转移走,但实际上布莱恩能不能在这么复杂的境遇下复活还是未知数,活过来要多长时间也是未知数,詹姆斯·邦德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 也许他应该……
应该干什么?
马洛里的思绪突然卡住了, 长久以来积攒的情绪和压力如火山般喷发, 把他冲击得头晕眼花。过了好半天,他才听到Q叫他的声音:
“……长官, 长官?”
马洛里回过神,看向会议室中的其他人。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表情各异, 但大多神思不属、面色沉重, 仿佛刚才那句“007,殉职”将他们的灵魂也带走了一样。
倒是显得马洛里累懵了的呆滞表现一点都不突兀。
过了一会, 詹姆斯·邦德坐进直升机,恢复和总部的通讯。马洛里定了定神,说道:“我听人汇报说布莱恩·邦德殉职了。”
邦德并未回话,总部会议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又过了几秒钟,马洛里说:“他的尸体——”
“没有尸体。”邦德打断他, “幽灵党的数据收集中心自毁了, 他感染了赫拉克勒斯病毒, 为了让他走得轻松一点,我开了一枪。”
马洛里的心情忽起忽落。布莱恩的‘尸体’无法回收是提前设计好的,很快他们就会派可靠的人过去实施救援,但赫拉克勒斯病毒不是,邦德亲手开枪送了布莱恩一程更不是。
马洛里理解邦德当时不忍的心情, 但是这样的话万一复活进程出了差错……
“开枪的人是我。”
邦德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直白地说, “一切后果和责任都由我承担。”
直升机里,邦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的槍茧,此时此刻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布莱恩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待飞的鹰般等待着发令枪响,而后无论他将前往另一个世界,还是在短暂的沉眠后得到今生的自由,那都是无需考虑的以后的事了。
所以你是否还能兑现当年的承诺、再一次从名为死亡的雪山上走下来?
你还愿意再见一眼那个送你进地狱,也带你来人间的人吗?
布莱恩又一次不知生死,可是这次没有一个约定好车站让邦德站在那等待。
谁都不确定命运的轨道将通往何方。
“刚才我开始回忆过去,马洛里。十几岁的布莱恩从我面前跑过去时的画面犹如发生在昨天。这样看来,我的确老了,已经不该再和年轻人争论这个问题。”
“你还没老呢。”马洛里语气难得温和,“等你想回忆都回忆不起来的时候,再去抱怨也不迟。”
酒吧老板打开了麦克风和伴奏。
舞台上的驻场歌手忘情地唱道:
“你不在我身边陪伴的这段窒息时刻,我该如何苟且偷生?”
“我渴望爱能灌注到我的血液,告诉我,这是我奋不顾身的归属。”
“为了你我愿意不顾一切。”
“因为这难以磨灭的誓言。”
“……”
“您喜欢这首歌吗?”老板抵着吧台,问他今天唯一的一位客人,“虽然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又是为什么而唱,但我认为其中蕴藏的情感很动人。”
他的客人穿着一身在沙漠里行走的劲装,头戴黑色的蝙蝠头盔,包场后一杯酒都不点,只在那里干坐着。
酒吧老板不想白挣他的钱,于是让店里的歌手即兴发挥。
“我很喜欢。”客人颔首说,“它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
“您的朋友过得如何?”
“……就像歌词唱的那样。”客人轻声跟着音乐哼唱了两句,“‘百万枚玻璃碎片在过往中纠缠,星光涌现时,唯见灯火阑珊。’”
他的嗓音低沉得有些不同寻常,却在唱起歌时有种别样的悦耳。
但他唱的并不是一句愉快的歌词,酒吧老板说道:“我很抱歉。”
“没什么,他自己恐怕不那么觉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客人沉吟良久。
等到酒吧老板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时,他才回答说:“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都是个好人,大众不知晓的时刻,他救助了许多人。他的上级认为他忠诚可靠,他也能为朋友的请求赴汤蹈火。”
“那么对您来说呢?”
“……”
他除了是个好人之外,还有些冷酷了。客人心想。
固执地想要讨好每一个在乎的人,却又分身乏术。
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
‘我爱你。’
‘——如果你回不来呢?’
‘那就别等我了。’
‘你的刑讯技术……比我遇到的刺客联盟姐妹花差远了……詹姆斯,詹姆斯,别看我。’
声音戛然而止。
他依然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慢吞吞地调大音量,望着地平线逐渐被锋刃似的沙尘磨出血色。
当然,换个角度说,他也能够理解布莱恩的选择。
蝙蝠侠在对待自己的至亲的方式上并不比那位已经上报牺牲的特工优秀。
为了避免回答这个问题,客人对老板说:“我要点一杯酒,伏特加马丁尼,摇匀。”
酒杯端了上来,他闻了闻杯中液体的味道,不感兴趣地把它放在身边的座位前,多少假装那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等到舞台上的歌手唱完,他站起身结了账,从空无一人的酒馆中走出来,看看漆黑的天色,脚步一深一浅地向沙漠某处的人类聚居点走去。
穿过小镇的集市后,他来到一栋二层建筑物前,轻而易举地避开守卫落到二楼的平台上,撬开玻璃窗再拉开窗帘。屋内床铺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都罩着黄褐色的麻布,胸口毫无起伏,犹如一具尸体。
或者就是尸体。
据蝙蝠侠所知,军情六处正在筹备布莱恩的葬礼,007特工并未特地留下遗嘱,因此生前拥有的一切都将转赠给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也是在明面上给予了他生存和死亡的养父詹姆斯·邦德。
定好的墓志铭只有一句话:
——世界无法满足我。
(The world is not enough.)
而他不曾亏待这个世界。
葬礼大致定在一个月后,军情六处会酌情给布莱恩认识的人投递邀请函,这对生前是秘密特工的人而言可谓难得优待。
但也说不定是因为布莱恩在“秘密”这个单词上做得实在不够称职。
蝙蝠侠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发笑,对着布莱恩的“尸体”却又笑不出来。
他眼见军情六处趁无人关注沙漠里的环形山废墟,派人过来把布莱恩挪到安全地带。
詹姆斯·邦德和其他关心布莱恩、且知晓布莱恩秘密的人正在等待。
蝙蝠侠也在等待。
问题是奇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生?
“布莱恩。”
月上中天,四周空无一人,他顺着砖墙滑坐在地上,背对房间试探地叫出名字,但话音落下后回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声。
“布莱恩·邦德。”
屋内依然寂静。
蝙蝠侠只呼唤了这两次,然后就闭上嘴,像雕塑一样靠墙守了一晚上,天空泛起鱼肚白时,他从浅眠中醒来,感觉到背后的墙壁已经被体温捂得发热,手脚却因为久未活动一片冰凉。
睁开眼睛后他又心平气和地叫了一次名字:“布莱恩。”
今早答应他的晨风比昨晚的夜风温柔。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拍掉皮肤表面的灰尘,犹豫着回过头再次往床角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回他没能按捺住,跃过窗台来到室内,仿佛一只溜进人家的野猫般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
“布莱恩。”
“你说过你会回来。”
大概是某人活着的时候给出了太多承诺,所以听不见又一个在他耳边吵他的人。
蝙蝠侠站了一小会,仔细地检查过床上躺着的人的呼吸和心跳,最后赶在旁人上楼前原路返回,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并不觉得有多失望。
毕竟从八岁那年起,布鲁斯·韦恩就懂得了枪响之后甚少有奇迹发生。不过也许他第二天晚上还会再来一趟,然后是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
第五天的夜晚哥谭市会将他召回。
一个月后他会去参加布莱恩的葬礼。
一年后他会习惯生命里再次少了一个人。
生活循环往复,一切和记忆中有所不同,又毫无改变。
第二天,军情六处将布莱恩送上飞机运往英国。蝙蝠机始终缀在MI6的专机后面,等到詹姆斯·邦德出现在机场,蝙蝠侠才调转方向离开。
他觉得当天晚上没必要再去守着了。
结果这一天的白天,他去了正在修缮当中的军情六处总部旧址。废墟里有一盒不知是谁放在那的蛋糕,旁边还有一张叠好的贺卡,上面写着:
我记得你年幼时喜欢这个口味。
蝙蝠侠蓦地想起布莱恩在这栋楼里长大,或许有不少人见证过他的青少年时光。
那么如果他真的再不会回来,至少这里也能多几个了解他身前是什么样的人、又能在他死后诚心诚意为他哀悼的对象了。
马洛里正在撰写布莱恩的讣告。
这不是个简单的活, 特别是本该迅速复活清醒的布莱恩到现在还没睁开眼睛。
按理说他上次被狙击槍命中心脏只过了不到五分钟就醒了过来,这次为了避免军情六处的法医发现不对劲(你这尸体怎么连尸僵和尸斑都没有啊而且致命伤呢?尸体自动愈合了?),他们还特意安排了尸骨无存的戏码,以便于布莱恩一恢复行动能力就自己找机会跑路。
结果布莱恩一直没醒, 没像以往那样发烧, 甚至没有呼吸和心跳。
好在他也没变成常人熟悉的那种尸体, 起码没有腐烂的现象,马洛里的想法就在‘他似乎还能再抢救一下’和‘该不会以后都是个标本了吧’这二者之间反复徘徊。
艾什·柯本带人在撒哈拉沙漠的小城里守了布莱恩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给马洛里打电话:这样下去不行,好歹得换个安稳点的环境, 若是发生了意外方便抢救。
马洛里一想也是, 就派飞机把人接回到伦敦,送到了M女士的住处——目前只有这里足够安全隐蔽, 而且M女士退休后时间和精力比较充裕,不仅能够很好地照看布莱恩,还可以在布莱恩清醒后第一时间通知该通知的人。
詹姆斯·邦德则被隔离了一阵。
这是他是自己要求的。
他还提出让Q来帮他检查体内残留的赫拉克勒斯病毒,Q顶着两个黑眼圈说:
“在我看来,这项任务的优先级不高。你体内的病毒只针对布莱恩·邦德, 他已经死了,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邦德说:“你又没有其他更紧急的工作。替我检查的时候顺便对我说说赫拉克勒斯病毒发作时的症状和感受吧。”
“……”Q稍微沉默了一下, 边戴手套边问道,“他那时真的感染了?”
“对。”邦德配合地躺在工作台上,“我昏迷了一小会,他起初不知道我身上有病毒,但扶我起来、同我有皮肤接触以后就应该察觉到异样了。”
“不一定。”Q低声说, “半成品病毒发作起来没那么快,现有的两个案例都是和病毒携带者亲密接触过很长时间后才死亡的, 我怀疑它的传播能力或在人体内的寿命其实也没有幽灵党形容得那么恐怖——否则幽灵党没必要把那两个病毒携带者全都变成自己人。”
要是赫拉克勒斯病毒真能通过皮肤接触快速传播,并在人体内永久存在,只要一个人感染后等着它扩散到全球就行了。
幽灵党却要多加一个步骤,收买目标身边的人,只能是因为病毒实际上有所限制。
邦德稍微松了口气:“你或者研究出这个纳米机器人的博士能弄明白它的短板在哪吗?”
“假如你不跑来浪费我的时间,我说不定今天下午就会有结果。”
Q手上动作不停,平淡地说,“只是仍然迟了一步,不是吗?有一些不该死的人还是死了。”
“……”
邦德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
“你减轻了他的痛苦。”Q避开邦德的眼睛,安慰说,“就算他一开始没感染上,陪着你走出来的那段路也肯定中招了。死在亲人的子弹下总比感受着自己一点点从内部腐朽强。”
“我没有免去他所有的痛苦……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承受伤害,那种感觉,很。”
邦德的描述停在这里说不下去了,干脆略过去,“你能想象吗?只要我在旁边,他就能忍住不发出声音。”
Q摆弄电脑的手悬停在空中。
他背对着邦德在屏幕前坐了一会,到底是控制不住地站起身,略显狼狈地快步走出办公室:“检查结果待会自动出来,你自己看,我要去喝点水。”
邦德也不问Q怎么能想出像喝水这么烂的借口,继续躺在工作台上出神。
他本来想告诉Q布莱恩其实有一定概率活过来,但转念一想现在说这些,和让人怀揣随时可能破灭的希望有什么区别?
说不好谁更难熬。
当天晚上,Q给他发了封邮件,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半成品赫拉克勒斯病毒寿命不长,在人体内经过一段时间后会死亡,此外,电子脉冲武器也能对它造成干扰,Q支部近期将加班加点研究专门针对这种病毒的装置。
Q还强调说,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邦德和布莱恩。
后面话锋一转,问邦德:
【军情六处有人想要举办一次悼念布莱恩的聚会,你去参加吗?】
这种小范围的悼念活动通常都是熟悉死者的人凑在一起,边喝酒边回忆过去、互相安慰。
邦德拒绝了:【我受不了这个。】
他向来不合群,更难以忍受人人都觉得布莱恩再也不会回来的氛围。
后来他得知那天晚上前去赴宴的人有不少,第二天带着一身酒气和发肿的眼睛坐到工位上的同事们验证了这一点。
也不知该说这群家伙等人死了感情才忽然间变得充沛起来,还是说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他们眼中终究有所不同。
此外,邦德知道马洛里在写讣告。
英明神武、绝顶聪明的军情六处长官花了整整两天,憋出二十个单词。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还要忙别的,没法长期坐在办公桌后面打字,另一方面是有很多人对这份讣告升起了空前的兴趣。
邦德站在电脑屏幕前念道:
“‘布莱恩·邦德中校,二等勋爵士,讣告。’不错的标题,足够抓人眼球。”
马洛里瞪着他。邦德不为所动地继续念:“‘国防部高级官员布莱恩·邦德在赴北非完成任务时遇难’——这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