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闲想过平凡而毫无波澜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壮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当剑仙;他只想脚插在农田里被日光晒得黝黑,操着一口只有乡亲能听懂的方言,手上的茧来源于生计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为吃食而非修炼,他想做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千万别和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烂事扯上关联,且一些吊桥效应和养育之恩带来的爱情,也不要为好。
仙人以身躯为引,满山的灰土为碳,这场火是决然熄灭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个山头,光照不进来,阴火只会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谢玉折裹着他,柳闲一点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觉和睡觉没区别。天命书已毁,所有的火焰都被谢玉折吸收,他抚上他的双眼,头一次,毫无防备地笑了,用口型问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该把谢玉折推开,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有力气,又欠了谢玉折一笔。
欠祈平镇的,我还不完了;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如果有下辈子,再说吧。
失去心跳的最后一秒,他在火里是这么想的。
谢玉折是世界上最害怕柳闲死的人。
柳闲, 天下第一的剑客,唯一知名的神仙,美人榜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是他小时候常粘着的哥哥, 他的师尊,与他轮回多少世都互相牵扯的人。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见过他,第一次分别是在十二岁, 重逢于十七岁,如今二十三岁,已经六年了。
这个人是懒散的、吊儿郎当的,也是可靠的、举世无双的,一柄绝尘的剑,一双惊鸿的眼。谢玉折很少有绝望的感觉,小时候他要保家卫国,后来他要为亲复仇, 再后来想帮助柳闲,一直都活得很有盼头,所以直到柳闲消失之后,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时,自己什么都没怕过,而后便惘然了。
他早就弱冠了,这一天亦是他生辰, 可他并不开心。柳闲不在之后,从前他说的“等你及冠就知道了”“等你及冠了再告诉你”, 全都不作数了。
就这么突然一天,他的名号从“小将军”变成“上仙之徒”, 再变成“玉折仙君”、“檀宫宫主”,再也没有人提醒他他彻夜不歇的练剑会伤了身体, 没有人问他今日过的是否舒心,没有人约他伴雪景饮茶,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说“这是我的弟子”。
玉折仙君刚处理完宗门要务,如今正在忙里偷闲。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绳,那绳没了主人的血肉滋养已经暗淡褪色,没有分毫色彩。
这根绳子……是柳闲刺他一剑,离开之后,不小心落在他身上的物件。即使这么破旧了,从前柳闲仍一直把它戴在手上,看起来十分重要。更何况这是柳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谢玉折一直好好珍藏。
而且,他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了。
师尊没有死。
仅仅颓唐了片刻,谢玉折便离开禁室,移形去了檀宫新建好不久的高台。
有了这高台……
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只要有了这个,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他的。
檀宫之中突然升起狂风,周围的小弟子却怎样都看不清风暴正中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并不好奇,甚至远远得就躲开了。
无非就是宫主啦。
宫主又下地狱啦。
高台未建之时,宫主整月整月地外出,就像是要跑遍天似的忙碌,且每次回来都满身的伤;高台在建之时,宫主神出鬼没,整天把自己关在禁室里,而里头偶尔会飘出药物的异味和法咒的砰响;高台建起之后,宫主便不往外跑了,也怎么在禁室里呆了,而是干起了更恐怖的事——下黄泉。
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天,双眸明亮就像有大好事要发生,而后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两只眼睛又像遭遇了灭顶之灾一样崩坏,让人觉得他又只是发疯白跑了一趟呢。
没人知道宫主下去干什么,但次数太多,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有谣言说,宫主是想在黄泉里捞个人出来,复活往生。
可他的两位恩师,上仙同顾宗主正安心云游呢,与宫主相熟之人,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之人,有谁死了呢?
此时,谢玉折割破了手,用血液在剑身上划了个符咒,而后紧握着剑朝高台劈了下去。一阵狂烈罡风之后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深黑裂缝,阴湿的风从里侵染着人的骨髓,百鬼惨笑叽叽喳喳,仿佛有庞大的污物就要进入人的灵魂。
而谢玉折收剑点地,刹那无声。
他的手掌有着和年龄毫不匹配的粗粝,其上不仅仅有多年习武的茧子,更是有数十道狰狞的长疤痕,积年未消。
倒不是消不掉,上好的药膏就在手边,他没有用。他盘算好了,故意把这些疤痕全都留下,往后等回到了柳闲身边,就不经意间让他看到,再为他眼里出现的别的情绪窃喜。
只是这么点理由而已。
他一跃而下,鬼门随即关闭了。他走在黄泉水畔,轻车熟路地走向一座小楼。小楼看起来很不显眼,门也是紧锁的,其中静谧无声,了无生气。
他帮鬼太子傀祸离开修罗观,日后再助他找兄长报仇,傀祸自然也有所回报,助他办成了这件事。这是他和鬼太子的交易,他们各取所需。
谢玉折突然想,如果柳闲在他现在的处境,会怎么做呢?
他比我强得多,他不用走这么多弯路,应当是直捣鬼王宫,挽一个漂亮的剑花,与鬼王的大军鏖战一番,而后将剑锋抵在他的脖颈之上,笑嘻嘻地说;“在下有事相求,鬼王大人愿意帮我吗?”
念及此,谢玉折微微笑了,他轻推开小楼的门,仿佛不想打扰谁人安眠。
这是一间没什么装饰的空屋子,但墙皮上却贴满了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咒,迎面能看到一尊脸已经模糊不清的菩萨像。其下的沉木柜台上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没有贡品,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尽许久了,显然没人打理过。可屋内缺干净整洁,看不见一丝灰尘,和处在三界角落的鬼域格格不入。看起来,这房子的主人常来此地,没什么信仰,只是做做样子。
但其实这些东西,都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进屋的第一刻,看到的应该是,屋中心那一个巨大的冰盒子,和其中……一具冷冰冰的的好看皮囊。
那是柳闲的样子。
那盒子并非棺材模样,而仅仅是一个长方形的寒冰盒子,就像盒子主人不承认死亡,只是把睡美人放进去冰冻起来了一样。
柳闲在里头睡得很香,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轻轻阖上,嘴角还残存着一抹温柔的笑,就好像生来无忧无虑,未经沧桑。
可他又不像柳闲,他们长的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躺着的这个东西,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笑僵硬死板,勾起的嘴角和别人刻意用手提上去的并无区别。
但谢玉折似乎全无意识,他一进去便跪坐在了他睡着的盒子旁,一手搭在盒子边,垂头看着他,唱起了不知哪一世的小时候,他在路边乞讨时,向歌姬学的江南小曲。
“都道是大雪初霁见新年,怨只怨凡尘与君不相见,君劝我莫生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随云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也。”
他声音越来越低,吱呀呀的调情调被他唱的不知是什么音。依稀记得,好像他第一次去醉梦长,楼下的那位歌女,也是唱的这个曲,真是宿命。
他抚上那张脸,慢慢勾勒他的棱角。
柳闲,你在做一个美梦吗?
你梦到我了吗?
神仙是没有梦的。所以你不会梦到我。
不过你也不是神仙了,作为凡人的你,会梦见什么?
水云身小池边经年不败的梅花,不周山上终年落的雪,杨徵舟亲手制的各味良茶,团圆夜的灯,云娘的流心糖糕?杨老板说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那我不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就不会伤心了吧。
你知道我日日思你,无法入睡吗?
他轻轻抚摸着被他戴在手腕上的这条快要断掉的绳子,喃喃地唱着:“欲问君时处何处,欲问君何日归家,欲问君如何生不得贪嗔?”
师尊,国师,哥哥,柳闲,你怎么舍得。初见时你怎么舍得装作不认识我,如今又怎么舍得弃我而去?我们同是人间的异类,依偎在一起,你怎么舍得躲着我,留我一个人?
好在,今日之后,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你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灵流喂进了“柳闲”嘴里,把红绳郑重地系在了他的手腕。
而这是两年之后的事。
远方似有仙境,薄雾迷迷蒙蒙,浓云朝柳闲伸出一只勾人的手,他搭上那只手,浑浑噩噩地跟着走,恍然间他觉得,此行终处有家的气息,于是他睁眼了。
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么快就能入轮回?我还没睡够呢。而且为什么那些传说全都没起效?
比如黑白无常来接人、站在望乡台上看亲友,他一个都没经历,就要开始下辈子了?
鬼域的工作人员搞什么鬼。
柳闲刚有点意识就气愤地直坐了起来,却被周身的寒气冷了个哆嗦。
而后他迷迷糊糊地,一边用衣袖擦眼眶流出的液体,一边细细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明明已经做好了死后变蟑螂、之后慢慢轮回的准备,可他现在还是人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亏,流程没走完,休息还不够,就要开始新的一辈子,还直接就是大人模样,不仅不会经历孩童的天真,出生点还这么的诡异。
他身体僵硬,便想折点寿再算一卦,旋即打住——他这新一辈子可不是长生不死的命,要珍爱生命啊!
不对,我怎么还会算卦?还有前世的记忆?
柳闲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有根彻底断掉的红绳,登时跳了起来。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熟练地召出一柄小剑,凛凛的剑身倒映出自己的脸,体内的灵脉也和从前别无二致。这、这玩意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啊!!
这根绳子是他的命绳,它断掉证明他的确死过,而如今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复活了。
可这和他之前的身体又有些不同。
如今他耳聪目明,非常健康,双目没有半点被摧残过的痕迹,他从来没有独独用眼睛就能将世界看得这么清楚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从千年前化人那一刻起步千秋就给他灵魂打上的特殊烙印,宗师压制着他的东西,也消失了。
这竟然是一具崭新完好的身体。
来不及想太多,柳闲只想知道,既然他没死,那谢玉折呢?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符咒,看清之后,轻笑了一声。而后跨出冰床,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垂下的一只手握着断绳,另一只手执起桌案上已经潮了的香,慢条斯理地插进香炉里,道:
“见过神仙娘娘了。”
他已经有了想法,于是直接走出门去。
刚踏出去一步,眼前忽的一闪,便直达了灵气充裕之地,应当是上修界。还有些不适应突然的光亮,他眯着眼,坐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看到有个朝自己款步走来的红衣青年。
果然来了。
他仔细盯着来人,笑叹了一声。
谢玉果然还好好活着,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这么大阵仗,是要搞什么鬼?他静观其变。
而谢玉折手提着个玉匣,身后小步跟着不少白衣修士,或胆怯或忧虑,独他是明艳的一抹红。柳闲鲜少见他穿这样艳丽的颜色,虽有些别扭,但也格外好看。
等谢玉折走近后,跟着他的修士们像是提前得了命令,纷纷退至两侧,独留他一人继续向前。他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步伐越来越快,在离柳闲所坐不到半尺之处,他终于克制了脚步,而后毫不犹豫地直直跪下,膝盖骨碰地时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他面不改色,弯腰三拜,恭敬沉声道:
“弟子谢玉折,拜见师尊。
“愿您——”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类似“辉比日月,万寿无疆”之类特别有气势的话,他只是看着柳闲,执起他的手,落于其上轻轻的一个吻,笑弯了眼说:“小玉愿您一直平安幸福。”
第118章 归家之礼
某年某月某日, 所有未归家的人都注意到,西北方有界山上边的天空里突然多了几千双眼睛,山里边所有花鸟云虫草输都根被抽了魂一样蔫死。
而后一道蓝火从山巅腾起, 刺得笼罩着山的眼睛齐齐闭上,随后,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
团团的云被撕成碎片, 那道裂缝与周遭让人恶寒的眼睛不同,往里看似有仙幻之景,浓郁的灵气从中蔓延出来,浸润了整座死山。山上的焦芽里冒出嫩叶,残苞开出花朵,不断地有书页似的碎片从山巅飘回缝里,短短半天的时间这山就死而复生,比往年更多了一层玄乎的传说。
等碎片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之后, 裂口又关闭了,那时所有人都心有所感,心念一怔。好像身体突然轻松了一下,可随后又一切如常,完全感受不出异样,他们又继续了自己的工作。
但在那之后,在某个时间, 也有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某颗痣、胎记、疤痕或是些别的印迹, 在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檀宫的人再也没有听见过他们宫主的风声, 要知道从前不论有多忙碌,宫主总会抽空回来, 打理些事务。而这几年出的事不算少,天下唯一的上仙和天不生的顾宗主一齐云游四方,百炼谷的方宗主称“万事了了,无事可扰”之后闭门不出,药宗的周宗主和隐居凡间的杨老板也再也没了音讯,上修界只剩了谢玉折一个主心骨,其余大宗门,都靠小辈打理。
有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说,这些都是上修界扯出来的幌子。其实,上仙和顾宗主因往事不和多年,曾经甚至反目成仇,根本不可能一起出又;还有不要命的老人,说上仙其实不是真神仙,从前他才没这么避世,亲自动手杀了很多不听话的人;而顾长明则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与年少时曾对自己有过教导之义知遇之恩的柳兰亭反目成仇,将其关入牢笼服刑百年。
而他们的消失,并非自愿,而是有人想大权独揽,在进行肃清。至于传闻真假,此人是谁,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全靠听者自辨。
顾长明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檀宫修建而成、大喜之时,他却一身缟素,为谢玉折“加冕”,褒奖他年少有为,自那时起就已经兴起了许多传闻。
而今就连檀宫的宫主都不见了人影,上修界人心惶惶,生怕是山雨欲来,大祸将至。
而三日前日,檀宫终于收到了宫主的亲笔信。
信上写着,上仙三日后将云游归来,弟子们需列阵相迎,不可怠慢。
纵使有人好奇,可仍旧没有人问与上仙同行的顾宗主如今身处何方,冥冥之中他们明白,这不是他们该知道的事情。即使如今宫主对他们再好,有些密辛也不该随意招惹,或许不问不信不思考才是保命良方,安心听令,迎接大名鼎鼎的上仙归宗就好。
要知道,上仙对整个修仙界而言,早就已经不只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了。柳兰亭是一个千年来都未曾熄灭的传说。只要有这样一个传说未曾陨落,人就永远有底气,永远感到安全。毕竟,这么多年来,柳兰亭一直都是这样的做派,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他登仙之前,以凡人之躯灭了一整座在凡间肆虐的妖山;
约一千年前,他开垦了个小山头,打出了“有志之士皆可来学剑术”的招牌,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在仙的教导下通了灵脉,习了法术,此山后来建云梯与天齐平,名为天不生;
约九百年前鬼门洞开,生灵涂炭,不周一剑镇了九洲,剑出时天光乍破,血雨纷飞,剑仙之姿于云端凛凛成威,随后上仙闭关二十年;
约八百年前天裂降雪,十年不停,诡异寒冬,上仙携一众修士齐补天裂,天漏填满云销雨霁,随后上仙闭关四十六年;
约七百年前,各地旱灾频起,上仙立祭台施法三日,而后烈日之下竟真降起雨来,有人说,当年他在一旁目睹上仙面如土色,七窍流血,双瞳失色,雨落下后直接晕了过去,好在身旁的小弟子将他驼了回去,随后上仙闭关七十四年;
约五百年前,仙草现世伴随着梼杌复生,修士倾巢而出欲夺仙草,却力不能敌还自相残杀,仙门死伤惨重,上仙出关独赴仙山,斩梼杌得仙草,将其浸于灵泉之中,源源不绝,人人皆可饮之。据传,上仙归宗那日,天不生弟子只看见了个浑身是血和破布条的人立在长老身旁,这人似乎还断了一臂,随后一百年不知上仙踪迹;
约三百年前,上仙出关,久违地游历天下,降妖除魔,所到之处赞声不绝,连拔剑时遗落的剑穗和擦血的绢布,都被百姓供奉起来传承百年;
约一百五十年前,上仙收徒,其弟子名为十七,悉心教养,未曾怠慢。而十七此人,忘恩负义,图谋不轨,作奸犯科,秘学禁术意图弑师,奸计败露后,众仙家将其置于绞刑架悬吊而亡,最后由天不生顾宗主亲自点火烧尸,残骸弃于黄泉。上仙归家,见状大喜,褒奖众人,可奇怪的是,随后某些长老再也未曾露面,上仙也销声匿迹,多年不见踪影;
只有八年前,他在比武台上为自己百年后新收的弟子出面,若非如此,众人还以为他羽化了,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了。
除了正史之外,仍有另一种传闻,说他是个杀人如麻、全凭自己心意的恶魔,不过多数人都不信,而且,即使真相是真也无伤大雅。
怪谁也别怪柳兰亭啊,他要是被逼得不干了,万一有一天天又塌下来,谁还能为我们抗?这么多年,好好活着的上仙给人的安全感,可比上修界那么多吃白饭享盛名的废物加起来都多得多了。那些人看着光风霁月,背地里还不知道干了多少脏事呢,人又不是非黑即白,上仙那么强,为救苍生做出了这么多事,偶尔为一己私欲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反正又没杀到我头上来,反正没人比上仙更爱救世,很多人都这样想。
柳兰亭像定海神针一样活在每个人的心里,因此此次他归来,弟子们自然欣喜,预备风光大办,把这颗安心药重新喂进天下人的嘴里。越隆重越招摇越好,告诉所有人上修界仍值得信任,天知道这点信任能让多少人捞着好处。
因此,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喜形于色的弟子,在谢玉折一声“愿您幸福”之后,数千名弟子一齐低头拱手,声音高亢直冲云霄,场面极其恢弘,可他们说的话却很接地气——
“欢迎上仙回家!”
日光渐渐没那么刺眼了,柳闲睁开眼,却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该怎样行动。
回家?他注意到了这个词。檀宫我几乎从没有来过,如何称得上是家?是谢玉折教他们这样说的么。
谢玉折已半跪于地,他微垂着头,并不急于看到柳闲的回应,只是捧起他的手,吻了吻柳闲长有一颗小红痣的手腕内侧,那是先前柳闲戴红绳的地方,如今那晦气绳子断了,他为他套了一个冰透的翡翠镯子上去。顺从啊,臣服啊,都是他一直以来做的很好的事情。
等看清这镯子的时候,柳闲挑了挑眉,他拨弄了几下这镯子,朝谢玉折比了个口型,应当是个问句,但他没有问出声。
谢玉折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让柳闲恨不得把他嘴给缝上的话:“师尊还记得。这就是当年我爹娘在演武场私定终生的时候,我爹送给我娘的镯子,好像已经传承十代了。”
外人面前说什么胡话呢?柳闲飞速地用余光瞟了眼身边人,见一众人都神色如常,这才安了心,而少数几个嘴角没止住的人,都被他恶狠狠地瞪了好几眼,也只敢憋笑了。
他补充说:“也可以用作谢师礼,谢师礼。”
而谢玉折一边笑着,一边再双手奉上自己一路提来的温凉锦匣,一字一句道:
“还有这个。师尊,这是我为您这次归家献上的第二份贺礼。”
这匣子八角镶金,内外有两层,外层镂空雕着狰狞妖兽,栩栩如生仿佛马上要张开大口将人撕咬吞噬,内层是蜡封的特质白瓷,将其中的一切气息都隔绝在外,无人能够窥视。
柳闲好奇地放出一丝灵流,探查出了让他不适的气息,一对剑眉微凝,他问:“这是什么?”
谢玉折没有解释,他仍温良笑着,素来冷淡的脸和煦得像春日融雪,惊得身侧之人连眨眼都顾不上了。
此时,檀宫外大片的柳树正随风低语,杨柳依依,一片留意,极俊俏的两人在柳条之下,眉眼含笑,是一副和乐融融的美人景。
谢玉折打开锦盒,轻声道:“我为此筹备了许久。”
他话说得诚恳,柳闲却想不出,正道之光会在这匣子里头装什么东西。要是他本人,装个骨头尸体的倒是不在话下。
可当那盒盖一被打开,熟悉的人血气和紊乱的剑气钻进鼻腔,柳闲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过去。
他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眯了眯眼,而后饶有兴致地拖长了声音,问:“原来是他。”
他凝出一一柄小剑,提起锦盒里水藻般茂盛的头发,连带着拎起一颗不堪入目的人头!
这头看着惨不忍睹让人恶心,味道也腥臭难闻,但柳闲并未表现出半分不适,反倒信手拎着它,细细看它大睁着的双眼。这张脸上的两颗眼珠红点密布,高高凸起得好像死前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应当是存放日久了,它的嘴唇紧抿着,五官流出了大股紫黑的血迹,已经干涸黏在了有些溃烂的皮肤上。
“谢玉折,你还是……”
谢玉折的呼吸随着他言语的停顿一滞。
把人头平稳地收进瓷匣里,柳闲把那柄剑丢在地上,低低笑道:“还是这么会讨我开心啊。”
第119章 我想要的
这匣子里层盛着顾长明的头, 外层绕着步千秋身上的鞭子,谢玉折原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僭越,听到柳闲这样说之后, 才舒了自己紧绷着的一口气,欣喜地笑弯了眼:“师尊喜欢就好,弟子还准备了别的。”
他指着被规整地摆在一旁的十个大箱子:“这些年, 我到处找你。路过心仪的裁缝铺子,便会让人为你做几件合身的衣服,等你回来就有好看的衣服穿。”
那是各色的衣物,或艳丽或清淡,或修身或松散。
“那些是首饰。”他的手指又换了一个朝向。
那是各类的视频,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那儿,是我精心挑选的书刊, 想来师尊会喜欢。”
那些书箱皆被牢牢盖住,柳闲看不出是哪类的书。
“檀宫后边的比武场里有为你准备的各类武器、马驹,弟子也已经把水云身打扫了个遍,喜欢的吃食已经备好,师尊随时可以住进去。”
突然的大礼砸的柳闲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懵,他扫了眼满院的礼箱,又呆滞又震撼。
又富又大方。
又大方又不摆谱。
又不摆谱又贴心肝。
他突然意识到, 眼前这位谢小将军,失败过、落魄过、受伤过、但好像就是没有穷过, 就是没有给人画饼过!
“还有这个。”谢玉折从腰上取下来一枚玉令,慢慢放进他手中。
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 柳闲低头一看,这令牌上只有一个龙骨似的字:“谢”, 这是代表着谢玉折的令牌,见之如见此人。
谢玉折原想把腰上的另一块,檀宫的宫主令也一并交给柳闲,他想把自己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为他奉上,可后来还是算了。檀宫并非是个好东西,柳闲已经累了千年了,往后的肮脏与不堪,不必再让他沾染,由我来背负就好。反正,师尊有了我的令牌,由我来当柳闲的剑。
因此,一块更精致、更奢华的“檀”字玉还挂在谢玉折腰间,他对此闭口不提,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卷长长的金帛卷,将它徐徐展开:“还有前几天各大宗门送来的贺礼,我来为您读。”
“迷花岛赠各类天级灵药共二十瓶、千年滋补灵芝五朵,附言‘愿上仙与宫主长乐无忧’;百炼谷赠五尺红绸妙绫一匹,附言‘此绫罗极通人性,上仙若拿不定主意,宫主定能想到其中妙用’;飞仙楼赠妙音石一匣,奇书五箱,记画石一匣,附言‘如此好物件我当然只舍得赠予上仙和他爱……”
“停!”在全广场的人被成功带偏之前,柳闲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话:“都放进你们这的库里,有谁需要就拿去用吧。”
虽然收礼的感觉还不错,但送的这些东西……柳闲越听越觉得怪,最后的断句也恰到好处地断在了最不好的地方。他攒了这么多年宝贝还没有缺的,这些东西还是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可没想到,一向听话的谢玉折,在他惊愕与威胁的注视之下,居然强硬又迅速地拒绝了他:“不,这是送给您的贺礼,而徒儿我只是顺道沾了光,旁人怎可夺人之好。”
“你……!好。”
谢玉折乖乖笑着:“师尊也好。”
外人面前,柳闲必须维持清高自持的模样,于是他只能咬咬牙,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以前爷爷教他,越年长,越是需要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他为了维持上仙的体面,不得不装的端正;比如说,从前他用不了清洁咒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标准的白衣剑客,半夜趁没人的时候悄悄爬起来洗了多少次衣裳!
“辛苦诸位了。”谢玉折回过头,微微抬手,手中灵气无声地流出来,浸润着每个人的灵脉。他面色和悦地说:“天色将晚,都回房休息吧。上仙归家是大喜的事,诸位明日可去薪库多领一个月的薪给。这五日不必轮值,休沐便是,我会加固檀宫的结界,护诸位安心无虞;若想下山也无需上报,但要带好信焰和护身罡,一切以安全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