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对一个身上有同心护身咒的人动手?
我是炮灰,不是傻子,不求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想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远处有修士看到几十道闪电齐齐劈向同一个地方,不由得警铃大作: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天下难道要有第二个仙?
他驻足细看,那除了雷声吵得人耳朵痛之外,那地方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又咂咂嘴走了。
好在之后也没听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能只是那一片太倒霉,天公不作美而已。
没过几个时辰谢玉折就已经凝出了灵丹,一次长长的吐息后,他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正想给此时应当在打太极的师尊报喜,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无力趴在桌上的柳闲。
他的脸骤然煞白,脚步飞快地跑去,慌张地想要拍醒柳闲,动作却又轻得生怕将他揉碎:“你怎么了!?”
终于有个活物能碰碰,累极了的柳闲偏过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扒着谢玉折的腰带把他往前扯,另一手抓住他无措的右手,紧紧贴着谢玉折的身体寻找支撑,试图让接触的地方更多些,他保持坐姿用的力气就能更少些。
谢玉折小心翼翼地握着柳闲的手,将变成粘人虚弱八爪鱼的师尊全身都搂住。
浑身上下只剩了这一个支点,柳闲靠在谢玉折身上,气喘吁吁道:“你小子结个丹,像是要把世界毁灭了似的。”
他浑身虚脱,弓着腰,只能贴着谢玉折,下巴抵在他精实的腰腹上,借力抬起头,与垂眸看他的谢玉折对视。
谢玉折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他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我一点都不好。”玩脱力的柳闲怒骂时都是柔弱的:“我帮你挡了几十道雷!你这还算……”主角吗!
成功结丹的喜悦已荡然无存,谢玉折反手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苦恼又沮丧地说:“师尊,对不起,我背您去医馆。”
“不去,我只是累了。”柳闲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他,恨得咬牙切齿:“扶我进去睡觉。”
“可……”谢玉折原还不赞同地想去找医师,可又看到一柄坑坑洼洼的小剑打着颤朝他飘过来,杀气腾腾的却飞都飞不稳,几次都差点要掉到地上。
他抿了抿唇,用手握住这柄弱到没什么实感的剑,把它的剑柄放回柳闲手中,无奈道:“师尊,弟子都依你。”
他谨慎又迅速地将柳闲拦腰抱起。这人薄得像张纸片,他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拖住他的膝盖窝,柳闲散落的长发拂过他的手臂,虚弱到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一只素日乖张的猛虎,此时柔弱地栖在了他的怀中。
庆幸地看着柳闲平稳起伏的胸膛和仍有血色的双唇,谢玉折稳步朝房内走去,可一颗心仍然是紧紧提起的。
要是知道柳闲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结丹。
而且那本书上的内容也并非全无依据,他身为弟子,就让师尊受苦了。
而那本书里的描写……
谢玉折低头看着柳闲,看他遮眼的白绸长长垂落,如水纹一样柔顺撩人,透红湿润的双唇随着上下颠簸微微地开合,白皙修长的双手正无力地勾着他的肩颈,丝□□人的梅香从鼻腔钻进心里,他搂着柳闲的脚步都滞了三分。
柳闲乖顺到连发梢都脆弱地蜷曲着,他微仰着头,修长的脖颈随之裸露在外,喉结不时颤动,不自知地轻哼着,漂亮又易碎,他的师尊在他怀里。
谢玉折连落在柳闲身上的目光都是轻的。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抬头直视前方,琢磨着该如何让虚脱了的柳闲好受一些。
此时他的确有点神志不清,却不是因为别的。美人在怀,他脑袋里却半分旖旎的欲望也没有,一颗心里只充斥着一种极度的恐慌:
师尊受伤了。
他因为我,变成这样。
我追悔莫及。
他宁愿柳闲是一缕自在的风,即使他永远都留不住;也不要他虚弱不堪,变成一滩任人搅动踏入的死水,一只能由人肆意抚摸的小猫。
柳闲是他的师尊,却不是他的柳闲。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柳闲能开怀地笑,在家里,在市井,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可以任他摆弄,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反抗。
他宁愿他永远高高在上,而他跪地臣服,期待垂怜。
冬日天冷,新房内还没安置暖炉。他将柳闲轻放在卧床上,为他盖上棉被,合上门窗,跪坐在床沿旁,想用刚结成的灵丹,从二人紧紧相贴的手心一路向上,为他全身送去暖烘烘的灵力。
大多数修士都只会护住灵海,毕竟放开灵脉的利远大于弊。比如现在,只有柳闲放松灵脉,他才能输送灵力进去。
可柳闲的灵脉却被层层封锁,像是个枕下放刀的多疑将军,将他全身密不透风地护着,根本不让别人涉足半分!
谢玉折完全想不到,看着如此恣意随性的柳闲,竟然会戒备到如此地步,连触碰的机会都不给别人。
见他将自己和所有的别人隔绝,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被一双大手用力揉捏,却并没有打消渡灵的念头。
他很害怕,他总觉得,柳闲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他怕某天他被某个东西轻轻一碰,就碎了。
柳闲的身体亏空太多,他必须为他补足,否则旧疾治不好,还会落下新的病根。
所以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意识不清的柳闲知道他不会伤害他,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他剥出了自己的一块灵魂。
柳闲给了他很多书,让他好好读读补补知识,于是他在练武之余,于深夜挑着灯,一五一十地看完了。
剥魂之术,就是他在一本破旧的血字书上看到的,应是早被封禁了的邪术,柳闲手里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是邪是正都无所谓,于他而言,有用就好。
生疏的手法让本就痛苦的剥魂过程更加难耐,谢玉折面不改色地掐着手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咽下喉咙里大量溢出的血,他咬舌逼自己不要昏头犯错,只够化作钝刀的稀薄灵力在灵魂上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割着,断痕参差不齐。
来不及擦去自己额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轻轻把柳闲垂落在脸上的发丝捋至耳后,笑了笑,而后将自己的这块破魂夹杂在灵力之间,小心翼翼地渡给了他。
他近日学到,若是把自己的灵魂渡入别人的灵脉之中,那人就能决定这缕魂的来去生灭。
灵魂出体几日不归便会消散,而灵魂缺失的人,从精神衰微到疯癫致死,无一幸免。
所以,他把自己的一块灵魂送给柳闲当把柄。
而后果然他就能探入他的灵脉了。
十指相扣时紧贴着的肌肤更多些,送入的灵力也更多些。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柳闲空虚的身体索求,谢玉折不允许自己力不能支,无师自通地从周围攫取灵力,将它们转化得柔和些,源源不断地送进柳闲体内,填补他的身体。
这个人的灵脉像久不逢雨的枯草,干涸到好似能一碰就碎,灵力一进去就会被完全吸收。持续很久之后,它才稍微滋润了些。
床上人明明已经昏厥失神,却还紧绷着精神,安静的屋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下意识的警觉。此时的谢玉折和他灵脉相连,几乎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柳闲因为一点小动静,而瞬间凭本能戒备起来的身体。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可他又发现,自己大胆进入柳闲体内的灵魂非但没有遇到危险,反而被温凉的剑意包裹保护着,在他的身体里欢欣雀跃地乱窜,东跑西跑,东看西看,没受到半分阻挠。
一如他小时候任性地提要求时,这个人春风般的笑意,和对他无边的纵容。
这也是他的本能吗?
柳闲好像感应到了些什么,没睁眼,喃喃叫他:“……谢玉折?”
“是我。”谢玉折半跪在床沿,双手紧握住柳闲冰凉的手指,话说得很刻意,尽力藏住自己因伤痛而沙哑的嗓音。
柳闲很少叫他的名字,他似乎不太喜欢。
而上次他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叫了他,却叫的是别人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样一声。
虽然柳闲的神色没有改变,可或许是因为有一部分灵魂在他体内,谢玉折感受到了他慢慢放松下来的脊背,听他迷迷糊糊地说:“那雷特别吵,我们家招来的……现在太晚了,明早你出去买些……之后我们就去给赔礼道歉……不然还没住几天,就招人嫌了……”
谢玉折没想到,柳闲用最后的力气,竟然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灵魂割裂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发软,可有块灵魂在柳闲体内,他的剑意为他消解了不少疼痛。柳闲的潜意识似乎还在操控着他所剩无几的力量,试图修补他破烂的灵魂,让它回去。
而他还听到,柳闲说,我们家。
他想在这里长住,连邻居都进了他的考虑范围,就像在对待一个真正的家。
柳闲,所以你也把这个我们一起挑选装饰的小院子,当成我们的家了吗?所以你也觉得,我们一直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吗?
把柳闲的被角掖好,谢玉折恭敬地答复,语气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师尊,您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我就去珍宝阁选礼物,我还存着些和雍国的特产,可以一并送上。”
“嗯。”像是放下了心,柳闲用鼻音应了他最后一声,终于睡着了。
“师尊,晚安。”
保持着两手相握的姿势,谢玉折仍在渡灵,片息不停。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平了床上人微皱的眉心,而后撑在床上,轻轻支着头,唇角有着浅淡却无法忽视的笑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熟睡的人,他的义父,哥哥,师尊……
眼中有比天上星更亮的星星。
由此一夜。
昨日昏得太早, 天刚蒙蒙亮时,柳闲醒过一次。
天色沉沉,屋里没点灯, 大脑混沌的他真真切切亲身经历了一场鬼故事,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
竟然有个人趴在他床边,他的手还被这个人牢牢牵着, 甚至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十指相扣!
一柄闪着微光的小剑已经悄然被柳闲捏在手中,他到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放浪之徒?
视野一片漆黑,剑光不足以让迟钝的柳半瞎认出眼前人是谁,他纳闷地想:
那位天赋异禀的主角不是已经结好丹了吗,现在在哪?怎么还放别人进房间了?
他竟然非常自然地没有意识到,现在该是各睡各床的时间,而谢玉折和他不睡一起。
他只是脑袋短路, 下意识就想到了他。
而后柳闲想使个巧劲,把被人握住的手取出来,可这人还挺机敏,竟然察觉了,隐隐有醒来的迹象,还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了两声,像是被碰一碰就疼到了似的。
而这声音……很耳熟。
为避免打草惊蛇, 柳闲决定按兵不动。他凑近一看——
谢玉折啊。
他有床不睡,趴我床边干嘛?折磨自己?
他脑袋乱七八糟的。
光线实在太暗, 柳闲控着剑悬在一边,表情怪异地盯着谢玉折。他的双眸用力眯起, 隐约能从一片漆黑里分辨出谢玉折紧拧的眉心和微翘的嘴角,又像是不舒服, 又像在做美梦。
昨日他为了赶走不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他的滚滚天雷,用剑和天道对劈,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毁天灭地,越到最后他越兴奋。
结果到最后天雷劈不动了,他也把身上的灵力挥霍一空。
久不动武,身体太差,就落了个纵欲过度、连站都站不稳,生活不能自理,只能扒拉在谢玉折身上的下场。
此时他身上仅穿着月白色的里衣,身旁一排放的是清水、熬好的药和被一颗一颗取下来放在盘里的糖葫芦,想来是谢玉折为他脱靴盖被,又去找医师开了药。
回忆起闭眼前看到的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柳闲有些不解。
难道他是怕我一不小心死掉,不能再助他修炼,所以才一直守我到现在吗?
唉,何必呢。
我又没有打算真心教你。
昼夜交界之时,微明的天空上只剩了点点星星。
直到谢玉折地在睡梦中闷闷地笑了一声,连带着柳闲也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他才意识到,有地方不对劲。
他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力。
可他自知全身都被化作铜墙铁壁的剑意护着,就算有人拿刀都撬不开他的灵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侵,谢玉折是怎么渡灵进来的?
柳闲闭上眼让灵识在体内四探,终于探到个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小半块魂。这小魂熊抱着由他剑意凝成的一柄未开刃的小剑,躺在他的灵脉上呼呼大睡,好像玩累了后一闭眼就睡着了的小孩。
小魂在他体内,牵动着他的喜怒,因此谢玉折笑时,他便笑了。
柳闲看着那缕睡得香甜的魂,感到深深的无语。
传言里,死在上仙手下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敢把魂渡给我,谢玉折有点胆量。
他缓慢挪动着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悄然操纵着体内的剑意,在熟睡的小魂旁比划了许久,试图找出个捏碎它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很遗憾地没找到,片刻后就把魂渡还给了谢玉折,见它有醒来的迹象,连忙轻轻安抚它了一小会儿,又拍又摸,就差唱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了。
毕竟他不想弄醒谢玉折和他的魂,这个人全身上下都烦人。
施咒让他的灵魂融合的时候,柳闲盘腿而坐,静静看着趴在他身边的青年。
和谢玉折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能想起来的记忆也就越多。
小院里雪压竹响,他用眼神细细描摹这个人清冽的眉眼。
谢玉折刚出生的时候跟个小鸡崽一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死了,他第一眼看到时,不住地为将军夫妇的优良基因感到惋惜。在他们提议要让谢玉折拜自己为义父时还犹豫了一小会,不过最终还是忍痛答应了。
好在夫妇精心养着自家小孩,谢玉折百天时已经白白胖胖,瞳孔圆溜溜亮晶晶像两颗刚融化的冰冻葡萄,粉雕玉琢,看着讨喜得很。
可这个对谁都笑的可爱小孩,只要一看见他,总能精确地放声大哭,就像见了瘟神!
柳闲看久了这小孩也看顺眼了,就自己为自己这叛逆义子找了个不伤感情的好理由。
嗯,是小孩都爱哭,绝不是不喜欢他。
毕竟是好友之子,爱屋及乌,而且还是他的义子,人难免都有私心,觉得自己家的要可爱一点。
因此,在谢玉折的百日宴上,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本来准备以国师之尊大摇大摆地赴宴,给义子家长长脸面,顺道给他戴上自己亲手雕的小长命锁。没想到在他把这计划告知谢镇南后,被他严厉禁止了。
因为谢玉折一见他就哭得停不下来,那哭声大得能把房顶掀翻!晕。
所以他只能提前把长命锁塞进谢镇南手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还算他义父吗??你儿子把我当仇人呢?他知道他连名字都是我取的吗!?逆子啊,干爹的心都被伤透了!”
谢镇南一边讪笑,一边再次叮嘱他还是不要出现在宴席上了,若被同僚发现小孩一看到国师就哭,总归对国师的名誉有损,更怕有心之人造谣生事,说他身上带灾。
因此,在谢小公子的百日宴上,有要事都不出的国师果然没赴宴。
相反,传言有个浑身黑不溜秋的蒙面人坐在角落,用拳头抓着筷子,一下下用力把猪肘子戳得稀烂,眼色阴沉得能吓死人,方圆几里都没人敢朝他搭话,也不知道是谢将军请的何方神圣。
还好谢玉折后来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柳闲总算不用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避着他了。
三岁时谢玉折腰上挂剑,剑身是他自己费好大劲才掰来的小树枝,剑鞘是柳闲为义子砍的小竹筒。其实一根树枝根本不需要剑鞘,但谢玉折羡慕别人有,他也想要,恰好柳闲无聊,就顺手做了一个。
小孩拔剑而出,右脚朝前一踩,腾起一脚灰,满脸都是正气,脸上嫩肉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呀颤,铿锵道:
“宝剑锋从抹泥粗,梅花香寄哭喊耐!”
小孩嘴里咬不清楚的字和极其严肃的神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一旁看热闹的柳闲只能蹲着捂着肚子背过身子藏起脸憋笑,又在谢玉折屁颠屁颠跑来一脸担忧问“哥哥你怎么了”的时候,强咬着嘴皮,摸摸他柔顺的短发道:“我只是被你的凛然正气给震撼了,小玉,你未来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将军呀。”
四岁时谢玉折在后宫,那群所谓天潢贵胄们不知受了谁的意,日日排挤虐待他。
谢玉折娘死了,爹走了,柳闲原以为他会在皇帝舅舅的庇护下过得不错,这才没有反驳沈高峯要接他进宫的提议。可他竟敢默许人欺负大将之子,是他意想不到的蠢笨。
听闻此事后,他当夜便拎了一盏灯,无视了皇宫重重宵禁制度,于雪夜走入深宫,推开掉漆宫门后,看到了躲在幽暗湿冷的深宫角落,蜷腿埋膝,缩成一小团的谢玉折。破宫殿里残弱的烛火拉扯下,他瘦成了个变了形的糯米团子。
谢玉折听到脚步声后就害怕地瑟缩了起来,可在看到是他时,眼睛突然亮了。他已经很久不会在看见他时哭泣,那时还笑出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而柳闲却看到,曾经爹疼娘爱的小孩,连擦破点皮都有人难受的小孩,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想飞上去摘的小孩,在隆冬的大雪下,穿着薄薄单衣,鞋袜都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泡得皮肤皱起。他还那么小,身边却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甚至那破蜡烛,都完全照不清东西,只会弄瞎人的眼睛。
柳闲回之以笑。
倘若在这个人间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可在他们心中谢玉折公主之子的身份不值一提,那只能怪天子的眼线太少,谢镇南怕被人说结党营私瞒得太好,怪这本书的作者写书时压根没管逻辑,这些人的脑袋太糊涂,竟然忘了谢玉折是他的义子,外出征战的谢镇南,拥的不止一支兵。
那时他身体弱,抱不动小孩,便让弯下腰对还不及他腿长的谢玉折道:“小玉,回家路太远了,外面在下雪。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去让你舅舅安排一抬轿子来。”
他原想去金龙殿把沈高峯从被窝里扯出来,上奏说“陛下,请您亲自为我儿抬轿”,谢玉折却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他问:“不坐轿子吗?”
谢玉折点头:“哥哥,我想和您一起走回去……可以吗?”
“小玉想怎样就怎样。”为谢玉折披上早已备好的小披风,看到他稚嫩的皮肤上斑驳的伤痕,柳闲轻轻拿起他的手,开口时声色冷得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是谁弄出来的?三皇子?”
谢玉折急忙把手抽走藏到身后,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哪有人会在手臂上摔出指甲印和咬痕的?一直纯净的四岁小孩,已经被人欺负到学会撒谎了。柳闲蹲下身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决绝:“小玉,你不用骗我,也不要怕任何人。”
“无论你爹娘或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不必害怕任何人。可以躲在角落流眼泪,但在这之前,要让他们不敢再对你动手,否则你只能边哭边躲,哭一辈子。”
他抬手捏了捏谢玉折已经瘦到陷下去许多的包子脸,笑说:“而且,我现在在你身边呢。”
谢玉折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鼻尖哭得通红,双眼泪汪汪的,却并没说出“我不会再被人欺负”“我要变强”“谁谁谁欺负我”之类慷慨激昂或是找靠山告状的陈词。
他只是又强行抑制了抽泣,哭腔让幼稚的声音完全不成调子。他连一个拥抱都不敢要,只扯住柳闲的小腿衣料,小心翼翼地哽咽着问:
“哥哥,那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见柳闲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好像在怕自己说错话似的连连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浓重的鼻音解释道:“小玉不是因为怕被别人欺负才这样说,小玉只是……”
他抬眸看着比他高一大截的柳闲,明月映在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挣扎许久后的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万分的委屈:
“小玉只是,太想您了。”
柳闲的脚步乱了片刻,而后他擦去谢玉折的眼泪,点了点头说:“好。”
“我陪着你。”
他不常在府中,连个轿子都没有。
可自从住进来了个多事的小孩,他便买了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某日他得了空,领小孩去郊外看皇城里没有的春景,可在大路上,一向不多事的谢玉折却问他,能不能让马车停下。
看着街上走走停停的人,柳闲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想做什么?”
六岁的谢玉折撩开帘子,指着窗外的雏菊说:“路边的花很好看……”
“所以呢?”
“想摘下一朵送给您。”
他丢给谢玉折了一柄小木剑,嘱托他要坚持强身健体——其实只是怕他乱跑会跑出事;又怕小孩太孤单会得心病,找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善良人,待在家里陪他,其中有一起玩的活泼同龄人,母亲般温暖的长辈……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让谢玉折觉得好像真在自己家一样。不过那只是沈高峯送他的一所宅子,他并不常住,几乎日日夜不归宿。
可某夜月上柳梢头,他有事回府,却看到谢玉折正在树下扎马步,见他回来,又起身擦净身上的汗,端出了几盘热腾腾的饭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低声说:“夜深水凉,哥哥能不能不要出去了。”
菜很好吃,睡得也香,于是柳闲又养成了无论在外如何,总要回家睡觉的习惯。
再后来……再后来。
自古入夜闲愁多,今夜小院仍落雪,和他接谢玉折出宫那日一样,只是月亮被云遮住了。
累极了的谢玉折就趴在他身侧,相握的双手里还泛着微光,他睡梦中还在下意识地为他渡灵,柳闲早已干枯的身体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充盈。
离开时谢玉折十二岁,五年过去,他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了大半,眉眼也更加周正清冽,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光。可惜,本该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在这种好时光遇到了他。
无声瞧着这个自己陪着长大的少年,他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柳闲眉间拢纱,其上浮着几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玉。”
抬手抚上谢玉折温凉的脸颊,柳闲俯下身,在这人微乱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声音轻得已被落雪掩盖:
“怎么就是你呢……”
他抬手将谢玉折的碎发拂至耳后,并无轻佻,没有戏谑,只有些别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又后知后觉自己突然毫无缘由的冲动,起身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淡漠。
做国师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铁石心肠。于是那时的承诺对于现在来说毫无用处,他不喜欢许诺,也不是一个总会信守承诺的君子。
[1]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不会陪他走下去。
白夜寂静如死,无人听得一声飘渺叹息,不忍,怜悯,却又决绝得无可奈何。
屋内五指不见,柳闲的眼神本就不好,自然看不见身下人缓缓睁开的眼睛;外头的风声又很大,那人怦若擂鼓的紊乱心跳,也一起被全然掩埋。
第054章 人格分裂
此时柳闲已经没了虚脱之感, 身体被温热的灵流包裹,比当初柳二给他的还要多得多。而谢玉折和他紧紧相贴的手掌心间,隐隐显露着微光, 是他渡来的灵。
为了给我渡灵,给了我一片灵魂。
心中波澜只存了片刻,他直起了身, 把被紧握的左手抽了出来,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星星。
身体经历了一夜大落又大起,他现在的状态和宿醉差不多。以至于和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之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易容, 没有绸缎,只有他空落落的瞳孔。
昨天谢玉折高强度地使用了自己刚结出来的灵丹,即使睡下也很不安稳,总留了一息在柳闲身上,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也因此察觉到了他的醒来。
夜还长,他不愿惊扰到初初苏醒的柳闲, 便佯装熟睡。
而后他听到柳闲坐起身,有一道平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 独属于那个人的冷梅香携着一缕清风离他越来越近,最后, 发上传来轻柔浅淡的触感,那是……一个吻。
被清冽的冷香包裹, 他浑身的热血霎时齐齐向上涌动,头脑里像有人在炸烟花一样昏得不行,大脑宕机后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眸色滚烫地看着眼前人,心疯狂乱跳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他是干净至极的,仙人将我养育长大,从小教导我八年。我该有扇枕温衾的感恩,可我想做的却是为他暖床穿衣。我总会对他生出污秽的想法,想要为他熬粥对弈,闲谈嬉戏……妄图亵渎神灵。
我不止一次地唾弃过自己对他的肮脏欲望,而他刚刚给了我一个吻。
那是一个吻吗?
谢玉折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那一刻心中有无数的压抑许久的冲动破土而出,可他还没来得及辨别反应,手心就已猝不及防地空了,被剥离的那缕灵魂也慢慢归了位,他慌了神,一切逾矩的想法都在害怕再次失去这个人时消失殆尽,他连忙起身寻找柳闲的身影。
跪坐一整晚的腿脚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猛起身时一不留神,他双腿一软,朝前倒了下去,砸到了个很香的东西。
身下传来一声闷哼,有个熟悉的声音冷幽幽道:“谢玉折,你是想刺杀本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