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无人,大门不开。
她的脚步急促而狼狈,垂地的衣摆拖在泥里,满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见到他时,双腿已经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两袖清风。柳闲停了为人助眠的法术,缓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搂着怀里沉睡的谢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无声,凝结成冰。
第044章 梁上君子
谢玉折昨天突逢巨变, 心情震荡,胀鼓鼓的大脑痛得就要裂开,明明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他已经好端端地躺在温暖的床上, 除了心情仍然沉郁,他已经身舒气顺,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一觉了。
他抬起左手朝脸上晃了晃,那两根手指被老虎钳夹得粉碎,软趴趴地随着动作晃荡,一点力都使不上。
他十七岁,已经是半个残废了。
可是他忘了!他刚拜的师尊是谁?
那是天底下最硬的背景,他如今可是天底下背景最硬的人。
“醒了?”他一偏头就看到柳闲在给自己的眼绸打结。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 他竟然在上仙的居所里睡了一晚。
不仅如此,身上似乎还有他怀抱的余温,昨夜柳闲为了安慰他,给他讲了母亲的故事。
任谁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殊荣,可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大碗酸梅。
他不希望这是“殊荣”。
昨晚他像被人下咒了一样,睡得很死,此时刚醒, 刚接二连三遭逢重创的脑子极度不清醒,做什么都只能依照着本能, 只能迷茫又朦胧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柳闲。
上一次他被救下时也是这样,柳闲就坐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一直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闻言,他落寞地搓了搓藏在被子里的完好的右手:“哥哥……师尊, 昨日多谢您。”
“……你这称呼。”柳闲抽了抽嘴角:“没睡醒就继续躺着,我要走了。”
“走?”
看着刚才还病恹恹的谢玉折猛地从被子里跳出来,宽大的里衣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其下精实的肌肉,柳闲挑着眉看了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世风日下,民风不古,没眼看啊,没眼看。
而后他又挑眉看了一眼,觉得这人的身材……蛮不错。
谢玉折还在因为柳闲要离开而紧张,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促狭的神色,他迅速跑到柳闲身边,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他抬眸看着柳闲,瞳孔因慌张微微颤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半点不敢让亲近的人离开。
这哪是什么骁勇冷面的小将军?分明就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白花。柳闲觉得好奇怪,要不是谢玉折身上还有初识那天他下的追踪咒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人被掉包了。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大大敞开的衣领,刚想捂住,柳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笑着为他整理好了衣襟:
“别着急。水云身很冷,你内伤未愈,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
谢玉折松了一口气。胸膛上传来阵阵痒意,是柳闲的手指划过,他只能呆滞地点点头,听柳闲补充道:
“不会消失的。”
那声音温柔又蛊惑,梅香近在咫尺,谢玉折的头更昏了,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急了几分:“多谢师尊,我……”
而柳闲已经背过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去找顾长明要个宝贝给你治手。”
顾长明,天不生宗主,修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在上仙避世不出——实际上是被囚深山后,他就是上修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
谢玉折被这光刺得眼睛一疼,他滚了滚喉结问:“可是,他会给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答:“当然不会。”
“那要怎么才能拿到?……抢?”
“我是个君子。”
谢玉折有些诧异,难道还有君子手段能让仇人心甘情愿交出法宝的吗?
只见柳闲一本正经地转了转手腕,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去偷过来,等着我哦,爱徒。”
谢玉折:“……”
柳闲已经走出去了半步,他突然遥遥问道:“师尊,那日明珠前辈说杨仙君的剑术是您教的,真的吗?”
柳闲驻足想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在问什么,随口答了声“是”。
谢玉折无言地立在原地,没再开口。
也是那一日,柳闲对他说,他从不做梦。可他后来分明听见了,他在梦里开怀地笑着,梦里有杨徵舟、有周在颐、还有个十七。可自柳闲说他越狱后的几乎每一天,他们都在一起,从未遇到过“十七”。
这个人,即使长久不见,也会入他的梦吗?
柳闲活得太长,遇到太多人,早就不是一颗亟待挖掘的明珠了。
或许他对他做过的事情早有别人对他做过,他和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早有别人陪他经历过。他是他的师尊,他也可以是别人的师尊;父亲要他为柳闲挡刀,但或许早有人为他挡过刀,甚至有人为他而死,他也为别人受过伤。
柳闲于他唯一无二,他于柳闲普通至极,他遇见他太晚了。
谢玉折发现自己心里生了几根附满怨恨的尖刺。他竟怨自己生得太晚,怨柳闲总是用一团雾将自己罩住,从不让他窥见内里半分。
谢玉折盯着柳闲瘦削如月的背影,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浑然不觉断指的伤痛。
虽然看不到柳闲的眼神,但多数时候他都能感受到,柳闲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真情实感,而是经验。
他只是用经验判断出这种行为能够快速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根本里缺乏了理解这些的东西。
柳闲是个熟透了的长生之人,能轻而易举看破他所有手段,并且轻松地运用过去的经验来应付他。而现在的他太弱小,连做的饭都难以下咽,掀不起半分风浪,只能安分地躺在床上,争取不做他的累赘。
谢玉折的心比他的断指还要无力。
其实,他非常想回家见父亲,但柳闲没开口,他就不能擅自离开,直觉告诉他,柳闲不愿提起这件事。
在谢玉折十二岁前的人生中,前四年还没记事,后八年跟着国师,是缺失了“爹”这个词的。
之后的五年在军营,在与久别重逢的父亲熟悉成父子之前,就在严肃的军规下变成了将与兵,若非讨论如何用兵,他常常见不到大将军。
因此他与血亲之间的关联实在太少,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共处,爹又离开了。他相信父亲爱他,可也能感受到他每每见到自己的怅然,有时,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愿意见他。
也是,毕竟他听人说过,母亲的身体,在生下他后就江河日下了。
柳闲是个没心没肺的流氓,哪想得到谢玉折会有这么多心思,一心只想着去把菩萨鼎偷来。
说是去偷,可他偷得毫无顾虑,甚至有点太招摇了。
他随意在脸上罩了个面具,大摇大摆地进了好久不见的天不生,像在自家后花园一样瞎晃荡。
路过的两位小弟子看到他是从山上下来,脸上还戴着面具,联想到传说,脑袋都宕机了,当场就想大喊,这这这不是——
柳闲笑盈盈比了个“嘘”的手势,风轻云淡地问:“我闭关日久,一直很想念顾宗主。今日出关,想立即与他见一面,他在哪儿呢?”
想到和自己见面的可是大人物,小弟子又胆怯又激动,他抖着声音又铿锵有力地答:“上仙,宗主此旬外出赴会了,不在山里,要下月初十才回来!”
柳闲微得差点不可闻但仍可闻地叹了口气,惋惜道:“甚是不巧。”
小弟子说:“上仙,但是元修师兄还在山中!”
赵元修,顾长明的亲传弟子。
在不为人见的面具底下,柳闲浅淡地勾起唇角,拿出个小珠子放到弟子手中,“那待会与我分别后,你把这个交给他。”
弟子问:“上仙,请问这是?”
柳闲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给他的留音珠,内有要事,务必只让他听见。”
留音珠,顾名思义,和录音笔差不多,里面存有录制的声音。
而柳闲托人交付的这珠子其实也没大用,里面只存着他闲着无聊时亲口录的鬼故事大全而已。他在上面留了一丝剑意,能让留音珠碰到赵元修后就化开,粘在他身上,丢都丢不掉,只能乖乖听鬼讲鬼故事。
赵元修本来就胆小,而他的声音本身就比鬼故事还吓人,元修仙君指不定会被吓死。
柳闲又给这两名小弟子塞了几瓶丹药:“这是报酬。”
“多谢上仙!”弟子们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殷切问:“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柳闲微微昂着头,露出一小截清隽的下巴,衣袂随风飘飞,一派仙风道骨,路过的弟子被他浑身的仙气迷得不分东西。
他道:“领我去千机堂吧。”
小弟子火急火燎地正要走,却突然反应过来,是去千机堂??他又刹住脚步,为难地说:“可宗主走时说了,不许别人进千机堂……”
闻言,柳闲也很为难地“啊”了一声:“难道你是觉得这个‘别人’里也包括我吗?”
小弟子:“……”
天不生都是靠着上仙建的,他哪敢说是,这不是在明说宗主要造反吗?他急忙摇头,大声道:“弟子这就给您带路!”
天不生里像是没有一个能人坐镇似的,几人这一路都畅通无阻。柳闲有些惊讶,像他这种罪人竟能嚣张地走去禁地,非但没有半个长老阻拦,还受了一路敬仰的注目礼。
还能有什么原因?正是因为长老们平日里没事干,就喜欢给他这个上修界门面的脸上贴金!他的名望高到受众人仰视,他好感恩。
不过,赵元修既然在门内,也该有耳目告诉他我回来了,怎么还不来见个面呢?
到了千机堂后,柳闲拧眉看着眼前这寒铁造成的大玩意儿,只觉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毅然决然地对小跟班们手一挥:“帮我把这个搬去水云身吧,多谢。”
“呃……这搬走?这是千机堂的……”搬走不太好吧?
在被上仙淡淡扫了一眼之后,他们又字正腔圆道:“弟子遵命!”
几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了回水云身的小路。
两名小弟子一左一右搬着菩萨鼎,原以为这鼎会很难搬,没想到上仙召了柄剑支撑着它,他们手上就像没有东西一样轻。他们不明白,上仙既然能用剑,为什么要叫上他们?
其中一人斗胆问:“上仙,要不您给弟子们留个信物?万一宗主问起菩萨鼎的下落,我们空口无凭,他不信我们的话,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啊。”
而且刚刚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上仙搭话,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回去怎么和同门交代?
柳闲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亲切地笑着:“我给你们罩了层结界,没人看到了你们,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亲自来取走了鼎,别担心。”
“而且这本就是某年百炼谷方宗主送我的生辰礼,只不过我闭关后,长明便主动提出帮忙照看,将它安置在千机堂。如今我既然已经出关,下山拿回菩萨鼎,他一定明白的。”
弟子们第一次听说这座镇殿之宝的真实来历,原来并非两宗的交易,而是器宗宗主的贺礼。他们感叹上仙地位好崇高,竟然能收到这样的生辰礼;又惊讶方宗主出手好阔绰,这种能让仙宗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价之宝,也是能直接送人的吗?
又看到上仙递来两个小瓶子:“我见你们有天资,这是能助你们成功突破元婴期的药,未来能用上。”
这是高阶除滞丸???这丹药相当于保了一个人成功突破元婴,要知道,有多少金丹巅峰的修士在突破时丢了命!这药多少仙门都拿不出来一颗,可他们只是帮上仙毫不费力地搬了一段路的鼎,就拿到了……
我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外门小弟子……他却说我们有天资……能及元婴……
这句话比仙药更让人发狂,他们头重脚轻颤巍地接过了药瓶,隔着面具都好像看到了上仙青睐有加的眼神,心都要跳炸了。
上仙说我们能及元婴……上仙夸我……元婴……
不过,我们现在不过是筑基期,和元婴期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想不浪费上仙的好心,还得先勤加修炼,先突破金丹,再摸到元婴的门槛,才能用到这药啊!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抬着菩萨鼎的手更加用力,发誓绝对会护送它安然送达,然后努力修炼突破元婴,毕竟上仙都说他们能做到,他们一定要做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
但他们也不敢真正踏入水云身,据说这地方处处都是杀阵,就算大乘期修士误入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刚走到门口就想恭敬告退,没想到上仙却为他们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我们……能进吗?”他们胆怯问。
柳闲神秘莫测地答:“此刻我在,你们不会受到危险。”
此刻?看来传言是真的,上仙的居所真的遍布杀阵。
他们惶恐又好奇地踏入小院,本来以为这里除了冷了点,和别的小院没什么区别,可又突然看到院内石凳上坐着一个只着里衣的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左脚绊右脚,差点一踉跄,狠咬了下舌头确认自己没看错,而后什么也没说,把鼎放桌上,默默退下了。
于是一向风平浪静的天不生,今天多了几条大新闻:
1.上仙出关啦!
2.上仙今天在山上到处跑!
3.上仙久不入客的水云身里,住着一个绝色美人!
4.上仙失去了元阳,无情道心破~啦~
并且在这几条消息传遍了天不生之后,几大热议话题也被掀起:
1.痴情之人嗟叹,我是失去了和上仙结亲的机会了吗?
2.勇敢之人琢磨,美人在左,美男在右,三个人的家庭也不拥挤吧?
2.上进之人思索,无情道虽然是热门专业,但行业巨头都转行不干了,我学这个,还有前途吗?
但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柳闲昨夜为了让谢玉折好好睡一觉, 给他下了安眠的咒,导致一直闻鸡起舞的谢玉折愣是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做什么都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柳闲要回来了,于是发也没束,衣服也没换, 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要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没想到这一吹就吹回来了三个人。
谢玉折平日总是穿戴整齐,高高束着发,黑额带也端正系着,冷着一张俊脸,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不好惹;可彼时他背对着众人,迷茫地发着呆,全身松弛, 乌黑长发散落于肩,又穿着雪白宽大的袍子,刚受了伤气色也不好,又有哪个小弟子哪敢一直盯着上仙的人看?晃一眼便觉得是个病弱的美人。
这可是上仙房里的人!他们哪能按耐住八卦的心?于是一下山就悄悄找到好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水云身里有个白衣病弱之人”;
白衣?你说得隐晦,但我能明白。于是好友又这样传给好友:“上仙院子里有个不穿衣服的病弱美人”;
不穿衣服?我懂我懂。所以再到“上仙在水云身里不穿衣服, 还和一个娇弱的美人宿在一起”;
可是肯定有人看见了,才会传出这样的消息啊!于是又变成了:“上仙和他的娇弱小美人大早上都没穿衣服, 也没关门,被路过的小弟子看见了面红耳赤的激烈战况, 都弄生病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后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事实:
上仙闭关是为了金屋藏娇, 他本人已经隐婚好多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大早上起来还在和老婆酱酱酿酿,被人撞见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以上为全年龄向的总结版,不过另一种五千多字的版本,在成人社会里流传得要广得多,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们看了都面红耳赤,啧啧称奇,没想到杀伐决断的上仙,竟然好的是娇弱这一口。
也有敏锐的人察觉到,无情道,真的修不得了。
刚从床上起来懵懵懂懂的谢玉折,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坐观风,给人间带来了多大的动荡。
他只是在那两个小弟子告退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仙气的鼎:“这个很重。”
柳闲点头:“所以我威逼利诱了两个帮手。”
想到刚才两人的话,谢玉折问:“他们知道你是上仙?”
“嗯。”柳闲心情大好,指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笑嘻嘻道:“我戴着这个,下去看了一圈风景。”
从水云身跑到天不生看风景的面具人,天底下除了柳兰亭之外,还有谁敢?谢玉折这才意识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含蓄的确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品质。
再一次被刷新了眼界,他目光呆滞道:“好。”
你开心,对我来说就好。
不过他还是担忧地追问:“那些人知道你回来了,找上门来怎么办?”
倘若真的出事了,他完全不能帮到柳闲。
“你说的是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没空陪他们。”
想象出赵家兄弟风声鹤唳的颤抖模样,柳闲笑得满足。他并不怕那些人,相反,他享受他们的恐惧。
他骄傲地一指门外:“你信不信,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埋伏在外面,想监视我们了?”
“……”
谢玉折当即一脸肃杀地站了起来,完好的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他虽弱小,仍可挡之。
柳闲却握住他的手,让他松开剑后,坐在凳子上,一边捣鼓那个菩萨鼎一边说:“别担心,过去老东西们把我吹得太厉害,这么多年死了一辈又一辈人,这些小辈不明真相,全都相信了。那些人生怕水云身有什么他们发现不了的杀器,没一个敢进来。”
柳闲早早地拿捏了这些人的心态,所以水云身连结界都懒得花力气设,多少年都睡得好好的。
众人探查不到,便觉得更加恐怖。
毕竟,无形之阵,才是最危险的啊!
明明听柳闲的语气很轻松,谢玉折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院子里生了灰的陈旧摆设问:“这里一直没有别人来吗?”
柳闲耸耸肩答:“嗯。”
“以后……”他正揣摩着该怎么说,可柳闲没给他机会,已经试好了菩萨鼎,执起他的左手放了进去,提醒道:“手放松。”
谢玉折瞧着黢黑的鼎,像一个长着锯齿的深渊巨口,能一下子把人的手咬断,这应该就是柳闲取来为他治伤的宝物了,他想也不想地听了柳闲的话。
我明明不能帮他做到任何,他却总是这样对我好。
而早已下定决心要主角的命的柳闲指尖流出一道淡色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鼎内,看了看散着微光的鼎口,再看看一声不吭的谢玉折,蹙眉问:“疼吗?”
十指连心,重塑指骨的过程疼得让谢玉折觉得好像连肉带魂都在被凌迟,这比当时受伤还要痛得多得多。可他不能让柳闲担心,仍紧抿着唇,努力从牙尖吐出两个正常的字:“还好。”
柳闲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疼?”
“不疼的话就是没效果啊,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来试试……”柳闲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伸出手正要放进鼎里,谢玉折连忙用藏在身后已经攥成拳头的右手把他推开,额间滴下一滴汗,紧声道:“疼。”
为了避免柳闲真下手进来,他指着自己落在地上开成花的汗,再次强调:“特、别、疼。”
“那就好。”柳闲收回了手,狐疑地看了眼谢玉折:“疼五个时辰,骨头就长回来了,这点痛,你撑得住吧?”
谢玉折神色凛然地点了点头。
见谢玉折视死如归的严肃模样,就好像死之后埋哪都想好了似的,柳闲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知道菩萨鼎是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生骨肉枝的大好处,但带来的剧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他在芥子袋中翻翻找找,最终找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抵在谢玉折温凉的唇上。
柳闲直视着他,勾唇道:“刚才那两位小弟子,帮我搬了一路的重鼎,最后收了我两瓶除滞的药丸,就开心得不得了。”
他的手只是轻轻抵着谢玉折,还没用力,谢玉折已经主动张嘴将丹药咽了进去,微合唇时,牙齿磕到了他冰凉的指尖,喉结上下滚动。
“避世不出的上仙,整日为了你抛头露面,舍不得你疼,连小小的止疼药都会亲自喂进你嘴里,”
柳闲抽出泛痒的手,看着谢玉折轻轻笑了,他笑时连身后的梅花都多了几分勾人的味道,他把手搭在谢玉折肩上,凑到他耳边问:
“谢玉折,怎么不见你像他们一样高兴呢?”
咽下这药后,谢玉折奇异地发现手上的疼痛逐渐消失了,相应的,心里的悸动也就更加明显了。
他的心在狂跳,全身的气血疯狂涌动,垂下的眼帘里藏着几丝躁动。
谢玉折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柳闲面前频频冲动了。或许是因为柳闲缺少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因为柳闲从来都只把他当小孩,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授受不亲的想法,可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个血气方刚的人,此时是个面对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男人。
他将要长大时,不告而别的柳闲不在身边只存心中,即使记忆再好多年不见柳闲的影像也会渐渐模糊,他只能靠自己频繁加工想象才不会忘记,如今心理已经因此变得扭曲不堪,肖想尊长,他是这样伪善的一个人。
他的心理经历了五年毫无管控的发酵,直到彻底变质,柳闲才回来;可此时他已经违背了柳闲的祝愿,没做成骁勇纯良的小将军,长成了个负义背德的非人之人。
你总是这样,我不高兴……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对那个十七也这样吗?对你亲手教了剑术的杨徵舟也这样吗?
谢玉折闭了闭眼,品尝着口腔里残存的药味,再睁眼时乌黑的瞳孔里一片澄澈,他乖巧笑道:“师尊大恩,小玉心里很高兴,来日必定报答。”
柳闲是个没心肝的无情剑修,在他心中,十七八岁的勤奋小孩,还能想什么?无非吃喝玩乐,勤学苦练,我要成仙。
“好啊,”他看着谢玉折明亮的双眼,眼神澄净到好像是个圣子,心道主角还真是纯善:“既然如此,那等治好了你的手,我就带你回去见谢镇南。”
柳闲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嗑瓜子。他白皙的指尖因为剥了太多壳而泛起红晕,谢玉折见了,伸出右手拿了个瓜子,单手剥开了它。
他听到柳闲提及父亲,一直尽力掩盖住的哀痛不断涌上,又被他压制在内。他把这颗小巧的瓜瓤递给柳闲,嘴角扬起一抹不太熟练的笑,问:“见了父亲之后,您能教教我该如何修炼,如何练剑吗?”
他看着柳闲被绸缎遮住的眼睛,垂眸时眼尾漏出几分哀伤:“我也想变得更强大,才能够帮到你,师尊……哥哥。”
或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谢玉折四岁读诗,也曾想一剑霜寒十四州,可长大后却只做了个普通的士兵,在战马上挥动兵戈。
可现在他又想学剑,理由也变了。要想和柳闲并肩,他必须走一段很远的路。
至于为什么选择修剑?因为天下最好的剑修,在他身边,在他心里。
柳闲往谢玉折的方向微探了探身子,修长指间撩起半边挡人的侧落长发,低头非常自然地用嘴唇含走了谢玉折手上的瓜子,唇瓣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舌头卷着五香味瓜子,直到感受到谢玉折明显僵硬的身体,抬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无措时,柳闲意识到这画面有多暧昧。
他只是尊师重道,剥一个瓜子递给爱护他的师尊,我怎么……我怎么鬼使神差地当他在喂我,这么自然地做了这么轻浮的事?
谢玉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闲正俯着身子,看不见。
风都凝固了,嘴唇麻木到不敢多动,柳闲急忙起身正襟危坐,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话时完全没了先前懒散的风度,轻咳一声道:“可以……是可以。”
“但以后不要乱叫人。师尊就是师尊,哥哥就是哥哥,按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太太爷爷的祖宗了。”
柳闲笑说:“难道是想给自己升升辈分?少得寸进尺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猛地一怔,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对着不同的人,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谢玉折的食指上还有柳闲温软唇瓣的触感,看到这人弯腰时,他精致的侧颜唾手可得。柳闲的嘴唇在他手上流连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那刹那很多肮脏的念头破土而出,他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
看向柳闲的目光有些晦涩,嘴上他却很委屈:“可是,使您在做国师的时候,说叫别的太显老,要我叫您哥哥。”
柳闲原是想说忘了就好,可终是没开口,只是瘪瘪嘴:“那随你。”
而后二人无言。
柳闲处理情绪的速度总是极快,只怅然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教谢玉折剑术了。
和传言一样,他从前为了赚钱,做过私塾先生;最初升仙时,也曾在闲时像学校教广播体操时那样,立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下面站着乌央乌央拿着小木剑的人,他一剑一剑地教,他们一剑一剑地学,欲为强身健体。
资质较好的那群人,后来甚至成立了天不生。
他有过很多学生,谢玉折是其中最危险的那一个;因此,他可以对所有人倾囊相授,独独除他。
与别人结仇也无妨,柳闲相信,即使这些人和他走一模一样的路,也永远威胁不了他;可面对谢玉折,他总会想到那句话:“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