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懵然作响的郁白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谢无昉话里的意思。
于是他喃喃道:“我没有想让袁叔叔搬过来,那句话不是在说他……”
他想,谢无昉还是不擅长想象。
“那是在说谁?”
郁白就定定地注视着他:“你。”
他看见男人有一刹那的失神。
接着,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的错愕。
“……”祂有些困惑地说,“我们已经是邻居了,不需要再假设。”
倒映在灰蓝湖面中的人类便蓦地笑了。
“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他很快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已经是邻居了……我们会成为邻居的。”
越来越轻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他笑着跟身边人继续闲聊。
“谢无昉,你知道吗,4在我们的文化里,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他说,“很多人都不太愿意住房号带4的屋子,除非别无选择。”
更别提是在一栋传闻闹鬼的居民楼里。
——在发现那个好看却古怪的神秘男人是自己的隔壁邻居后,当时的郁白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谁会愿意在一栋闹鬼的楼里住房号带4的屋子啊!
真是个奇怪到了极点的邻居。
“你为什么会住进我家隔壁的1204室?”
“我不知道4不吉利。”祂回答道,“那是中介带我去看的第一间房子。”
郁白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先带客户来看阴森森的幽静鬼屋,再去看阳气充足只是贵了一点的普通房屋,就会成交得很快。
中介一定不会想到,这种惯用的手段会出意外。
因为遇到的是一个对人类文化一窍不通,可能也压根不在乎居住环境的怪家伙。
温暖拂面的夏日微风里,淌过耳畔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
男人沉默了一下,又说:“……而且,我想住在那里。”
郁白恍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不知道。”
祂的话语里依然散发着诚实的气味。
郁白便不再追问了。
心中荒诞的猜测已经得到了验证。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仿佛无边无际的蔚蓝晴空,比常人浅淡许多的眼眸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晶莹的、酸胀的笑意。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他再一次这样想。
漫漫夏风捎来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与神有关的谜题。
祂不擅长想象,却拥有一些对人类而言很难理解的奇异事实。
祂不会撒谎,坦诚告知的真相中,却藏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未知。
而在平凡弱小的人类看来,这些事实与未知,完全可以称之为悖论。
云影流动的太阳公园里,为放风筝的小女孩加油鼓劲的老人,终于也注意到了长椅上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立刻踮起脚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
“哎!小白——”他大声打着招呼,“小谢老师!你们俩也来逛公园啊?”
一旁的小女孩也循声望来,细细的麻花辫在风中划过灿烂的弧度:“小白哥哥!大哥哥!要不要来放风筝?”
被叫到名字的人类便笑着望过去。
他的人生,原本是不会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是因为神秘邻居的出现,郁白被卷进一桩桩意外事件,才会认识这个热爱围棋的臭脾气老头,和这个看似怯懦却又勇敢的小女孩。
也是因为这段际遇,孤独的老头搬到了同样孤独的小女孩家隔壁,才能在早早放学的下午,到公园放风筝。
所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郁白,才会从心底生出那份感慨,被身边人听见。
所以,他才会有那个在过去就搬到了他家隔壁的神秘邻居。
正如时间暂停和宝石礼物一样,原因和结果在此间模糊了界限,变得混沌不清。
这是一个又一个找不到确切源头的悖论。
人类眼中的悖论。
一切的起点,到底在哪里?
而制造了这些悖论的谢无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
郁白尚不知道谜底。
但他猜想,这或许就是正陷在奇异循环里的自己,需要找到的那个答案。
他会找到答案的。
因为谢无昉其实是一个很好读懂的、白纸一般的神明。
祂身上呈现过的一切,几乎都有迹可循。
能敏锐捕捉到“约会”这个关键词,会主动提出看电影、逛商场的寻常建议,是因为祂刚刚在手机上研究过人类是怎么谈恋爱的。
会暗地里阻止他出门赴约,对本该素不相识的室友老郑充满敌意,是因为祂早就偷听到了这个人对他告过白。
决定住进那间特定的屋子,成为某个人类的邻居,是因为那个人类脱口而出的心愿。
每一件事都有清晰可见的来历。
祂不是会受莫名其妙的情绪支配、靠幻想捱过艰难生命,所以总是复杂莫测的渺小人类。
神从来都有一颗透明的心。
那些形如悖论的谜题,是因为人类尚未找到解读的窍门。
耳边回荡着朋友们明亮的声音:小谢老师、大哥哥……
郁白忽然侧眸看向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谢无昉,”他叫祂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在某个循环里,郁白第一次主动问出非人类邻居的名字时,就想过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不常见的名字。
对人类的一切都十分陌生的神明,为什么会给自己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闻言,谢无昉怔了怔。
“因为它很好听。”祂说。
郁白也这样觉得。
但并不是对这个问题真正的解释。
就像谢无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搬进1204室一样,祂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决定叫这个名字。
看,又是一个缺失了源头的谜题。
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郁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应声道:“嗯,很好听。”
神望进了他烂漫的目光,便问:“为什么问这个?”
人类的回答清脆又轻盈:“不知道。”
祂看上去有些费解:“不知道?”
“对啊,不知道所以才问嘛,结果还是不知道,不过我早就该知道的,你应该是不知道。”
谢无昉:“……”
突如其来的中文八级考试,就算是神也会茫然失措。
没等祂认真想清楚每个知道的含义,身边的人类再度开口。
“明天应该也会是个好天气吧。”
他希望这个时空可以顺利地抵达明天。
郁白喃喃自语着,视线掠过了头顶遥不可及的蔚蓝,停泊于近在咫尺的,最独特的那片蓝。
他开始习惯于喊祂完整的名字。
“谢无昉。”
“嗯?”
拂过耳畔的微风温热,人类的眼眸璨然明亮,比身后的整个夏天更加耀眼。
“明天要继续约会吗?”
明天如期而至。
太阳照常升起,深蓝的夜幕悄然褪去,安静的城市里开始涌现各种各样的声音,晨光熹微,车水马龙。
刺耳的汽车鸣笛划破了小区里清幽的寂静。
沉湎于美梦的人类猝不及防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脸迷蒙地注视着周围被淡蓝空气浸没的风景。
是熟悉的客厅和电视机。
脖子好酸。
郁白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早晨8点01分。
6月8号的早晨8点01分。
时间顺利地来到了明天。
昨晚他本来打算熬通宵,观察时间是否会突然重启,或是进入另一段过去,结果最终是没能扛住睡意,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等,沙发。
他在现实世界里聚会宿醉的6月7号夜晚,没准也是在沙发上睡着的。
郁白瞬间清醒了不少,目光四下转了一圈,一时间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时空。
这是意外跟谢无昉告白,一起出门闲逛的那个时空?
还是跟两个朋友聊天聚会,喝醉断片的那个时空?
两者都以郑知宇的来电为起点,却分岔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平凡的人类望着四周叫人迷失的熟悉风景,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匆匆踩进拖鞋,往门外跑去。
急促的敲门声中,1204室的房门很快打开了。
映入灰蓝眼眸的是一道略显狼狈的身影。
宽大的T恤皱巴巴的,微长的棕发也乱糟糟的,柔软地拂过面颊,浅淡的眼瞳里闪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光芒。
他喘着气,话音微微上扬,带着语无伦次的惶然。
“谢无昉!……呃,早、早上好?”
而被唤到名字的男人面露意外,目光很快变得柔和。
“早上好。”祂温声道,“今天想去哪里约会?”
郁白也就因此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那个告过白的时空。
他仍然在跟隔壁的非人类邻居谈恋爱。
明亮的眼睛里划过庆幸。
和一丝微不可见的失落。
“我还没有想好。”他想了想,小声说,“要不要先一起去吃早餐?”
小区附近的早餐店里,有很好吃的包子。
“好。”
在神明温柔的注视中,时间像碎金般向未来流去。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热腾腾的包子被盛在塑料袋里,递到客人手中。
“好吃的话下次再来哦!”
热情爽朗的老板娘说完了惯常的道别语,发现那个一身制服的顾客并没有马上转身离开。
她眨巴眨巴眼睛,立刻压低声音:“警察同志,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闻言,对方果然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乔今美眼睛一亮,等了足足两秒没听到下文,实在急不可耐,索性主动出击:“你是不是弄清楚小白和谢什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哇,那天他们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告白的,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过来一起买早餐,真是搞得我抓心挠肺。”
“关键是我还不能直接问,万一又害得他俩吵架呢?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谢什么到底干了什么嘛!快快快,跟群众分享分享,我都琢磨好几天了——”
“……我真的不知道。”提着包子的厉南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局里还有事,先走了。”
乔今美极力挽留:“喂,别急着走啊!你绝对有话想跟我说!不然你干嘛特地跑来这边买早餐,我妹妹说你昨天也来了!”
……是的,他昨天也来了,但一眼就认出在店里忙碌的人是乔今丽,当时还有几分失望。
当然,严肃正经的警察同志肯定不是来分享年轻人的感情八卦的。
他只是在审慎地考虑,要不要践行一个发生在异时空里的承诺。
——“要是我也来自现实就好了,一想到现实里的我不知道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就觉得很可惜。”
——“哎,要不到时候你来告诉我吧厉队?反正你全都知道啊!”
其实也算不上承诺,因为那时他并没有直接答应乔今美。
但是……
浓浓的包子香气弥漫在清晨沁凉的空气中。
小白说得没错,这家早餐店的包子确实很好吃。
“哎哎哎怎么还越走越快了!警察同志?帅哥?帅哥!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老板娘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难以招架。
算了,下次再说吧。
灿烂明媚的日光里,拎着一大袋给同事们带的美味早餐,警察同志在声声呼唤中落荒而逃。
忙碌热闹的办公室很快也被同一种香味浸染。
一片嘈杂中,只抢到一个包子的林晓云意犹未尽:“这是什么馅的包子?味道真不错啊!”
“鸡翅馅。”
“鸡翅?头一次听说这个馅哎,厉队你在哪儿买的?”
厉队说:“在小白家附近的一家店里。”
“咦,大早上的,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小白有事找你啊?”
“不是。”
“难道是咱们的案子有新线索了?!”
“……不是。”
干刑侦的总是求知欲旺盛,而且越挫越勇:“那你到底去那里干嘛啊厉队?”
厉队却不回答了,板着脸道:“你很闲?吃完了就干活去!”
满脸好奇的林晓云和同事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三个大字。
有情况!
不过,是什么类型的情况呢?
第二天早晨,她特地绕路去郁白住的小区附近晃了一圈。
英姿飒爽的女刑警在略显陌生的街头徘徊,风吹动她线条利落的短发。
她循着风中飘散的香气,找到了那家名叫美丽的早餐店。
可是,一路上她都没有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异常情况。
除了……
店里那个面容清秀,没什么表情的老板娘,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
林晓云当即选择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在心里悄悄地犯起了嘀咕。
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此前也从未见过。
可对方却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即使看起来明明很冷淡。
为什么呢?
她一边琢磨,一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免得打草惊蛇。
直到肚子忽然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靠,忘记买早餐了!
于是,下一个明天,林晓云又来了。
这次她不仅要买鸡翅馅的包子,还要想办法跟店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老板娘搭上话……
而当她怀揣着提前打好的腹稿,真正在美丽早餐店前停下脚步的时候,目光却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了。
店里的白墙上,新贴了一张跟满屋子蒸笼显得很格格不入的动漫海报。
海报上绘有一个看上去就很像反派的卡通人物,身后笼罩着无数扭曲阴森的黑色线条。
她的确是个出场背景超恐怖的大反派。
“哎!”林晓云瞬间忘了先前准备好的对白,脱口而出道,“我看过那个漫画!叫、叫……”
“叫《我才不要变成魔法少女呢口亨》。”
本该很冷淡的老板娘似乎松了口气,主动接过她的话。
“对对对,就叫这个!”林晓云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天啊,我以为没人记得这部漫画了呢!它真的很老了,我小学的时候在杂志上看的,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漫画!”
她面前的陌生女人很认真地听着,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很纯粹的灿烂。
“也是我看的第一部漫画。”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带了一点笨拙的拘谨。
“真的吗?!”目光亮晶晶的女刑警笑着说,“这么巧,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面善,好有缘分!”
一贯少言寡语的老板娘抿了抿唇,好像也笑了:“……嗯。”
日光在视野中流淌,如此明媚绚烂。
6月9号,10号,11号……
时间同样在流淌。
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真实,没有半点虚幻的痕迹。
郁白在这个时空里走到了比现实世界更远的未来。
如果不是因为完蛋迄今为止都没有再将任何人卷入过异时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此刻已经身处现实了。
——或许,这真的是现实。
那次转身离开的逃避、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光怪陆离的醉酒夜……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在平静生活的间隙,郁白偶尔会这样想。
但他知道不是的。
因为一贯爱乱来的完蛋过分平静。
更因为他了解自己。
即使万物都陷入混沌迷失的风暴,自己仍是最清晰的坐标。
比起在察觉心意后就对喜欢的人坦然告白,他更可能做出的选择,是先挣扎着逃避。
所以,那是确定无疑的真实,此刻才是亦真亦幻的梦境。
他尚未找到离开梦境的方式。
不过,他会清晰记住这场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
比如今天,他就看了一部很难忘的电影。
电影本身乏善可陈。
难忘之处在于,这是第一次和恋人去电影院约会。
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郁白问身边人:“对你来说,爆米花算不算是纯粹的甜味?”
“算。”
“那可乐呢?”
“可乐也很甜。”
他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逐渐显得久远的往事,喃喃道:“那天我真的一直在喝可乐,到底为什么会醉……”
恋人便问:“哪一天?”
看上去茫然又无辜。
郁白想了想,笑着移开视线:“没什么——”
他忽然轻咦了一声。
一个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刚从街边的房屋中介店铺里走出来。
这个人脚步匆匆,手机搁在耳边通着电话,恰好迎面向他们走来。
“那小区里出租的空房子很多,环境也不错,就是传说闹鬼,反正我不信这个……没有,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在考虑搬家的事,因为总觉得住到这里以后能遇到很多好苗子……”
目光相撞的刹那,两边都是一愣。
紧接着,于思明的眼睛像放电似的亮了,瞬间压低声音道:“先不说了红姐,真让我给遇到了,我先——”
“等一下。”在街头偶遇的陌生青年却抢先一步开口,“是谁的电话?”
小明呆住:“……啊?”
为什么这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像是认识他一样。
他下意识捂住手机,老老实实道:“是、是红姐的电话。”
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就回答了,仿佛自己也认识他们一样?
一头棕发的年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烂漫眸中闪过叹息般的笑意,朝他挥了挥手:“那就别挂电话了,我们俩要回家了。”
“……”于思明本能地应声,同样挥起了手,“好的好的,慢走,回见!”
道别声响起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本是想问这两个年轻人有没有兴趣做明星的。
经纪人小明和这两个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擦肩而过,有些恍惚地扭头去看他们的背影。
这一刹那,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异常强烈的直觉。
——他们俩一定会拒绝的。
所以于思明停下了本该追上去的脚步,呆呆地停留在原地失神。
耳畔回荡的女声愈发鲜明:“喂?老于?怎么说到一半没声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后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冷静:“你刚才说遇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于思明回过神来,忽然问,“红姐,你晚上有空吗?”
“怎么,有事想找我帮忙?”
他讷讷地说:“……是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听筒传来女人调侃的轻笑,“这次又是为什么?”
“庆祝你找到了新房子?还是要为前两天的事道谢?”
“都不是。”他仓促打断了这些有理有据的猜测,渐渐觉得很不好意思,小声道,“好像没有为什么……”
他被一种缥缈又强烈的直觉牵引着开口。
她终于感到意外:“哎?”
而他诚实地说:“就是很想和你一起吃饭。”
话音落下时,听筒中顺着电波噪音涌来的淡淡呼吸,有一瞬的寂静。
四周人潮涌动,高高瘦瘦的人形木头呆立在街头,面色隐约泛红,他握着手机,一直没有挂断电话。
浓荫如云的季节,新的枝叶自梦中生长蔓延,又在现实中开花结果。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郁白总算收回了好奇凝望的目光,重新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想,在这个对常人而言全然真实的世界里,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向前走去。
在梦一般的世界末日的余波影响下,人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都有了新的进展。
包括……
他和谢无昉之间。
被他注视着的男人一贯敏锐:“怎么了?”
郁白就说:“在现实里遇到小明,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初次遇见。
而谢无昉显然是没有这种感慨的。
祂轻轻颔首,更关心另一件事:“明天要继续去看电影吗?”
“还是去游乐园?”男人说着,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或者,去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闲逛?”
郁白怔怔地听着。
耳畔流过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明天。
本该令他觉得期待的灿烂明天。
熟悉的话音格外清晰,照耀在身上的阳光也如此真实。
如果,他真的无法再回到那个现实,往后的一切“现实”都将由这个时空向后延续……
“郁白?”男人蹙了蹙眉,“你还好吗?”
目光失焦的青年看上去很难过。
在恋人记住了他提过的要求,并且认真地向他提起的这个瞬间。
就在这一刻,郁白终于承认,总是满嘴胡话、不太聪明的好友,似乎也有一件完全说对了的事。
他后悔了。
即使一切的根源就在谢无昉身上,即使他是被迫卷入这个时空,即使他有无数听来正当的理由,即使眼前的谢无昉对此一无所知……
郁白依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悔。
他不该怀着那样的心情告白、提出约会。
今天的他,想要一个更纯粹的开始。
纯粹美丽、不含杂质的。
只因心动而生的开始。
“谢无昉,我……”
汹涌的情绪骤然席卷心间,郁白近乎本能地开口,想要道歉。
而他最终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在眼前人满含关切的温柔目光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摇晃了起来。
下一秒,黑暗来袭。
和并不算陌生的风景。
窗外是辽远的暗色天际,身边人微卷的黑发却比夜色更浓重,机舱灯光昏然浅淡,静静地漫过棱角分明的白皙侧脸,又隐没于质地轻薄,颜色却浓郁的纯黑高领毛衣。
如油画一般,美丽永恒的景象。
人类渐渐惊讶得忘了呼吸,像是被近在咫尺的美色蛊惑,又像是迷失在时空的乱流中彷徨无措。
四目相对中,片刻寂静后,神情复杂难辨的男人先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仍在头晕目眩的青年下意识应声:“什么?”
“如果永恒球里诞生了真正的生灵,”他的话音顿了顿,“……或许是像我一样的生灵。”
“你还会把它埋在北极吗?”
郁白听得怔住。
生灵?北极?……
异常熟悉的关键词如惊雷乍响,唤醒了那段不算久远的记忆。
他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
这是在完蛋还只是一个蓝色小球的时候,刚从围棋时空回来的他,为了杜绝后患,决定连夜奔赴北极埋起这个不可控的捣蛋小球。
——就在郁白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的那一刻,他又回到了更遥远的一段过去。
浅棕眼眸里盛满不可思议,而这份惊诧恰好与男人十分惊人的提问吻合。
所以祂没有觉得奇怪,默默观察着身边人类的神情,安静地等待回音。
十多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睡了一觉刚刚苏醒的人类,看上去有一点迟钝。
他似乎仍陷在来不及褪尽的梦里,迷离失神,漂亮的眸子里除了惊讶,还有许多更深更浓的复杂情绪。
复杂到彼时的神明尚不能读懂。
所以祂只是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直到人类终于从浓重情绪里回神,想起这句第二次听到的提问,忽地笑了。
原来那时的他也忽略了,这句如果并非虚构,而是事实。
谢无昉已经发现了小球诞生意识,马上就要孵化出一种像祂一样的生命体。
祂很不希望郁白留下这个小球,即使这是曾由祂亲手赠予的一份永恒。
但在刚消散不久的异时空里,祂亲眼见证了人类对生命的在意。
祂不确定当完蛋真的孵出生命后,说着要埋掉小球的郁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所以才这样问。
事实上,后来的郁白的确没有就这样丢掉完蛋,才会有了下一段异时空之旅。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呢?
好像给出了一个稀里糊涂、不够用心的回应。
不过,没关系。
现在的郁白有了新的答案。
于是他认真地说:“没有生灵会像你一样。”
“谢无昉,你是唯一的。”
羽毛般轻盈的话音落地,在深邃绮丽的灰蓝湖水里掀起风暴似的涟漪。
这一次,轮到神明怔然失语。
倒映在那片湖水中的人类仍然笑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舷窗外的天空,小声提醒:“走神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把天空变成镜子。”
“……”男人近乎本能地应声,“好。”
天空的确没有再变成奇异的湖泊,一派蔚蓝如洗的晴朗模样,灿烂至极。
这是北极圈里明亮的极昼。
空乘含笑走来:“抱歉,打扰您了。我们将于半小时后着陆,下降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颠簸——”
第二次经历这段对话的青年静静听着,然后温声开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拿一件行李。”
片刻后,行李架轻轻开启又关闭,空乘帮完了这个小忙,继续向前走去,俯身唤醒还在睡觉的另外两位乘客。
严璟打着哈欠摸摸肚子:“要到了吗?我睡了好久啊,真饿,想念早上的包子了。”
何西揉着眼睛凑到舷窗处:“哇,下面好漂亮!”
郁白同样侧眸看着窗外的风景。
他的怀里抱着那个盛有完蛋的背包。
所以这一次,没有出现由渴求关注的新生灵引发的漫天乌云和剧烈颠簸。
人们在美丽雀跃的期待中,安然降落在地球大陆最北端的机场上。
极昼漫长奇异,蔚蓝天空中漂浮着洁白的航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