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 by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发于:2024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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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杨樵有点发蒙。
他没有想到薄韧会这样,他以为薄韧最有可能的反应是呆住,然后向他求证,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结果。然后薄韧会失魂落魄几天,然后慢慢接受这件事——这最符合他对薄韧的认知。
再或者,薄韧完全不能接受,那么最激烈的反应,应该是觉得这事太离谱了,杨樵这个竹马竟然是个变态,那么不能再相处了,他会摔门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无论哪种,杨樵都能理解,他都会接受。
现在这是什么?
薄韧是在质问他吗?薄韧有什么立场质问他?
“你要这样说话是吗?”杨樵道,“好啊,那你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薄韧一怔,立刻就这句话点炸了,道:“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我还要怎么喜欢你才是喜欢你?是你一直在耍我啊!你……你变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了!”
面对他的发疯,杨樵终于也疯了。
杨樵面无表情地绕过床,来到薄韧面前。
薄韧以为他是过来吵架,正要开口……杨樵看着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薄韧:“……”
杨樵一贯是很温和的人,他从没这样粗鲁过。
他一边因生气而发着抖,一边把套头毛衫用力地脱掉,他又解开皮带,把西裤也脱了下来……当他身上只剩下贴身内衣裤时,薄韧以为他要停下了,但他没有,他把自己所有的衣物全都脱掉,全都丢在一旁地上。
薄韧:“……”
杨樵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羞耻和气氛,脸涨得通红。
杨樵道:“你看着我。”
薄韧:“……你别这样。”
杨樵道:“你看着我!”
薄韧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该放在哪里。
杨樵朝前一步,几乎贴在了薄韧身前,他双眼发红,抓着薄韧的手,去触碰自己。
薄韧整个人都僵住了。
杨樵立即放开了他的手,退后了一步。
“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杨樵道,“你看都不敢看我,碰到我的生值器你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你自己信不信啊?”
薄韧:“……”
杨樵捡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床边,一件一件穿回去。
他两眼通红,满脸都是泪水,哭得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着抖。
薄韧就站在一步开外,他知道他应该抱住杨樵,告诉杨樵,他是真的喜欢他。
但是他又知道,杨樵说的没有错,他的“喜欢”是叶公好龙,是空中楼阁。
他没有资格再对杨樵说“喜欢”。
杨樵穿好衣服后,出去,到卫生间去洗了脸。
有位室友出来,小心地走到卫生间门口,低声道:“没事吧?”
“没事。”杨樵知道室友并无恶意,勉强笑道,“打扰你们了,对不起啊。”
室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洗脸,而后离开,又走到杨樵房间的门口,看了眼站在房间里发愣的薄韧。
薄韧一看到他,表情不自觉地冷峻起来,他忍不住要迁怒于室友背后嚼舌头。
那室友个子不高,却还是说:“我们三对一,可不怕你,你别在这里欺负人。”
意思是他们和杨樵是一个学校的,如果薄韧对杨樵动粗,他们要替杨樵出头。
薄韧:“……”
杨樵洗过脸回来,看了眼还站在那里的薄韧。
两人一对上视线,薄韧又立刻低下了头。
“去吃火锅吧,”杨樵拿了外套,说,“我快要饿死了。”
薄韧不想去,可他也说不出不去。
半小时后,两人在火锅店里吃火锅。
杨樵好像已经完全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似乎也确实饿坏了,埋头不停吃东西,还指挥薄韧去帮他拿水果。
“这也太酸了。”杨樵咬了一口橙子,扔到一旁去,道,“肉都被我吃光了,你还要吗,加两盘?”
“不要了。”薄韧道。
他茫然极了,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他还在想不久前的事,要怎么办?他会失去杨樵吗?
“别想了。”杨樵道,“这事从今天起,就彻底过去了,明白吗?”
过去了?薄韧不能接受这三个字。
他只是还没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是真的喜欢杨樵啊。哪怕是幻想中的杨樵,被幻想的也只可能是杨樵。
他问道:“过不去的话,要怎么办?”
杨樵大口吃着东西,等全都吞下去后,才说:“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薄韧:“……”
杨樵道:“我不想了。”
薄韧没有再说话,也夹了东西,大口地吃下去。
他也不想再来一次。
看杨樵再那样发一次疯,再那样崩溃一次,薄韧感觉自己还不如去死。
吃过火锅,薄韧没有和杨樵一起回去,他去了北京西站,独自回家。
杨樵刚回到出租房里,就到洗手间吐了。
他吃太多了,一餐吃下了他正常三餐的量,撑得他胃疼,那疼痛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骨头缝里都在疼,他一边吐,一边疼得不停地掉眼泪。
他还没退出的几个同事群里,今夜非常热闹,都在聊天。
他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点开群看了看,大家都在讨论一条内部传播范围很广的新闻,某地海鲜市场疑似出现了SARS传染源——
这对杨樵来说,是一个有点陌生的词组。
上一次大人们都在讨论它的时候,他才刚刚在幼儿园里认识了薄韧。
杨樵浏览着群消息,眉头越皱越紧。
此时收到了薄韧的新消息。
因为时间太晚,已经没有了高铁,薄韧买了一趟慢车的票,正在车站候车。
韧:忘了问你,元旦还回去吗?
木头:到时候再说吧
薄韧输入了很久,才发了消息过来。
韧: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木头:当然,永远都是
这时他们还以为最晚到春节,就能够像每一年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根都缠绕在云州,他们永远都能在那里,在万家团圆的节日里,见到对方。
然而实际上的下一次见面,是足足半年后的事了。

一次是六月,他们本科毕业了。
这是特殊时期的第一年,夏天中形势有所和缓,大众都还没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寒冬,还都乐观地期待着,随着炎夏,自然温度的上升,也许病毒会远离人类,祈盼着一切都能够立刻回到正轨上。
杨樵和薄韧约在离杨樵家不远的商场一楼,一家麦当劳里碰面。
两人笑着打招呼,神情自若地聊起了天,说着这半年的事。
他们从没有断开联系,还是每天都会互发消息,互相打电话,有空也会视频。
就如杨樵所说,从那天起,所有的事都过去了,他们重新做回了永远的好朋友。
一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小哥把电动车停在麦当劳门口,快步跑进了店里来,走到他俩桌边,拿起一杯可乐就喝。
杨樵:“……”
薄韧道:“坐下喝,你有急单要送吗?赶得及吃点东西吗?我来点。”
“我要麦乐鸡,汉堡随便来一个。没单,暂停接单半小时。”外卖小哥坐下,把还有一对袋鼠耳朵的头盔摘了,露出一张黢黑的娃娃脸。
杨樵:“……”
那是邹冀,他对杨樵露齿一笑,牙齿洁白,显得他脸更黑……人种都发生了变化。
邹冀拍着头盔,说:“看见这耳朵没?这是区域跑单王才能享有的殊荣。”
“……”杨樵道,“厉害。”
他已经知道邹冀在送外卖,亲眼看到,还是很震惊。
去年,邹冀在校园歌手大赛和备战国考之间,还是更理智地选了国考,年底考了笔试,元旦后出了成绩,邹冀报补习班还是很有用,他居然以报考岗位笔试最后一名的成绩,进入了面试!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邹大年因涉嫌经济犯罪,被公安从家里带走,刑拘。
这件事内情极为复杂。长话短说即是,几年前,云州当地招商引资的一个重要项目,招到了南方某省的地产企业到本地投资,由某位幕后中间人牵线,找了邹氏兄弟合作开发高端楼盘,几年间这工程一直是开开停停,资金有着不小的问题,主要是邹小年在跟。去岁秋,中间人落马,邹小年出逃,留下邹大年独个背锅,他到那时才知道弟弟早有准备,提前几年把老婆孩子送出国,暗地里完成了资产转移。
邹冀哪里还有心思再去面试,即便面上了,也过不了政审。
他和妈妈从豪宅搬出来,房子和车子很快被查封,结果显而易见,都得被送去法拍。
邹大年性情较为温和,多年来在云州始终是夹着尾巴做人做事,被刑拘后非常积极地配合了调查,加上事实链条清楚,他在这件事中最大的责任是身为企业管理者之一,大意失察,以及对于中间人的盲从站队。
本来这个月就要开庭宣判,特殊时期,法院案子堆成了山,根本忙不过来,大约这案子会推迟到秋天。判是一定会判的,律师认为有很大可能,能争取到缓刑的结果。
邹冀大学里学了一个在云州当地除了考公和做文员,根本找不到对口工作的专业。
他现在也不能离开家去外地闯荡,别说现在这形势,外面也不好创,就算是正常时候,他也不想把妈妈一个人留下。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很多,今年整个云州还在招聘用人的岗位,只有外卖和快递行业了。
“你们居家,我每天都能出门乱跑,还赚了好几万。”邹冀吃着麦乐鸡,笑着说,“其实赚钱,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难啊。”
薄韧一直在云州,已经逐渐习惯了他现在的样子。
杨樵还处在巨大的冲击里,心里非常难受。
刚开始他不知道邹冀家里出了事,给邹冀发些日常消息,邹冀也都很平常地回复他,没有提起这件事。
后来还是薄韧悄悄告诉了他,也叮嘱他不要问邹冀。
邹冀一直都很积极,很稳定,很好地成为了家庭的主心骨和顶梁柱。
薄韧认为,他是强行让自己装作失忆,忘了发生过什么,只专心看着眼前的工作,好好送外卖,好好照顾着妈妈,他如果不想说,不想哭,身为朋友的他们,就不要问。
——这应该是薄韧从他自己应对变故的经验里,得出的结论。
杨樵在这半年里,也迎来了事业上巨大的变化。
大人们居家办公,学生们上网课,全员待在家里,人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互联网,几乎每个人的情绪都完全被媒体掌握,从早到晚,每一条新闻的诞生,都有可能成为全体网民的情绪遥控器。
每一天都身处鱼龙混杂的互联网,眼见得无数真真假假的传闻,媒体导向良莠不齐的现状……杨樵萌生了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的念头,他和从前在公号共事过的小伙伴,实习中结识的同好,几个年龄相当、在专业上谈得来的年轻人,同时间都在居家办公或等待毕业,几人线上一番讨论,一拍即合,大家都具备了一定的从业经历,分工也很明确,初创阶段的引流,蹭热点,如何起号,谈商务,和孵化公司谈合作,这些都有人去做。杨樵则负责内容。
这个时期对自媒体人来说,是危机,也是风口,带来了更多的流量和机会。
杨樵在毕业前,正式踏出了成为“木头总”的第一步。
薄韧知道杨樵在做什么,也知道他做得很好。
他们联系的时候,薄韧能感觉到杨樵每一天都是充实的。
薄韧自己是个普通的应届生,按部就班地毕业了,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秋天硕士研究生开学。本来他还应该像往届师兄们一样去电力部门实习,今年这情况也没能去,就在家待着看书、学习。
怎么不算是风水轮流转呢?中学时期杨樵“书呆子”的角色,现在换给了薄韧。
邹冀只和他们玩了半小时,吃了顿麦当劳,就匆匆忙忙,又戴上他的袋鼠耳朵,跑单去了。
杨樵隔窗看着他骑车走远,从桌上拿起张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
“你也瘦太多了。”薄韧说,“还骗我说是镜头畸变,脸上一点肉都没了。”
杨樵把纸巾丢在一旁,又笑起来,说:“那我做饭不好吃啊,每天凑合吃一口,饿不死得了,想胖也胖不起来。”
“好好照顾自己。”薄韧道。
“你也是。”杨樵答道。
这次分别,下一次见,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杨樵和父母在云州机场落地,薄韧开了薄维文的车过来接机,他已经研二了,还做了本科生辅导员。
整个机场都是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进出都要查验核酸报告,出示健康码和行程码。
杨樵的外婆肾衰,瘫痪多年,老人家受了无尽苦楚,终于还是熬出了头,解脱了。
几天前,收到消息的杨樵从北京匆匆忙忙赶去了南方。外婆等待火化的前一天,冥冥中似有什么,外公竟在睡梦中,跟着她一起去了。
如今红白事一应从简,倒也没费什么周张,一家三口回到了云州。
赵晚晴不认识薄韧了,还是杨渔舟做了介绍,她才笑着和薄韧打招呼,说起小时候见过。
夫妻两人坐在薄韧的后排,杨樵坐了副驾。
回去的途中,赵晚晴看着阔别十余年的云州,眼泪没有停下过。
薄韧和杨樵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到了杨樵家小区外,外来车辆不能进去,两个年轻人拿了行李,跟在杨渔舟身后,陪同和赵晚晴回了家。
“我送他出去。”杨樵对父母道。
杨渔舟点头,赵晚晴只是迟滞地打量着自己的家,她一部分还在丧亲之痛里,一部分也不是太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
薄韧也与长辈们礼貌告了别。
两人出来到大门外。薄韧把车停在路旁的公共车位上,他按下了车锁,杨樵过去,坐进了后排,薄韧从另一侧车门,也上了后排。
两人只是互相看了看对方,就什么都明白了。
杨樵迫切需要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不想在父母面前这样。
对于南方,对于母亲,对于家庭的所有厌恶和期待,这世上,他对薄韧一个人说过。
薄韧把哭泣的杨樵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到两年的时间,“木头总”已经是得到多方认可的KOL。
这个行业在这两年里吸聚了大量社会剩余资本,木头总日进斗金,赚到了很多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金钱。
除了买房和买车以外,为其他任何合法消费品掏钱,都已经不值得他去思考值不值,这钱花得有没有意义。
但是他常常很空虚。他日复一日,用内容裹挟着情绪的输出,左右着受众的思维和思考,但他始终看不懂这个世界的情绪,应该落在哪里才是正确的。
他也很寂寞。
外公外婆的离世对他们来说都是解脱,也让赵晚晴回到了故乡,实现了杨樵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可是他自己,却好像永远也回不到故乡了。
没有一片云,是属于他的。
他哭够了,发泄完了,要回家去。
薄韧送他到大门外,没有再跟他进去。
“薄老师,”杨樵开玩笑地叫他,说,“你现在稳重很多,你是个靠谱的大饼干了。”
薄韧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确实很沉稳。
他要进去,小区大门加装了人脸识别系统,他正要去被识别。
“老婆。”薄韧道。
杨樵回过头去。
“这次回去,”薄韧道,“找个男朋友吧。”
杨樵对薄韧笑了下,挥了挥手。
薄韧转身去开了车,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走太远,转过一个弯,即把车停下。
天边红霞似火。戴着口罩的交警在前方交通岗上指挥交通。
他摸了摸肩上,那里还有点潮湿,是被杨樵哭过的地方。
第三年里,云州在静默、封控、封控、静默中反反复复,仿佛没有尽头。
大学再不能随便出入。薄韧担任辅导员的班里,几对学生情侣们被分隔在男女寝室上网课,明明在同个学校,相爱的人,也都许久见不得一次。
薄老师穿着防护服推着餐车,去给学生们送饭。
有学生坐在门内,远远问他:“薄老师,你和女朋友是不是也好久没见了?”
他既是辅导员,也是在读学长,曾有本科生对这位英俊的学长生出过好感的小火苗,被他本人多次公开声明“我早就有老婆了,在北京”,及时按灭了。
薄韧道:“是有好几个月了,但是我们每天都视频聊天。”
学生起哄道:“让我们看看师母!”
“只能看一眼。”薄韧把手机锁屏的屏保亮了一下。
学生们还没看清楚,他就把手机收了起来,推着餐车走了。
“你看清楚了吗?我没看清楚啊。”
“短头发,好像是个很帅的女生。”
“学长喜欢这种风格的吗?”
盛夏时节,杨樵回来过一次,是给父母买房。
今年被封控几次,杨渔舟和赵晚晴也十分苦闷,夫妻许多年没能相聚,这一聚就扎扎实实地聚了,两口子整天在家大眼瞪小眼,无所适从。
这对中年夫妻实际上就没怎么共同养过小孩,杨渔舟像个单亲爸爸一样把杨樵拉扯大。他们的心态上,和青年夫妻没有很大区别,太无聊了,有点想养只狗,但是遛狗怎么办?连门都出不去……讨论来讨论去,如果居家将变成常态,那住别墅应该会更舒服,于是两人每天没事就看房产中介的直播,最后看中了一套位于云州高开区的花园联排。
唯一的问题是,房贷对快五十岁的两个人来说,还是有点压力。
杨樵听说后,立即表示:喜欢就买,全款拿下。
因为他的工作非常忙,这一整年都没有回去过。
随着团队壮大,他本人仍然负责内容产出和把控。至于圈钱和割韭菜的部分,团队里有更专业的商科人才。目前主账号多平台活粉过千万,业内也给了很高的关注度,已经做到了社科领域的头部,并且公司正在进行首轮融资,估值近亿。这不是他负责的部分,但是重要时刻,他也得参与。
不过买房还是大事,几百个要花出去,他还是决定回来实地看看房子,防止父母被无良中介给坑了。
他精挑细选了一天,前后几日都没有重要的事,那几天里,北京和云州也都风平浪静,他乐观地觉得,应该没事。
刚上高铁,还没十分钟……黄码了。一下高铁,他被送去了指定酒店,要隔离七天。
这两年多里,杨樵谨小慎微,聚餐从不参与,超市都很少去,除了回过两次云州探亲,他没有离开过北京,日常活动范围就局限在朝阳区。
此时大学已经放了暑假,薄韧也在居家中。
他知道杨樵今天要回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以为杨樵该到家了,才发消息来问情况,得知杨樵被送到了隔离酒店。
饼干大王:太可怜了,快点个外卖压压惊
木头:哦,然后唧唧给我送来吗?
饼干大王:那不能够,唧唧现在改送快递了
邹大年的案子拖了很久,最终结果是判三缓一。无论如何,一家人还能在一起。
因为小区逐渐不允许随意进出,成为了常态,外卖单量逐月锐减,邹冀看外卖不好跑了,又去送快递,送了几个月,有个菜鸟站点的老板不想干了,想转让出去,但这个时间还投资创业的人很少,他根本找不到人接手,邹冀一合计,抄底接了盘。
在几次封控期间,邹冀还主动报名当志愿者,积极帮居民解决生活小问题,也协助社区各项基础工作,上下都很吃得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上一轮封控结束后,社区所属街道立刻给邹冀上报申请荣誉,还在发了邹冀同志的先进事迹,号召全区党员向他学习。
隔离酒店里,杨樵无奈地把情况和父母说了一声,父母虽很担心,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安慰他,让他放宽心,七天也很快,当是放假了。
志愿者送了盒饭来,菜品还过得去,杨樵也不挑食,吃得干干净净。
他一进这个隔离点,就被拉进了通知群,刚吃完盒饭,又有位志愿者@了他,说有他的外卖,给他放在门口了。
外卖吗?杨樵猜测大概是薄韧给他买了零食之类。
他开门去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环保袋,拿进来打开,里面有一堆零食,还有一台任天堂掌机、附带充电器,是动森联名款,戴了透明保护壳。
——这游戏最火的时候,杨樵网购了两台,分别寄给了邹冀和薄韧。
杨樵拿了手机,想问薄韧怎么回事,薄韧的电话打了过来。
薄韧道:“你到窗边。”
杨樵道:“什么?”
他马上明白了,到窗边朝外面一看,他的房间在这家快捷酒店的高层,楼下隔着绿化带,外面就是马路。
马路上有个人骑着辆电瓶车停在路边,正朝酒店楼上张望。
杨樵把推拉窗打开,探出身去,朝那人挥了挥手,那人看到了,也朝他挥了挥手。
电话里的薄韧说:“那个是你吗?你头发这么长了?”
“是我,没时间剪啊。”杨樵的头发长过耳了,站在床边被风一吹,发丝纷飞,他问薄韧道,“你怎么骑辆电驴就来了?”
这地方,离薄韧家有十几里。
薄韧道:“我不知道这附近让不让车过,电驴更方便点。”
杨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两人现在距离很远,又是晚上,看不清楚对方。
“缺什么你说,我再给你送。”薄韧道,“我的游戏机只是借你玩一礼拜,等出来要还给我。”
那不是我送你的吗?杨樵心道。
杨樵说:“好,知道了,我会爱惜的。”
薄韧抬头看着那窗边的人。
“我走了,”薄韧道,“把窗户关好,有蚊子。”
这是三年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都不能算作是真正见到了面。
一周后杨樵离开隔离点,薄韧已经开学了,被关在了学校里。
杨樵给父母买完房子,也回了北京。
十二月中旬,杨樵在租住的房子里发着烧,烧得浑浑噩噩。
他现在一个人住,租了套大两居的公寓,便宜居家和办公。
如果他真的有一个男朋友,现在真的会更好一些,至少有人在他烧得眼冒金星时,能帮忙倒杯水。
薄韧那一次说让他交个男朋友,后来两人都没提过这件事,他从不问薄韧的感情生活,薄韧也没问过他。
只有一次,有一天夜里快十二点时,他们俩正在视频聊天,有个同事来找杨樵,有事想和他谈。
这同事就住在杨樵的楼上,他们团队好几个小伙伴都住在这附近,这里步行就能到公司去。
看同事穿着睡衣走进来,薄韧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只说“那我先挂了”,便结束了通话。那之后他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杨樵烧了三天,薄韧这几天都没找他。第四天后,他渐渐好了起来。
他才给薄韧发消息,告诉薄韧,他已经好了,问薄韧怎么样。
薄韧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是邹大年白肺,上了呼吸机,已经抢救好几天了。
春节前,邹大年终于脱离了危险,活了下来。
盼望中的春天,迟到了三年。
三月份,杨樵回云州探亲,这次多待了两天,和薄韧一起去邹冀家里,看望了邹叔叔。
以前邹冀说他父母长得像,杨樵还觉得他是亲子滤镜。三年不见,圆滚滚的邹大年成了一个
瘦大叔,气色还不太好,但意外的,竟然是位老帅哥?
杨樵和薄韧一致同意,邹大年和对他不离不弃的大美人老婆,确实很有夫妻相。
他们一家现在住在城中村,这是邹冀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和豪华毫无关系,但还算舒服,邹冀妈妈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非常狭窄的院子,停一辆老头乐,种了点蔬菜,还种了一棵月季,就满了,走路要小心被月季扎到。
晚上吃过饭,邹大年夫妻俩早早休息了。
杨樵和薄韧被邹冀带着上了屋顶,那里有个小平台,原本用来晒粮食,现在早就没农田了,空着用来晾衣服。
那里铺着邹冀捡回来又洗干净的一张大野餐垫。
三个人并排躺在上面,谈天说地。
说到杨樵现在有多少钱。
杨樵拿出手机,给他们看自己的余额。
薄韧:“……”
邹冀道:“我给你当小蜜好不好啊?”
三人笑起来。
杨樵望着夜空。
月柔似水,星河如覆。
杨樵有点茫然,说:“我经常不知道,我现在是谁。”
薄韧道:“你觉得你是谁,你就是谁。”
“我是邹冀,”邹冀道,“姓邹的邹,重新充满希望的冀。”

自己究竟是谁,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永恒的课题。
在面对荒芜废墟,如何重建内心世界的这一件事上,邹冀无疑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对象。
“邹冀同志现在是我的偶像了。”薄韧在和杨樵的日常视频聊天里,如此说道。
他还发给杨樵一个链接,说:“唧唧作为云州最美劳动者的代表,在云州电视台的五一晚会上,为我们倾情献歌一首,真是余音绕梁,你也来听听。”
杨樵用电脑端点开了那个链接。
视频里,邹冀穿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西服,发胶打了有两斤,脸部阴影打得有点脏,幸亏他底子好,看起来还是有几分帅气。
他站在家乡电视台简陋的演播厅舞台上,激情澎湃地唱着:灯火里的中国,青春!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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