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魏琰到田庄将祖母接了回来。
寿宴排场极大,请了京城专门的茶酒司,托盘送请帖、安排宾客座次以及宴席活动。
侯府各个院落挂着珍珠缀成的帘子,珠子和刺绣门额在日光下晃动,光影璀璨夺目。
宴席主场在前院,侯府外的大道停了雕饰华丽的马车,镶金点翠,拿着帖子上门来祝寿的皆是朝廷的要员和皇亲国戚,府内的来往者锦缎华服,流水潺潺,围坐的皆是汉白玉桌椅,奏的是教坊司艺人的箫管弦音。
圣上先前下令赐了宴,遣了宫中御膳房来做上百道吉祥菜。
放在哪个王公贵戚,也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但是魏家三代忠烈,当今圣上逝去的母妃,现已追封为皇太后,曾经是魏琰祖父手底下的副将的女儿,副将在战场中为了保护魏琰祖父而中箭战死,因而唯一的女儿被魏琰祖父母收为义女。
没多久,入宫为妃后,生下九皇子。
因而,皇帝私底下称呼安远侯,是要称一声舅舅的。
而魏琰的祖母,是他的外祖母。
魏琰蹲在水鹊旁边,眼巴巴问:“你真不要出去吃?”
“我安排了座次,你我坐在祖母身边的。”
那成什么样?
水鹊眼睛睁大了。
坐在魏琰旁边,参加这种宴席,那不是间接向其余人宣布他和魏琰的关系了?
他这么努力要避开这些,魏琰却一直在拖他后腿。
水鹊抿了抿唇,拒绝了魏琰的提议:“不要,外面那么多人,我怕生。”
对方当即面露遗憾。
魏琰不知道水鹊是不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原本他是打算皇帝坐高位,他和水鹊其下,坐在祖母身边,正式让水鹊见一见祖母,他和祖母探过口风了,待宴会奏到高潮,他就向圣上请求赐婚。
水鹊藏在东侧院,不出去,魏琰只好灰心泄气地去招待外头祝寿的来宾。
临近晌午,日头正高悬,秋日里暑热未退,还是热气炎炎。
水鹊怕热,魏琰就让工匠在东侧院池塘边修了个清凉亭,人造水帘,沿檐直下。
亭中以画石为榻,围着冰鉴,平日里仆从在冰鉴后为水鹊摇竹扇,凉风就送过来了。
他往外侧绕了一圈,皆是熙熙攘攘的来宾,瞥见一抹红官袍的身影,要不是水鹊多看了两眼,几乎认不出来那是男主。
一个同样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向齐朝槿攀谈。
叫贪官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长身立着,周身冷淡,生人勿近的气场,与此前在水鹊面前好脾气的样子相去甚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严刑审讯得多了,眉眼中有淡淡刀光血影的寒气。
他眼角余光往东侧院的垂花门内掠去。
水蓝色锦服的侧影一晃而过。
齐朝槿眸光微暗,脸上神情僵了一瞬,正在攀谈的汤大人以为自己哪说错了话。
水鹊差点让男主再捉到,快步回到清凉亭中。
府中人手有些不够,巧山去帮个手,一会儿才能回来。
东侧院有小厨房,平日里做的全是按照水鹊的口味来的,因为水鹊不愿意到外头内院吃,此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他的午膳。
水鹊无聊得在池塘边打扇喂鱼。
侯府前院却忽地传来尖锐的嗓音——
“圣上驾到——!”
他在逗池塘中的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吓得一个哆嗦,足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
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揪住他后衣领子,再揽着人收回来。
水鹊惊魂未定。
拍了拍胸口,答道:“谢谢你哦。”
他转过身。
是齐朝槿。
闷声不说话。
冷着脸,收回了手,还拍了拍衣袖。
上面分明纤尘不染,却表现得好似沾上了脏东西似的。
水鹊看他的表现,若释重负,倒是真的没有为男主忽然再来找自己而担心了。
看嘛,男主果然发现他真面目后,就讨厌死他了。
谁能忍受交付一腔真心被人践踏呢?
他回过来去看,方才逗鱼用的团扇不小心掉到池水里了。
水鹊犯了犯愁,蹲下身去准备伸远手去够那把团扇。
齐朝槿眼皮一跳。
扯了他起来。
自己屈身,伸手捏住扇柄,从池水里将扇子捞了回来。
他不像水鹊穿的是窄袖圆领袍,官服是宽袖的,急得袖子也没挽起来,一大片落入水中,锦鲤以为他要喂食,好奇地游过来。
那大手空空,一点鱼食也没有,锦鲤是水鹊养的,性格也随了水鹊,对旁人脾气大得很,当即摆尾,掀起了重重水花。
大理寺少卿现在不只是袖子湿了,眉头也滴着水。
很是狼狈。
沉默无言地把团扇递给水鹊。
将近半年未见,令人日思夜想的小郎君,还是眉黛唇朱的模样,漂亮的眉犹犹豫豫地蹙起来,就让别人想为他不索取报酬地排忧解难。
水鹊收下了湿了一面的团扇,抬眼多看了一下狼狈的男主,小声道:“……谢谢。”
男主真是个好人。
非但没把他按水里,还帮他捡扇子。
齐朝槿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和水鹊说话,要当个锯嘴葫芦。
好像只是迷路到东侧院的,看了人一眼,不打招呼就要走了。
水鹊细声小气地抱怨:“你怎么在外头逢人便说我死了?”
刚刚那个汤大人和齐朝槿的对话,他偷偷听到了三言两语。
齐朝槿说什么自己曾有结发小郎君,不过病逝了。
经过汤大人再说之前到齐朝槿府邸拜访的事情。
水鹊才得知,齐朝槿的书房一直挂着以前那副九九消寒图,梅花是水鹊涂红的。
还有府邸里养了鸡兔,想来是以前他们一起养的,他竟是全带上京城来了。
被人说是病逝的小郎君,语气多少有点生气和委屈。
齐朝槿神色一紧,下意识出声解释:“汤大人想为我说亲,我不得已借由回绝。”
说罢,绷紧了唇,噤声。
监察者冷哂:【他倒是装得痴情,意思是在给你守活寡呢。】
水鹊被01的说法,弄得眼皮跳了一跳。
什么奇怪的说法……
男主肯定是对他心怀怨怼,断情绝爱了,在拒绝别人说亲的时候,悄悄诅咒他!
水鹊不满地哼哼,“你不许借我为由头,要是传到魏琰耳朵里,会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他故意去气男主的。
谁让他敢说自己病逝了?
雪肤粉腮的小郎君,说甜言蜜语能三言两句哄得男人找不着北,说起狠话来也是直刺人心窝子的。
齐朝槿听到他提魏琰的名字,神色当即森寒得凛若冰霜。
眼底情绪翻涌,沉着脸,“齐某说的是是自己的结发郎君,不敢和魏小侯爷的人扯上关系。”
他转身离开时,宽袖还湿哒哒地滴水。
又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京城的中秋灯会比长州县要气派得多了。
铺子门口竖起彩绘旗帜,门面彩楼结着纸花灯笼。京城御街筑了灯山,彩带结扎,重重叠叠,上面是著名丹青手绘画的神怪故事。
万盏灯烛,明亮如白日。
御街两廊的艺人,歌舞百戏,还有支着许多饮食、博戏的摊子。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
这时御街上没了平民与官员的分别,皆是来逛灯会的游人罢了。
水鹊提了盏小鸟花灯,巧山走在靠近人流的外侧,唯恐人群挤到了娇客。
不知道是不是他不走运,和御街对面的齐朝槿对上了视线。
怎么走到哪里也能见到男主?
但水鹊也不可能一直躲在侯府后院里,只是这次出来得不凑巧。
巧山不知道他为什么停驻了步伐,“小水郎君?”
水鹊摇摇头,“没事。”
好在齐朝槿只是冷淡地移开了视线,没有往这边走上来。
各自顺着人流前行,隔着一条御街,行走的是相反方向。
天干物燥,不知道是哪家酒楼打落了灯烛。
人群中有人高声:“走水了——!”
小鸟花灯撞落在地,巧山被挤得和水鹊分开来,人影很快见不到了,忙喊:“郎君!郎君!”
水鹊撞了几个趔趄,但是并未摔倒磕碰到。
因为没多久,有人逆着人潮拥挤,过来大力拥住他。
火烛明晦变化,齐朝槿的神情模糊不清,语气中尽是后怕。
他喃喃道:“幸好……幸好这次没有弄丢你。”
锯嘴葫芦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水鹊缓缓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齐朝槿的背,安抚他。
这样的大节日,望火楼时刻有人瞭望,军巡捕是随时待命着要灭火的。
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军士们,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现场救火。
马嘶声高而长,御街尾赶来一队殿前司的兵马,为首者是副都指挥使,拔剑出鞘,寒芒晃眼,高声号令慌乱的百姓镇定待命,若有肆意推搡踩踏者押入大牢。
众人镇静下来。
接着由殿前司的军士有序地引导人流疏散,为军巡捕让出更多救火空间。
全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从起火到灭火,左右将近不到半炷香时间。
魏琰终于寻找到水鹊,他今夜殿前司当值,因而不能够陪同水鹊逛灯会。
听闻这边起火,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来,火急火燎带领军士到御街疏散人群。
他翻身下马,看到齐朝槿,顿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做什么呢?”魏琰强行分隔开两人,“大庭广众的,这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
齐朝槿不得已松开水鹊。
冷声谴责:“魏指挥将人哄骗上京,却连水鹊的人也护不住。”
要是单独对着水鹊,魏琰必然是满脸内疚,可齐朝槿在,他一说话,魏琰心中的火气就蹭地燃烧起来。
越燃越烈。
检查了水鹊周身无碍。
魏琰反唇相讥:“比不上齐少卿,对自己的表弟也能下得了手。水鹊可不是我哄骗的,他自愿跟我上京,还不是你这什么表哥逼人成婚,是要陷水鹊于不伦的境地么?!”
齐朝槿皱眉:“我与水鹊没有亲缘关系,当初清清白白的为何不能结亲?”
时至今日,魏琰还以为齐朝槿和水鹊是远房表兄弟关系。
闻言,眉头诧异地一挑:“这时候你抵赖什么?敢做不敢当?”
水鹊听他们吵架,头都晕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如何拉架。
这条宽敞御街正对着宣德楼。
楼上正中的座位,是天子御座。
黄色丝绸缎布,层层叠叠搭着彩棚。
御龙直军士护驾两侧,分别执黄盖、掌扇。
圣上见京中军巡捕以及军司面对走水的反应迅速,虽未出声,但神色明显是满意的。
示意随行的大太监准备回头拟了赏赐。
余光一瞥,却见自己的文官武将、左膀右臂在御街中争执,其间还夹着个肌肤白得晃眼的郎君。
看不清眉眼,但段璋忽地想起来许久之前见过的,想来在金明池让魏琰背回去的,应当就是这位。
他吩咐随行军士,“将他们请上来,朕听听有何争端。”
小郎君没见过圣颜,上来后,跟着齐朝槿魏琰他们行礼,慢半拍地说:“见过陛下。”
宣德楼两旁悬挂周长一丈有余的灯球,中间的火烛巨大。
恍如白日的光线中,能让段璋清清楚楚地看见水鹊的样貌。
犀颅玉颊,眉是秀气的,眼睫纤长,唇色淡红。
天生好颜色,不似凡间人。
玄色龙袍的男人眨眼间已经站在他身前,水鹊不自觉地后倾,疑惑道:“陛下?”
挂在脖颈上的银链,被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勾起,长命锁暴露在视野中。
段璋轻抚其中的小鸟纹样,锁底坠着的是羊脂玉叶子。
“小幺……”
段璋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小鸟。
水鹊正迷茫着,对方紧紧抱住他,声音沉沉:“小幺。”
魏琰眼皮一跳。
陡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款式的长命锁。
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第三子。
他爹说过,因为身为宫妃的小姑,产下九皇子之后的第二子是被当时的皇后害死的。
因而后来生第三子时,伪造成难产了,偷偷送出宫去,让旁人抱养着。
是涉及皇家和整个魏家的秘辛,安远侯只在魏琰小时候喝醉了提过一嘴,绝口不再提,让魏琰死守秘密。
他死守着死守着,全然忘了。
皇太后是祖父的义女,他称一声小姑。
这样算来,水鹊岂不是就是他“表弟”?!
魏琰喉咙一哽。
这……这样水鹊更该给他个名分了!
这分明是亲上加亲!
圣上一母同胞的,流落在外的弟弟,于平武三年八月十五寻找回来了。
京城的城东,尤其是城东北区,因着靠近皇宫大内,皆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所在。
其中胜业坊最大的宅邸,原本闲置已久,如今重新翻新,作为圣上新册封的沅亲王的王府居所。
所有的规格,全是按照位次皇帝一等,一人之下但万人之上的规制来安排。
七进的宅邸,除却不胜计数的居房,其余的香雪邬、听雨轩、湖心亭、邀月台等一应仅有,府内碧水青山,几乎是一整座皇家园林。
毫不夸张地说,新鲜的沅亲王水鹊看了工部的设计图纸,他几乎可以在王府里泛舟。
段璋还唯恐亏待了他,看了又看图纸,仍然不满意。
“小幺,你可喜欢珍奇动物?我让他们在王府为你修一座百兽园如何?”
他在得来不易的同胞弟弟面前,竟是完全放下了皇帝的架子,连称呼都是以你我相称了。
水鹊坐着紫宸殿中的黑漆木凭几,多少感到无所适从。
方才这里还是内阁大臣们谈论国事的宫殿,现在却用来为他决定装修王府的事宜,多少有点仿佛在梦中了。
面对段璋的询问,他只好乖乖巧巧地弯弯唇,“都、都听皇兄的。”
段璋语气温和,全然没有内阁开会时那般的不苟言笑,冷着脸不威自怒,而是极有耐心地慢声回答:“好,那便是在湖心亭往后的北边,修一座百兽园吧,离内院远一些,百兽虽有意思,但终究是畜生,大多吵闹。”
他之前费了不少心思,才让水鹊改口称呼皇兄,而不是战战兢兢地称呼自己为陛下。
“先前南洋朝觐,进献了他们的瑞兽,说是与我大融的神兽麒麟有两三分相似,”段璋说道,“不若届时待沅亲王府建好,送到小幺的府中去。”
他看水鹊和看小孩没什么两样,小孩大多都爱这些新奇玩意,连段璋小时候也不可避免,常常去宫中的百兽园玩闹,因此却耽误了功课。
水鹊流落在外,却是没有这样的体验的。
段璋顿觉亏欠,打定主意要为水鹊在亲王府内建一座百兽园了。
今日是休沐日,他穿着玄色常服,在工部呈上来的卷轴上批示位置,时不时温声询问水鹊的意见。
午后的阳光暖熙,泼墨画水般从窗棂进来。
如若不是身处皇宫,遍地金砖,飞龙舞凤,他们两人相处几乎是与寻常兄弟无异。
水鹊一边嗯嗯,都听皇兄的,搪塞段璋,一边在心中呼唤系统。
【77,加载进这个世界之前,也没有说我的角色身份是流落在外的王爷啊?】
77号也不明白情况,但是它在极力安慰宿主:【肯定是世界出现bug了,宿主不要担心,77在紧急上报了!】
水鹊还在敬业地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无助地问:【那我的剧情进度怎么办?】
77号支支吾吾地回答:【宿主暂时先不要想剧情了,77申请了紧急措施,保全现在百分之八十一的剧情进度,bug处理前,宿主就当做是度假提前开始了就好!】
它嘀咕着:【反正宿主已经认真工作这么久了。】
如果不是有监察者在,77号想骂一骂主系统的,给它分配的任务书都是些什么世界,漏洞百出,一点儿也不完善!
77号这时候倒是不说是由于自己的系统定位,接不到好任务好角色了。
水鹊突然间被动地放了假,真的有点迷茫,不在状态了,从八月十五之后就和做梦一样。
哪怕段璋知道他是失忆了,还耐心地和水鹊私底下解释了皇家秘辛。
所以,他是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小儿子,当初生下来时,母妃和皇兄在宫中正处于如履薄冰的境地,皇宫内危机四伏,顶上有原先的皇后虎视眈眈,皇宫外先帝打压魏家,安远侯腹背受敌,自身难保,只能勉强地给予义妹一些照拂。
母妃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外的一家苏姓布商抱养。
安远侯曾经救过那布商的性命,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加上同年布商的夫人临盆,生下来一个与水鹊同岁的儿子,一家子在苏吴府地界内,用安远侯给的银两买了宅子落户,从此之后,夫人与儿子深居简出,就是出门,也必定会戴上笠帽,对外宣称是仅有一个儿子,以此掩人耳目。
段璋熬死了先帝和一众同父异母的兄弟,成功厮杀出来,登基了大权在握后,便一直在查探苏姓布商的踪迹。
只是水鹊出生的时候,他也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只记得弟弟身上的信物,是母妃当初得了的羊脂玉赏赐,叫人先用纯银打造长命锁,再将羊脂玉料雕刻成小叶子,坠在长命锁底下。
“弟弟要像小鸟一样飞出宫廷了。”
母妃当时是这么说的。
“璋儿长大后,还要记挂着弟弟。”
段璋一直记得母妃病逝前的嘱托。
登基后,除了立即将母妃追封为皇太后,下一件事就是暗中追查苏姓布商的下落。
没有弟弟长大后的画像,没有姓名,只知道一个贴身佩戴的长命锁。
追查到苏姓布商一家三口皆被山贼所杀,段璋彻夜无眠,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心情惶惶然。
所幸,没有寻到尸首,没有缴获长命锁,便是还有一线希望。
哪怕流落失散多年,水鹊和先帝、皇太后也长得并不是很相似,或许是归功于血脉相连的纽带,段璋还是在第一眼见到水鹊的时候,便将人认出来了。
段璋轻抚弟弟的乌发,“好在……好在上苍还是眷顾我。”
水鹊在吃过晌午饭后昏昏欲睡,旁边又有人低声说话,和催眠似的,坐着坐着,脑袋一歪,靠在段璋身上睡着了。
随身侍候的大太监见状,本是想替圣上将人抱到偏殿去睡的。
不过他跟着段璋多年,机灵着,脑袋多转了一圈没直接动手,果真下一瞬圣上亲自将沅亲王抱起,移步自己平日小憩的偏殿。
圣上对着好不容寻找回来的弟弟,自然是更愿意亲力亲为,甚至正是乐在其中的。
偏殿的龙榻,铺展的神锦衾柔软。
段璋抬手,把水鹊散落的乌发挽至耳后,他低声道:“小幺,我们是彼此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他生长于皇宫中,小时候为异母兄弟所害,服了多年慢性毒药,待发现时,身体已经伤了根本,随着年岁增长,现在就是每日处理政务,只要超过了三个时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段璋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
…………
沅亲王府的修筑,被皇帝再三下了旨意务必精益求精,再加上御笔亲书的批注,增大了工程量,就是营缮司的工匠们日以继夜地修建,也必须得等到年后才能竣工,让沅亲王搬入。
段璋让大太监遣人收拾了东宫,在一日之内使得东宫焕然一新。
水鹊一个新册封的亲王,便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留给太子的东宫中了。
不少老顽固的官员上书劝谏,这于礼不合。
段璋一概不理,面无表情地,在奏折上笔走游龙地批示了“阅”。
这时候,由他新提拔上都察院的崔时信,有了更大、更重要的用武之地。
没多久,皇城中四下传出无名者的辞赋。
其中自然是赞颂了圣上与沅亲王的手足情谊。
文辞明白晓畅,令平民百姓也能轻易读懂,情感朴实真挚,使看客无不潸然泪下,泫然流涕。
还言之凿凿,称沅亲王降生时有神光之异,群鸟吐五色气成云,是至福之人,只不过需得在民间寄养,长大后方能够回到皇宫,使得大融国运从此洪福齐天。
水鹊听随侍的贴身小太监念诵了,羞耻得手指蜷缩,握在一起。
崔时信写得也太夸张了……
水鹊当然知道是崔时信的手笔,现在他是皇兄的笔杆子,除了纠察弹劾百官,剩下的职责就是控制舆论。
还同他说打磨了这辞赋许久,原本想将齐二和魏琰写进去的,暗骂这两人是阻碍沅亲王回归皇室的元凶首恶。
不过碍于这两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左膀右臂。
加上水鹊对段璋的说辞,说流落到长州县的时候,是齐朝槿收留的自己,崔时信也对自己多有照顾,后来又是魏琰收留他住在京城。
圣上闻言,龙颜甚悦,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爱卿。
赏赐哗啦哗啦地流入三人的府邸。
应当是只以为三人和水鹊的关系是好友。
崔时信只好作罢。
水鹊经过他一提,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多日没有见过魏琰了。
倒是见到了安远侯。
在段璋安排的皇宫家宴上,只请了魏家人。
中秋时节堪堪赶回来的安远侯,已经是年逾四十了,多年戍边北疆,同朔丹游牧军队交锋,使得他的两鬓斑白,但身体依旧强壮雄健,膀阔腰圆。
看起来完全可以举起十个水鹊。
安远侯见了他,眉笑眼舒,张开双臂,“唉,小幺,是舅舅,到舅舅这里来。”
水鹊乖乖走上前,“舅舅。”
安远侯将外甥抱得紧紧,恐人要喘不过气了,终于放开来。
眼眶通红,安远侯哽咽道:“我一见你,便想起了芸妹。”
是水鹊母妃的名,单字芸。
虽说是义妹,但武将讲究情义,她的父亲因为救自己的父亲而死,安远侯对待她,是当做亲妹妹一般的。
整个魏家,也是她和孩子们的后盾。
只可惜红颜薄命。
家宴叙旧,说着说着,安远侯和母亲抱头痛哭。
水鹊坐在段璋旁边,脑袋懵懵的,只能忙去安慰舅舅和外祖母。
宴席将要散去的时候,水鹊忽然想起来,“魏琰……两个表哥怎么没来?”
安远侯神色尴尬,摸了摸胡须,解释道:“前一阵子这两人不小心伤了筋骨,正在府中休养。”
水鹊将信将疑。
魏琰和魏昭做什么去了?
竟然能同时发生意外,伤了筋骨?
他们的家宴和和美美,侯府的祠堂冷冷清清。
魏昭的膝头都跪得青紫,将近感知不到了,瑟瑟缩缩地问:“哥,我是让爹抓到逛歌楼了,你又是为什么被罚?”
这不应当啊。
在他的对比下,他爹可是将魏琰当作骄傲的。
祠堂燃着白烛,火光点点。
魏昭都不忍心看魏琰腰背上血肉模糊的鞭痕。
魏昭仅仅只是被罚跪了从下午到晚上,现在膝盖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他哥魏琰受了鞭罚,伤口不准处理,跪了两夜一天,血液要流淌干了,滴米未进,这时候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跪立如松。
光线灰暗,魏琰的半边脸埋没在黑影中,哑声道:“我提议安远侯,让我们魏家同皇家亲上加亲。”
魏昭马上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双目瞪圆了,“哥,你……你竟是来真的啊?!”
“从未玩笑过。”
魏琰目光灼灼。
水鹊以为自己只是在东宫小住而已。
他每天吃好喝好,足不出户,就有教坊司的艺人、各路戏班子为他上演百戏,灰药戏法、杂剧、杂扮戏……
还有人专门到宫外去,把书局里还在刊印中的话本小说送进宫里给他。
日日要看的看不完,吃的也吃不完。
水鹊真的感受到自己的度假生活了。
结果过了几日。
小太监突然在五更天轻声唤醒他。
“殿下,时辰到了,该起床了,圣上正在外头等候呢。”
水鹊眼睛也睁不开。
寝殿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大太监忧心龙体安康的话音。
水鹊还是很担心他的皇兄的,整个人蔫呼呼的,勉强离开床榻。
任由宫人为他洗漱过,穿上衣衫,束好发冠。
圆领窄袖长袍,刺绣万里江山纹,锦色衣边,腰间束双绕镶银蹀躞带,发顶是玉环云纹金冠。
一身装束,活动便利。
可往日他在宫中,宫人皆是帮他搭的宽袖大袖衫。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段璋见他出来了,咽下喉咙间的痒意。
“还没睡醒?”他摸了摸水鹊的眼角,方才洗漱过,眼睫湿漉漉的。
段璋道:“我从前作为皇子时,要四更天起来,五更天到上书房早读等候先生。”
水鹊困极了,说话黏黏糊糊:“嗯嗯。”
“皇兄真厉害。”
幸好他不是皇子,他现在回来,只需要当个闲散王爷就好了。
段璋环视了一眼东宫。
“先去用膳吧。”段璋说,“你从前流落在外,君子六艺生疏一些,我为你安排了几位老师。”
天蒙蒙亮,秋日的风凉。
水鹊一下子清醒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水鹊刚回到皇室不久,行为举止其实还带着点散漫漫的、懒洋洋的娇纵,没有皇家人的风仪严峻,然而段璋倒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又念着他多年流落在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想一回家就用繁文缛礼将人拘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