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御书房内声响不断,手忙脚乱。
用午饭的时候, 宫内的消息飞到了定西王府,岑砚边吃边听柳七说。
“他亲口说的?”岑砚筷子一顿,问。
柳七:“不曾, 说是六皇子拿了之前宣的一系列圣旨, 进了御书房。”
岑砚会意, 笑笑,“他现在倒是机敏了很多。”
圣旨都是李德联合内阁拟的。
哪怕盛武帝气死了,也不能说是李央干的,得算到李德头上。
岑砚来了兴趣:“圣旨说的是老四和八皇子之间的恩怨, 后续呢, 八皇子这边, 他还带了什么, 该不会……”
柳七:“如主子所料,带的是李德豢养私兵的证据, 陛下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您知道的,对这种事尤为忌讳, 拿这些东西……”
岑砚笑起来, 接道:“那确实是在扎陛下的心。”
防了一辈子的事,就怕有人重走自己的老路,当年拥护盛武帝上位的老臣们, 该夺权的夺权,该处死的也都一个不剩下, 没想到临到了头,千防万防, 被自己儿子捅了一刀。
还是这两年格外偏爱的幼子。
实在是……
岑砚垂目, 笑容掩不住道, “一出好戏啊。”
眼眉狡黠,就差直说遗憾自己不在,不能看个现场尽兴了。
庄冬卿:“……”
庄冬卿咬着筷子,认真:“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柳七:“据闻缓过来之后,圣上还是将六皇子带来的东西看完了,然后……”
岑砚:“又传了太医?”
柳七:“太医就在边上,从书房转到了主殿,但内室只留了太医、冯公公、冯公公的一个小徒弟,最后便是六皇子了。”
这么说,最后的情景,知晓的人并不多。
但有些东西,瞒是瞒不住的,比如……
岑砚问:“聊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六皇子走后,又如何了?”
这便正是柳七想汇报的,“六皇子离开后,太医还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主殿,后续叫的宫人,几个都是冯公公的徒弟,忙前忙后的,能看到人快速地进出,等太医离开后,便有太监跟去太医院煎药,眼下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喝上了。”
岑砚:“按陛下的性格,当是全部都会看完。”
庄冬卿不解,“不顾身体了吗?”
看到前面都吐了血,还要铁头看完,真以为太医都是神仙能保命啊。
“其实正是因为顾及身体,才要一次都看完。”
“四皇子和八皇子的事瞒不住的,李仁的死都听了,最差情景便是八皇子也被处置了……开了头,又留个尾巴不去瞧,总是会念着,生出些胡乱的猜测,更不好……”
岑砚顿了顿,讽道:“何况以陛下的心思,宫里现在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心知吐血一事瞒不住,与其中途被有心人利用,前来相告,不如一次性过完,好坏也都在这一天了。”
庄冬卿想了想,嘟囔,“但他的身体……”
岑砚:“自然是受不住的。”
“不过不必太担忧。”
小太监来询问的时候,岑砚已经透了口风,若是实在伤筋动骨,最后不若两颗药丸一并喂下,怎么着,都得让盛武帝先知道朝堂的情况,后续身体不行了,才好传位。
当然,也不一定会传给李央。
但拖拖拉拉的,等宗族反应过来更麻烦,还不如速战速决,哪怕盛武帝不传给李央,冯公公已经站在了李央这边,盛武帝咽气后,遗旨也都好操作。
岑砚:“宫里药材齐备,吊命的多得是,撑住这几日,当是能够的。”
说得轻松,听起来也合理,庄冬卿没多心,顺着话茬点头。
但是等柳七走后,庄冬卿却问到了关键,“陛下,会传位于李央的吧?”
岑砚如实道:“如果脑子还清醒,会的;如果已经彻底糊涂,那就不好说了。”
庄冬卿看向岑砚。
岑砚剖析道:“有时候人吧,就是这样的,有些东西留不住,但又不愿意给最合适的那个,李央想要,所以他偏偏不给,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央目睹了他的衰败。
见证了他的无能。
之前又与他离了心,眼下几个成年的皇子里,各个都不中用,最后的最后,他这条命还是这个和他离心的儿子续回来的。
按理说,正常人该是感动的。
偏偏盛武帝不是什么正常人,帝王多疑,最后这段时间李央的做派,指不定会被他怎么想,如果生了别的心思,皇位最后会指给谁,也就不好说了。
不过当然也不重要,不传位,自有人推李央上。
这么些年,朝廷里能留下的老臣,倒不真与盛武帝一条心。
能安享晚年,讲究的不外乎识时务和中庸。
盛武帝晚年已经够糟心了,若是再推个儿皇帝上位,那又是数十年的动荡,正常人,怕是都不想见到这种朝堂格局的。
庄冬卿想了下,点头:“你说得对。”
“不过陛下身体这样,又与外界长久地不联络,再加上冯公公与李央相处了那么久,其实陛下的态度,也不是最重要的了吧?”
岑砚笑:“卿卿高见!”
庄冬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脑子里又想了想,便把心放下来了。
跟着文里的剧情走结局,是最好的结果。
等尘埃落定,上京的风雨便可以暂歇上几年,大家也都过过晴天万里的日子。
庄冬卿知道结局,轻松。
但上京整个的气氛,仍是风声鹤唳的。
这日带岑安去酒楼吃了特色菜,回家的时候岑安安已经困得倒在了庄冬卿怀里,刚到府上,门房便来报,说是有人找他,自称他的远房亲戚。
“柳七看过了吗?”将岑安交给六福,庄冬卿问门房。
“柳主管同主子去了大理寺,还未回。”
“那现在人呢?”
“安置在小客厅,等少爷您回来决断。”
庄冬卿想了下,觉得在王府里应当闹不出什么乱子,带着两个贴身侍卫,移步去了小客厅,一进门,便愣了愣。
当头的那个见过几面,是李央救下来报恩的姑娘。
后面的那个……是李央。
“冬卿兄,以这种方式相见,打扰了。”带着帽子,却也知道瞒不过庄冬卿,李央索性开门见山道。
庄冬卿让侍卫在门口守着,思索片刻,也直接:“你是想见岑砚吗?”
“冬卿兄英明。”
庄冬卿便意识到,当是与盛武帝有关的事。
结合着昨日柳七的消息。
庄冬卿:“他今日去了大理寺,我让人找他回来。”
李央:“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也没有推拒,庄冬卿便明白,当是十万火急之事了。
不知道别的人行不行,庄冬卿想了下,唤人找来了徐四,将情况一分说,徐四便警醒道:“若是以找小少爷您的名义上门来,那六皇子多半是秘密出宫,不欲外人知晓此趟行程。”
庄冬卿吐了口气,“我也是这样猜测。”
“所以不知道,若是眼下唤人去找岑砚,可否妥当。”
徐四想了下,“这样吧,我寻个由头,跑一趟去找主子。”
庄冬卿心中绷紧的弦松开了来,“那便麻烦徐统领了。”
这样也是最好的。
“小少爷客气。”
徐四行过礼,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庄冬卿又转到小客厅,唤六福好茶好水地招待,与李央说些闲话,不叫怠慢了。
此一时彼一时,再过几天,见到李央他也该唤一声圣上了,礼数还是该有。
“近来还好。”
“嗯,除了贴身伺候的人,别人一概不知。”
“事关重大,也没有告知冯公公。”
说着话,庄冬卿随口问的东西,李央也没有敷衍他,认认真真地答了。
甚至答得太坦诚,让庄冬卿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这样告诉我,好吗?”
心里过意不去,嘴巴上便问了出来。
李央闻言笑了,笑过,神色又恢复平静,带上了两分庄冬卿不熟悉的忧郁。
“没什么好不好,你嘴一向严的,除了王爷,还能和谁说这些吗?”
而岑砚,他根本就不需要防备,甚至需要借对方的力。
也是此次前来的目的。
庄冬卿:“……哦。”
“那你,都这样说了,最近真的还好啊?”
一样的话再问了一次,上一次还能客套,专门拎出来,显然庄冬卿要听的不是客套。
李央垂目。
片刻后,声音轻轻的:“也就这样了,情况你都知道,好与不好,全看自己怎么想吧。”
庄冬卿:“陛下上回是不是……”
还没问完,李央便承认道:“嗯,训斥了我一番,因为我提出想为母妃办一场法事。”
庄冬卿缄默。
万万没想到是因为……
片刻后,庄冬卿:“陛下也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怎么说也是相伴一场,往日情分还是有些的吧。”
“人走茶凉,不外如是。”李央笑笑,自然道,“不过也没什么了,等日后,我给母妃补上就是。”
最后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庄冬卿有点不敢接。
万幸,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岑砚回来了。
庄冬卿赶紧将地方腾出来,带着六福走了。
互相见过礼,再坐下,李央开门见山道:“父皇没多久了。”
“昨日听闻四哥被处决,吐了血,后续又看了八弟豢养私兵的一干证据,又是悲愤难耐,太医扎了针,又用百年老参吊着气,到了夜里才缓过来。”
岑砚倒不意外,和他猜测的情形差不多。
李央:“没有加药丸的量。”
“今早服食完新的一颗,气顺了许多。”
“或许感觉到了什么,父皇传旨,想见王爷与几位重臣。”
用了传旨两个字,旨意却没有流露出来……宫廷内现在谁说了算,倒是一目了然。
岑砚喝了口茶,“那召见的过程,传你在身旁服侍不呢?”
默了默,李央如实道:“听冯公公的转述,似乎没这个意思。”
岑砚锐利:“那大权便有可能旁落了?”
“……或许。”
岑砚:“六皇子是为这个事儿来找我?”
李央:“这是其中的一件。”
岑砚扬了扬眉,来了兴趣。
视线对上李央,面对的却不再是一张神情忐忑的脸,相反,今日格外镇静了些。
看来宫里的这些日子,让李央成长得很快。
岑砚:“其实我大概能知道陛下想问我些什么,而刚好,我也有些心里话,想同陛下絮叨,不过么,我其实也可以不同陛下聊这个天,等断了南疆的药,捱到陛下昏睡不醒,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我何必要趟这浑水呢?”
李央垂目片刻,径直开价道:“若是陛下为王爷与冬卿兄赐婚,如何?”
“听起来不错,但终究是虚的。”
李央深呼吸。
岑砚嫌弃他筹码太轻。
好好想了想,李央:“这样说王爷便是心里有了计较,不若王爷直言。”
岑砚笑了起来。
与之相对的,李央面上仍旧无有波澜,仿佛听见什么,都能应对一般。
翌日,盛武帝传召岑砚与几位朝廷重臣。
圣旨抵达王府的时候,岑砚庄冬卿,以及被特意点名的岑安,都已经收拾规整,随时可以出发。
待上了宫里安排的马车,小崽子又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不住动弹道:“爸爸,脖子麻麻。”
世子的礼服上有金线,小孩儿皮肤娇贵,贴在领口上,刺挠得厉害。
庄冬卿还没动手,岑砚将小崽子抱到了腿上,用手隔开了小孩儿的衣领,问他:“好些了吗?”
岑安安点头。
庄冬卿不由告诫:“一会儿进了宫,就不能这样了。”
昨日都教好了,岑安安格外乖觉,点头道:“安安知道。”
“会忍到出宫的哦。”
孩子懂事,庄冬卿有些心疼了,摸了摸小孩儿的脸,只道:“没事,不会太久的。”
岑砚倒是不讲究,“见过陛下之后,就可以让六福用手帕隔开了。”
庄冬卿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其实他今天有些紧张。
岑砚也看出来了。
好在宫内流程繁琐,真见到了盛武帝,又还好。
无他,病床上的人实在是衰老得厉害,说一句弥留之际,庄冬卿都觉得不为过。
勉力支撑着起来,靠坐床头。
岑安安发挥了他一贯嘴甜的本事,一句接一句吉利话,哄得盛武帝合不拢嘴。
甚至笑得太急,冯公公还给端了水来,喂盛武帝喝下顺气。
“很好,很好,见到你有后了,又有了中意的人,朕日后见了你爹,也好交代了。”
说了一通话,盛武帝精力消耗得厉害,撑着道。
说完又叫庄冬卿上前,也问了几句,一问一答间,看着庄冬卿的模样,盛武帝有些出神,竟是忽然喃语道:“他这神态,还有些像你娘当年。”
庄冬卿愣了下。
岑砚答道:“他只是没什么心眼罢了,别的地方和陶太妃,还是不像。”
盛武帝混浊的眼球粘着庄冬卿,看得庄冬卿很不舒服。
“也对……”
“陶慧是没法有城府,你找这个,倒是打心底里敞亮的。”
盛武帝精准道。
岑砚只笑笑。
庄冬卿硬着头皮又回了几句,盛武帝便要亲自赐婚,圣旨其实都写好了,冯公公代笔的,盛武帝只在空缺处,属上两人姓名便是。
待圣旨写成,庄冬卿恭恭敬敬接了,脑子却是恍惚的。
一下子真成了王妃,有点绕不过弯儿来。
说很高兴,不至于。
但说不高兴,好似只一张薄薄的纸,又让他有些奇异的归属感觉。
“让王妃和世子下去吧,还有些话,咳,咳咳,我要单与阿砚说说。”
进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盛武帝便支撑不住,挥退了庄冬卿与岑安。
岑砚:“那便劳烦公公领卿卿与安安去侧殿。”
闻言冯公公不由看向盛武帝。
他走了,房间内只剩两人,这场对话便是密谈了。
显然,岑砚还是知晓盛武帝心思的,他说完,盛武帝便挥了手,让冯公公带人下去。
冯公公行了礼,依言。
庄冬卿不由看向岑砚,目光带着几分忐忑。
分开时被轻握了下手掌,听得岑砚低语道:“等我一会儿就来。”
庄冬卿点了点头。
牵着岑安跟着冯公公出了门。
待两人步出寝殿,大门被吱呀一声合拢,盛武帝又坐正了少许,而岑砚,也终于抬起了眼睛,认真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至尊。
两年不见,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还好,真正醒来,说上话,盛武帝的老态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朕老了是吧?”盛武帝好似能窥见岑砚的内心,点破道。
岑砚垂目,眼睫下覆,断开了视线接触,“陛下莫说这些丧气话,万岁千秋,大盛还离不开您。”
盛武帝笑了笑,“也就你肯说这些哄朕了。”
岑砚:“六皇子不是如此说的吗?”
盛武帝脸上的笑容一滞,寝殿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再开口,盛武帝直接道:“所以,你为什么会选小六?”
但问出这句话来,也气势十足。
若是再年轻十岁,这一句只怕会问跪不少官员。
但没有这个可能了,
眼前的人,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岑砚视线落在盛武帝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上,手背干瘪,皮肤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格外惹眼,提醒着这具身体主人已昭华不复。
“臣其实,并没有选择六皇子。”
“您知道的,臣对谁继位,都是一样的态度。”
盛武帝笑了下,冷笑,“莫要糊弄朕!”
岑砚:“臣不敢。”
胸膛起伏了一下,盛武帝想发火,但不知缘何,最终忍住了,软和了声气道:“朕时日不多,阿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也算,咳,咳咳,算得你半个长辈,这种时候,连你也要诓骗于我吗?”
表述得挺可怜的。
奈何岑砚并不买账。
“臣不敢。”
气得盛武帝叠声咳嗽。
岑砚上前,给盛武帝拍背,手法娴熟,伺候得竟并不生涩。
盛武帝眉头舒展开来,赞道:“你这手法,倒是比朕许多儿孙都要好。”
岑砚:“阿爹征战时留下的旧伤,晚年也会咳嗽,手熟了。”
提起老王爷,盛武帝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忆起了许多往事。
但开口,又是落脚于自己的目的道,“岑功将你交付予朕,朕自问也算将你养育成才了,如今要一句真话,也这般难吗?”
岑砚冷漠,“难的不是真话,陛下,难的是,您想听到臣按您的猜测所说。”
“但事实是,您没料对,臣确实不是如此想的。”
“对臣而言,并没有主动选择谁。”
“我猜您真正想问的是,我是不是已经和六皇子站在一起了?”
盛武帝呼吸一紧,便听得岑砚在他床边,还是那副好子侄的模样,温声道:“应当是吧。”
“毕竟,这么几个皇子,您也没有给臣选择的余地。”
盛武帝神色一肃:“你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罢了。”
岑砚平静地说出大不敬的话:“太子庸碌,愚笨,看顾不好手下人,也遮掩不住不轨心思,易被人利用,也被您忌惮,这种人臣是万不敢选的。”
“三皇子阴毒,心思不在正道上,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也坐不稳江山。”
“臣可不想再看见一个先帝在位时,混乱的世道。”
“四皇子憨厚太过,没个主见,否则也不会在身边人的撺掇下,事发后就从三皇子府邸逃离,连辩也不辩,便回京起兵造反了。”
“至于八皇子,算是哥哥们问题的集大成者,我想就不必由臣再多言了吧。”
“综上,六皇子只是不够有决断,在还能培养的情况下,陛下您觉得臣有什么选择呢?”
盛武帝:“大胆咳,咳咳咳,咳咳……”
刚要呵斥,便止不住的咳嗽。
岑砚规规矩矩给盛武帝拍背,甚至伺候他吐了口唾沫,拿水给他漱口。
等折腾完这遭,盛武帝仍旧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有着老年人的通病,进气少出气多,俨然是命不久矣的先兆。
岑砚又闭了嘴,询问盛武帝要不要喝药,他唤冯公公进来。
被盛武帝拒绝了。
只给他拿了两颗润嗓子的药丸含着。
拿的时候,岑砚闻到了浓重的参味儿,里面怕是还有千年老参入药。
但只作不知,盛武帝要,便给他。
药丸含住,果然气匀了不少。
盛武帝:“大胆,竟如此评价于皇子。”
岑砚:“方才要臣一句真话,眼下又是评价皇子,您到底不曾将臣看作子侄。”
盛武帝一愣。
岑砚笑道:“万幸,上京前阿爹千叮万嘱,臣心内也未曾有一刻,越过这道君臣之线,妄图成为陛下的子侄。”
意识到了什么,盛武帝直直看着岑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岑砚:“来之前没人同我说过,但是在您身旁做臣子这么些年,微臣能猜到一些。”
“若是不立六皇子,便是以摄政王的位置相许,立幼主了。”
“陛下,臣猜测得可对?”
盛武帝呼吸急促,赶紧闭眼,好半晌,才出声,感慨道:“岑功有个好儿子,可叹我一生征战,博下这偌大的基业,竟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太子。”
岑砚尖锐:“是真没有,还是不愿有呢?”
盛武帝看向岑砚。
岑砚却好似剥离了那层温良的纯臣外皮,继续道:“六皇子不好吗?淑妃在世的时候,您可很喜欢六皇子的稚子心性呢?”
盛武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生硬道:“李央顶撞于朕。”
岑砚:“只因为他不愿替您遮掩,想为淑妃做一场法事吗?”
“有时候臣真的很不明白您。”
“太子小时候,将他教的愚讷的是您,他长成后,嫌弃他蠢笨太过好看透的,也是您。”
“再往后,太子结党,废太子的是您;圈禁是您的意思,不舍得打杀,事后太子猎场谋逆,下令处死的也是您。”
“甚至于您清楚地知道太子有所异动,却仍旧愿意配合做这个局,将太子余党一网打尽,不都是您做的吗?”
“废了,杀了,事后却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不愿承认自己宠妃被他所杀?”
“您不觉得有些可笑吗?我想若是太子在世,怕也不多在乎多这一桩罪名了吧?”
盛武帝呼吸急促,在他欲开口前,岑砚打断道:“陛下还是缓缓,少动怒比较好。”
“哦,刚说到了什么,六皇子。”
“我以为,您对不住六皇子这个事,您是知晓的,就为着不愿意承认,就否定李央整个人,是不是多少有些……年老昏聩了?”
盛武帝拍床,“放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岑砚给他拍背。
待缓过这一阵,盛武帝越发的体力不支,只得艰难扯回正事道:“这么说,你是不会同意立幼了?”
岑砚:“陛下想这天下大乱吗?”
“混账,岂会。”
岑砚:“那陛下就不该立幼主,这些年,朝堂上有能耐的臣子,杀的杀,贬的贬,朝堂大臣尽皆中庸,李仁与李德厮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挡,无能至此,再立一个儿皇帝,朝中无能人,皇帝无主见,岂不是大乱之兆?”
几次动怒,盛武帝许是真的没了力气,只想把后事交代好,竟是就此同岑砚辩驳起来。
“咳,呼呼,不是还有你,还有几个老臣在吗?”
倒是也变相地承认了这些年作为的不妥。
岑砚:“可是,能留下的人,都不是有心气儿的。”
“就拿臣举例,臣没有什么抱负,唯一的愿景就是回到封地度日,否则也不会在朝堂上待了这么多年,为您所用了。”
盛武帝一窒。
闭了闭眼,“哪怕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你也……”
岑砚:“臣不愿。”
“臣离京的时候,说过一番话,您还记得吗?”
盛武帝浑浑噩噩,记忆太久远,陡然问起,一时间也不知道岑砚说的是什么。
对这个结果岑砚不意外,主动复述道:“当年回封地的时候,臣说,愿为大盛守护滇地这一块边角,毕生忠心与陛下,陛下不需疑心。”
“臣现今,也是这般想的。”
“若是真有想法,当什么摄政王,整个大盛如今,不是唾手可得吗?”
盛武帝双目圆睁。
怒视岑砚。
岑砚目无波澜,平静回视,半点不惧。
从岑砚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身影,盛武帝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衰老。
已经老得,能有人蹬鼻子上脸,如此同他说话了。
盛武帝胸膛蓦的起伏,岑砚见了,翻手垂覆,几根银针落在盛武帝脖颈胸口,那股汹涌的感觉又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压下去了,盛武帝却短暂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兀自喘息。
岑砚知道为何。
气急了。
“陛下,臣话还没有说完呢。”
“这套针法是赵爷教给我的,可以暂时压制心绪波动,让人平静,不至于吐血。”
每个字盛武帝都听得懂,但不太明白。
什么意思,他会吐血吗?
这个念头一起,竟是不好否认,说不定,还真……
岑砚没有让盛武帝想太久,因为他又开口了。
“陛下是不准备传位于六皇子了吗?”
盛武帝心浮气躁,一时间没吱声。
岑砚:“臣懂了。”
盛武帝艰难地沙哑道:“你,你懂什么了?”
他都不理解。
岑砚如实道:“您不愿。”
“儿皇帝也不一定是想传位,您还想着身体能康健,多几年,好好考虑呢。”
盛武帝失语。
早前,他确实是这样考虑的。
“但多几年算多?臣第一次勤王的时候,您就说要考虑归属了,眼下距废太子去世,也有三年光景……”
“您不是不考虑,只是不愿意考虑罢了。”
“您不想将这个位置交下去而已。”
好似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盛武帝听完,不再大骂放肆,反而反问一句,“朕这般想,有什么错吗?”
“如果人真的能活万岁,那确实没什么错了。”岑砚扎心道。
盛武帝呼吸再度急促。
但那几根银针也不知扎到了哪里,怒火确实冲不起来,整个人都被迫平和。
盛武帝又咳了几声。
“不愿意就跪安吧,朕见下一个。”
岑砚:“可是臣还有些话想同陛下讲完。”
盛武帝看向岑砚,冷哼,“不会是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吧?”
“一些往事而已。”
岑砚:“我打小便和三皇子不对付……”
盛武帝松缓了神色,“你们确实互不相让。”
岑砚:“李卓短视,喜欢拿捏皇子身份,又自卑于母妃曾是宫女上位。”
“其实您也不太看得上这个儿子,不然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他掰正,但是您都没有尝试过。”
盛武帝闭目,说话很慢:“朕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了,也未曾属意过卓儿。”
太子的选择,盛武帝对出生还是有些要求的。
李卓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岑砚:“所以他不敢对太子如何,但是看不惯您亲自教养的我。”
“意图阉割柳七,暗中殴打郝三,还有刁难徐四,诸如此类的事,这些年他不知道做过多少回。”
“每回闹到您跟前,您还是护着他的。”
盛武帝:“不然呢,总是我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