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只能用自己熟悉的两种语言镌刻出了魔弹枪。
没有扳机,没有实体子弹。
注入魔力之后,便会沿着刻痕渐次引发一连串内部镌刻的咒文,发射出极度浓缩的魔弹。
空的弹匣仓刻着“凝聚”和“压缩”,出弹道刻着“弹道稳固”,枪口刻着“定位”“瞄准”和“发射”。
枪托底还有一个魔石镶嵌口,如果魔力不够还可以以魔石作为储备能源。哪怕魔力不够充足的人也可以使用。
因为有自动定位和瞄准,哪怕完全没练过枪法的人也能让子弹命中意愿目标,不是实弹,甚至能够拐弯命中。
但是这种魔弹枪,目前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做的出来,也只能是自己用。
绝缘弹枪倒是不用费心,只不过因为绝缘石本身特有的力场,握住它的人,会暂时隔绝一切魔力。
这意味着巫师和骑士身上的魔力防御也会失效。但对于没有魔力的普通人来说,这仍是非常好对魔的武器。
欧必德教授还是会时常“请”他去家里做客。学导项目的老师齐聚一堂,学生也多了三个。讨论研究课题时充满了“友好”的学术氛围。
乌瑞和谢丽尔兄妹经常会递帖子来访。
谢丽尔尤其喜欢和菲涅在雪地里打滚玩耍。
而乌瑞则喜欢在一边用炭笔画她,他手上那本一天就已经画了大半了。
问他们为什么来玩,两人总是不约而同地回答:“当然是为了能翘掉训练啊!”
能令这俩精力过剩的兄妹分分钟想翘掉训练,令人不禁遐想斯特拉伯爵府的训练到底斯巴达到何种地步。
…………
杰森轻轻把困在桌子上的英格尔叫醒。
英格尔揉了揉眼睛,理了理手下满堆的稿纸,再抬头望向窗外。
“嘭!”
一声巨响砸进了窗内。
英格尔抬起玻璃窗,迎着冷风,扬起一个微笑。
高树上垒了一冬的雪陆续坠下,仿佛在宣告着,冬天要走了。
第19章 眸中碧(1)
二月到来,积雪化了一半,流经南特笛的塞玛河里的冰喀啦喀喇地响。
军政学院正式开学。
第二学年第一学期艾利克斯和英格尔便办理了休学。
实际上英格尔第二学年的内容都已经在假期提早学完了。而艾利克斯早就学过一遍。
于两人而言无甚影响。
碧锡则告诉英格尔:“关于魔咒我没什么可以交给你的了,你完全可以自己研究摸索,真有不懂写信问我。”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得拥有你自己的魔杖了。我把这件事和你父母说了之后,你母亲说让你去找她。”
大部分人在学习魔法前,必须拥有自己的魔杖。大多数是在商店里买的,贵族会拿着材料清单去魔杖师的工坊定制。
而英格尔一直以来用的是碧锡给的练习魔杖,如今都不知道报废了几百根了。
英格尔去找了卡莱娜,本来以为她会有什么家传魔杖之类的送给他,没想到她给了他一张抄写纸。
卡莱娜开春后头发又修短了,看起来很年轻干练,穿着一身骑装,刚跑马回来。
她看英格尔问她这件事,于是去了自己卧室,取出置于柜子顶层的一个盒子。
最下格有一张纸。
英格尔看见纸上画着一只红色的鸟的形状,上面写着:
生死木,南海不死鸟之花,海神珠,不死鸟遗骸化石,不死鸟之泪。
“……菲尼……菲尼克斯?”他念了出来。
这个读音非常耳熟,神奇的是,这个和英文中不死鸟的读音非常相似,也就是他母语里的凤凰。
卡莱娜似乎以为他不知道这个传说,于是解释道:“这是一种被诅咒的永生不死的鸟,每死一次就会被烈焰焚烧殆尽,然后在灰烬中重生。”
【凤凰涅槃。】
在顾疏所知的传说中,凤凰是百鸟之皇,雄为凤,雌为凰。满五百年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从此长生不死。
据他所知,西方不死鸟和东方的凤凰传说有所差异,这应该更接近西方不死鸟的传说。
他也注意到一个词:“诅咒?”
卡莱娜点点头:“传说,不死鸟若非寿终正寝或自然死亡,而是被人杀害或者遭遇意外而死,便会被火焰烧尽,然后它会在距离它死地最近地一处香木上重生。”
英格尔静静地听着,这个世界的传说也和他所知的略有差异。
因为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凤凰涅槃那是自发进化行为。
卡莱娜继续说着:“不死鸟每死一次便会异地重生,直到第九次重生之后,它便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寿命永无终结。”
英格尔愣住了,他突然感到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卡莱娜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这就是诅咒的缘由。”
英格尔沉思了片刻问:“为什么提起这个?”
卡莱娜捧起他的脸颊,脸上有着欣慰的笑意:“应,妈妈的姓氏是什么还记得吗?”
“菲尼……诺拉?”英格尔的话语卡了一下,卡莱娜嫁给涅卡公爵之后始终没有改姓氏,这是个和菲尼克斯很像地词语。
“菲尼克斯是雄,菲尼诺拉是雌,我们的家族是继承了不死鸟血脉的家族……据说。”
英格尔下巴掉了下来。
卡莱娜帮他抬起下颌,温柔地说道:“应,我们家族很久没有出过像你这样拥有强大魔法天赋的人了,虽然传说有点可怕,但是这个图腾是个强大的力量,我有直觉,这一定能帮到你。”
英格尔捏着纸张:“那这就是魔杖的材料吗?”
“对。”
魔杖的制作材料是:木,石,金属,矿物。
魔导石却并非必需品。
“那去哪里找呢?”
卡莱娜微笑:“不知道。”
“…………”英格尔顿了一下:“该不会线索就只有这几个名字吧?”
“没错。”
“…………”
英格尔彻底无语了。
长什么样,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材料,叫他怎么找呢?
卡莱娜拍拍他的肩,“你就随缘,在旅行的时候关注一下,能碰到就带回来,真弄不成也没事,家里定制了很多魔杖,够你用。”
英格尔把纸条还给她,“好,我已经记住了,我会留意的。”
【我以后使用魔杖的机会也不多,这个就免了吧。 】
无论这根看似传奇的魔杖有多牛逼,他都不感兴趣。
因为能力和责任挂钩,他不想承担责任,那么就不会渴求能力。
传送阵的始发阵画在英格尔自己的房间。
艾利克斯已经站在他身边主动拿着两人的行李箱,下巴留着短短的胡子茬,浑身打扮像个身强力壮的搬运工。
而英格尔的打扮却休闲简朴了一些,他头戴棕色短帽,手执一根伪装成拐杖的魔杖。像个富商家的公子哥,但还是能看得出一丝贵族气质。
这样的装扮对两人来说恰到好处。
彭德利佳抹着泪挥别:“出去好好玩啊!九皇子多照顾一下我们家孩子!唉,孩子从来没离家这么远过!”
卡莱娜在一旁哄着丈夫。
英格尔嫌弃地看着艾利克斯下巴上的胡子茬,“你最近去干什么了?到地方赶紧把胡子剃了,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艾利克斯摸摸下巴,“这不是挺成熟的吗?”
而且他本来就已经三十多岁了。
英格尔就是看着不爽。
漫画中,艾利克斯也曾在战场上忙得没时间剃胡子剪头发,可那时候他是肃穆而悲壮的,充满了成年人的感觉。
可现在就像个小屁孩在装逼。
难道重生一回连心智也倒退了吗?
碧锡叮嘱英格尔:“别忘了魔力循环训练,每天坚持下去。”
英格尔:“知道了,我魔力量少,要坚持积累。”
他这话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卡莱娜却因此愣住了。
菲涅扑腾着那两对日渐肥硕的翅膀,爪子落在英格尔的护臂上。
“宝贝,你又重了。”英格尔含笑挠着菲涅下巴。
小狮鹫鼻子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艾利克斯第一次见他和菲涅相处,惊呆了,“你刚刚叫它什么?”
英格尔无视了他,看向碧锡:“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这会儿,一直倚靠在墙边没出声的奥拉道:“克丽丝让你们去海边的时候给她寄一些沙滩上捡到的漂亮贝壳。”
英格尔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好。”
碧锡手中出现了单翼魔杖,“开始了。”
艾利克斯赶紧提起行李箱。
英格尔则低头看脚下出现的法阵中的魔咒。
嗯,看不懂。
有些魔法公式都是定式,里面的单词暂时还没人解读出意思。拆分开来的单词也都是他没见过的。
他知道这是非定点传送魔法阵,却不知道公式构成语义和语法。这让他非常窝火。
【女神要教魔咒就要好好教语言啊,这样半吊子算怎么回事?】
众人的视线逐渐模糊。
随着碧锡念咒的声音荡开。
两人的身影淹没在脚底升起的魔光中。
“嗷!啊啊啊啊!”
英格尔一恢复视线,就脚一滑,身体坠了下去。
失重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他勉强用脚尖点到了屋檐。
“女神保佑,呼——”
艾利克斯呼出一口气,一只手夹着两个大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拽住英格尔的手臂。他的双脚死死卡在屋顶两侧的瓦片里保持平衡。
两人以一种滑稽的姿态立在尖形屋顶上。
“我真的服了!那个传送阵当真是随便传的!要是我们被送到了悬崖外边该怎么办?”
英格尔进屋的时候还在后怕。
艾利克斯提着行李箱进去,笑道:“传送范围里没有悬崖吧?”
“不,我那老师估计觉得就算我们掉进水里或者去了悬崖上也能自救,呵呵,我要是死了,第一个变成鬼找她去算账。”
英格尔拍了拍外套挂在衣架上,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和一支笔开始研究。
艾利克斯把行李箱搁在床底,问他:“你在干嘛呢?”
英格尔头也不抬,“搞一下传送阵。”
“唔。我觉得我们还是一路旅行比较好。”
“我知道,但这个也要准备着先。”
艾利克斯见他执意,于是道,“那我去下面看看 ,顺便带点吃的上来给你。”
“注意安全,去吧。”
艾利克斯笑了笑,合上了门。
“定位?经纬度?但经纬度标记点是人为规定的东西……相对位置?”
英格尔回忆着看到的传送阵和之前学过的传送阵的咒纹,尝试了多种阵法的绘制。
最后发现,以起点阵的相对方位来定位是可行的,当然咒纹的绘制也只能用汉语或者英语。
“传送对象:苹果,方位:此点为中心,正东0度,10厘米。”
为了让起点阵方位更明确,他还在阵法正中心画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指针。
结果,苹果从10厘米外另一张白纸上出现了。
但他把白纸抽掉,终点阵还是存在,是浮在空中的。
传送完毕后,法阵很快消失。
英格尔抹了把汗,欣慰地笑了,看向窗外,天已经擦黑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英格尔吓得跳了起来。
艾利克斯穿着浴袍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英格尔牙齿打哆嗦。
金发湿淋淋地垂下来,水珠晶莹嘀嗒。
他抬起眼睛,眨了眨眼,细小水珠也从纤长的睫毛尖扑朔下去。
他扯下毛巾,像一只金毛狗那样甩了甩脑袋。
甩了英格尔一脸水汽。
“很早就来了,我在你耳边吼你你都听不见,我还以为你耳聋了。然后我就去洗澡了。”
英格尔抹了把脸,“……那你都看到了?”
“魔咒?你知道我看不懂那些鬼画符。”艾利克斯在床上坐下去,“吃的我让店员去加热了,等会儿送上来,你吃点,我还让他们热了杯牛奶。”
“水还热的。一缸新的,去洗吧。”
英格尔洗完出来的时候,艾利克斯侧躺在床里侧,墙上就有一道窗,他从窗子看出去,那道大冷月就挂在正中央。
英格尔从行李中摸出一面圆镜。
他又拿起魔杖,刚要念咒,突然想起来,问了句:“你睡了吗?”
“你——是在问谁?”
英格尔看着少年健壮的背影,无奈道:“艾利克斯。”
艾利克斯转了个身,一手支着下巴,在月光中绽放出一个笑容,“没睡。”
英格尔给了他一个白眼,把目光转向手中镜子,注入魔力。
〔实时链接指向 b镜〕〔人物影像〕〔真实映照〕
镜子闪烁着红光。
过了一会儿,镜面清晰地映照出了诺梨华·米地白的脸。
她头发顺直地披散下来,衣装似乎也是睡衣。
她面带喜色:“哇塞真的成功了!”
英格尔也满意地翘起嘴角。
艾利克斯好奇地凑过来,也惊叹道:“这是什么?!魔法?”
诺梨华在那边连忙行礼。
英格尔推开他的头,“是一种我自己研究的通讯工具。”
“这么方便?”艾利克斯眼睛一亮,连问:“距离呢?所耗费魔力呢?”
英格尔沉思了一会儿。
这个映照镜他共打了两面,一面留给首都的诺梨华,一面给自己。
因为玻璃没有魔导功能,他尝试了几次之后就换成了水晶特性的透明魔导石——仙子翼。
名副其实,如仙子的羽翼一般清盈透明。
他给镜子背后刻名a和b,然后在两者上镌刻下了相同的链接魔咒,一个指向a镜,一个指向b镜。
原本带来只是最后尝试一下,没想到成功了。
“这个我也不确定,离得再远一些可以再试验一下,我现在所耗费的魔力不多,米地白小姐,你那边呢?”
诺梨华挥了挥手中魔石,“消耗很小哦!估计一挪哩(≈克)也称不出来。”
“嗯,多谢你的配合,晚安。”
英格尔在她还要开口说什么之前,掐断了链接。
这个通讯有一个毛病,就是发动通讯的那一方有权切断通讯。
艾利克斯摸着下巴道:“这个东西很有用。”
“但造价太贵了。不能批量产。”英格尔把东西收起来。
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这个上头的魔咒并不是用神语写的。
他之所以这样袒露在两人面前是因为,他还在原本魔咒上面加了一层光学隐藏。因此注入魔力的时候镜边框上并没有勾勒出魔咒的样子。
这个小东西也是他假期的研究作品之一。
“咚咚咚”
艾利克斯又躺回床上:“是你的晚饭到了。”
英格尔出去接了餐盘,店员是个年轻的少年,他好奇地朝里头望了眼,然后忙不迭跑了。
英格尔还没来得及道谢,人就跑了,一头雾水。
“这里的店员都这么害羞吗?”
汤是热的,蘑菇很鲜,酱汁泥软,酱料甜咸适中,蘸着香喷喷的面包,配着温热的牛奶。这一餐很合他的胃口。
英格尔餐后吃了个苹果,就刚刚试验的那个。
他坐在椅子上又看了会儿书,然后轻声问:“艾利克斯,睡了没?”
回答他的是均匀沉稳的呼吸声。
英格尔于是合上书,去刷了个牙,扯起另一床被子躺在了床的外侧。
一张大床,两个人睡刚刚好,中间留出了半人的空隙,互不叨扰。
菲涅乖乖地窝在地毯上,时不时打个呼噜。
他吹灭了烛灯。
半夜,将他唤醒的是一阵压抑低沉的呻:吟。
第20章 眸中碧(2)
艾利克斯知道他在做梦。
口中倒出毒血的他渐渐失去了呼吸和心跳,皮肤变得冰冷灰白。在家人们绝望地哭声中被送去了墓地。
这是第一个人。
死在他面前的英格尔·涅卡。
为他试毒而死的忠心的侍女,这是第二个人。
代替他被刺客杀死掩护他逃跑的,这是第三个人。
然后魔族战争开始了。
奔赴战场,只传回了死讯的长姐奥拉。
被魔族抓住变成人质的涅卡一家,在攻城战城墙上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一齐自杀。
在之后的战场上,为他殿后而死的最后一个涅卡,兰莫尔。
死于支援东方海岸战线的第一波魔族入侵的双胞胎的哥哥弗莱明。
天生擅长挥舞重斧的比比代,却被削首而死。
亲手杀了哥哥的纯真的谢丽尔,毫不犹豫自杀了。
他从小长大的家乡的弟弟,最喜欢自由地奔跑在平原上的弟弟,在战场上被践踏而死。
在海边认识的漂亮的少年,也在海防守卫战中葬于海洋。
学院的老师们,退休的老将们,一批又一批葬送于战场。
那是个一望无际的坟冢。
后方支援的好心的诺梨华过劳而死,生前那么爱钱的她,死时身无分文。
陪伴了他近十年的昆佩乌也为他而死,他的笑容是释然的安慰的。
他说,能为了我唯一的主君而死,是无上的荣光。
碧锡大主教率领女神教廷的人,净化了大地,最终燃烧了自己,回归了女神的怀抱。
………………
还有许多无名之人。
他记不得每一个死的人的名字,他甚至不去计算死了多少人。他没时间停下来哭泣。
因为他不得不踩着尸骸继续前进。
因为他必须要为了让他们的死能有意义,而继续寻找渺茫的希望。
如果花时间去思考其中的意义,那他就会发疯。
………………
最后是艾列娜,她和自己持剑相立。
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满目疮痍。
艾列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辛苦了,祝你睡个好觉。”
死前他最后的想法是。
死,比活着轻松。
艾利克斯,他的一生都见证着死亡。
他身边亲近的人,无一不从容赴死。
他回来之后,夜夜都梦见曾经死过一次的亲朋齐聚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什么都不说,但艾利克斯能感受到那目光沉重的份量。
他是他们的希望,他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他也是重回过去之人,他需要为他们的生而战斗。
为了不让悲剧重演。
但这一次,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英格尔·涅卡。
鬼门关前迈过两回的苍白无力的少年,故作冷淡地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死,我走了。”
再面向他的一群人中,只有一个人转身,背影渐远。
仿佛在谴责他:是你害死了他们,你凭什么值得这么多人为你送命。
艾利克斯没有追上去,扫了一圈,低下了头。
“艾利克斯!”
睁开眼。
英格尔那张脸又出现在眼前,看起来不再虚弱无力,但紧锁着眉头。
像蒙上了一层砂纸,视线模糊不清。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嗓子哽咽的声音。
“……哈啊……啊啊啊啊……”
他的理智分崩离析,痛苦和酸楚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心脏,清晰地撕扯着身体。
英格尔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看着他。
艾利克斯在睡觉的时候,突然呻:吟起来,呼吸急促,像是要休克过去一样。
英格尔被他的动作惊醒,叫了好几次,最后狠心掐了人中才睁开眼睛。
谁知他一起来就痛苦万分地揪住心口,浑身冷汗地倒出泪来。
英格尔看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期间安静地没说一句话。
等他慢慢缓过来,他起身去倒了水给他喝,热水洗了毛巾给他擦脸。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任何人,再好看的人,哭起来都是狼狈不堪的。
艾利克斯在漫画中的形象太过于完美。
他有过脆弱的表现,但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抗下,然后继续前进。
到后期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感伤,直至死亡。
是一个坚强,完美的英雄。
如今回归过去,在和平的日子里,他是不是每次午夜梦回,都能见着那些死去的战友亲朋呢?
艾利克斯不知道,但英格尔知道,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战后的心理创伤综合症尤其严重。
月光皎洁,窗棂落进来的光线,擦亮了半个房间。
正好照在艾利克斯红肿的眼睛上。
他的笑容不见了,眼睛肿得和被马蜂蛰了一样,胡子上的胡渣还没刮,整个人显得颓废而疲惫。
英格尔情不自禁地轻笑了起来。
夜很静,艾利克斯因为他那声转过脸。
英格尔变成了哈哈大笑。
在这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艾利克斯却是第一次见他在自己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地发笑。
他看着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
英格尔却觉得那张脸有些委屈,委屈得有些可怜。
比起强撑着欢笑,总是明朗充满希望的那张脸,面前这张涂满泪痕,狼狈得一塌糊涂的脸,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他现在终于记起了,看漫画的时候,他其实压着一丝扭曲的愤怒。
他曾经想,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坚强,不露出一丝脆弱。
他怎么可以独自承担这一切而不发疯崩溃呢?
他比任何人都坚信主角的坚韧不屈,也比任何人都期待看到他崩溃的样子。
那是看着近乎神的英雄主角跌落神坛的阴暗欲望。
但他也想告诉他。
“你是个人。”
“你可以为了自己活下来这件事而感到高兴的。”
这两句几乎自语的轻声,还是被艾利克斯听到了。
艾利克斯抬起手捂住脸。
【好奇怪……停不下来……】
他真的没打算哭的,但是眼泪不听他的话,接连地掉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低低的压抑的抽泣。
英格尔低着头坐在那。
经历一次死亡就足够蚀骨钻心,经历了这么多的死亡,怎么可能不难过,愧疚,自责。
可能他会想,自己不该活着。
或者他必须为了实现他们的夙愿而活下去,不然他们的死亡就没了意义。
他觉得不能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因为那等于踩在亲友的尸骸上发笑。
英格尔突然又生气起来,他道:“要哭就好好哭,还怕把别人吵醒吗?我已经醒了!”
艾利克斯现在哭得才真像个小孩子。
英格尔看着他完全崩溃的样子,心中的那丝怨气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有些欣喜之余又觉得难过。
是谁剥夺了你宣泄悲伤的时间和权利?
在死后去赋予死者死亡的意义是虚无的。
需要意义的是生者。
你不需要为死去的人而活着,你可以为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高兴啊。
这句话,他是在心里对艾利克斯说,也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清晨的鸟鸣和街市的喧闹吵醒了艾利克斯。
后半夜他睡得死沉,半宿无梦。
他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次了。
睁开眼,看见英格尔正呼吸均匀地躺在身边睡着。
艾利克斯悄悄起身,抹了把脸,想起昨晚的事情,脑子还有些迷糊。
他记得他哭醒了过来,英格尔坐在身边安慰他…………
他看向窗外无云的天空,身体酸软疲惫无力,心脏却格外轻盈。
有些压了太久地东西被彻底打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破例停了一次晨练,倒头下去,伴着嘈杂升腾的街道声响,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外面天色黑了。
英格尔也不见了。
艾利克斯心跳骤停,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咔哒”
门开了,店员端着菜走进来,身后跟着英格尔。
“放桌子上,谢谢。”
店员出去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随后紧紧合上门。
英格尔看着艾利克斯呆呆地坐在床上,像个抽掉发条的人偶。
他边把外套挂起来,边说:“你可真行,睡了近一天。”
他坐到餐桌上,拿起勺子,抬眼见他还在迷糊,于是道:“愣着干什么?去洗脸,你不饿吗?”
菲涅应声噗哒起翅膀。
英格尔笑着甩给它几条鱼。
艾利克斯猛地跳起来,跑到盥洗室,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肿成枣核的眼睛,还有乱糟糟的头发,不能再糟糕的一张脸。
他的眼睛却夺回了神采。
洗好出来的时候,英格尔还在说着:“多亏了你,我们只能明天再出发,我今天……”
他说到一半,抬头看见艾利克斯,卡住了。
艾利克斯原本就长得惊心动魄,但因为这几天都是胡子拉碴模样,导致他一时改变形象,对比太过于震撼 。
在黯淡的天色下,昏暗的小屋内,白金色的发和灿金的眸,他的整个人仿佛都在散发着圣光。
艾利克斯眯着眼睛笑:“什么?”
但英格尔却注意到他的身边不再开花了。
“……闭嘴,吃饭。”
艾利克斯对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清爽笑容,坐下和他一起进餐。
艾利克斯吃得比较快。
英格尔因为胃不好就一直是细嚼慢咽。
于是艾利克斯吃完了,就看着英格尔慢慢吃。
英格尔忍了半天,忍无可忍:“不要再盯着我傻笑了!”
虽然是主角,但他强烈怀疑,脑子或者脸部神经多少出了点问题。
艾利克斯立马收起傻脸,撇开视线,片刻后又不自觉地回到英格尔身上。
他能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个本该死去的人,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这是他立于此时此地的勇气。
如果他死了,那么一切无从谈起,但他还活着,有了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