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驾驶上,蒋序静静听着。
“所以你觉得最后可能是按照故意伤害处理?”
“也不一定,如果是普通法援律师大概率是。”
郑昆忽然笑了。
“但负责这个案子法律援助的蒋律师我认识,年轻有为,胆子很大,他可能——”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爽朗回答:“我们拭目以待。”
蒋序:“……”靠。
他不知道对方会突然提起自己,默默关掉了电台,透过后视镜去看池钺的脸色。红灯转绿,车辆起步,对方表情平和,对上目光后问:“说的是你?”
……脑子转得还挺快。
姓蒋的律师很多,年轻又胆子大的自己旁边刚好坐了一个,加上蒋序刚才的话和这段时间的忙碌,并不难猜。
蒋序只得点点头应声。
池钺问:“不能和我说?”
“……不是。”蒋序嘴角微弯,“都上电台讨论了,不是什么保密案件。”
“只是……”
迟疑之中,池钺帮他接上了后面的话:“怕我想起我妈。”
片刻后,蒋序点点头。
“这是一个原因。”细雨落在挡风玻璃上变成水雾,被雨刮轻轻刮去。蒋序看着前方开口道:“还有,我准备做无罪辩护……其实有点难,我有点担心。”
对于无罪辩护的判决各级法院向来都是慎之又慎,很可能一年到头都找不出来一例,除非完全无涉嫌犯罪的可能性,否则律师一般不敢主动提出做无罪辩护,做了法院也很难认可。
“所以我想等到成功了再告诉你,我遇到一个和徐阿姨很像的案子——这一次我赢了。”
蒋序冲着池钺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安稳地笃定。
“现在,我可以帮当事人,可以帮徐阿姨,池芮芮。也是真的可以……救你。”
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不用长久地站在黑暗里。
车辆被池钺暂时停在了路边,雨还在下。吃饭的地方还没有到,蒋序有点不明所以,转头看向池钺。
池钺解开安全带,朝着蒋序俯下身来,从额头吻到嘴角,安静地、温柔的。
他们额头相抵,池钺的声音传到蒋序耳朵里,低沉又温柔。
“你怎么会现在才能救我。”
从我搬家时站在楼下仰头看你的那一眼,你和我打招呼,说,我住你楼上的时候。
从漫天烟花里你看着我,一点也不躲闪,说,全都试过了,还是喜欢你的时候。
从那天晚上你从阳台跳下来,从我手里拿走刀,带我走的时候。
以及从分别的那一天到此后没有见面的10年里,每一个清晨或夜晚无休止兼职、工作时想到你的时候。
“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一直在救我。”
他的蒋序,他悬空的月亮,新生的春藤。从17岁至今没有一刻离开池钺的脑海,带着他一次一次渡过人世间的茫茫苦河。
“这次不需要你救我。”池钺抱着蒋序的后颈,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像是抱着他的珍宝。迎面有路人走过来看到,目光有些震惊,池钺无暇顾及。
“这一次我们会站在一起。”
关注度高等同于进度要快,短短半个多月,蒋序已经会见了冯瑶三次,加上反复阅读卷宗,基本的辩护思路已经形成。但如果能拿到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对于整个案件至关重要。
程峰的父母和程峰冯瑶同村,只不过不住在一起,蒋序提前和当地派出所联系后,决定去找他们聊一聊,争取一份谅解书。
出发的那一天是周日,池钺没休息,帮他开车。
去村里几乎需要两个小时,路况很差,蒋序几乎每天熬夜,池钺不放心他开车。何巍已经加了好几天班,蒋序也不好意思再把人薅过来,于是心安理得让池钺当司机。
第二天两人清早出发,一路颠簸,到达村口时时间已经快到中午,派出所的警官等在村口,陪同他一起去程峰父母家。
“自己盖了点平房,不给父母住,只有要钱的时候会过来。”
警察边说边带着两人一路走过去,路上不断有人侧目打量,凑在一起耳语。等到了程峰父母家,农村最老式的青砖房,围墙只有半个成人高,狭窄的围了一个院子,一侧养着鸡鸭之类的家禽,一侧是屋子,关着门,两旁贴着挽联。
警察冲着里面喊了两句,中间的客厅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看了一眼,见到是警察,慢慢走到大门口。
“律师,来和聊一聊你们儿子儿媳的案子。”
对方一听这话,面上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踌躇,直到警察又喊了一声,才慢慢走过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客厅里只放了一台小小的电视,一张旧沙发,一张旧茶几。里面还有一位老人,皱纹满脸,常年干农活的手粗糙开裂,此刻频繁地搓动着,眼里闪惶恐。
蒋序安抚道:“别紧张,我是冯瑶的律师,想和你们聊一聊。”
他没有一上来就提出谅解书的事,只是问冯瑶平时人怎么样,经常来看他们吗,有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
几个问题一聊,对方先流了眼泪。程峰的母亲紧紧握住蒋序的手,她不知道律师是什么,只以为蒋序也是公安,流着泪说:“警官,我们家对不起她啊。”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被砰一声打开,一个男孩站在门口,有些仇视地盯着客厅里的几个人。
对方个子不高,有些瘦弱,还穿着校服。蒋序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冯瑶和程峰的儿子,程卓。
“出事以后就暂时请假了。”警察解释。“被他爷爷奶奶接回来了。”
程卓看到流泪的奶奶,语气带着敌意:“我爸死了,我妈你们也抓了。你们还要干什么?”
“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蒋序语气平静,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孩子而敷衍。
“我是你妈妈的辩护律师,前几天刚刚见过她,她很想你。”
程卓表情明显一怔。
“如果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可以告诉我。”蒋序耐心说,“我替你转达。”
程卓回过神,不再看蒋序他们,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没有。”转身出了客厅。
“不敢提他妈,也不敢提他爸。”老人叹了口气,“一提就这样,讨厌他爸妈。”
院子里,程卓坐在梨树旁边低矮的台阶上,背对着他们沉默着看着院子里的鸡鸭。池钺站起身,对着蒋序道:“你继续聊,我出去看看。”
接下来他们聊的可能涉及案件内容,他在这儿不合适。出了客厅,池钺和程卓一样坐在有些脏污的台阶上,两人之间不远不近,是一个不会引起反感的安全距离。
他没有率先说话,反而是程卓回头看了一眼,防备地问:“你也是警察?还是律师?”
他疑心池钺要套自己什么话,池钺答:“我是替律师开车的。”
陈卓稍微放松了点,却还是说:“看起来不太像。”
池钺问:“那我像什么?”
程卓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回答:“老板吧,反正不像司机。”
池钺轻微地笑了一下,包里有一包薄荷糖,是防止蒋序路上晕车带的,没用上。他拿出来拆开递给对方,说了句“借你吉言。”
他神色坦荡不似作伪,程卓满身的刺消下去一些,犹豫着接过糖。
气氛稍微好了些,池钺闲聊似地问:“为什么不想见律师和警察?”
“……抓我妈那天来了好多警察,把我妈带走了,有人说我妈回不来了。”
程卓低头撕扯着手里的糖纸,解释:“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害怕。”
片刻之后,池钺点点头:“不想给妈妈带话也不是因为讨厌,只是觉得愧疚。”
程卓飞快地抬头看向池钺,脸上有些震惊。简陋的院子里,池钺望着前方的虚无,语气像是平静的海。
“愧疚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发现她的意图,愧疚当天自己为什么因为上学不在现场,愧疚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能快点长大。”
他知道,这样的愧疚在对方将来漫长的人生里,不管过得好与坏,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冒出来,静静地漂浮着,和他对望。
程卓眼眶发红,把头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脊梁像一张紧绷的弓。
池钺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程卓声音闷闷的,从环抱的双腿中传出来:“他们说,我妈是为了我才杀了我爸。我觉得对不起我妈,又怕别人叫我杀人犯的儿子。”
还是个孩子,已经过早的肩负起这个世界上最骇人的言语与风霜,他觉得害怕。
“你妈妈不会觉得是你对不起她……我猜。等她回来了,你可以问问她。”
程卓听见身边的人沉默了几秒,很轻地说了一句:“当时我没有机会问她。”
片刻之后,对方又说:“等你长大一点,也不会害怕别人叫你杀人犯的儿子。”
“将来你每次回想起那一天的时候,其他细枝末节都会被忘记,只会记得……她很伟大。”
程卓终于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对方眉眼低垂,坐在院子梨树的花影阴翳里,看不清表情。
他踌躇很久,终于问:“我妈真的能回来吗?”
池钺答:“能。”
他示意程卓透过半开的门缝,去看客厅里正在说话的蒋序。
他们听不见蒋序在说什么,却能看见他眉目清秀的侧脸,蒋序依然握着老人的手,表情温和。
“有他在,他会帮你和你妈妈。”
就像无数次拉住我一样。
片刻后,程卓收回目光,抬眼去看池钺。
“我想写两封信,一封给我妈妈,一封给我妈妈的法官……他也能帮我带到吗?”
程峰的父母年近七十,不怎么识字,蒋序将请愿书的一字一句内容念给他们,两人均同意签署了请愿书。
与此同时,他还意外拿到了陈卓作为被害人和嫌疑人共同亲属的请愿书。
因为程卓的年龄,蒋序虽然想到这个途径,但最终还是作罢。他不知道刚才还拒绝交流的程卓为什么突然发生转变,却总觉得和池钺有关。
旁边还有警察,他不好发问,只等着回去之后让对方详细交代。
告别老人和孩子,三人原路返回,等到了停车的地方,有一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男人正背着手在他们车旁边打转。
这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毒辣,对方晒了一头的汗,望见蒋序他们走过来,对方稍微站直了身子,问:“你们是因为程家的案子来的吧?”
他带着惯性的微笑,稍微偻着背,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伸出来,同时自我介绍道:“我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姓杨。”
蒋序和他握了握手:“我是冯瑶的辩护律师蒋序。”
杨主任还是知道律师的作用的,于是问:“蒋律师,这个案子会怎么判啊?”
蒋序不敢保证,答:“还在沟通。”
对方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没办法,律师,冯瑶过得苦啊,村里都知道。程峰那个狗杂种把人往死里打。我们劝过,骂过。拘留所也送他去待过。”
他摇摇头:“你敢劝,他连你一起打,说谁敢管弄死谁,我都被他打过。”
似乎感觉自己扯远了,他又连忙收了回来。
“蒋律师,是这样。我们也不太懂案件到底怎么判,去网上搜了一下,有的说有用有的说没用,但我们和村民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觉得还是写一个吧,万一有用呢。”
一通听起来云里雾里的言论之后,杨主任低下头,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才掀开衣服,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白纸递给蒋序。
蒋序打开,映入眼帘的标题是:洪沟村村民联名请愿书。
正文内容不长,写了村民愿意作证程峰吃喝嫖赌,多次殴打冯瑶,逼得冯瑶躲在过哪几家里;又有哪几家因为劝架被骂……愿意证明冯瑶十几年来任劳任怨,在村里人缘极好,从来没有和人起冲突……请求法院基于以上情况,给予冯瑶轻判。
语言朴实,却有理有据。最后的落款是:洪沟村村民(共270人)。
以及270个笔迹各异的签名,通红的指印。
杨主任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问:“蒋律师,这个有用吗?”
蒋序微微闭上眼又睁开。热烈的阳光下,他看着对方,哑着嗓子回答:“有用,很有用。”
和蒋序预料的一样,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这个案子进度很快。
3月22日,蒋序向提交辩护意见、谅解书、村民联名申请等材料,并在之后多次约见检察官交换意见。
4月4日,检察院做出变更冯瑶罪名决定,将原来的故意杀人罪更正为故意伤害罪。
4月7日,征得当事人同意,蒋序再次提交辩护意见,坚持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
4月15日,检察院将案件移交市人民法院起诉。
5月1日,冯瑶涉嫌故意伤害案一审开庭。
案件为公开审理,审理时间超过4小时,法庭上唇枪舌战。
案件的争议点主要是在公诉人提出的,程峰有去厨房拿刀的举动,但在追打冯瑶的过程中没有拿到刀具,不存在持凶器造成的生命威胁;第一次摔倒和第一次击打倒地后,可视为施暴暂时终止;第二次击打已经倒地的程峰,有故意伤害的意图。
蒋序逐条应对,同时引用《刑法》第二十条和《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认为程峰未携带凶器,但作为成年男性有伤害的主观意愿与能力。在追逐过程中跌倒,但并不意味施暴行为结束,冯瑶的人身安全仍处于王某不法侵害威胁下;此时冯瑶第一次使用锄头击打王某,其行为可视为正当防卫。
在第一次击打程峰导致其倒地后,冯瑶有查看程峰伤势的救护意愿,无主观伤人或杀人故意;而程峰此时依然对其进行辱骂及死亡威胁,并且有抬手试图拖拽冯瑶的举动,可视为暴力连续行为,且还存在升级可能;此时冯瑶选择进行二次击打,其行为仍可视为正当防卫。
蒋序环顾四周,问:“当晚冯瑶在防卫之前,已经持续遭到超过20分钟的连续暴力殴打,并且伴随着多次语言上的死亡威胁,期间她的多次恳求没有任何作用,恐惧已经超过承受极限。天黑且菜园无灯的情况下,她无法判断陈峰出厨房时有没有拿刀,只知道对方不断扬言‘抓到就弄死你。’试问,换做我们现场任何一个人,在此情此景下,能否保持理性,做到既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受侵害,又正确判断程峰是否已丧失攻击力,及时准确地停止防卫?”
现场鸦雀无声。
紧接着,他又从程峰持续暴力存在杀人故意;冯瑶的自卫紧迫性和防卫适时性;以及未成年儿子的请愿书、被害人家属谅解和村民联名请愿轻判等多个方面进行了辩护。
辩护词全文接近5000字,同行一致评价为字字珠玑,法理相宜,可作为无罪辩护的教学范文。这起案件后来被选入全国无罪辩护经典案例。
但除了前面大段大段依据充分、论述明确的辩护意见,其实传播更广的,是他最后一段比起前文,显得有些简短的总结陈词。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我们这起案件审判的是冯瑶,面对的却是无数和冯瑶一样曾经、现在、将来有可能长期经历着家庭暴力的女性。她们长期笼罩在恐怖与死亡之下,却只能为了家庭、父母、孩子种种因素选择无止尽的忍耐。在她们的认知里,暴力只能随着自己或者施暴者的生命结束而终止。而我们能做的,除了在血案发生后讨论如何定性,更需要考虑如何使下一个冯瑶不再出现。”
法庭国徽高悬,国徽下方,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在庭下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脊背很直,像是折不断的竹。
法院外的停车场阳光正好,池钺坐在车里安静等待。池芮芮几分钟前给他发了张照片,是她刚画好的大片向日葵油画。
“综上,辩护人恳请,法院能够适用正当防卫制度,判决冯瑶无罪。以这个案件,给所有如同冯瑶这样的妇女除了忍耐和死亡之外指明另一条道路。让她们明白,在面对暴力时,除了以暴制暴,还有公理,还有法律,还有公检法机关和整个社会愿意站在她们身前,为她们提供另一种更加光明法治的可能。”
“我的辩护结束。”
满庭寂静,被告席的冯瑶流着眼泪。
法官敲槌,隔日宣判。
6月1日,万众瞩目中,法院公布判决结果:采纳辩护意见,认为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不成立,不予支持。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条第(二)项之规定,做出判决:
被告人冯瑶无罪。
判决一下来,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同行纷纷发来消息祝贺。律所其他刑辩律师比起蒋序好像更激动一点,纷纷叫嚷着让蒋序请客,就连主任都出来起哄。
“从故意杀人辩到故意伤害,再到无罪。今年的年度律师你是跑不掉了,还不请我们吃饭庆祝?”
蒋序被他们起哄得受不了,求饶道:“行,今晚下班就请,去哪你们定。”
众人欢呼着开始商量聚餐的地点,蒋序在这个间隙里给池钺发了个消息说明情况,说自己今晚要晚点回去。
最后众人一致选择了一家可以唱K的潮汕火锅店,宽大封闭的包间,中央是火锅,墙上是屏幕,食物需求和精神需求两不误。一群人边吃边唱,气氛热烈,从日落西山吃到华灯初上。
蒋序依旧不喜欢唱歌,没有人知道他跑调,只当他高冷。但这顿饭他也没闲着,作为聚餐的主角,光是别人敬酒就喝了一轮。蒋序也高兴,和什么名头都无关,只是因为判决结果,所以每个人敬酒都来者不拒。
还有人吃饭还不忘来和他取经,请教这起案件的辩护思路和细节,蒋序认真作答,对方便万分感激的再敬一杯,说一句“谢谢蒋律。”
酒过三巡,旁边很少喝酒的何巍也倒了半杯啤酒,在喧杂的环境里对蒋序举杯,万分诚挚地开口:“师兄,谢谢你做我的带教律师,希望将来我也能成为和你一样的好律师。”
她杯口礼节性的放得有些低,蒋序把杯子和她平齐再碰杯,看着何巍的眼睛回答:“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律师。”
终于等到快要散场,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一群人开始商量着相约打车,池钺恰巧发消息来问:还在聚餐?
蒋序有点晕,懒得一个一个打字,点开语音回复:“马上就结束了。”
隔了几秒,池钺回复:喝酒了?
“喝了一点。”面对池钺,蒋序的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也不管旁边有那么多人,很认真的报备。“没醉,能回家。”
他的声音在语音里听起来有些迟缓,却很清冽。池钺回复:我来接你。
这次蒋序不发语音了,乖乖打字道:好。
旁边的人从第一句语音就察觉到了不对,默默竖起耳朵。见蒋序放下手机,桌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勇士开口问:“蒋律,家里人啊?”
蒋序对他点点头。
好家伙,这好像比今天的判决结果还要惊人一点。
毕竟蒋序虽然被称为刑辩一枝花,但在场所有人自从认识他开始,都知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和谁举止亲密。他们私下有时开玩笑,说对方已经和法律领证了——既是律师证也是结婚证。
一群人将信将疑,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有人不敢直接问,于是曲折试探:“啊……父母吗?我妈也老喜欢催我,我都26了。”
“……不是。”蒋序忍不住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眼神和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坦诚。
“我爱人。”
短短三个字,轻轻击碎了在场的一半芳心。
虽然很好奇蒋律的爱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到底没人好意思刻意留下来。一群人地铁或打车,三三两两四散进申城流光溢彩的夜里。蒋序一个人站在路边,等着池钺来接。
池钺应该是发消息前就出发了。等了没多久,车就稳稳停到了蒋序身边,蒋序一个箭步窜上车,冲着驾驶位上的池钺仰脸灿烂地笑,由衷地夸他。
“你好快啊。”
池钺:“……”
他伸手拉过安全带帮蒋序系上,提醒对方:“坐好。”
蒋序听话的调整位置,在副驾驶上坐好。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晕,把窗户全都降了下来吹风。
外面霓虹由近及远连成绚丽的光斑,夜风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淡淡花香奔涌进来,吹到蒋序脸上,好像比酒还醉人,吹得他头更晕了,醉意开始涌现,让他忍不住昏昏欲睡。
等车开进停车场,池钺停好车,转头去看蒋序。
对方闭着眼睛将睡未睡,额间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池钺伸手轻轻把对方拨弄整齐,蒋序睁开眼睛,语气带着一点睡意的鼻音。
“到了吗?”
“嗯。”池钺问,“要上去再睡吗?”
这么理所当然的话居然被他问得有商有量的,好像蒋序要是说不,他真能等在这儿让对方睡够了似的。
幸好蒋序点了点头,低头开始解安全带。
池钺先下了车,又绕过来帮蒋序拉开车门。
蒋序坐在原位没动弹,仰头看着池钺,撒娇似的开口:“头好晕。”
他眼角和眼下都带着一点酒意熏出来的红,反衬着一双瞳仁迷离,像是带着一湾湖。池钺喉结滑动了一下:“那怎么办?”
他声音低沉,像哄小孩子似的问蒋序:“抱你上去好不好?”
蒋序认真思考了几秒,居然真的冲着池钺伸出手。
池钺俯身把蒋序面对面抱起来,抽空锁好车,又一路走到地下停车场的电梯。
电梯里没有人,只有监控明晃晃的挂在上头,不知道看到的人怎么想。池钺按下楼层后收回手,一只手托住蒋序屁股,一只手扶着他的背,防止对方掉下去。
蒋序勾着池钺的脖子,把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跟一只无尾熊似的,进电梯后抬头环顾一圈,有点不满意地批评:“怎么不走楼梯?”
“……”
池钺看着自己按下的第20层沉默了几秒。
怀里的人明显醉意上头了,池钺鼻息间是淡淡的酒气混着男士香水香根草的尾调。但他没有敷衍,语气很平静地问:“那我们再下去?”
“……算了吧。”蒋序稍微清醒了点,重新趴了回去,在池钺耳边喃喃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池钺反问:“好吗?”
蒋序点点头,一副全然信赖的样子:“尤其是重新遇见以后,对我特别特别好。”
池钺偏头亲了亲他的耳垂,回答:“想把之前的给你补上。”
他说的是之前的十年,蒋序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又晕了,忽然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给你唱歌吧。”
……这就不必了吧。
池钺还没来得及开口,蒋序已经开口在他耳朵旁边轻轻哼起来。
10年没有改变的除了爱还有蒋序的歌喉,依旧是原来定不准调的样子,醉意让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且绵软。
20楼到了,电梯门打开,池钺终于听出来,对方唱的还是当年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
蒋序声音很轻,唱:“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他歌词唱得颠三倒四,唱完了就抬头和池钺对视,动作大得差点后仰出去,幸好有池钺扶着背。蒋序才不管,望着池钺痴痴地笑,眼睛弯弯的,在这个夜晚实在动人。
“今晚他们都在唱歌,我没有唱。”他望进池钺眼睛里,傻傻的。“这是你教我的歌,我留着回来唱给你听。”
“好听吗?”
池钺嘴角染上笑意,眼也不眨的当昏君:“好听。”
蒋序满意了,又问:“今天我特别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到了门口,智能锁面部识别,他抱着蒋序走进家门,回答:“知道,我看到报道了。”
打开玄关的灯,在柔和的光影里,池钺回答:“你赢了。”
蒋序摇摇头,把手从对方脖子上放开,转而捧住池钺的脸,盯着他一字一句纠正。
“不是我,是我们。”
“是我们赢了。”
池钺望着他的眼睛,里面依然是18岁的赤诚。
他就这个姿势抱着蒋序,站在玄关低头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缱绻的吻,如同当年一样。
一吻结束,蒋序嘴唇微红,湿漉漉的,带着一点津液。池钺呼吸轻微不稳,抱着蒋序往卧室去。
这时候蒋序又及时发布指令:“我要去书房。”
池钺:“……”
他平稳了几秒呼吸,还是谨遵怀里少爷的吩咐,转身去向书房。
打开灯,书房里一切如旧,书桌被收拾得很干净。只有右上角放着一盆绿植,那棵常春藤被挪了进来。
蒋序安排池钺把自己抱到书桌那儿,他甚至懒得拉开椅子,直接松开抱住池钺的手,坐在了书桌边缘。
“先说好,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的,我就是想找支笔。”
蒋序冲着池钺得意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侧过身,一只手撑在书桌上,另一只手拉开书桌左边的抽屉,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像素并不太好的照片,但保存得很好。是一个少年躺在床上睡着了,裹着外套,露出安静青春的大半张脸。阳光在他脸上泛着金色,像是柔光,也像岁月。
10年过去,池钺的手机换了,但照片一直存着。因为害怕手机丢了或者其他原因导致遗失,他拷贝了很多份,又把它冲洗出来,一直带着。
蒋序拿着那张照片,像是找到了什么关键性证据,眼带笑意拷问池钺:“什么时候偷拍的?”
池钺如实交代:“元旦那天,你在我房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