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弄语气不善:“放下去。”
“我母妃去后,陛下将我放到贵妃膝下抚养,”安王放下袖子,语气平静,“贵妃与裴永的脾气都很暴烈,尤其裴永,天性残忍,在他眼中低他一等的人,都如蝼蚁。除了手上这些,我身上还有许多同样的伤。”
“本王知道定王手段了得,但本王忍了这么多年,恐怕你也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撬开我的嘴,又何必如此?”
按德王那个放火烧山的脾气,钟宴笙完全能想到安王一身华服底下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借着宽袖的遮掩,拉了拉萧弄的手。
萧弄看他一眼:“撒娇没用。”
钟宴笙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头,凑到他耳边小声:“真的吗?”
萧弄:“……”
萧弄不咸不淡道:“说吧,你是何时、如何知道了乌香的存在,囚澜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日子除了误导锦衣卫侦错方向,萧弄手底下的人也在挖那个囚澜先生,但竟然毫无音讯,至今下落不明。
萧弄这个语气,看起来像是答应了安王的交易。
定王一言九鼎,也不屑于骗人什么。
安王稍一思忖,便开了口:“囚澜是我安排到德王身边的不错,但囚澜不是我的人。他曾是德王封地里的一个大夫之子,在德王进京之前,德王后院里一位夫人难产,他父亲被王府的人请去助产,孩子生下后,他父亲便以亵渎夫人之罪,被砍了头。”
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情合理,完全是德王会做出来的事。
钟宴笙拧着细细的眉尖:“所以他到你这里来自荐,伪装身份到德王手底下,想陷害德王?”
安王点头:“暹罗这些番邦小国,向京中上供之时,都会路过本王的封地,曾有来使取出乌香,献与本王,所以本王知晓此物的气味。”
如此说来,就是安王在暹罗来使那儿见过乌香,回京之后,老皇帝服用乌香丸时,总会有掩饰不好的时候,乌香气息太重,就算用发苦的药味儿也很难掩盖,所以安王嗅出不同,与那位想为父报仇的囚澜合作,狠狠坑了一把德王。
不过也把自己坑进去就是了,这事情只要细查,安王都会暴露。
但没了囚澜先生这个人证,安王又咬死了他只是送德王一个幕僚,其他的都与他无关,所以老皇帝只是将他被贬回封地,再不得入京。
前后都说得通,但钟宴笙直觉还是有几分古怪。
听完安王这番话,萧弄面色莫测,看不出信了几分,半晌,指尖略抬了抬:“如你所愿。”
安王总是沉着的眉眼忽然就松快了一分:“本王应召回京,只为解决与裴永的旧怨,宫里发生什么,与本王并无关系,天一亮便会启程回封地。”
萧弄托着腮没说话,钟宴笙看看他,又看看安王,眨巴眨巴眼,意识到该自己说话了,才迟疑着应了声:“哦,那你下去领德王的尸首吧。”
萧弄又有点想笑了。
安王没忍住又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神清骨秀,未笑含情,乌黑的眸子极亮极亮,明透又干净。
他顿默了下,突然道:“当年陛下时常怀疑太子非自己子嗣,疑神疑鬼多年,暗中让太医明查暗查,八弟出生之时,宫里也流言蜚语,言八弟血脉不纯,他被送出宫亦有此缘由,本王也时时觉得,太子大哥与八弟真不像陛下所出,如今见到你,感觉更甚。”
八弟说的是景王。
钟宴笙只知道裴泓是因为臭道士胡说八道才被送出宫的,倒不知道还有这么段往事,怔了一下,不太明白安王突然说这个:“什么?”
安王却只是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书房。
钟宴笙纳闷了会儿,转头对萧弄认真道:“我觉得安王还是很可疑。”
他从小到大受贵妃虐待、受德王欺负,忍气吞声忍耐了这么多年,跟老皇帝年轻时更像了。
看起来貌不惊人了,却冷不丁就搞个大的,把德王坑进死局,那再做出点什么,也不意外。
萧弄颔首:“我会叫人盯着他。”
安王一走,钟宴笙就忍不住开始打呵欠。
夜色已经很深,折腾一整晚,都快寅时了。
萧弄看他困得东倒西歪的,还在努力撑着眼皮,禁不住一笑,凑过去眯着眼嗅了嗅他身上温暖的香气,语气温柔:“睡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
今夜宫乱,德王身死,后续还需要处理的麻烦事多着呢。
虽然很想把钟宴笙揣在身边带着,但他可舍不得让小美人吃苦。
钟宴笙本来就不太撑得住了,听他这么说,顺势倒在了他怀里,坐着就睡了过去。
他累得狠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都没做梦,再醒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
他躺在明晖殿的寝房里,屋里炭盆烧得很暖和,迷迷糊糊爬起来,脑子里还没回过神,外间就传来阵动静声,冯吉绕过屏风蹑手蹑脚走进来,看钟宴笙醒了,才收起那副做贼似的姿态:“小殿下醒啦?哎哟,您都睡到快午时了,可要传午膳?”
钟宴笙隔了会儿才想起昨晚都发生了些什么,迟缓地唔了声:“定王殿下呢?”
“昨晚发生了好些事,定王殿下还在处理。”具体发生了什么,冯吉说得十分之含蓄,“王爷让您好生歇着,晚点来看您。”
钟宴笙爬下床洗了把脸,又听冯吉道:“今儿一大早,安王殿下就离京了,不过离京时他马车后拖着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据说拖曳出一地血痕,出了城引得野狗一路跟呢。”
钟宴笙堵心:“……换个话题。”
一大早说这个,胃里有点难受了。
冯吉就换了个话题:“景王殿下今早也主动提出要离京,不过他现在进不了宫,托人递话来说想见您一面,现在正等在宫门外,您可要出宫去见见?”
钟宴笙连忙吐完漱口的盐水:“不必准备午膳了,我这就出宫去见景王殿下!”
萧弄好像料到了钟宴笙醒来就会乱跑,提前让人备了马车。
从前老皇帝掌权,钟宴笙是只能老老实实走路的,最多在老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赐个步辇。
现在老皇帝倒下了,日子都变好了,能坐马车了。
钟宴笙爬上马车,十分满意。
坏老头,还是哥哥好!
昨夜一场大雨,将深夜里的血色都淋散了,到宫门前时,空气里只剩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宫门前的守卫也已经替换了,见到钟宴笙,就恭敬地行了一礼,开了宫门。
裴泓就候在宫门之外,见到这架势,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钟宴笙不等人扶,自己跳下马车,朝着裴泓跑过来:“景王殿下!你怎么突然要走了?”
他穿得很厚,奔过来时,脚步又很轻巧,像只圆滚滚的漂亮小鸟,裴泓愣了一下,无奈一笑:“小笙,我不适合再待在京城了。”
钟宴笙“啊”了下,脚步一顿,抿着唇蹙眉。
德王谋反,安王离京,定王入宫。
这般情况下……景王殿下的确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在京城了,越早离开越好。
虽然京中之人都嘲景王只会吃乐,毫无进取心,但钟宴笙知道,景王其实很聪明,只是他性子潇洒,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若非景王只知玩乐,安王又做小伏低的,德王最嚣张的那两年,早拿他俩开涮了。
看钟宴笙拧眉的样子,景王一笑,摇摇扇子:“啧啧,楚楚可怜的,可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都软了。我一会儿便该走了,猜你还没用午膳,怎么样,陪景王哥哥吃顿饭,就当是送行了?”
钟宴笙没来由地有点难过,低落地嗯了声,跟着他上了景王府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酒楼时,钟宴笙发现,裴泓带他来的,是上次那家酒楼,做的姑苏菜很合他口味。
今日裴泓将这家酒楼都包了下来,带着钟宴笙上楼坐下,语气感慨:“从前我一直想,小笙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没想到后来小笙真的成了我的弟弟。可惜,我们没什么兄弟缘分,又该分开了。”
钟宴笙刚感到伤感,就听裴泓接着说:“更可惜的是,我都要离开京城了,也没听到小笙叫过我一声景王哥哥。”
钟宴笙:“……”
钟宴笙麻木着脸:“景王殿下,吃点菜吧你。”
裴泓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自顾自添了几杯酒后,饶有兴致地问:“看今日的动静,老东西还没死透么?”
钟宴笙第一反应是他胆子也太大了,随即才想起来,把老皇帝搞成这样的就是他和萧弄,顿感不好意思:“嗯,还没有。”
看他的样子,裴泓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小笙,以后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钟宴笙不解:“为什么?”
“太好欺负了。”
钟宴笙:“……”
裴泓扇子一合,轻叹了口气:“小笙,我快走了,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钟宴笙蒙蒙看他:“什么?”
“小心萧弄。”
裴泓眼神幽微,不等钟宴笙张口就接着道:“当年太祖与萧家亲如一家,许诺共分天下,不过几代便下了死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竟然就直接把这些幽暗的秘事直接说出来了,钟宴笙抿起唇瓣。
裴泓含着笑,抿了口酒:“萧弄是不会受人驱策,为人臣下的,迟早噬主。”
“小笙,没有哪个帝王容得下萧家。”
裴泓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见对面秀美漂亮的少年抬起眸子,眼神清亮,隐隐带着股倔意:“我容得下。”
裴泓与他对上视线。
钟宴笙执拗地重复:“我容得下。”
当皇帝要经常早起,天天看那堆连篇累牍的奏章,他不是很喜欢。
可是他要给父亲母亲、先皇后和康文太子正名。
要给哥哥一个容身之所。
听到钟宴笙固执的回答,裴泓表情滞了一瞬,看不出情绪。
片刻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露出笑,抬了抬酒盏:“既然不肯叫景王哥哥,那愿不愿意陪我喝一杯?”
裴泓都要离开了,钟宴笙思考了下,还是倒了小半杯酒,与他碰杯之后,喝了下去。
微辣的酒液滚进喉头,钟宴笙感觉胃里热热的,嗓子发哑:“景王殿下,你是一个好人。”
景王这次没有回答,看他脸上浮起桃花般的醉红,微微一笑:“聚散苦匆匆,我是见不到明年景华园的春花了。小笙,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说:
卫绫:局面不同了,盯紧定王! 卫绫:……神金。
钟宴笙酒量很差, 半杯薄酒下肚,脑子就晕晕乎乎的,涌出些许难过。
小时候他在冰天雪地里把裴泓带回淮安侯府, 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玩伴, 把藏着舍不得吃的点心都摸出来给裴泓。
那时裴泓跟现在不着调的样子也不同, 不怎么说话,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们当了三日的玩伴, 宫里的人就顺着痕迹找过来,把裴泓强行带走了,来不及好好道别一下, 没多久他也跟着淮安侯去了姑苏。
钟宴笙那时候以为很快能和裴泓再见, 刚到姑苏时还偷偷藏些小礼物, 想给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没想到重逢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山长水远,景王回封地后,往后就很难再见了。
裴泓往日排场极大, 去哪儿都带着一堆人被簇拥着走,今日要离京了,简陋的送行宴倒是安静, 自顾自喝完了剩下那壶酒,便该走了。
钟宴笙跟着起身, 想送他到城门,裴泓却拒绝了:“不必了, 小笙, 坐着醒醒酒就回宫里去, 昨晚才发生了大变动, 这两日京中也不算太平。”
钟宴笙张了张嘴, 犹豫了下,还是没解释。
卫绫其实带着人暗中跟着他呢,萧弄也派了暗卫护着他的。
他看似一个人,其实是一堆人。
说出来都怕吓到景王殿下。
不过他的确醉乎乎的,站起来脑袋就更晕了,只好扶着椅子,听话地点点脑袋:“嗯!”
裴泓合起扇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便转身下了楼。
钟宴笙趴在窗户边,看着裴泓步出酒楼,马车就候在那儿。
景王府的侍卫正扶着裴泓要上马车,裴泓像是察觉到了钟宴笙的视线,抬头就看到楼上趴在窗户边毛茸茸的脑袋,一笑之后,啪地展开扇子摇了摇,弯身钻进了马车。
景王殿下也走了啊。
钟宴笙目送马车离开,缩回椅子上坐着醒了会儿酒,猜景王这会儿应当都出城了,揉了揉脸,感觉腿脚没那么软了,才又起身下了楼。
刚走出酒楼,还在昏昏蒙蒙之际,身后传来道声音:“钟宴笙?”
钟宴笙迟钝地眨了下眼,转回头一看,眼睛略微睁大。
身后的人竟然是钟思渡。
上次他跟着裴泓溜出宫,也是来这家酒楼,离开的时候,恍惚见到了钟思渡,还以为是错觉。
这回是真的见到人了,钟宴笙觉得,那他上次应该没看错。
从进宫,或者说从被萧弄直接从景王府扛走之后,钟宴笙就没跟钟思渡见过面了,只从裴泓那儿听说他秋闱大放光彩。
许久未见,钟思渡眉目愈发温和俊雅,很有侯府贵公子的气度。
钟宴笙饮了酒,思维迟滞,半晌才哦了声:“钟思渡,是你呀。”
小半年过去,钟宴笙似乎抽条了些,容色也愈发殊丽,看人时的瞳仁依旧是乌黑清亮的,仿佛被人爱护珍宝般,很仔细地捧在手心里养护着,哪怕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钟思渡静默半晌,露出个温和的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十一皇子了。”
钟宴笙一听这话,脸色就严肃起来:“不要瞎说,我不是。”
看他脸上浮着醉红,眼底像含着一段盈盈的水光,钟思渡听到这话,当他是醉了,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扶他:“你自己一个人?我送你回宫?”
钟宴笙瞅着他,心里忽然一松。
对哦,老皇帝现在已经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了,先前因为老皇帝,淮安侯府不得不疏远他,现在他可以去侯府了!
钟宴笙眼睛亮亮的:“我想去侯府一趟,你可以带我回去吗?”
他这么看着人说话,哪有人拒绝得了,钟思渡稍稍怔了一下,敏感地注意到他说的是“去”而不是“回”,心里冒出股说不出的滋味,温声颔首:“自然可以。”
昨晚的宫乱发生得突然,但萧弄早料到了德王会反扑,派人都准备着,所以解决得也快。
变故是悄然无声发生的,除了京中的巡防比以往严密了些,倒也没影响京中百姓的日子。
钟宴笙上了淮安侯府的马车,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看,微微醺然,飘忽忽的,看着长街上一如既往的安定气象,心里很满意。
钟思渡坐在对面,看着钟宴笙,许多话涌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他刚回侯府的时候,想把钟宴笙赶走,把自己的身份拿回来,没想到钟宴笙本来就不想占着他的身份,等他恢复了世子身份,一回头才发现,钟宴笙已经走远了。
心里千般滋味难以言说。
喝了酒后脑门发热,钟宴笙吹多阵凉风后,打了个喷嚏,顿时不敢再贪凉,放下车帘子。
吹了会儿风,他脑子又清醒了点,回过头认真地对钟思渡道:“有句话早就应当对你说了,可是一直没机会。”
钟思渡的心跳漏了半拍:“什么?”
钟宴笙认认真真道:“对不起。”
虽然错不在他,但的确是因为他,钟思渡才会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的,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对钟思渡说声对不起。
没想到钟宴笙冷不丁地道了个歉,钟思渡默然半晌,大概猜出他的意思,良久,摇摇头:“……都过去了。”
钟宴笙抿唇朝他笑了笑。
因为钟宴笙先开了口,马车里的气氛也没那么凝固了,钟思渡也不想再谈那些,看着钟宴笙仿佛连头发丝都被人仔细对待着的样子,艰涩地问:“定王待你……如何?”
钟宴笙晃晃小腿,因为酒意还没彻底清醒,不经意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哥哥待我很好呀。”
钟思渡的表情瞬间很难言描述。
钟宴笙也没发现问题,察觉到马车停下来了,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到了久违的淮安侯府牌匾,眼睛亮晶晶地自个儿往马车下跳。
昨晚变故发生之事,萧弄派来守在淮安侯府的黑甲军先一步出手,将老皇帝插在淮安侯府的人全部抓走了,笼罩在淮安侯府头顶的阴云也似一散。
不过钟宴笙的突然到来还是让侯府的下人们惊大于喜,连忙去通报了侯夫人。
侯夫人急匆匆赶到中庭时,正见到钟宴笙披着狐裘走进来,漂亮的少年被狐裘衬得格外柔软,她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捂着嘴压抑了会儿情绪,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表情有如梦中:“迢儿?”
钟宴笙乖乖低头让她摸:“母亲。”
他的娘亲是母亲,侯夫人也是母亲。
他没有见过生母,但他知道母亲很爱他,侯夫人没有赐予他血肉,但待他也如亲生一般。
更何况当年他是早产生下来的,身子应当十分孱弱,若非侯夫人将他换走,他可能都活不下来。
钟宴笙觉得,母亲应当不会介意他叫侯夫人母亲的。
侯夫人猜到了钟宴笙已经知晓自己身份了,听到钟宴笙这么叫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被钟宴笙和钟思渡扶着进了屋,方才稳定了情绪,擦着眼泪望着钟宴笙。
这些日子京中的一切变故侯夫人都知道,实在叫她又是担忧,又是惊讶,担忧钟宴笙会出事,也惊讶总是乖乖的、身子也不大好的钟宴笙会与萧弄做那些事,不到一年,印象里孱弱的小儿子变得沉静了许多。
又似乎不那么奇怪,这孩子身上流淌着太子的血脉,结合着太子与太子妃的优点,本来就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侯夫人摸了摸钟宴笙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丝哽咽,最后只是道:“瘦了。”
钟宴笙小小声:“宫里的饭不好吃……不过现在好吃了。”
听到他的话,侯夫人没忍住一下又笑了,拿帕子擦去眼角最后一点泪光,小心问:“迢儿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留下来用晚饭?”
钟宴笙朝她弯弯眼:“好呀。”
侯夫人有许多想问的,不过关于她想问的东西,多半都跟萧弄沾亲带故。
那位定王殿下,本来就手握重兵了,如今更是权势滔天,听闻他性情阴晴难测,做事又随性毫无规矩可言,想也极难相处。
当初不得已把迢迢送去定王府,虽然定王与迢迢有婚约,但迢迢是男孩子,定王也不知道是否接受。
不过定王肯助钟宴笙一臂之力,应当至少也是愿意站在同一阵营的。
就是如今这局势,朝中百官都觉得,定王是要篡位夺权,要么就是意图扶植钟宴笙坐上皇位,真真正正当上摄政王。
定王和迢迢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侯夫人忧愁极了:“迢迢,你从宫里出来,定王知道吗?”
今日一早,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朝臣们也不清楚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谁,怀着沉重的心情上了朝,淮安侯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钟宴笙喝着侯夫人递过来的热茶,完全没意识到在侯夫人心目中萧弄的形象有多恐怖:“知道呀。”
萧弄的暗卫就蹲在窗外呢。
侯夫人心里松了口气。
不是偷溜出来的,看来定王至少现在没有将迢儿软禁在宫里当傀儡的想法。
钟思渡坐在旁侧,安静地看他们俩人叙旧,几次想要说话,最后都咽了回去。
些微因为太久没见的生疏很快就被冲淡了,侯夫人拉着钟宴笙,轻声细语地说了许久,问他在宫里的日子,南下剿匪危不危险,时间过得很快。
天色微暗的时候,下面人来敲门禀报,说是侯爷与定王殿下一道来了。
听到定王来了,侯夫人跟钟思渡的表情都是微微一凝,如临大敌。
钟宴笙急忙往外看,果然见到了萧弄的身影。
看来是忙完了,看他一直没回宫,知道他在哪儿,干脆就过来接他了。
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淮安侯的脸色很难明,见到钟宴笙,才略微松了松,似是有些欣慰。
萧弄做事一贯由着性子来,就算是从前被老皇帝隐隐压着一头,对老皇帝也没什么好脸,但淮安侯府不太一样,算是钟宴笙半个家。
思考了下,还没等侯夫人和钟思渡见礼,萧弄就先非常自如地向侯夫人一颔首,勉强把表情调整和善:“小王见过伯母。”
侯夫人:“……”
这定王,果然行事怪异至极!
钟宴笙也跟着掺和:“娘,不用跟定王殿下客气。”
萧弄的神色愈发温和:“嗯,不必多礼。”
和善倒是没和善几分,反倒像条大尾巴狼,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淮安侯的表情更难言了:“天色已暗,定王殿下既然来了,可要一同用晚饭?”
嘴上是询问,但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我们要用饭了,能劳烦您挪挪步吗?
一整日没见了,萧弄想钟宴笙得紧,不仅没挪步,反而不动声色地凑近了钟宴笙几分,嗅到熟悉的暖软香气,被那些朝臣闹了一日的耳根都清净起来了,随意道:“哦?是吗,那本王也顺道在侯府用晚饭吧。”
淮安侯:“……”
钟思渡笑容淡下来:“不太合适吧,侯府寒酸,恐怕招待不周。”
钟宴笙这回开口了,努力挽回萧弄不近人情的形象:“没事!定王殿下什么都吃!”
萧弄:“……”
萧弄低头看他一眼,不达眼底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嗯,本王什么都吃。”
充满怪异的气氛里,众人还是坐到了一张饭桌上用晚饭,萧弄坐在了钟宴笙对面。
知道这是传闻里的定王殿下,侯府的下仆战战兢兢的,送上晚膳,又忙不迭地退出去,大气都不敢出。
见其他人都在望着自己,萧弄挑了下眉:“不必在意本王,都放松些。”
在不了解萧弄的人眼里,他看起来还是极为恐怖,不过钟宴笙知道,萧弄傲气惯了,已经在很配合地给面子了。
萧弄低下头努力收敛的样子,像极了踏雪喜欢在他面前翻肚子摊开,假装自己是无害的小猫咪的模样。
很难得见萧弄这副样子,钟宴笙心里偷偷笑,趁着饭桌上没人注意,抬起脚,悄悄递过去蹭了蹭萧弄的腿。
萧弄漫不经心用着饭,察觉到钟宴笙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脚,像羽毛尖尖挠人似的,不由顿了一下,幽蓝色的眸子半眯起来,眸色深暗地看他一眼。
钟宴笙若无其事地想收回小腿,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脚被萧弄夹在腿间,抽不回来了。
钟宴笙有点慌了,埋下脑袋又抽了一下,还是抽不回来。
他的力气跟萧弄对比起来,本来就小小的,更别说饭桌上还有其他三个人,他都不敢太用力,怕被发现。
见钟宴笙突然不动了,侯夫人关切地给他夹了道菜:“迢儿怎么不吃了?娘亲让厨房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钟宴笙的耳根已经微微红了,支吾着嗯了声:“……谢谢娘亲。”
萧弄双腿夹着他的脚,非常自然地也抬手给他夹了道菜:“新采的胭脂菜不错,尝尝。”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刻意加重了那个“采”字,钟宴笙想起一些回忆,耳根发烫,感觉自己离昏过去不远了,咬着唇又努力抽了抽脚。
结果非但没抽回来,反倒在惊慌失措的挣扎里,不小心蹭到了什么,瞬间浑身一僵。
萧弄盯着他的眸色又深浓了几分。
淮安侯见钟宴笙半天不动筷子,严肃教育:“迢迢,不要挑食。”
萧弄似乎笑了一下,也不吃了,就盯着他,跟盯着肉骨头似的,慢悠悠重复淮安侯的话:“迢迢,不要挑食。”
“……”
钟宴笙被盯着,羞耻得简直想哭,眼眶都有些湿润,心里无比后悔。
萧弄是坏狗。
可是他更像个自己凑过去的肉包子。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没发现什么,只有钟思渡察觉不对,看看脸色微妙的萧弄,又看了看眼睫湿润的钟宴笙,眉头紧皱起来。
好在饭桌上还有淮安侯和侯夫人,萧弄也不敢太过放肆,在众人察觉不对之前,还是松开了钟宴笙的脚。
钟宴笙鞋子都差点掉了,又不敢低头去穿,只能埋头吃饭。
见钟宴笙乖乖吃饭,萧弄却又不动筷子了,作为主人,淮安侯不得不问:“可是饭菜不合定王殿下口味?”
萧弄勾了勾唇:“嗯,本王喜欢吃春天的小笋。”
淮安侯暗暗皱眉。
不是说什么都吃么?嘴竟这般挑,这都快入冬了,想吃春天的小笋?
用完饭,淮安侯想找钟宴笙单独说说话,钟宴笙坐在原处,红着脸憋了会儿,在淮安侯诧异的眼神里,把掉了一半的短靴拉回来穿好,偷偷瞪了眼萧弄。
到了书房,淮安侯背着手,隔了片刻才开口:“迢迢,已经都知道了吗?”
钟宴笙赶紧回神,点点脑袋。
淮安侯无声叹了口气:“会不会怪我一直没有与你说清实情?”
钟宴笙摇摇脑袋:“怎么会,我都明白的,当年若不是您和娘亲担着风险保下我……我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
淮安侯望着他明净的眸子,感觉有些恍惚。
钟宴笙小时候身子骨太弱,他便将钟宴笙护在侯府里,想着让他能平平稳稳度过这辈子也好,但这孩子不是需要被人一直护在羽翼之下的孱弱小鸟,他也是能借风而飞的。
淮安侯语气严肃:“冗杂之话,便不说了。但有一事,需得告诉你。”
钟宴笙心里一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