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 by久陆
久陆  发于:2024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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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很喜欢桑奕明的手指,又长看着也很有力量,指甲剪得很短,中间的骨节并不明显,热热的水流滑过他弯着的手背,水珠又落在下面的方言的手指上。
水温明明正好,但还是烫得方言整个人微微瑟缩了一下。
只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又让方言有些心猿意马。
当年他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第一次从桑奕明的身上想到了性,就是因为桑奕明的手,第一次做关于性的梦,也是因为桑奕明的手,第一次吻的,还是桑奕明的手。
方言洗着洗着慢慢倒吸了口气,很轻,没让桑奕明发现,在失控前收回手,抽了张纸巾擦干水,站在旁边,一直等桑奕明也洗完了才一起进餐厅。
饭桌上姥姥使劲儿给他俩夹菜:“多吃点儿,看你俩都瘦了。”
方言捂着碗说“够了够了”,他吃不了那么多,姥姥又给桑奕明夹:“昨天才回来的?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多吃点儿。”
桑奕明“嗯”了一声,低头吃菜,方言吃不了的,也夹到桑奕明碗里,桑奕明自然而然夹起方言的菜塞进自己嘴里慢慢嚼。
姥爷以前也是教师,又问起方言学校里的事:“你这么老实,带班主任管得住那些孩子吗?”
小姨是个直性子,什么都是直接说,夹了一筷子皮蛋咽下去就说:“爸,你可太小看他俩了,他们就表面看着老老实实的,那可是实打实的闷不吭声憋大屁的大人物,当年把家里人瞒了个底儿朝天,谁都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过,一上来跟我们说他们要结婚,惊得我们好几天都没吃好睡好。”
小姨夫也接了话头:“当年我们是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俩人走路都是一前一后的,方言一直跟在奕明屁股后头,像个小尾巴,我们还以为他俩只是哥俩儿好呢。”
提到这个话题方言就心虚,咳嗽一声,余光偷偷瞄着坐在身侧的桑奕明。
桑奕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接话,只安安静静吃饭。
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小姨看着方言又说:“当年你刚毕业,就说要跟奕明结婚,你姥姥可是连着哭了好几宿,一直拉着我的手,边抹眼泪边自我检讨,问我是不是她这么多年没把你照顾好,所以一毕业就想要结婚,就想走,她觉得对不起你妈。”
姥姥在桌子底下踹小姨的腿:“这都多少年了,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你现在看看他俩多好啊,从来都不吵架不红脸的,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们当年就是年少轻狂,情不自禁了,谁年轻还没疯狂过。”
疯狂是真疯狂,但事实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方言心脏直跳,赶紧跳过疯狂这一话题,揽着姥姥胳膊说:“姥姥你对我最好了。”
姥爷喝了两盅酒,还想着疯狂的话题,话题又扯了回来:“是,谁年轻的时候都疯过。”
姥爷又开始聊他们自己年轻时候疯狂的峥嵘岁月,什么下乡插队,什么挨饿挨处分,什么挑粪掏鸟,最后跟门不当户不对的大小姐也就是方言他姥姥偷偷谈恋爱。
结果两家长辈都反对,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两个人直接私奔去了南方。
最后他们私奔了三年多,方言妈都两岁了他们才带着孩子回老家,既然孩子都有了,两家长辈也就不再说什么,补办了一场酒席,算是把婚事给办了。
姥爷喝了酒最爱追忆往昔,自己的往昔追完了,开始追别人的。
他举着酒杯,又把疯狂的话头递给了桑奕明:“方言嘴太严,我们问不出来,你们当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好的?”
桑奕明放下筷子,两只手虚虚攥着,拿到桌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我们……”
他话没说完,方言往姥爷碗里夹了块排骨:“姥爷你吃菜,排骨做的太好吃了,我最爱吃你做的排骨。”
话题被一方言这么一打岔,姥爷低头吃了两块排骨,说着说着又把话题扯到了做菜上,炒个西红柿也能聊两句人生哲学,也没再继续问桑奕明跟方言的往昔。
桑奕明一直沉默吃饭,如果不是长辈主动问他,桑奕明很少插嘴说话。
以前他们都是住在一个院儿里,姥姥姥爷也是看着桑奕明从奶娃娃长起来的,自然也知道桑奕明的冷性子,并不在意他热不热络,在自己家里,怎么舒服怎么来。
吃过饭,桑奕明跟小姨夫两个人开始修浴室水管,方言在旁边打下手,帮忙递递工具。
方言看着认真换水管的桑奕明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你也帮姥姥修过水管。”
桑奕明不在意地反问了一句:“有吗?”
“有啊,”方言说,“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特别冷,水管都冻住了,还是先拿热水浇开的。”
桑奕明又反问:“夏天,怎么会下雪?”
方言说:“不是夏天,是冬天。”
小姨夫也在旁边跟着点头:“对,我也记得呢,是冬天,下了老大的雪。”
桑奕明手上动作没停:“太多年了,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浴室太小,小姨夫一转身,浴室里三个人就站不开。
方言往外面走了一步,没看身后,不小心撞到了放在地上的工具箱。
工具箱敞着,里面横七竖八放着不少尖锐的工具,方言脚踝碰到了电钻头,疼得他嘶了口冷气。
桑奕明还在认真拧水管,两个人都没留意他,小姨夫开着玩笑说:“你姥爷说了一辈子第一回见你姥姥时候的场景,这么说你第一次见方言,肯定对他没想法,要有想法肯定记得。”
桑奕明扭头要扳手,方言忍着疼弯腰把扳手递过去,替桑奕明说话:“我那年才多大,要有想法那还得了?”
小姨夫一拍自己脑门儿:“糊涂了,你那年才十四。”
方言蹲在地上揉着还疼的脚踝,从两个人的腿缝间看着桑奕明深刻分明的侧脸,眼睛都不眨地说:“这么多年,不记得很正常,我一个人记得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呀宝子们~

第6章 他不争气地很想哭
修完水管,方言蹲在院子里,一手拿着火腿肠,一手拿着猫条,喂姥姥家养的狗跟猫。
狗叫大俊,是条又肥又壮的大金毛,老欺负胆子小的花猫元宝,吃完自己的火腿肠,手欠,去拍元宝的脑袋,不让元宝安心吃猫条。
元宝馋,想继续吃,又被大俊拍的烦,但又不敢冲大俊呲牙,一会儿缩一下脑袋,嘴里呼噜呼噜两声,抬起猫爪子在脸上蹭一蹭,伸出舌头继续舔。
方言用手拍了一下金毛脖子:“大俊,再欠以后就没火腿肠吃了,不给你买了。”
大俊还是欠,又拍了一下元宝。
方言把元宝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继续喂他吃猫条,大俊吐着舌头围着他们转圈甩尾巴,时不时抬起爪子搭在方言手上撒娇,方言握着他爪子摇两下。
桑奕明没一会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根刚拆开的火腿肠,冲大俊一招手,大俊立刻收回搭在方言胳膊上的爪子,摇着尾巴往桑奕明身上跳,三两口就把火腿肠吃完了。
方言说:“你就惯大俊,总欺负元宝。”
桑奕明摸了摸大俊脖子:“闹着玩儿呢,没真的欺负元宝。”
元宝吃完猫条从方言怀里跳下去,也去找桑奕明,桑奕明转身进了屋,大俊跟元宝跟在他屁股后边从门缝挤了进去。
还有我呢,方言扭头看着关好的门心里笑着说,怎么不管他?
门一关就看不见桑奕明了,方言又往旁边挪了挪,隔着落地玻璃往客厅里看,桑奕明自己忙自己的,握着手机在打电话,大俊跟元宝都围着桑奕明在转。
说来也奇怪,桑奕明虽然性子冷,对谁都不热乎,但是姥姥家养的小动物都喜欢他,看到他就总往他身上黏。
方言搓了搓发冷的手,心里想,他跟猫猫狗狗也一样,从见过桑奕明之后,也是喜欢黏着他。
方言没进屋,一直坐在外面的石台阶上。
晚上空气干冷,在外面坐久了,风吹在脸上皮肤像是裂出了细纹。
他头顶就是照明灯,投下来的单薄影子静静地铺在台阶上,方言扯了扯袖子,随手抓了一把堆在墙根儿的积雪,两个手来回倒着团了团,最后那团雪攥着攥着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坨,化了的雪聚成几滴水,顺着他虚握着手指的指缝间往手腕上淌,洇湿了袖口。
冰水已经被方言握得不算太凉了。
回去路上桑奕明专心开车,方言一直看着窗外。
这两天没下雪,白天太阳大,路两旁树枝上的积雪都化了,支棱起来的树杈看起来轻盈了不少。
但没了那层软绵绵的白色,看着也更尖锐,也没了那些关于白色的洁净跟生机感。
霓虹灯透过玻璃窗闪在方言脸上,他的眼睛跟着光,时明时暗。
从车窗里看,这座城市的夜晚好像是半透的,方言能看到,却又不能完全看清。
这种模糊不定的视觉感受让方言觉得不太舒服,虚无的缥缈感压得他透不过气,好像有什么他想抓却怎么都抓不住。
方言不喜欢这种感觉,很快收回视线,又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看向桑奕明的手。
可能是刚刚半透的城市给他的感觉还没消失,所以桑奕明的手指在他眼里也慢慢变成了半透明,方言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却也看不到更多了。
桑奕明半透的手指,突然让方言想起了以前的事。
有些记忆并不会被时间磨损,比如关于桑奕明的,方言伸出手还是能摸到,如果仔细感受一下,也依旧光滑鲜润的。
那年冬天,方言背着书包跑了,一个人摸黑从爷爷奶奶家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去了火车站,手里攥着一大把没被他那个染上赌瘾的爸爸要走哄走或者是骗走偷走的零钱,买了一张去姥姥家的火车票后只剩下六块五毛钱。
那一路对方言来说是忐忑又漫长的,他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局促的混合着各种酸败气味的绿皮座椅上没吃也没喝,火车哐当哐当一直往北开,他一直看着车窗外满眼的绿慢慢变成了光秃秃的干黄色,又从干黄变成了满眼的白,直到窗外的雪越来越厚,越来越白,最后白到刺眼。
火车车厢里有暖气,方言看着那些雪,整个人冷得抖了一下,抖完又开始后悔。
他昨晚从那个混乱的,充满酒气跟暴力的家里跑出来时,没想过姥姥姥爷能不能接纳他,或许他从一个不待见他的地方,又去了另外一个不待见他的地方。
方言还没想好下了火车之后各种情况的应对方法,列车员报了下一站站名,方言掀起麻木酸胀的眼皮缓缓抬起头,双眼充血呆滞,盯着车厢上面滚动的红色又完全陌生的城市名字。
对一切的陌生跟茫然,还有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关于姥姥姥爷的温暖记忆,还是让他坚持坐到了他要去的也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
火车停稳,车厢一节节车门打开,外面的冷气冲淡了里面的味道,方言是最后一个背着书包顺着人群下车的人。
耳朵里那些跟他妈妈说话时一样的口音让方言感觉到了一丝亲切感,从小到大他也愿意学妈妈说话,所以他也会说这里的话。
方言迈腿下车前想,如果他开口说话,应该没人会把他当成外地人。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腿在迈下火车的那一刻,差点儿被外面的冷风掀一跟头,方言只穿了一件薄大衣,北风堵着他的鼻子跟气管,连呼吸都难。
方言吸了口气,缩着脖子抓紧了肩上的书包带,跟着人群往外走。
好不容易快走到出站口了,方言又定住了脚。
以前他来姥姥家时都很小,不记得具体的街道跟地址,只知道这个离他一千五百公里的北方城市的名字。
他贴身的内裤里缝了个口袋,里面装着他妈死之前给他留下的一张存折,他妈闭眼前一直嘱咐他,不能把存折给他爸,不能把存折给他爷爷奶奶,让他自己千万留好了,以后上大学的时候用。
但方言身上现在能用的只有六块五毛钱,他出了站也不知道该往哪走,钱也不够,就往旁边靠了靠,后背贴着墙站在过道上。
从出口掀开的厚毛毡帘子往外看,外面还下着老大的雪,出去的人都是猫着腰往外走,风往里吹,隔得老远也冷得方言一哆嗦。
方言没再干等,拦路问了好几个大人,第八个人才愿意把手机借给他用一用。
方言是偷偷跑的,姥姥姥爷不知道他来了,他们在老家参加亲戚孩子的婚礼,小姨一家也都去了。
方言哆哆嗦嗦说他来了,现在在火车站,说完这句话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回复,也在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想通过细微的声音来判断姥姥姥爷的态度。
他想,如果这里也待不下去,他就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一些,随便找个地方,然后自己生活吧。
姥姥一听是方言的声音,差点儿当场哭出来,嘴里说着我可怜的言言,又让他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等一等,她们马上就去接他。
姥姥都忘了自己在两百公里开外的地方,从热闹的酒席上蹭一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跑。
还是姥爷把她拽住了,说两百多公里的路,就算坐最快的车,也得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而且外面在下暴雪,高速可能已经封了。
姥爷给同住在院子里的另外一户人家打电话,结果偏房那户也不在家。
还是栖南用他妈妈的手机,给前两天刚放了寒假回家的桑奕明打了电话,拜托他去火车站接一下他弟弟。
桑奕明听完栖南的话,问话很简洁:“叫什么?男的女的,多大了,长什么样儿?”
“男孩儿,我弟,叫方言,14岁,从南城来的,他长得……”
栖南卡壳了,最后找出一张方言的照片发给了桑奕明。
桑奕明盯着手机上收到的那张小孩儿照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我不觉得照片里的人有14岁,你弟幼儿园毕业了吗?”
那时候的智能手机还没有那么普及,姥姥姥爷的手机里都没有照片,只有栖南妈妈的手机里存了一张方言小时候的照片。
栖南在姥姥家的相册里见过方言长大后的模样,斩钉截铁地跟桑奕明说:“我弟是等比例长大的,跟小时候一样白白净净,胖乎乎的可好看了,你按照片里的人找就行。”
他还想补充点什么,那头的桑奕明已经挂了电话,捞起床边的羽绒服跟钥匙就出了门。
姥姥挂电话时说了,一会儿就有人来火车站接他。
方言怕一直待在出站的过道里看不见人,紧了紧衣领就出了站,外面的雪一下子呛糊住了他的脸,猫着腰走也没有用。
他小时候来姥姥家都是夏天,一直听妈妈说过,老家的冬天很冷,但方言不知道会这么冷。
现在是正中午,头顶的天是深灰色,零下十几度,鹅毛大雪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外面的雪,方言第一次体会到了在书里看到过的白毛风到底是什么样,乱刮的北风里卷着雪沫刮进他脖子里,冷得方言上下牙撞在一起咯吱咯吱直响。
风也不仅仅是他妈妈曾经形容过的刺骨感,是尖刀直接一下下往骨头上扎,方言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会被冻死。
他躲在大石柱背风的地方,原地不停跺着脚,还得竖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看,他怕错过待会儿来接他的人。
方言不知道跺了多久的脚,突然听到有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出站口那里喊。
“从南城来的方言,从南城来的方言,方言请到服务台,你哥哥在找你。”
“从南城来的方言,有没有从南城来的,方言,方言在吗?听到请到服务台,你哥哥在找你。”
方言一开始没听清喇叭里喊的,一直等到工作人员喊到第三遍才听明白,喊的好像就是他,他就是从南城来的,他叫方言。
方言赶紧跑过去,工作人员看他还是个孩子,直接把他领到了服务台,要脱自己身上的军大衣给他穿。
方言拒绝了大衣,边跑边想,喇叭里说是他哥哥在找他,那来的人应该就是栖南。
服务台后除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方言没找到栖南的身影。
椭圆形的服务台拐角旁边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方言不认识他,男人穿着一件到小腿的长款黑色羽绒服,蓝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头顶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方言只能看清他的下半张脸。
那是一张介于少年跟成熟男人之间的脸,更偏向少年感多一些,但宽宽的肩膀又是妥妥的大人,羽绒服肩头上落了雪,双手插着兜,直直盯着他看,好像在通过他的脸在辨认什么。
方言不敢跟他长时间对视,迅速躲开了视线,走近服务台,刚想开口问我哥哥呢,男人先开了口:“方言,男,十四岁,从南城来的,是你吗?你姥姥姥爷让我来接你回去。”
跟栖南说的不一样,不白不胖还很瘦,头发长到把眼睛跟眉毛都遮住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一件薄大衣,脸跟嘴唇冻得发紫,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沾了雪的帆布包,跟照片里那个奶呼呼的小娃娃也不一样,倒像个小乞丐,所以桑奕明不确定,出声跟他确认。
桑奕明用冷冷清清的声音把方言的基本信息都说了一遍,方言才又看向他,反应过来他就是喇叭里说的来接他的哥哥,但不知道他是哪个哥哥。
方言又想,或许是他没见过的亲戚家的孩子,想开口叫声哥,但冷风灌了一肚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你吗?”一直没听到回答,桑奕明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明明没有起伏,但方言还是下意识以为他没听到回答所以不耐烦了,被冻得还在微微发抖的双腿突然并拢,脚尖动了动,身体整个正面朝着男人的方向,声音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来:“是,我是方言,男的,14岁,从南城来的……”
方言尽量用跟妈妈一样的语调回答,试图用这种方法来拉近关系,但他的声音很小,舌头被冻得捋不直,说出口的腔调不南也不北,还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最后牙齿咬着舌尖紧抿着嘴唇。
方言又在心里回忆了一遍男人的声音,男人其实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口音,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沁了层雪,化了之后像雾,很浓的能挡住很多东西的雾。
男人好像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此刻的窘迫跟不自然,只自我介绍了一句:“我是桑奕明,你姥姥姥爷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让我来接你,走吧。”
方言还仰着头看他,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火车上哐当了一天一夜的心脏,望着黑色帽檐下那双半透的看不到底的眼睛,忽然颤疼了一下。
他不争气地很想哭……

第7章 不洗澡不许睡我的床
桑奕明跟服务台的工作人员道了谢,脱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让方言穿上。
“不用不用,我不冷。”方言摆摆手,他不想再给人添更多的麻烦了。
桑奕明平时并不管那么多,但是他既然答应了栖南帮忙接人,也不想看见人被冻死,又把衣服往前递了递:“穿上,我们要走了。”
方言低着头不再推脱,赶紧穿上羽绒服,带着桑奕明体温的衣服很暖和,方言套在身上的那一刻,忍不住舒了口气,捂到嘴边的衣领上还带着他说不出来但又很好闻的味道,可能是洗衣皂。
羽绒服太长了,直接拖在地上,方言用手拎着两边往上提,他怕把别人的羽绒服弄脏。
桑奕明里面只穿了件蓝色的厚毛衣,他把耷拉在胸口的那截围巾又往脖子上围了一圈,往上扯着盖住嘴跟鼻子,闷闷地跟方言说了句“走吧”,长腿一迈,几步就离方言很远了。
方言跟旁边工作人员说了好几声谢谢,两只手提溜着羽绒服小跑着跟上桑奕明,他的书包背在羽绒服里面,后背鼓出了一个大包,跑起来看着傻乎乎的。
火车站门口除了来接人的,拉住宿的跟出租司机也在一直吆喝,住宿的喊“一晚25带热水”,出租司机喊“市区内一律十块钱,拉满人就走”。
桑奕明随手招了辆刚下了人的空出租,带着方言上了车,司机还想去拉人,桑奕明说我给你钱,让司机直接开车。
司机张口要四十,桑奕明不想跟陌生人拼车,说了句好,又报了家里的地址。
“四十?这么贵?”方言跟桑奕明一起坐在后排座椅上,中间隔着很宽的距离,偏着头小声跟桑奕明嘀咕了一句。
桑奕明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司机听见了方言的嘀咕后说:“我的车如果拉满四个人正好四十,你们包车也得四十,而且这么大雪,路上多滑啊,收你们四十不算多。”
方言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坐在后排座椅上,但余光一直留意着桑奕明,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情绪变化,好让自己做出正确的应对,尽量不再给他添麻烦。
但他一直看了很久,也没从桑奕明脸上看出什么来。
桑奕明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方言姥姥给他打的,桑奕明先说了几句,又把手机给了方言。
“言言,你们到家了吗?”
“姥姥我在出租车上呢。”方言还是紧绷着神经,压着呼吸听。
“姨姥家孙子结婚,我们中午在她家喝喜酒,离家有200多公里,现在外面大雪,高速封了,今天晚上我们回不去,你先在奕明家睡一晚,我们明天尽量早点儿回去。”
姥姥又跟方言说了半天,嘱咐了不少话,都是关心他的,方言被冻僵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下来,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应了几声好,一直跟姥姥说到司机停车才挂电话。
方言把手机还给桑奕明,又跟着他下了出租车,看着桑奕明的宽宽的后背小声说:“哥,谢谢你。”
桑奕明面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头也没回,直接否认说:“我不是你哥。”
“姥姥说你是桑爷爷家孙子。”
方言以前暑假来姥姥家,还记得隔壁住的桑爷爷,也知道桑爷爷有个孙子,但是他从来没见过,桑爷爷孙子暑假都回自己家,方言想了想又改了口:“那……谢谢奕明,哥……”
桑奕明随他怎么叫,开锁进门就靠上了墙边的暖气片,手贴上去,方言脱了羽绒服,背着书包也靠上了暖气片。
一双通红的大手,挨着一双发紫的小手,小手学着那双大手,手心手背贴着暖气片翻来翻去。
方言被冻紫的脸慢慢缓了过来,紫色变成了带着湿气的红。
桑奕明爷爷今天也不在家,桑奕明随便煮了两碗面带着方言吃了。
方言吃完饭不敢乱动,桑奕明给他倒了杯热水,之后就自己忙自己的,两个人都不说话。
晚上方言要住下,桑奕明觉得很烦躁。
爷爷的房间不让人进,桑奕明的房间平时也不让人进,现在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还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桑奕明一想到脏小孩儿晚上要睡自己的床就浑身不舒坦,但现在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总不能把脏小孩儿赶到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吧?
天一黑桑奕明让脏小孩儿去洗澡,方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夹紧双腿跟肩膀说:“我我我,我不用洗。”
桑奕明看着他,淡淡地说:“不洗澡不许睡我的床。”
方言立马改了口:“我洗。”
桑奕明的东西向来不给别人用,他从储物格里找出一块新的香皂跟新的毛巾给了方言。
他又教方言用热水器,往左拧是热水,往右是凉水,这些方言都知道,跟他原来家里的一样。
方言出来的时候很想多带一些自己的东西,但是晚上山路不好走,要是让爷爷奶奶或者他二叔发现他半夜跑了,被抓回去还得挨一顿打,所以不敢带太多东西,包里只有两套换洗的睡衣,跟几件薄衣服。
他找了套看起来最干净的睡衣,又拿出缝在内裤上的存折收进书包最底下压着,拎着睡衣进了浴室。
热水淋在身上很舒服,方言闭着眼,仰起头对着水流,他能感觉到热气在往他身体里透,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方言很想多洗一会儿,但又不敢占用浴室太长时间,也不敢用除了桑奕明给他的香皂跟毛巾之外的别的东西,快速洗完,又用那块香皂洗了自己刚换下来的内裤跟秋衣,拧到一滴水都不会往下滴才拎出来。
脏小孩儿洗完就不脏了,桑奕明看着洗干净后的方言,头发跟脸上的灰没了,湿头发盖住半张脸,从鼻子跟下巴能看出来一点从前白净的影子。
方言的脸颊还是很红,浴室里都是热气,方言嘴唇没闭紧,上唇珠轻轻点着下唇,微微张着嘴呼吸。
桑奕明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方言挽着袖子的干瘦手臂上,能看得出来他的皮肤底色是很白的,但是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成片或者成条状,有新也有旧的淤痕,触目惊心。
明显是长期被打出来的,桑奕明皱了皱眉,别开了眼。
他看看方言手里捏着的湿衣服,指指暖气片旁边的晾衣架:“湿衣服晾在那,薄衣服几个小时就干了。”
方言点点头:“好,谢谢。”
桑奕明的房间跟床都很大,房间里的东西虽然多,但是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方言洗完澡就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后背也不贴着椅背,他让自己的屁股跟身体尽量缩小占地面积,看着阳台上并排摆着的两盆仙人球,上面都是刺。
桑奕明找了床新被子跟枕头,放在床边:“你晚上用这个。”
“好,谢谢。”方言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谢,他除了谢也说不出来别的。
方言睡觉很老实,侧躺着紧紧贴着床边,他本来人就瘦,这么躺根本不占地方,跟身后的桑奕明隔得能再睡一个半人的距离。
但桑奕明还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头顶,他不习惯身边有人,哪怕方言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但他心里清楚,他的床上是有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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