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一点也不了解他,如果你真的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绝不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来。”不见寒说,“他喜欢画画,喜欢创造世界,热爱这件事情胜过一切。就算他听从你们的话,去认真读书,考了一个好的大学,开了公司挣了很多钱,现在拥有无上的社会地位,这一切本都应该是为他画画这件事去服务的。因为你曾经告诉他,只有挣了很多钱,有很崇高的社会地位,他才能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画画,不会被任何人约束或者干涉。”
“可你现在让他为了保住他的钱、社会地位和名声,去放弃他原本的最终目的,你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苍行衣轻轻扯了一下不见寒的袖子,不忍道:“好了,见寒。妈为我付出过很多辛苦,她毕竟也是为了我考虑,不能那样跟她说话……”
不见寒甩开他的手:“不,我一定要说。我今天不说,就没人敢在你们面前说开这件事。”
苍择星也冷冷道:“你别管,让他说下去。”
“你就是仗着苍行衣脾气比我好,比我更在乎你们的想法,所以肆意掰扯他。”不见寒说,“星星,你教会了他你认为的最好的人生应该怎么过,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自己真正想把人生过成什么样子。”
苍择星:“我问过他,也尊重他的任何一个选择了。我不明白你对我的指控从何而来。”
不见寒:“你真的问过他了?你没有,你只是每一次在他问你的时候,告诉他他是错的,这些错误的原因是什么,应该怎么样做去修正这些错误。”
“不渡平打他是因为他太弱无力反抗吗?是因为不渡平本来就不应该打他!学校里那些人霸凌他是因为他太孤僻不合群吗?是因为他们素质太低应该提升自己的教养!”
“你现在的做法,和不渡平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你的手段更加高明。不渡平只会一味否认、打击阻止,可你会把问题抛给他,诱导他往你暗示的方向思考。本质上你们两个人在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那就是让他磨灭自己的特质,迎合社会和大众人群的需要,最终泯然众人矣。”
“如果你真的爱他尊重他,就不应该说服他放下和放弃,那对他不好。你真正应该做的,是告诉他,坚持他所想坚持的,抓紧他所想抓紧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会一蹶不振逃避问题的人,只要你给他喘息的余地,他一定能闯出自己的道路来。而你应该对他说,你愿意为他争取一切更公平的待遇,直到他自己探索出劈开这些风浪的方法!事实上你明明也有这样的资本和能力……而不是告诉他,遇到风浪你就应该学会随波逐流,只要站到浪花尖上就没有东西能淹没你了——太阳原本应该悬挂在天上,而不是摔碎成浪花尖上的星光!”
苍择星拍案而起:“你这是在指导我如何教孩子吗?你过好你自己的人生了吗,就来对我的教育方式指指点点?他按照我的教导一样长大了,而且成长得很好,如果他真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他想要的,难道他自己不会跟我提出来吗?轮到得你在这里指责我有什么问题?”
不见寒:“难道你真觉得你没问题?你知道我们来华中市之前他在干嘛吗,他差点从自己家阳台上跳下去……二十七楼啊。要不是我拉住了他,你现在已经没有儿子了!”
苍择星蓦然一惊,望向苍行衣,苍行衣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那行走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游刃有余的优秀的儿子,让商场上的老油条都忌惮万分的苍行衣,此刻坐在不见寒身侧,一言不发。在不见寒并不高大的身影笼罩中,居然像一只温和的小兔,或者一只脆弱的雏鸟。他顺从地依偎在不见寒的庇佑下,将自己所有重量都托付给了不见寒,将一切交由不见寒来抉择。
苍择星:“为什么会那样做?……行衣,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你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苍行衣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
不见寒冷笑道:“死亡和毁灭都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做到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对所有征兆都视而不见的?”
“既然你会关心他如何死去,那为什么不能在乎一下他怎样活着?!”
席间的空气再次冷凝下来。
可怕的沉默之后,苍行衣起身,给苍择星斟了一杯茶:“妈,你有点醉了。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僵立的原地的苍择星接过茶,这才缓缓坐下。不见寒也同样坐下,闷头喝了一口饮料。
“就算这样,我仍然不同意。”火药味逐渐平息了一些,苍择星说,“你们是兄弟,这不合伦常。”
不见寒:“少来。这话你自己说着信吗?”
“净你在这里说话,行衣还一个字没说呢。”苍择星不理会他,转过头去问苍行衣,“一直都是不见寒在那叭叭说,那你呢。”
“行衣,你怎么想?我一直最担心的就是你,见寒有主见,所以我不操心他。可是你跟他不一样,并不会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说给我们听。”
“你确实也不小了,今年二十四五岁了。你有没有想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没有想好……要怎样度过你剩下的一生?”
苍行衣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十指交握,紧紧相扣。他脸色看不出变化,但不见寒知道,他一定很紧张。
就在不见寒无可忍耐,几乎想要替苍行衣开口作答的时候,他说话了。
“妈,我很爱您和我爸,也很尊敬你们。”苍行衣说,声音显得有些紧绷,“一直以来,我都在听你们的话,依照你们的要求做事,并且为此不断妥协自我。”
“父亲不支持我画画,于是我放弃了美术;您对我说我需要有让所有人认同的能力,因此我再也没有讲述过自己的故事。为了被你们认可,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待,我不断用世人的目光来衡量自己。我一步步后退,委曲求全,丧失了骄傲,背叛了理想,但是最终……我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所幸命运没有亏待我,给了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
“我不与这世界握手言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再妥协了。”
这一餐饭,吃得是风云暗涌,跌宕起伏。
安穆辰对席间发生的争执一概不知。他一早察觉气氛不对,那母子三人之间似乎有不适合他旁听的话题要聊,于是早早找了个借口脱身,溜到园林里散步去了。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觉桌上的饭菜大概都该冷了,才看见苍行衣也走了出来。
他调侃道:“你也出来抽烟?”
“抽烟对身体不好,不抽。”苍行衣回答,“出来看看你‘烟’抽完了没有,抽完了可以回去了。”
安穆辰:“哦,他们母子吵完了?”
苍行衣:“本来没什么吵不吵的事儿,两三句话就说清楚了。”
安穆辰“哦”了一声,没再答话。两人一起在庭院里吹了一会儿冷风,他才说:“其实我挺意外的。”
苍行衣:“意外什么?意外我是同性恋,还是意外我的爱人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穆辰说,“我是说他,他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苍行衣:“是吗?但他和我记忆里的完全一样。”
安穆辰笑起来:“在你的描述里,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高傲孤冷,不善言辞,对谁都不假辞色的纯粹的艺术家,没了你就无法与这世界接轨。事实上他比我想象得要活泛很多,就算一时间生活困窘,大概也是时运点背的缘故。像他那样的人……星辰永远是星辰,即使在深远夜空里,也会发出穿透亿万光年的璀璨光芒。只是得看他离我们到底有多远,那光芒何时才能照耀到我们身上。”
苍行衣与有荣焉:“谢谢。”
安穆辰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感觉有些微妙。”
苍行衣:“微妙什么?”
安穆辰:“有一瞬间,我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很久之前的你的模样。”
苍行衣:“……何出此言?”
安穆辰:“确切来说,应该是那时的你像他……不对,嘶,应该说现在的你,变得很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就觉得你特别沉默寡言,在我们中间格格不入。不是说那样不好的意思,而是当时的你让我有种直觉,你和我们存在很深的隔阂。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或者应该说,你应该拥有另外一个完全属于你的世界。”
“后来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有点不敢认,因为感觉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已经没办法和第一次见到的你对上号了。但是现在,你好像找回了什么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我莫名能够笃信,你的确就是当初我见到的那个孩子了。”
苍行衣愣了一下。
良久之后,他笑了起来,对安穆辰又说了一遍:“谢谢。”
苍行衣和安穆辰回到席间之后,他们之间没有再发生争吵。桌上其乐融融,你插科打诨我,我调侃揶揄你,赫然相亲相爱一家人。
饭后,他们在餐馆门口向彼此辞行。苍择星忽然问不见寒和苍行衣:“今晚你们俩是不是住在一块儿?”
不见寒:“对啊,兄弟俩睡一张床多正常。”
“你确定只是睡在一张床上?”苍择星喝得有点多,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不做其他多余的事情?”
“那你可想多了吧,”不见寒一脸好笑地看着她,“我好好一个情窦初开干柴烈火的青春期少年,面对自己躺在床上貌美如花的老婆,怎么可能不做多余的事情?”
苍行衣被噎住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安穆辰,对方也是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
“你给我听好了!”苍择星被安穆辰搀扶着,晕晕乎乎地指着不见寒,说出来的话倒还算逻辑清晰,“我今天没有对你们采取激进手段,不代表我接受你们俩的关系了。作为一个母亲,我永远反对我两个儿子在一起,没可能改变观点……”
“但是同样作为一个母亲,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过得幸福。最终实现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东西。”
不见寒从善如流道:“谢谢你的祝福,我会好好照顾行衣的,岳母。”
苍行衣:“你……”
别说苍行衣了,苍择星也被噎了一下,嘀咕道:“真会顺杆子往上爬。我深深地怀疑你不是我儿子,是一个想拐走我家娇生惯养宠出来的千金小姐的臭流氓。”
千金小姐苍行衣再次噎住:“妈,您可真是我亲妈。”
不见寒:“好的岳母大人,一路顺风。贵千金我就带走了。”
苍行衣:“你也上瘾了是吧?!”
两路人分开之后,苍行衣才露出些许疲态。前半场不见寒为了他和苍择星正面发生冲突,后半场他为了安抚被激怒的苍择星不断圆场,一杯接着一杯给苍择星劝酒,自己也喝了不少。一晚上提心吊胆的,心里的弦没有放松过一刻。
一进车里,他就将头靠在不见寒肩上,带着葡萄香气的红酒香隐约飘向不见寒,勾得他心痒痒。
他摸了一把苍行衣滚烫的脸颊:“醉了?活该,让你喝那么多。酒也对身体不好。”
苍行衣发出轻微的哼哼声,用脸颊去蹭不见寒的掌心:“没醉,头有点晕。我怕我妈凶你……”
不见寒:“她也是我妈,还欠着我的呢,能凶到哪里去?……你还真别说,越说越像谈恋爱见家长了。她要真是我岳母,这初印象赋分得扣到负数去。”
苍行衣闷笑:“岳母对你不满意,你该不会不敢娶我了吧?”
“开玩笑……”不见寒捏了他鼻尖一下,“她要是敢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带着她苍家的千金大小姐私奔,让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苍行衣被他逗得,笑得停不下来。
他将脸埋在不见寒颈窝里,笑了半天才缓过来,然后问不见寒:“我家的家长见过了,你家的呢?你不带我去见见你家的家长吗?”
不见寒:“我家家长有什么好见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苍行衣:“一人一次,公平点。一生就谈这一次恋爱,仪式感做足一点怎么了?”
“这也能仪式感?自己见家长,见的是自己的家长,咱们这也是稀罕事了。”不见寒也被他逗乐了,拿他没办法,“……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要求了。”
“那我带你回趟老家,去见见我爸吧。”
不见寒一贯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的。
苍行衣说要跟他去他家“见家长”,他就立刻安排上。跟老家的人说好回家扫墓,去看望一下不渡平。
老家的人不明白他怎么刚走没两天,就又回来了。但一看日历,正好快到清明节,这时候回来似乎也算合理。姑姑将他迎进门的时候,一边帮他拎包一边埋怨他,说早知道还要回来,何不待在这里过完清明再走,省得两头来回跑,这样白辛苦。
“没事,我去接人了,带行衣回来一起看看。”不见寒对姑姑解释道,“两个人一起去看我爸,一家人才齐全嘛。”
不渡灵嘀嘀咕咕:“让他自己回来不就行了?大老板到哪里都有专车送,他还能坐飞机过来呢,非要你去接……”
不见寒:“少在他面前说什么大老板不大老板的,多膈应人。听起来不把他当一家人似的。”
“不把他当一家人”这顶帽子一扣,果然有杀伤力,不渡灵不再念叨了。
苍行衣也是刚走没多久,又回到老家来,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对这里比不见寒还要熟悉许多。
不渡平的遗像摆在大堂桌前,正对着门和餐厅。左手边就是他最后那段时间挂着氧气瓶苟延残喘的病房,家里似乎很忌讳这些,段时间内没有人再在这间屋子里睡觉。苍行衣一靠近那间房门,似乎仍然有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和仪器滴答声萦绕在他身侧,让他头隐隐作痛,不得安生。
“不舒服就不要在屋里待着了,我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不见寒一眼看出了他的不适,对他说道。
他朝老家人招呼道:“我带行衣去地里转转,饭点再回来。”
他们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不见秋支了个画板,坐在大桂花树下画画,动作一板一眼,画得有模有样的。
舒云站在不见秋身边看着她画画,见不见寒和苍行衣前来,腼腆地朝他们一笑。看来世界线的融合保留了她们母女的存在,将她们也合并进来了。
苍行衣有些担心不见寒会介意不见秋的存在,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不见寒还没表示出什么,舒云先朝他们打了招呼,笑着对不见寒说:“小秋从小就听她爸爸说,自己有个画画非常厉害的哥哥,一直很崇拜你,也很喜欢画画。你是美院毕业的大画家,能帮她看看这画画得怎么样吗,顺便教教她?”
不见寒笑了笑,没说话,回屋里去又拿了一套画架画板来,在不见秋旁边支好坐下。
这时屋里不渡灵大喊舒云的名字,说厨房人手忙不过来,叫舒云去帮下忙。
苍行衣对舒云说:“你去厨房帮忙吧,他们这里有我看着。”
苍行衣在舒云眼里就是“靠谱”的代名词,她连忙朝苍行衣道了谢,匆匆赶向后厨。
苍行衣收回目光,注意力重新放在不见寒身上。只见他从不见秋的颜料盒里沾了一点颜料,就往自己的画纸上落,两笔就勾勒出一个轮廓,和不见秋画得一模一样,却多出了精妙的色彩变化,运笔带出疏密有致的有力节奏。
不见秋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围观不见寒的作画。
不见寒说:“看什么看,画你的去。”
不见秋从小在家里被惯养着,不渡平和舒云,还有奶奶姑姑这些长辈都宠她宠得不行,哪有人曾经这么冷待她?她顿时就气得鼓起脸,拿起笔,随手沾了一坨颜料就往不见寒的画纸上乱涂。
苍行衣吓了一跳,旋即大怒,立刻厉声喝止:“不见秋,你在干什么?!”
不见秋从没见过自己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哥哥暴怒的样子,顿时吓懵了,愣在原地。
不见寒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凶她干嘛。”
然后对不见秋说:“接着画啊。”
不见秋迟疑了一会儿,拿余光去偷瞄苍行衣。见苍行衣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没再吼她,这才又沾了点颜料,往纸上涂抹起来。
苍行衣真的没有再阻拦她,连皱一下眉都没有。她立刻继续狂瞎乱画起来,像野狗在地里疯跑一样,笔尖撒丫子狂奔。
她每胡乱画出点什么,不见寒就立刻沾上颜料,在她画过的地方补上几笔,让她的画面从散乱无章的笔触,变成富有韵律的结构和色块。有时候他在她画过的痕迹周围点缀,让一个墨点变成结群的飞鸟;有时候他将她未干的颜料抹开,让一棵绿芽怒放成参天树荫。
他们以笔为刀,以纸为战场,杀得你来我往,战况激烈。可不管不见秋如何左冲右突,始终闯不出不见寒连绵笔触布下的围城。他的运笔变化莫测,一时如同千仞壁立的山脉,一时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浪,将她用线条做成的锋利长矛挡下,以巧劲化于无形。
无论她如何挑衅,他都张扬应对,游刃有余,仿佛对她一辈子都企及不了他所在的高度这件事无比宽容。她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
最后,不见秋终于坚持不住,一瘪嘴一跺脚,把笔扔进洗笔筒里,哭着跑去厨房找妈妈了。
不见寒放下笔大笑。
苍行衣无奈道:“欺负小孩子好玩么?”
“好玩,怎么不好玩?”不见寒说,“你看见她哭的样子没有?人菜瘾还大,那副输不起的样子,简直和不渡平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苍行衣连连摇头:“你不看年龄和经验差别,就凭实力可劲欺负小孩的样子,也百分之一百二十地遗传了不渡平。”
不见寒:“别瞎说。就算是我和她一样大的时候,也画得比她好多了。”
“听说不渡平和舒云每周末都送她去少年宫学画画,”苍行衣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你看她有这方面的潜力没有?”
不见寒说:“拉倒吧。画着玩玩可以,就当修身养性了,总好过玩手机游戏看小说不是?如果是打算吃这碗饭,还是趁早放弃吧,压根不是这块料。我都怀疑她才是色盲,要真走了这条路,属于是如果没你这个哥哥养着就会饿死街头的地步。”
苍行衣说:“或许是她还小呢?”
不见寒摇头道:“俗话说三岁看老,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一眼看不出来,但是不是真的热爱这件事,就是一眼是能看出来的。她要真的喜欢画画喜欢到骨子里,就不会画自己的东西画到一半跑过来看我的;即使刚才被我那样欺负,也不应该直接扔笔跑路……”
“她喜欢画画,只是因为从小听不渡平夸奖说她有一个画画很好的哥哥,所以她觉得这是一件会被认可的事情,她做好了就会被表扬。而不渡平又总是觉得自己当初亏欠你了,他抱着这种想法送她去学画画,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当年的遗憾。她总是画总是被夸,当然喜欢画画了——可这本质上不是她喜欢画画,而是她需要被认可。”
“但是她也不必成为你我,也成为不了一个像你我一样无理想毋宁死的疯子。”
苍行衣:“……”
不见寒把画架收拾起来:“世界上能做的事情那么多,能发展的爱好和特长千千万,没有画画的天赋也没什么,她可以研究点别的,不必在一条黑路上死磕。说不定会在写小说或者搞音乐上大有建树呢?说不定她喜欢搞科研,长大以后为国家造飞机造航母呢?”
苍行衣说:“还是你会安慰人。”
“我安慰她什么,我只安慰你。”不见寒屈起手指,轻轻敲了他眉心一下,“没看出来我刚刚在帮你报仇吗?他大爷的,凭什么不渡平不送你去上少年宫,送这么个小家伙去学画画。她又不喜欢又没天赋,这不纯纯浪费学习资源。当年让你去了多好,这当爹的,心真是偏到咯吱窝里去了。”
苍行衣失笑:“她懂什么,不都是大人强加给她的……你不喜欢她?”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有一点替你打抱不平。”不见寒想了想,说。
“其实知道不渡平还有一个女儿,我是松了口气的。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一定会选择坚持理想和喜好,而且就算这样选了我也不欠他什么,我有资格抉择自己的人生。但我心里对不渡平,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希望有另一个接受了他所有关爱的孩子,能长成他所期待的模样……可能这样想的确有点推卸责任,但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回应他的期待了。”
“不过嘛,我现在好像也没那么不能释怀了。他还有你,有不见秋,一个优秀懂事,一个活泼贴心,他还有什么缺的呢?我们不欠他什么,我们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成长轨迹,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也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本不是一类人,被血缘绑在一起,注定会彼此伤害,挣扎得很辛苦吧。”
就这么会儿功夫,厨房那边饭做好了。不渡灵在大喊吃饭了,不见秋的哭声惊天动地。院子的鸡啊、狗啊乱作一团,狂吠扑飞。一切热闹张扬,充斥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好了,不说了,先去吃饭吧。”不见寒终于将画架和画板收拾好,提着往厅堂的方向走,同时回头朝苍行衣一笑,“下午去见家长,还要爬好远的山路呢。待会儿吃饱一点,可别到时候走到半路没力气了。”
第633章 幕落·原初与终焉·十
不渡平的墓碑,矗立在老宅后山深处的松林里。从老宅出发,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能抵达。
后山是一座野山,没有经过垦地开发,一切都维持着最原始的模样。好几里地的山路,荒芜又遥远,因为没有人常从这里经过,林间甚至没有一条成形的山路,到处是嶙峋的怪石和丛生的杂草。不见寒和苍行衣只能彼此搀扶着前行,在野地中开辟道路,翻过丘岭去往另一侧山坡。
他们终于到了坟地林前,这里是一片平地,繁茂的松树生长在坟冢之间。坠落的松针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的时候嘎吱作响。
“不渡平,我带你儿媳妇回来看你了。”
不见寒将苍行衣拉到不渡平坟前,真像要给不渡平介绍自己的新婚妻子似的。
“当年我跟你说的,一定找一个超过一米八的媳妇,把平均身高拉到一米七五以上……你看,你要的一米八的儿媳妇,我给你带回来了啊!”不见寒一本正经地对着不渡平的墓碑说,“虽然我们俩不会有孩子,但我总归没食言是不是?”
他说着,用手肘捅了一下苍行衣的腰窝:“愣着干嘛,还不快跟咱爸问好。”
苍行衣:“……”
不见寒:“这不是你要见的家长么?”
苍行衣:“咳,爸……头一回见面,不知道该带什么见面礼,就带了点……”
苍行衣:“算了,饶了我吧,编不下去了。爸,我知道你喜欢喝酒,给你带了瓶酒来。日后我会照顾好不见寒的,你不用操心他将来没饭吃了。”
他将带来的白酒开了,洒在不渡平的坟头上。
不渡平生前没有什么癖好,唯独爱喝酒。可惜他后来病成那样,一滴酒都不能沾,把他给难受坏了。
浓醇的酒香弥漫在树林间,空气静谧,只听酒水溅落在石板上的哗哗声。
直到最后一滴酒落在不渡平坟上,不见寒才说:“不渡平,我说实话吧,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你。因为你老说我这也不行,那也有错,仿佛我生来一无是处。我的绘画天赋,我的骄傲和坚持,在你眼里看来都是一种缺陷。”
“你让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在自己的渴望和你的期待之间踟躇,浪费了大量精力。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是错的。”
他踮起脚尖揽住了苍行衣的肩膀,和苍行衣比肩站在不渡平坟前。
“你看,我能变得多优秀。”不见寒,“我不是没有能力,只要我想,我其实的确能做到你希望我做到的一切事情。我可以成绩优异,也可以八面玲珑,可以富有四海,也可以名利双收。你对我能力的指责都是子虚乌有,你所担心的我的缺陷并不存在,我从来都不是做不到,只是我自己不想这样去做而已。”
“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但是让我最为神往的人生道路。你不该因为担心我日后过得辛苦而阻拦我,应该为我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模样而骄傲,并祝福我最终抵达了自己渴望的终点。”
“我不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了,因为现在的我,就是自己最好的模样。”
不见寒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前我讨厌你对我百般阻挠,讨厌你嘴上说爱我,所做的一切却让我那么难过。但是从今往后,这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我还是会继续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而你,也去往你应该去往的地方吧。”
他说完,轻轻推了苍行衣一下:“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的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垂眼看着眼前的墓碑。
冰冷的花岗岩上,刻着“不渡平”这个名字。他记忆中鲜活而残忍的场景霎时间褪色了,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撕心裂肺的怨恨与不甘,都变得如此遥远,像一张泛黄的脆纸,一扯就会破裂。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不渡平已经死了。
他所带给他的一切伤害,否认和打击,苦口婆心的劝诫和不由分说的责骂,都随着坟土的掩埋,被留在了过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忽然跳出来,说你错了,你不应该这样,你得听我说的做。牢牢铐在幼兽颈间的枷锁轰然落地,他此后是自由的,有资格走向任何一条路,也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