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的手指,从来都是最稳的才对。
他打开信,七年十四封,一封未少。
【前辈,万剑山的雪山和松树其实很美,我作了幅画,如若不弃便请收下吧。】
【前辈,断情求道非可耻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未恨你。】
【前辈,我这几年剑术增长得不错,不过你是万剑山最好的剑,要是你指导我就好了,下次,我不会只能站在你的身后。】
【傅灵起,我知道你是收不到这些信的,其实我偶尔,是很想见你一面。】
李十一,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傅灵起回首,站在万剑山的风雪中。
觉得被这风雪刮很痛。
四肢百骸,心脏经脉。
都痛得无以复加。
河西镇, 邱家村。
邱家村是一个小村子,坐落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村里人不多,不过二十余户人家, 山路难通, 故而这个村子大部分人格外贫穷些, 除了耕种外, 常年要去山里砍柴挖药贴补家用。
就这样一个破落小村子, 近日却不太太平。
最开始出事的,是村长家的独子邱平正。
虽说是村长家,但是也不比其余人宽裕多少, 屋子也都和其他村民差不多大, 向来风评不错,老村长勤勤恳恳二十年, 没惹出过什么是非来。
可是这灾祸说来就来。
村长家的独子年方二十, 尚未娶妻,原本定了一门亲事, 不过因为对方姑娘急症去世,这才单身到现在。老村长虽然敦厚老实, 这独子却是个懒汉, 可能是老来得子的缘故, 宠得过分, 常年在村子里笑眯眯地溜达, 也不爱做农活,偶尔还要调戏一下村里几个大姑娘。
不过人也不算太坏, 至少偷鸡摸狗什么的事儿是不做的。
这就小伙子,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他是在村子口附近的一个山林里被上山砍柴的村民发现。
被发现的时候, 脸色灰青,双目圆睁,嘴唇发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若不是探得呼吸还在,还以为已经暴毙身亡了。
不过说是活着,也是进去的气儿多,出来的气儿少了。
人就整天瘫痪在床上,三魂失了七魄似的,谁叫都不应,直愣愣地看着屋子顶,那样子别提多瘆人了。
没隔几日,村西的邱二福外出砍柴夜里未归,第二日也被人发现在山间小路边。
也是一模一样,脸色灰白,双目圆睁,苟延残喘着。
老村长成天坐在家门口一口接着一口地抽旱烟,邱二福的父母固然也伤心,但是他们家还有个长子邱大元,还有个心里寄托。
故而现在邱家村里,都不敢让人夜里出门了,都说夜里有妖物,专吸男人精血魂魄。
终于又过了三天,老村长托人去镇上寻医问病得到了回信,说是镇上后面的一个老山头里,住着一个四五十岁的道士,医术很高明,且对这种鬼怪乱神的病症有所研究,只是行踪不定,去了也不一定能找着人。
老村长想派人帮忙去个信儿,但村子里的人都讳莫如深,近来白天都不愿意去走那诡异的山路了,无奈,老村长本要动用自己这六十多岁的老骨头去了,好在邱二福的哥哥邱大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为了弟弟愿意去走一趟。
邱大元今年二十二岁,比邱平正还大了两岁,也未娶妻,不过他纯粹是穷的,没钱娶妻。
人倒是手脚麻利,身形精瘦发黑,虽然不壮,但是看着相当有精气神。
邱大元虽然长得精神,但是性格其实很胆小,不然他也不会犹豫得没有第一时间就要去了。
大白天的,他走山路的时候,心中都跳个不停。
寂寂的山林中,偶尔飞过一只鸟,都让他吓得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半走半跑地到了镇中,天色都暗了下来。
他在镇中打听了一下,却发现镇里都出现了七八起这种病症了。
邱大元心里一咯噔,这下好了,原来这里的山头恐怕也不安全了。
而且镇上的人也去寻那位道士了,根本没找着人。
邱大元晚上不敢出门,身上带的钱都是请道人的,不敢乱花,好在有好心人给了他个柴火房将就一夜。
夜色越来越浓,因为最近这档子事,镇上早早的就关门了,邱大元的柴火房窗户关不紧,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外面的街道。
黑黢黢的,说不出的阴森。
刚躺下,邱大元却看到街道上不知何时走着一个人影。
邱大元心里又是一慌,他就在这街道边,外头冷清得很,愣是一个脚步声都没听到。
邱大元心乱如麻,小心翼翼地从窗缝中看去,那人步伐相当轻盈,果然是没有脚步声的,不过仔细一看,穿着一身灰青色长衫,发髻上一根古朴木簪,腰间配了把桃木剑,模样约莫四五十岁,很不起眼。
只是脊背挺得很直,故而这身影看着相当有气质。
邱大元忽的福如心至,壮着胆子打开窗户喊了一声:“道爷?”
那长衫中年男子果然侧目看了过来。
邱大元连忙把自己村子上和镇上的诡病如实告知,中年道人点了点头,非常淡定道:“我的确是为了此事而来。”
邱大元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没想到峰回路转。
原来这道人白日的时候的确不在家,但是他最近察觉到了附近的妖气,所以抽空决定出来看看。
邱大元自然感激涕零,却听到中年道人开口道:“那你现在便同我去吧。”
邱大元:“……”
邱大元咽了下口水,看了一眼深黑不见底的夜,又指了指自己:“我?我……我也要去吗,道爷。”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大抵是狐妖,喜好精壮年轻的男人,你去,不然勾不出她。”
邱大元狠狠地做了一下思想斗争,他打小就胆小如鼠,空长了个头,但是眼看道爷这样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下一横,家中躺着的毕竟是他亲弟弟,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中年道人手中微微捏了个咒,邱大元只看到他手中发了一些白光,心中觉得有戏,这道爷是有些真本事的。
人一心慌,邱大元的话就忍不住多起来。
“道爷?道爷你在哪里学的法术?”
“道爷,你这木剑是桃木剑吧?转克妖魔,我听说过!”
“道爷,你等会,你等会一定要护着我点,我……我真的害怕!”
“道爷,你有没有娶亲,哦,道人是不是不能娶亲的?”
中年道人显然被他这查户口似的问话弄得有点无语,只回了一句:“……放心。”
邱大元的心依然跳得如鼓点似的,他听道爷的话,独自开始在山林中砍起柴来,只是握斧子的手抖得如筛糠似的。
大抵过了几刻钟,他顿了顿,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女儿家的歌声。
……它,它不是来了吧。
邱大元四处张望了一下,腿都有些软了,也不知道道爷还在不在,有没有打瞌睡。
但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退路了,循着歌声,他慢慢下了坡,走回路上。
山路间,影影绰绰,一个妙龄姑娘正提着一盏灯,一边哼着柔声的小调,一边轻快地在山路上走着。
不知为何,邱大元原本惊恐的情绪忽然被这歌声抚平了,大抵是这少女看着着实天真可爱,既不妩媚,也不妖娆,根本不似生狐妖,倒只像是邻家小妹般,他挠了挠头,刚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却见那少女已经提灯看见了他:“咦,你怎么敢大半夜出来啊,最近这里可不太平。”
邱大元心中一愣:“啊?你也知道。”
少女走到他身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小声道:“当然了,我就是被人受托来除妖的。”
邱大元瞬间放下了防备,有些惊喜:“啊?你竟然也是?”
少女眯了眯眼,原本笑着的嘴角忽然顿住了:“也是?”
她原本已经勾到男人肩膀的手指猛地被烫了一下,这人身上竟然被人下了护身的东西,少女狐妖蹙了蹙眉,一个退步倒了出去,三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刷”得抽了出来,吓得邱大元跌倒在地上。
邱大元:“道……道爷!”
道爷已经出现在了狐妖的身后了。
狐妖还维持着少女的可爱容貌,她扫了中年道人一眼,镇定了下来:“凡人?也敢来扫我的兴,哼,劝你自己走开,我对老头不感兴趣。”
邱大元为道爷鸣不平:“道爷才四十岁了,怎么是老头!”
中年道人:“……”
狐妖不耐烦了,抬手一道灵力刮了出去,中年道人看了她一眼,原来是只筑灵一层的狐妖,大抵是从开碑海跑出来的,身上黑气缭绕,已经吸了不少精气了。
这已经是狐妖待的第七个山头了,前几次她也被所谓的凡人道人驱逐过,统统成了她的爪下亡魂,可惜这一次她失算了,她的灵力被那人侧身闪过,狐妖愣了一下,凡人是看不见这些灵刃的才对。
中年道人身形一闪,下一秒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一剑捅穿了狐妖的胸膛。
狐妖愣愣地看着自己胸膛的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却看见那中年道人的外貌变了,因为动用了灵力,所以原本他化作凡人的伪装也失去了效力。
邱大元愣愣地看着中年道爷在眨眼间恢复了青春,原本黯黑朴素的容貌霎时变了,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泛了一丝冷冷的光泽,青灰色的道袍往上,一截清瘦修长的脖颈,顺着一道流畅完美的下颌线,露出一张比月辉明丽的清俊青年侧脸。
狐妖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胸膛的剑:“你……你是修士!不……你不能杀我,我占得是凡人少女的身躯,我们一躯两魂,你杀了我,那女孩也死了,你也就破了杀戒……”
李十一蹙了一下眉,果然用灵视看出了这只妖的不同,明明是妖的魂魄,却占据着凡人少女的身躯,且凡人少女的魂魄未散,却被这狐妖的魂魄纠缠着,竟难以分开。
狐妖见他没有动,心中却依然惊恐着,这人竟然是个隐藏气息和灵力的修士,且明显修为高了她不止一截。
李十一不想破杀戒,他用灵力禁锢了狐妖,抽干了狐妖的灵力,将她捆了起来,顺手给了邱大元一瓶灵气做的药丸,让他送到镇上去救救那里的受害者,随后他准备捆着狐妖赶往八方寺在凡界的分寺,无相寺。
邱大元怔怔地看着青灰色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来。
李十一没有收妖的法器,为了不引人瞩目,一路上都拉着狐妖在夜晚赶路。
狐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卖些惨相:“道爷,你可知道我和凡人姑娘有什么故事,怎么会落得一体两魂的境地,其实我们妖也不全然是坏的,她也是自愿的,我当时是为了救她的命——”
李十一道:“再说立刻杀了你。”
狐妖:“……”
无相寺的业务之一,就有替凡间收伏一些逃亡下界妖物。
李十一方把这狐妖带进去,就已经有僧人看出异样,将他接到了内里。
不过这狐妖由于和凡人的灵魂契合过深,这里做主的也是位筑灵境的僧人,插不上手,便让李十一前往修真界的本寺八方寺求助。
李十一觉得很麻烦,本来准备走人,但是又一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去,灵石虽然没有耗尽,但是也所剩不多了,索性回开碑海一趟,打听打听情报。
因为要动用灵力,所以李十一没办法维持凡人的面容伪装,他只得又找了个面具带上,将狐妖送进八方寺后,并没有人发觉,他如今已经是筑灵大圆满的境界,若不是天丹境的修士,一般人也留不住他。
他知道八方寺的僧人向来不会管外界的纷争,且又和合欢宗不太合得来,所以一路上果然没有出什么岔子。
在寺庙的客间休息时,他查阅了最近修真界的通缉榜,有些叛宗的修士就会上这些通缉上,叛宗向来是修真界的一大禁忌之一。
果然,出了寺庙后他去开碑海【辟海镇】的茶馆上打听了一顿往事,当年合欢宗与帝女宫联姻,新郎走火入魔逝世一事,果然瞒天过海,并没有人发现,李十一顿时放下心去。
不过他端起茶杯,又听旁边的散修们聊起了些别的八卦。
“万剑山最近多事之秋啊,听说有高阶魔族胆大妄为潜入了万剑山作乱。”
“那魔族疯了吧,万剑山是什么地方?多少个天虚境天丹境的大前辈,二十年前我还记得有个新晋天虚境的不世天才,傅灵起嘛!”
“欸,你这有所不知了,傅灵起已经二十年没有露过面了……有传言说,他入魔了。”
“入魔?嘶,这天才的脑子可能和我们是不太一样……”
李十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偏了偏头。
说起傅灵起,李十一这几年为了不走强制剧情,还是给他寄着信,
半年做一次游戏任务这件事,从他决定逃婚起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他发现了这游戏任务可以卡bug,那就是收信人写的是傅灵起,地址没错,只要寄森*晚*整*理出去了,任务依然可以完成。
就跟当年他那打招呼的任务似的,对方不理你,也能完成。
所以李十一现在每次一寄出去,任务一旦显示完成,就立刻把那灵鸢拦截。
他现在都不用换信了,一封信循环寄出去拦截寄出去拦截,都成永动机了。
……二十年前。
李十一皱了皱眉。
傅灵起入天虚境的时候,不就是二十年前。
他走的时候,傅灵起刚刚入天虚境,整个琼州无人不知,可是他当时被逃婚一事困着,也没去祝贺他。
入魔,为什么?
李十一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谣言。
一位黑发雪衣的剑修, 安静地团坐在三楼的客房中。
这间客房在三楼的最末尾,布置得相当简约,一套靠窗的香木桌椅,一块打坐用的蒲团, 桌上点了几支淡淡的佛香, 还有一卷待抄的佛经。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僧人, 身着朴素的淡青袈裟。
雪衣剑修抬起眼眸来:“忘灵大师。”
被称作忘灵的僧人看起来已经垂垂老矣, 只是脸色红润祥和,观之令人心中忍不住生出平和之气,他开口问向傅灵起:“傅施主, 近来感觉如何。”
傅灵起沉默了一下。
他的面貌依然英俊冷冽, 眉目间依稀可见他上位者的压迫性,与许多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细看之下便发现, 额头中央, 眉心上方有一条黑色的竖纹,缭绕了些许不化的戾气之色, 与其周身冷冽正派的气质浑然不搭。
如果再仔细观望的话,他双手中被一条细细的由梵文组成的金色灵线禁锢着, 这灵线并不会限制他的动作, 只会限制他使用灵力。
原来这并不是单纯的客房, 更像是一座牢房。
不过, 傅灵起是自愿被囚于此的。
忘灵并没有催促, 慈眉善目地望着他。
傅灵起闭上眼睛,停顿了很久, 蹙眉道:“偶尔,依然无法自控。”
忘灵安抚道:“你身上的无名咒印确实阴毒诡异, 一旦你生出心魔,便会催化入魔,心魔一日不解,入魔一日不解。此事非一时三刻可解,过刚易折,决不用勉强自己。”
傅灵起沉默无语。
二十七年前【空雾森】一战,那天虚境的九妖之一曾打进他身体中一道看似普通的咒印,当时只觉得血液沸腾难受,后来压制下去后便再无影踪,他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二十年前,他情丝复生,心魔难解,而心魔相侵之下催生了那道潜伏于最深处咒印,最后竟然生生令他一半化魔。
他撩开雪衣,手臂上,生出了许多黑色的花纹,说不出的诡异。
这二十年间,他自行禁闭于万剑山山顶,深受煎熬。
直至半月前,有另一只天丹境的妖,不知如何突破开碑海得结界,还胆大妄为地闯进了万剑山。
这一次倒是好笑,上一次妖族要来杀他,这一次竟然是来救他的。
这只天丹境的蛇妖显然极擅长隐匿之术,他在傅灵起心魔发作之时,解开他身上束缚,巧言令色。
“傅大剑尊,如今您半人半魔,这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们如何容得下您。想当初,您是如何光风霁月、万流景仰,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您的,还不是弃之如敝履。难道您愿一生禁锢于此吗?不如陪我回到恶渊,你是天生的绝世之剑,若您愿意,将来统率妖族亦未尝可知。”
言罢,蛇妖递上了一柄玄黑长剑,光泽如墨色流溢:“妖族九剑之一【品夜】,双手奉上,以示我族诚意。”
傅灵起面色苍白憔悴,额头有虚汗落下。
曾几何时,傅灵起会如此狼狈。
他伸手接过妖剑,身上竟然忍不住开始轻颤,那是一种戾气得以激发宣泄的痛快之感。
傅灵起浑噩地想。
看来,他果然同“魔”更贴近了。
蛇妖有些激动地看着他,大概未曾想到如此轻易地说服了他,他端详着傅灵起举起这柄剑,果然配得举世无双。
下一秒,那剑已经刺穿了蛇妖的心脏。
蛇妖死前仍不敢置信:“你……”
傅灵起面无表情道:“我死也不会与魔族为伍。”
傅灵起将剑留在蛇妖体内,向外走去,他的步伐并不算平稳,快要失控的戾气在血脉中似乎就要爆裂出来。
外面是明亮的雪山,傅灵起许久未见过阳光,一时之间怔愣住了。
守山的小弟子这才发现傅灵起走了出来,小弟子大脑一片空白,倒退着差点摔倒在地,面色惊恐:“师尊、师尊你为何出来——”
傅灵起垂下眸,难掩痛苦的神色。
曾几何时,同门会用这种目光看他。
那蛇妖说得不错。
万剑山,正道……都容不下一个会失控化魔的天虚境剑修。
雪衣剑修踉跄着步伐,最终来到了开碑海的八方寺。
——八方有灵,度一切苦厄。
回忆完毕。
八方寺世世代代镇守开碑海,的确是有点本事的。
傅灵起听了好几次经文祷告,虽然一知半解,但是佛修中的灵力度化了不少他心中的凶戾残暴之气。
唯恐伤人,他禁锢了身上的灵力,念佛,抄经。
精神状态的确好了不少。
只是深夜之中,他脑海中的心魔始终不散,悔恨的痛苦始终一丝不减。
忘灵大师:“人,迟早会忘的。放下,才是得到。”
傅灵起平静道:“我不能忘。”
忘灵大师叹一口气,但他已经习惯:“世间痴人,本是如此,阿弥陀佛。”
随着忘灵大师的离去,傅灵起闭上眼眸,在心中又忍不住勾勒了一遍那人模样。
怎么能忘。
忘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他一丝痕迹了。
傅灵起血液又开始沸腾,他勉力运了几次气息,强行压制下去。
想了想,他起身坐在书桌上,开始誊抄佛经。
今天日头正好,八方寺的客房阳光盛满,他从客房往下忘去,能看到碧绿的树,洁白的道,来往的小僧人,和来求佛问道的散修。
傅灵起心境刚平稳了一些,眼角一瞥,忽然怔住。
方才有一道转瞬即过的身影,颇为眼熟。
傅灵起沉默了片刻,抚摸自己的额头,大抵是幻觉日益深邃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被牵引了。
傅灵起并不是被囚禁于此,而是自愿留在此地,况且灵力被锁了大半,他出入是自由的。
在询问过开门的僧人后,得知方才的确有一位身着淡青道袍,佩戴银色面具的年轻散修从这里路过,在凡间逮捕了一只缠人的狐妖。
鬼使神差。
傅灵起跟了出去。
【辟海镇】这两日人并不多,傅灵起询问了几名路人散修无果,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人还在聊:“万剑山那个傅灵起,当年我远远见过,真的是一剑破山海,气势吞天地,也不知道那入魔的传言是否属实,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要真那么强,道心那么坚定,会入魔啊?滑稽可笑,我看也不过如此,这世上总归是沽名钓誉的多,坚守本心的少。”
傅灵起要了一壶清茶,朝那俩人打听那着青衣、戴面具的道人。
——“哦,好像往下凡间那处传送阵去了。”
傅灵起很少下凡间,他抿了口茶。
凡间太大,即使追下去,又怎么找得到呢
但傅灵起想了想,还是站了身:“多谢。”
随即,他朝凡间走去。
两名路人散修好奇地看了雪衣人一眼,只觉得他生的俊朗非凡,似乎像个人物。
“哎,我要是长得也这么周正英俊就好了,这人看着周身灵气这么弱,但就是莫名,很有气势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俩出不了名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长得不够威武。”
“嗯……我觉得你是对的。”
傅灵起上一次下凡还是一百年多年前,似乎是跟随师尊下界捉拿几只叛逃的妖。
从【辟海镇】下去,是一座凡间小城,这座小城同【辟海镇】一样,结构成分复杂,虽然热闹,但是滋事的同样多,很多凡人都不敢在此居住,而是搬到了离这里较远的几座小城。
傅灵起看着这只是傍晚,还没到晚上,这小城街道上寥寥无几,逛了一圈,基本都是些来往的修士,也没看到什么人,问也没问到什么结果。
他站在这荒凉小城边发了会呆,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忽地被几个年轻散修搭讪了,大概是看他气度非凡,有意结交:“兄台,怎么在此伫立?”
傅灵起看了他们一眼,若是从前的他,傅灵起大抵是不会理会这些炼灵境的小辈的,只是他此时心中颇感茫然:“不知去何处。”
顿了顿,他向这两人问了青衣道人的行踪。
这三名年轻散修显然是结伴而行的,两男一女,看着性子很活泼热情:“虽然没听过你说的这位道友,但是我们猜测他们可能是往【青镇】去了,那里这几日在举办灯会,热闹有趣,修仙界可就无聊多了,没有这种烟火气。”
傅灵起想了想,反正也不知去哪里,便同他们一起去了。
期间,三人并未察觉傅灵起的身份,他出来时将额发拨弄过几下,挡住了眉间煞纹,手上梵文的禁锢灵线则是非天丹境以上的修为不可见的。
一到那【青镇】,傅灵起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灯会果然热闹非凡,从方才那个荒凉的小城截然不同,尤其是夜晚的街道,莲花河灯散落在迤逦的水面之上,天空中时不时便有绽放的烟花和孔明灯,星星点点,坠在漆黑夜幕之中。
走了片刻后,他才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里,竟然是三十多年前,他误入的幻境江南小镇原型。
虽然有些许的不同,那幻境多半是百年之前了,许多建筑已经沧桑变化,但是他当时为了破解幻境,在那小镇度了几个来回,地形,水势,滚瓜烂熟。
“竟然是这里。”
傅灵起心中一痛,又不知为何而痛。
那三名散修中的女孩忽然走过来喊他,女孩手中拿了一串糖葫芦,看来的确年轻,纵然已成修士,却对凡间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兄台,我们方才好像看见你说的那位青衣道人了,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是不是,似乎是去往桥畔那边了。”
傅灵起心中一动,跟着走了过去。
他在凡人中穿梭,因为模样俊美,回首看他的人有许多,还有悄悄往他身上洒花瓣的女孩,笑眯眯地站在二楼看他,可惜得不到一丝回应。
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傅灵起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那个熟悉的背影。
或许是看错了。
傅灵起倚在桥边,静静看河灯。
况且人死不能复生,再相似,又有何用。
傅灵起垂眸抿了一下唇,觉得自己此次下凡,果然是精神恍惚了。
人入魔了,脑子似乎的确没从前好用。
不知道是不是天公扫兴,忽的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傅灵起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桥边,沉默地看着人群逐渐奔跑着离去避雨。
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上,霎时冷清了下来。
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撑开,绽放在古镇屋檐之下。
傅灵起恍惚地感觉,此情此景,似乎就在当年。
他微微垂头,手指还触在粗粝得石桥栏杆之上,任由清冷的春雨顺着发丝落在脸上。
三名散修默默地在旁边屋檐之下八卦:“这位兄台,好像有心事呢。”
女孩道:“我去给他送伞吧,咦……这个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人?”
三人望去,果然看见旁边有一名灰青道袍的年轻男人,戴着银色的面具,他手中撑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正站在柳树边看向桥畔上的雪衣人。
女孩喊道:“喂,道友,那是否是你的朋友啊,他似乎在找你呢!”
年轻男人转过头来应道:“嗯,那是我的朋友。”
年轻道人侧身往隔壁伞铺买了把伞,然后在雨中缓缓走向桥畔。
雪白色的油纸伞,在夜幕中,像一朵清丽出尘的栀子花,大抵是因为他身姿俊朗,撑着伞的样子也格外好看。
李十一慢悠悠地走上桥头,将伞倾向桥畔上的雪衣人。
灯光晦暗,李十一看到傅灵起面孔上湿淋淋的,泛着冷冷的光,高挺漂亮的鼻尖还落下一滴水珠来。
“前辈,好巧,你也在这里。”
李十一神色自若地朝他递过方才买的那把伞,倒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
傅灵起这样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总不会举报他逃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不过傅灵起怎么会在凡间?
李十一还是有些不解。
傅灵起抬起眼皮,怔怔地看着咫尺间的青年人。
离得很近,两个人撑一把伞,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