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陛下仍未召见,孟昔昭也不着急,直接出门去会友。
他把臧禾叫了出来,请他吃了顿饭,以示感谢。
其实他跟臧禾交情并不深,在他去了隆兴府以后,二人也没有过交流了,直到宁仁府被打下来,臧禾看着朝廷上的情形,才给他写了那样的一封信。
虽说,有讨好他的嫌疑,但也着着实实的担了一把风险,不管有用没用的,反正这个情,孟昔昭是领了。
臧禾先是关心他,然后又跟他说了一些趣事,直到酒菜只剩下一半的时候,臧禾才出言试探他:“听说,孟大人和太子殿下,如今十分亲近?”
孟昔昭看他一眼,笑起来:“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跟殿下同为陛下效力,南诏之地,因是兵家争锋,没几个文官,殿下想用人,也只能用我,何至于说我们十分亲近呢。”
臧禾也笑了一下:“孟大人,臧某自认是孟大人的朋友,你我同龄,又是同道中人,如今朝堂乌烟瘴气,看不见希望的时候,便庸庸碌碌,求一个自保,可若看得见希望,那便应当奋起直追,将这希望,紧紧的攥在手里。我所看到的一缕希望,是孟大人带来的,在我面前,你不必兜什么圈子。”
孟昔昭:“…………”
他古怪的看着臧禾,他是真心觉得,他和臧禾没那么熟,怎么在臧禾看来,他俩关系还挺好啊。
默了默,孟昔昭说道:“既然臧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太子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和他,又两度搭档,实不相瞒,太子对我,确实是有几分亲近之意,只是,我这心里……”
臧禾懂他的未尽之语,平日买个肉饼还得货比三家呢,站队这种事,肯定要考虑考虑再考虑。
臧禾其实也有这种烦恼,他年纪小,天寿帝又那么大岁数了,他这人看得长远,不想一个劲的为天寿帝效力,那等他死了,自己就成先皇之臣了,到了新主那里,照样得不到优待。
所以他想搏一搏这从龙之功,最好的情况,是发现一个谁都没发现的潜力股,但这有点难,那退而求其次,跟着伯乐,让伯乐吃肉,自己喝点汤,也行。
问题是,臧禾有文人的通病,那就是,觉得全天下,老子第一厉害。唯一能让他服气的人就是孟昔昭,可孟昔昭迟迟不下决心,搞得他也有些不上不下的。
接下来,他们又继续喝酒谈天,几乎什么都聊,大到朝中动向,小到应天府如今流行什么,直到酒足饭饱,孟昔昭和臧禾各自道别。
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孟昔昭放下了帘子,才轻笑一声。
原先在书里查无此人的臧禾,如今也野心勃勃的,想要另投明主了。
自己这蝴蝶翅膀,到底还是扇出来了一些好事。
倚着马车,让自己清醒了一会儿,然后孟昔昭才撩开帘子,对外面的庆福说:“送我去苏姑娘那里。”
庆福哎了一声,坐上来,驾着马车离开了。
而另一边,皇宫里面。
天寿帝去见过自己的死对头,就着死对头屈辱的模样,龙颜大悦,连中午都多吃了一碗饭,待到下午,他还想去刺激刺激贞安罗,而这时候,他听到宫人来报,太子求见。
天寿帝皱皱眉。
昨日太子回来,就来见了他一回,天寿帝把着孟家父子,不让他们去接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可太子要来见他,他就把不住了。
昨日看在太子大病一场,又刚回来的份上,他把他叫进来,看着太子跪下,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给自己行礼,太子看上去确实比出京前状况差了一些,可精气神比出京前好多了,望着自己的模样,也不如以前那样一潭死水。
天寿帝感觉特别怪,因为太子打出生以后,就没用这种带着鲜活气的眼神看自己。
说句不太对劲的,他看自己,好像看亲爹似的。
昨日他就被太子看出了一堆鸡皮疙瘩,今天听说他又要来,天寿帝本能的要拒绝,可是,他现在心情不错,而且,他也有点好奇,太子又来见他,是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内侍把太子领进来了,而太子先是极为反常的跟他寒暄了一下,然后,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天寿帝看着他微微弯腰,等听完了他说的话,他一时之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让孟昔昭,做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本朝从三品官职,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皇后和太子的家务,相当于一个高级大管家,但这职位都空了十年了,崔冶成为太子以后,一应仪仗天寿帝根本就没给他配,后来天寿帝也没立后,太子詹事形同虚设,已经处于取消此官职的状态当中。
天寿帝惊愕的看着太子,而太子在说完以后,还诉说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宁仁府里,他和孟昔昭日日共同处理公务,他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希望天寿帝能把这个人才赐给他,让他帮自己管理东宫。
天寿帝听着,表情难以形容。
过了片刻,他才问道:“孟昔昭可愿意领这个差事?”
太子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的说:“他定会愿意。”
哦,也就是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想先斩后奏。
天寿帝有点想笑,崔冶这些年接触不到朝臣,因此手边无人可用,如今见了孟昔昭能力不错,就着急忙慌的,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人。
不过,由此可见,孟昔昭的办事能力是真的很强,如果是一般人,太子不可能一反常态,为他来求自己。
这么一想,天寿帝对孟昔昭的意见,倒是小点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有功之臣,功过相抵,他就别再晾着他了。
思绪都在一瞬间,再次看向地上的太子,见他垂着眼,却难掩忐忑的模样,天寿帝挥挥手:“容朕考虑考虑。”
嗯,没办法,内城寸土寸金的, 太祖皇帝有令,按官职建府, 长多少宽多少, 全都定了死规矩,而且每个官员, 只准造一栋大房子,要是还想再造, 那就规规矩矩按民房来造。
古代房屋制造不怎么发达, 水泥没出现,钢筋也没有, 一旦造的高了,就容易塌,但因着大家实在没办法, 应天府的居民居然硬生生的被逼成了造房小达人, 民居全部二层起,越靠近中心地带, 层数越多。
这栋豪宅, 便是一栋三层小楼,一层宽敞, 二层做闺房,三层则是阁楼,金珠一夜之间, 就把这里布置成了大家闺秀的常坐之地,琴棋书画所有器物一应俱全, 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更是数不胜数,孟昔昭一上来,差点闪瞎眼。
金珠,你可真是我的好金珠。
虽说这事你办的是真漂亮……可郎君我的屋子都没这么豪华啊!
不光如此,金珠还火速聘请了两个风评很好的丫鬟,两个老妈子,以及四个护院过来,不过这些人都不能上楼,全住在一层的下人房里。
要不是孟昔昭舍不得,说实话,他觉得,金珠这本事,进皇宫当正经女官,都是绰绰有余的。
表情复杂的坐下,关娘子立刻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就贴心的出去了,还把三楼的门关上了。
抿了一口带着清香的庐山云雾茶,如今孟昔昭也算是喝茶喝出经验了,这一品就是今年新下来的茶叶,保守估计二百纹银一两。
庐山云雾茶产自江州,生长条件比著名的龙井茶都苛刻,因为它的出产地,就在几个佛寺当中,好几百年来,它都是贡品,也就本朝经济发达了,有钱人变多了,再加上前任皇帝特别喜欢与民同乐,放开了贡品的买卖,如此一来,他们这些“普通人”,才能品尝到它的滋味。
其实孟昔昭根本没和金珠说苏若存是谁,只是提了一句,让她好好照料苏姑娘,千万不要怠慢,而金珠看他一眼,顿时就明白,这个不要怠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不要怠慢。
……这就是顶级助理的直觉吧。
默默的放下茶盏,孟昔昭问一旁的苏若存:“姑娘在这里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苏若存摇头:“一切都十分妥当,妾身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孟昔昭心说,你要是有的话,我也供不起了……
笑了笑,孟昔昭又道:“那就好,我今日来,便是看看姑娘,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本就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又将你安顿在我家的产业中,若我再来,容易落人口舌,姑娘须知,你的名声上,不能出半点差错,毕竟咱们的目标,是很远大的。”
苏若存微笑:“大人放心,我省得。”
“不知何时我才能见到陛下呢?”
孟昔昭想了想,说道:“快了,也就是这几日,唔,但也说不准,如今天气炎热,陛下怕是不愿意出宫,多多观看天气吧,陛下心里藏着事,他定是要出来看你的,若见天气凉快了,你就好好准备着。”
说到这,孟昔昭又问:“我与你说的那些事,你可都记着了?”
苏若存点点头:“记得,大人说的每句话,妾身都铭记于心。只是大人,妾身有一事不明,既然大人不愿意让我效仿甘贵妃,又为何让我熟悉她的秉性呢。”
还特意要求她,学三分像,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孟昔昭:“不熟悉她的秉性,你在宫中,哪一日死了,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正因为甘贵妃对陛下来说过于重要,所以过去的这十几年,陛下身边根本没人敢模仿甘贵妃,模仿的人,便只有一条路,死无葬身之地。我让你学她的性子,是想给你造一个敲门砖,十来年啊,陛下身边都没再有过类似性格的人了,他乍一看到你这样的,自然会觉得熟悉,会想要亲近你,而之后,你就不能再学了,因为甘贵妃有恃宠而骄的底气,你却没有,再者,如果只会模仿,那到了最后,你便永远都是甘贵妃的影子,你想做到的事,也绝不可能再做到了。”
苏若存似懂非懂:“模仿她,只能成为第二个甘静月,可我若超过她,那我就是第一个苏若存。”
孟昔昭赞赏的拍掌:“没错!相信我,陛下他虽然喜欢甘贵妃,但他肯定也受不了甘贵妃的那些臭脾气,只是因为情深,所以他都忍了,而你呢,取其精华、去其槽粕,一日日的让他感受到,你有多好,他本就是因为你像甘贵妃,才把你带进宫的,那他自然会拿你和甘贵妃相比,有句话叫死人越不过活人去,可也有句话叫,死人开不了口,她从根上,就没法再赢过你了。”
苏若存听着,愣了愣,然后突然笑了一声:“大人,你可真是坏啊。”
孟昔昭仿佛听到了什么赞赏,十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哪有哪有,我还不够坏。”
苏若存:“……”
沉默中,孟昔昭又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想起什么,他说道:“你也不要太过紧张,唯一能让陛下对你震怒的,是你的身份出了问题,其余的,哪怕你搞砸了,陛下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最多,就是把你发配出去,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会半道截胡,让你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
苏若存没开口,她沉下心来做着各种准备,甚至点灯到夜半三更,只为了揣摩另一个女人的性格,她为的,可不是下半辈子的安稳。
孟昔昭看她一眼,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位姑娘事业心太重了,孟昔昭都有点自愧不如。
默了默,他又说道:“若没什么意外的话,陛下接下来,会升我做太子詹事,到时候我就能自由的出入东宫,东宫也在皇宫里面,届时,你我见面,也就不是那么的艰难了。”
这跟孟昔昭之前说的不一样,之前他可是说,进了宫,他就帮不了自己了。
苏若存顿时惊讶的看向他:“大人是为了我,才争取来了这个官职吗?”
孟昔昭:“额……”
他模糊的说:“差、差不多,一半为了你,一半为了我自己。”
苏若存觉得不对,太子詹事是什么官,她都没听过,而这种没听过的官,肯定都不重要。孟昔昭他废了这么大劲,最后就捞到这样一个不重要的官,他何苦来哉啊,肯定是因为不放心自己,才半途改了计划。
苏若存立马变得很感动,“孟大人,若存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说着,她就要屈膝给孟昔昭行礼,孟昔昭赶紧把她扶起来,呵呵干笑:“姑娘快起来,我哪当得起呢,往后再见到姑娘,就是我给姑娘行礼了,咱们提前适应适应,到时候也免得露馅啊。”
苏若存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说道:“便是如此,可在若存心中,孟大人永远都是若存的恩人。”
孟昔昭抿抿唇,也笑了起来。
…………
庆福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孟昔昭出来了。
他赶紧迎过去,虚扶着他上马车。
孟昔昭坐上去,才感觉有点怪,“你不问问我,进去是做什么了?”
庆福挠头:“郎君若想告诉我,自然就说了,郎君不说,我又为何要问呢。”
孟昔昭:“…………”
他奇异的看着庆福:“我发现,自从我出事以后,你们一个个的,好像都成熟了许多啊。早知道,我应该再早点出事的。”
庆福:“呸呸呸!”
然后他还合起双手,举过头顶,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全都拜了拜,一边拜一边念咒,孟昔昭也听不懂,就听懂了一句有怪莫怪。等拜完了,他才转过身来,气鼓鼓的看着孟昔昭:“郎君总是这样口无遮拦,这话也是能乱说的?!我倒是盼着,郎君你能再成熟一些呢!”
孟昔昭:“…………”
臭小子,还教训起我来了?!
第二日,巳时都过了,天寿帝才派来内侍,宣召孟昔昭进宫。
孟昔昂是侍御史,平日点卯的时候少,如今正好在家,笑着拿出红包,打发了天使,然后孟昔昂才忧心忡忡的跟弟弟说:“陛下怕是要封赏你了。”
孟昔昭:“…………”
看你这表情,我好像不是要受封赏了,而是要被流放了。
他安慰大哥:“该来的总会来,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肯定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孟昔昂:“…………”
讲道理?
谁?陛下???
他要是讲道理,自己还用愁啊!
当官之前,孟昔昂对天寿帝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对他还挺尊敬的,但自从当官之后,尤其是看着他是怎么对待自己弟弟的,孟昔昂表面上没说,但实际,每回随县主一同上香,孟昔昂许的愿望都是,让太子早点继位吧……
至于忠诚?不存在的,没见他们孟家满门奸佞么,对他们家的人要求忠诚,这可太难为人了。
今日不是常朝,可见天寿帝心情还是一般般,他要是很高兴,定是会把封赏留在常朝之上,既然他没这么做,那就是不想让这群人太风光了,孟昔昭针对天寿帝的反应,定制了好几个计划,如今见状,立刻启动plan C。
进宫的时候,他还碰上了詹不休,后者已经除了甲胄,只是穿着一身武将的劲装,孟昔昭和他互相行礼,然后,两人一同往皇宫走去,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孟昔昭悄悄说了一句:“公事公办,别多说话。”
詹不休看他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这对詹不休来说十分容易,恰好是他最擅长的,至于一同被叫过来的谢原,孟昔昭不用叮嘱,这位无论何时都是那副模样,想让他多说一句,都很难。
他们仨一起在偏殿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内侍才来请他们,进入昆玉殿,孟昔昭顿时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冰山,默了默,他低下头,跟另外两人一起,规规矩矩的朝天寿帝行礼。
殿里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十几位官员,大概在他们来之前,这些人正在开小会,天寿帝懒洋洋的靠着龙椅,对一旁的耿文锦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立刻把之前商讨的结果,告知这几人。
他们商定了对武将的封赏,底层将士不论,这个自有主将来定夺,带有将军称号的有功之臣,一共九位,根据战报,暂定各自升一到两级,待他们凯旋回京之后,再正式下发文书。年岁小的,给赏俸禄、良田,对家中老人进行荫封;年岁大的,册封节度使的荣誉称号,其中只有一人被封了忠义伯,因为这个人资历很高,在此次战役当中,还受了重伤,无论如何,都得嘉奖一下。
孟昔昭在一旁听着,感觉全都是照章程办事,既不出格,也不让人寒心,中规中矩吧。
詹不休和丁醇,是不在这九人之列的。
低着头,孟昔昭等了一会儿,终于耿文锦说到对这二人的封赏了。
丁醇终于升上来了,从怀化大将军,变成正式的正二品镇国大将军,地位仅仅次于尚西关,后面还有一连串的额外赏赐,耿文锦念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念完。
而到了詹不休的时候,耿文锦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孟昔昭竖着耳朵,听到归德将军的时候,他忍不住的睁大了双眼。
原因是,归德将军是从三品的将军之位,詹不休这一下子,连升了四级啊。
詹不休其实也有点惊讶,但因为孟昔昭之前嘱咐过他,让他公事公办,于是,他就公事公办的一拱手,低下头说了句:“多谢陛下。”
天寿帝:“……”
刚刚他说要给詹不休升归德将军的时候,所有人可是拼命的阻拦他,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震惊,怎么如今,正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天寿帝有点不高兴,却也没发难,挥挥手,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让他一边待着去了。
孟昔昭正满脑子浆糊的想着,天寿帝为什么对詹不休这么好,突然,他听到天寿帝叫他的名字。
孟昔昭一个激灵,赶紧抬头:“微臣在。”
天寿帝看着他:“孟卿此次深入敌巢,可谓是惊险万分啊,不知,孟卿想要什么赏赐?”
孟昔昭弯下腰去,恭恭敬敬的回答:“微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能活着回到大齐,已是皇天保佑,不敢再要赏赐。”
一旁的闫相公:我就看你编。
要是真的不给你赏赐,估计你能当场跳起来吧。
天寿帝呵呵笑了一下:“你不想要,可有人想替你要,太子日前对朕说,你办事很得他的喜欢,他想让你,做太子詹事,你可愿意啊?”
孟昔昭抬起头,惊愕的看着天寿帝,他下意识的去找太子的身影,结果看了一圈才发现,太子根本不在。
孟昔昭那表情,顿时紧张起来,眼看着脑门上都要淌汗了。
谢原默默的看着他,心中无比佩服。
这收放自如的演技,他这辈子都学不来了。
在经历了极为挣扎的几个呼吸之后,孟昔昭的喉咙仿佛是被人捏着发出的声音。
“微臣……微臣听陛下的。”
天寿帝哼笑一声。
算你识相。
虽说他的回答还是靠拢天寿帝的,可天寿帝把他刚刚的反应全都看在眼睛里,他那么纠结,说明他一时之间根本做不了决定。要不是天寿帝今日没让太子过来,说不定,他这答案,就要变上一变了。
昆玉殿本来就很凉,如今,更是静的连根针掉下来的动静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默默的低着头,而上面的天寿帝,一直盯着孟昔昭的脑袋,心里的想法也是一变再变。
他这人小心眼,臣子要是有了不忠之心,哪怕只是一个苗头,他也会记在心里,然后就开始对这个人不信任。
好在他不像他爷爷那么残暴,即使只是不信任,也不至于要了人的命。
可往后的升迁,还有作为宠臣的便利,他都享受不到了。
思绪回转之间,天寿帝做了决定,既然孟昔昭已经偏向太子,那不如,就成全他,他倒想看看,没了自己的宠信,这孟昔昭,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当场他就答应下来:“好,那朕便做个顺水人情,孟昔昭,从今日起,你便领了太子詹事的职务,对了,你可是此次的大功臣啊,太子詹事如今没什么实权,那朕再补偿你一个职务,应天府尹何在?”
没想到还能有自己的事,应天府尹带着满头问号出列:“臣在。”
天寿帝:“朕升你为工部尚书,你的职务,便交由孟昔昭来做。”
一连领了两个实职,按理说大家应该很羡慕嫉妒恨,但他们一声不吭,生怕自己在这时候撞枪口上。
太子詹事这个职位,因为空缺了十年,谁领它,谁就等着被文书压死吧,而那应天府尹,虽说跟太子詹事一样,都是实缺,可它忙啊,整个应天府大事小情,全都归府尹管,因着皇宫在这,内城行走的又全是王公贵族,府尹是一个都惹不起,所以,很容易得罪人。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应天府尹这个官,不在三省六部之列,也就是说,最少三年内,孟昔昭都没法进入权力中心了。
詹不休握紧了拳头,他有种想要弄死龙椅上那狗贼的冲动,可念着孟昔昭之前说的话,詹不休只能默默的让自己忍下去。
原应天府尹已经惊呆了,别人立功,他也跟着升官,这馅饼掉的,也太不真实了吧!
而这还没完呢,天寿帝为了展现自己有多大方,也为了让孟昔昭更加的后悔,把后面的谢原,一举抬成了中书舍人,这恐怕是开国以来,资历最浅的中书舍人了。
谢原僵硬了两秒,才终于弯腰谢恩。
他这官,是踩着孟昔昭得到的,以谢原的性子,他宁愿自己什么赏赐都得不到。
连闫相公都开始同情孟昔昭了,他暗地里摇了摇头,觉得孟昔昭实在是太笨,平时不是挺能装的吗,怎么今天就这么实诚,看看,吃大亏了吧。
而不管别人是什么想法,低着头的孟昔昭,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大家甚至暗暗的猜测,他是不是在忍着不哭啊。
差不多,只是孟昔昭正在努力忍着不笑。
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陛下,你真是这世上最蠢笨贴心的陛下!
按照他之前和太子商讨的,他们都觉得,太子詹事这个职务,八成是能到手,为了让面上说得过去,天寿帝肯定会补偿他一些东西,但太子认为,天寿帝会补偿他一个没什么用的爵位,而孟昔昭猜测,他可能会把自己安排进门下省,毕竟他在外的形象,是跟闫相公有点关系,天寿帝自然不会让他去闫相公那里。
而孟昔昭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这个应天府尹。
跟哪都有点关系、跟哪都能说得上话,拥有审案断案抓捕职能,且不像皇城司,应天府衙是独立的机关,真正动作起来以后,连天寿帝都不好插手。
当然,还有一点深得孟昔昭的心,那就是,做了府尹,他就是老大,没有上峰管着他,做起事来,也更加的方便。
孟昔昭是真的要笑出声了,好在天寿帝已经开了很久的小会,觉得烦了,既然封赏也结束了,他就挥挥手,准备把这群人都赶出去。
别人自然是走的十分痛快,而孟昔昭,他沉默的站在原地。
天寿帝条件反射就要让人轰他,而这时候,孟昔昭咬着下唇,十分委屈的抬起了脸。
天寿帝:“…………”
盯着他这个表情,天寿帝突然感觉有点心虚,毕竟孟昔昭真的立了很大的功劳,又九死一生的,他也没立刻就决定投靠太子,只是十分纠结而已。
这么一想,自己这么做,好像是有点过分了哈。
默了默,天寿帝没有再赶他,而是等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才神情淡淡的问他:“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孟昔昭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哀哀戚戚的擦着眼睛,“陛下,微臣……微臣……”
天寿帝看他这个模样,心虚感越发强烈,也有点好奇,他有什么可委屈的呢,一仆本就不侍二主。
天寿帝呵斥他:“别哭了,好好说话。”
孟昔昭吸了一下鼻子,立刻听话的抬起头,声音洪亮的好好说了一句:“陛下,微臣是被太子殿下裹挟了啊!”
天寿帝默默重复:“裹挟?”
孟昔昭十分用力的点头, 脸上的眼泪啪嗒掉下一颗来,落到地砖上。
天寿帝:“……你详细说说,太子如何裹挟你了?”
孟昔昭又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但这回他没挣扎多久,神情蓦地坚定下来, 像是豁出去一样的说道:“太子殿下以救命之恩压迫微臣, 强迫微臣交出所有战利品,在撞见微臣做错事之后, 还以其为理由,威胁微臣, 若微臣不领他的情, 他便要将此事,告知陛下, 让陛下定微臣的罪。”
孟昔昭匍匐在地,撅起自己的翘臀,声音悲怆无比:“微臣思来想去, 只有如实对陛下招供, 这样,微臣心安了, 陛下您, 也能看在微臣主动认罪的份上,饶微臣一命了。”
天寿帝:“…………”
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一句都没听懂。
疑惑的看着他,天寿帝不明白:“说重点,你到底做什么了?”
孟昔昭默默直起腰, 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天寿帝,声音也没之前那么洪亮了:“我……啊, 臣、臣收留了一个女子。”
天寿帝:“…………”
顿时,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相当意味深长。
可以啊,到了南诏,都不忘了给自己扒拉一个小妾回来。
孟昔昭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他赶紧膝行两步,拼命的解释:“并非是臣色心大起!只是那女子,本就是齐国人,她的经历又十分坎坷,是闻者伤心见着落泪啊!她已经没有任何亲故了,臣一时不忍,才把她带回了应天府,陛下有所不知,这女子,曾经被南诏太子罗买隆收入房中,但她性子极其刚烈,宁愿死,都不愿意让那罗买隆碰她一下,罗买隆愤怒之余,又不敢真的伤她,接连哄劝了好几日,结果,这女子竟趁罗买隆不注意,用簪子把他的胳膊划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