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也试图送点好东西去东宫,但前来送信的侍卫什么都不收,他言,除了家书,太子殿下什么都不想要。
“家书”二字让谢幽顿时闭上了嘴,等到了晚上,谢原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月下,神色是无比的落寞。
那时候谢原已经挺大了,但是始终没议亲,别说他自己,就是他爹,也是光棍一个,呵……也别说他爹了,他祖父,四十三岁就成了鳏夫,不也是到现在都没续娶吗。
官宦人家,哪个不是刚死正妻,连半年都等不了,就找媒人给自己说新娘子了,与是否长情无关,只与面子有关,这个年月,男人年纪大了却没有个正室,是要被人用“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打量的。
而他们一门四个光棍,自然也不是自己不想娶,只是不敢娶。
谢家这是什么光景,就是有人想把自己家的小娘子往火坑里推,他们也不敢昧着良心在坑底下接。
那晚,谢原陪着谢幽坐在亭子里,他的性子就是随谢幽,很安静,如果没人问,恐怕他一天都说不出来一个字,而坐在石凳上,谢幽安静了片刻之后,就低低的开了口:“殿下把什么都没有的谢家当家,可见宫里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为父尚能与你们互相扶持,可他一个人……”
谢原坐在他旁边,听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询问:“爹,若我参加会试,我能考上吗?”
谢幽抬头,惊愕的看向谢原。
谢原的学识,就算不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也是连大儒们都不一定比得上的满腹经纶,他能问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谦虚,而是他真的拿不准,万一自己去应试了,被人看到自己的名字,想起他是先皇后的母族,会不会直接就让他落榜。
本来他的名字还没什么名气,但是两年前他考了乡试,那时候没人记得他是谁,他直接就考中了解元,名声一下子燥起来,应天府的人对他有了印象,这一回便不好说了。
月色中,两父子沉默对视,却都说不出个答案来。
但是,第二日,谢原还是对家中人表示,他要去试上一试。
他弟弟听了,顿时笑起来,鼓掌称快,还说早就该如此了。
谢幽低着眼睛不说话,祖父则是大怒,指着谢原的鼻子,骂他是不肖子孙,当场就要请家法,直接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么去考试。
上回参加乡试的时候,祖父就是死活都不同意,谢原倒是有了心理准备,他觉得,姑母的经历让祖父怕了,现在他宁愿一家人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让谢家的人再去出风头。
可是,不出风头,就没有出路,报效朝廷,谢原没想过,解救太子,他更是没那么大的口气,他只想做点事情而已,总比现在这样,留在家中一日一日的看那些他都快背下来的圣贤书强吧。
祖父反应很激烈,这在谢原的预料当中,然而等他把这个消息递进皇宫,太子却传出一句以后不要再给他送信了,这才让谢原当场呆住。
此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谢原试图写信,谢幽试图在内城偶遇,他弟弟谢韵还胆大包天的找到鸡鸣寺,想要私底下和太子见面,但不管怎么着,都没得逞,谢韵还被太子身边的郁都头一刀鞘挑出来了,回家以后,腿瘸了好几天。
可以说,这一年多谢家人过得怪沮丧的。
谢原考试是为他自己,是为谢家,同时也是为太子啊,太子怎么就如此冷漠无情,竟然说不联系,就再也不联系了呢。
好在,这点沮丧,今天终于散了。
拿着孟昔昭给的纸张,谢原进家门的时候,连他这种万事露不出一点情绪的人,都流露出了一分激动。
家里没女人,除了谢韵偶尔晚上会跑出去喝花酒,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不是看书,就是练字。
书香门第……就是这么清心寡欲。
谢原快步踏进前堂,他激动的举起那张纸,手抖抖抖,但是抖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嗯……平时不爱说话,到了关键时刻,就很容易掉链子。
谢幽和谢韵正对坐下棋,看见大儿子这个模样,谢幽皱眉:“大郎,可是琼林宴上有人难为你?”
谢韵也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被人难为了也不至于这样,大哥,是不是哪个人家看中你了,想让你当他们家女婿,你手里拿的,莫非就是别人家小娘子的生辰八字?”
谢韵越猜越有信心,没错,能让他大哥如此失态的,一定只有这种事了。
谢原:“……胡说!”
被这么一打岔,他那激荡的心情反而散了,抿直了唇,他走到谢幽面前,把那张纸交给父亲:“爹,殿下今日托人给我送来的。”
这话一出,谢幽睁大双眼,谢韵高高扬眉。
谢幽赶紧把信拿来,一看上面画的那根长竹,他便忍不住笑了一声:“没错,一看就是殿下画的。”
然后,他看见了旁边的那首诗。
谢幽:“……”
一年不见,殿下这字是不是退步太大了。
谢原发现父亲一直盯着那首诗皱眉,知道他是误会了,就解释了一句:“这不是太子殿下写的,我猜测,应该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至于为什么不猜是不是郁浮岚写的。
开玩笑,侍卫亲军不招文盲,能去太子身边当差,至少也得饱读诗书。
听到孟昔昭这个名字,谢幽和谢韵两人都条件反射了一下。
谢幽:“孟昔昭?那不是孟旧玉的幼子,孟家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但是焦大人对这个人的评价颇高。”
谢韵:“孟昔昭?我知道他,他前段时间开了个清水青楼,这人倒是挺会玩的。”
听见谢韵的话,谢幽忍不住训他一眼,然而后者无动于衷,“我又没说错,他开的那家青楼,可是大有文章,非身负大才者不能入,我名声不行,他们一开始都不让我进去,但在我抬出爹你的官职来以后,他们就让我进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开青楼在次,讨好百官在先,呵,这人跟他爹一样,也是个汲汲营营之辈,不过,看他的所作所为,倒是比他爹强,没有被人当枪使,却是把人当了瓮中之鳖。”
谢韵平日不着调,但谢家人是知道的,谢韵其实很聪明,说不定比他哥谢原还聪明,他只是念书比谢原差一些,在小时候,他还是跟着谢原一起乖乖读书的,后来发现自己再怎么念都念不过大哥,而且谢家能出一个才子就行了,不能再出第二个,他才扔掉了圣贤书,转而当起一个寻花问柳之辈。
还别说,他嘴甜,又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才气,而且长得清逸俊秀,深受那些行首、尤其是二十来岁以上行首的喜爱。
最让众纨绔敬佩的是,别人去青楼,都得自己掏钱,而他去青楼,还能赚一笔钱回来,凡是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姑娘,都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体己钱掏出来为他买东西,这算是什么道理?
本来么,谢家如履薄冰,只顾着自己的死活就挺不容易了,哪还会关注别人家的事,但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跟孟昔昭这种人物牵上线了,他们就不得不关注起来。
谢幽拧眉:“你的意思是,此人心术不正?”
谢韵在回答之前,先想了想:“八九不离十。我听人说,他和桑烦语交往甚密,坊间都传他和桑烦语是那等关系,但其实并不是那样,桑烦语近些日子,只招待一位客人,可她住处却比往日奢华了好几倍,古玩字画,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我认识的人去她那里做客,认出摆在她房间的一套茶具,乃是御赐之物,孟昔昭如今不是圣宠正隆么,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御赐之物转送行首,我看,是这孟昔昭做了一回龟公,把桑烦语,送到了当今陛下的龙床上。”
作为一个不怎么读书,也不当官的人,谢韵说起皇帝的八卦那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反而是谢幽和谢原,听得有些不适。
他们对皇帝很有意见,然而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让他们不敢妄言,就是有意见,也全都在心里憋着。
谢韵嘴里的孟昔昭,和焦立光称赞不已的那个孟昔昭,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谢幽十分忧愁:“殿下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还托他给咱们送书信,这信……”
说到这信,谢幽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看信上的诗写的是什么,刚刚他只顾着看字迹了。
低下头,好好读了一遍这诗,谢幽顿时愣住。
再抬头,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反而有了几分狐疑:“你说,这是殿下写的?”
谢原:“不是,我猜测是太子殿下口述,让孟昔昭誊抄的。”
谢幽:“……”
那不就等于是太子殿下写的吗。
低头,重新看了一遍这首诗,谢幽笃定的摇头:“不对,这诗不可能是殿下所作。”
谢原面露疑惑,谢韵则把那张纸拿了过去,自己看起来。
谢幽没有解释。
他这个大儿子,虽说学问极好,但为人处世上,其实不如自己的小儿子。
殿下是什么人,又是何种心性,他这些年被皇帝打压的都快趴地上起不来了。虽然殿下和他们通书信,字里行间从没提过自己的处境,但好几年的写下来,也能让人看出来,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他表现的那样淡然,那样安稳。
有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父亲说,也不敢跟儿子说。
其实他觉得……殿下的性子有些扭曲,还有些危险。
不过他并没有证据,每回殿下来信,句句都透露着温馨之意,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是没看出半点问题来,而他就是再担心,也不敢就这么说出来。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想错了,可能都是错觉。但是,今天这个绝对不是错觉。
就算太子殿下没有长歪,他也绝对写不出这么潇洒积极、坚定豪放的诗来,诗见人品,哪怕太子殿下被塞回他妹妹肚子里回炉重造,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的内心:咱们太子是个蔫坏的人,怎么可能写这种诗嘛!
谢韵摸着下巴:“确实不像殿下的风格。”
谢原则一脸茫然:“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
想想孟昔昭那张笑眯眯的脸,他疑惑的问:“难道是孟昔昭?”
谢幽没说什么,谢韵先大笑一声:“此诗若是流传出来,足以传唱千年,孟昔昭要是有这个本事,你觉得他会不使出来?行了,咱们也别猜了,我看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直接去问孟昔昭不就好了吗。”
谢幽还在思考,闻言,他立刻斥道:“不行!先不说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退一万步讲,他有可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咱们就不能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谢韵摊手:“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啊,这孟昔昭跟我好歹也是同道中人,我去见他一面,又有什么问题。”
说完,他把这张纸扔下,然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谢幽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把他叫住。
算了,试试深浅也好。
要是有问题,他们还能去告诉太子殿下,让他看清此人的真面目。
孟昔昭最近过得挺顺心的。
鸿胪寺里,韩道真大概是看出来了,孟昔昭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要圣宠有圣宠,根本就不是他一个被发配过来常年不挪窝的人能对付得了的,他数次出招,又数次落败,连他悄悄说给陛下的一句抱怨,过了五日,竟然都被陛下打了回来,让他好好办事,别老盯着年轻的下属,再有下次,就滚出应天府,去匈奴那当常驻使臣。
韩道真:“……”
你至于吗!
这朝堂上哪天不是你扒拉我、我欺负你,以前你怎么不管,怎么到了孟昔昭这,就这么急吼吼的来替他出头,你又不是他爹!
然而刚说到他爹,又一次的常朝上,孟旧玉捋捋胡子,站出来,突然放弃弹劾他平时最看不顺眼的众学士们,开始弹劾韩道真,说他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待了八年,却尸位素餐,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四国使者多对他有抱怨之意,说着说着,他还细数起来韩道真的黑历史。
比如三十岁吊车尾才考中三甲进士,当了两年的大理评事,判出一桩冤假错案,被苦主击登闻鼓告御状,先帝仁慈,没让他坐牢,只罚俸,而他在销声匿迹两年以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直接去了礼部做员外郎,一做就五年,这里不至于让他判错案,但是,依然毫无建树。
孟旧玉那张嘴叭叭的就没停下过,把韩道真一辈子都讲出来了,最后得出结论,此人庸庸碌碌,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无能,便是有罪,平庸,就是浪费!
韩道真站在末尾,听得差点没晕过去。
虽说,皇帝没有听孟旧玉的,真的当场把他职撤了,但显然,皇帝对他也不怎么满意。下了朝,韩道真想去找闫相公,问问他怎么办,谁知道闫相公根本不见他,一问原因,原来是被他之前不商量一下就找陛下说孟昔昭坏话的行为气到了。
最后韩道真只能欲哭无泪的回鸿胪寺去,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针对孟昔昭了,天天就会打坐,跟个假人一样。孟昔昭哪会跟他客气,你不管事正好,我来管啊。
本来他就跟其他同僚处的挺好,他有钱有背景,经常撒点小恩小惠出去,鸿胪寺是清水衙门,没有油水可捞,只需一点点的好处,就足以笼络这群人了。
现在孟昔昭这个鸿胪寺少卿当的那是风生水起,鸿胪寺内,大事小情都找他处理,俨然成了他的一言堂。
不过……能被他混成这样,也是鸿胪寺不受上面待见的缘故。
假如这是大理寺,或者宗正寺,那就没这么简单了,即使他想全面插手,闫相公、司徒相公等人一个眼神过来,他也只能把手抽回去,继续徐徐图之。
所以说,孟昔昭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职务。
太方便了,如果一切顺利,不说少奋斗十年,怎么着也能少奋斗四五年。
四国使臣当中,月氏使臣跟孟昔昭关系最好,匈奴使臣眼高于顶,看不起所有大齐人,孟昔昭自然也没有上赶着,只是公事公办,让人挑不出错来就行了。夏国地理位置特殊,它挨着月氏和匈奴,和大齐并没有直接接壤,使臣在这边也跟个透明人一样,鲜少露面;女真则跟其他国家都不一样,他们建国时间太短,就十几年,各种配置跟不上,连语言都跟不上,女真的使臣居然是个不会讲雅言的,孟昔昭刚得知的时候都惊呆了。
他不会雅言,孟昔昭也不会女真语,但是对方明显经验比他多,知道两人语言不通,就高冷的一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离开了,就这一面,从那以后,孟昔昭就没再听过女真的消息。
仿佛他们在这根本没有驿馆一样。
孟昔昭旁观了一段时间这些驿馆之间的关系,发现,还挺有意思。
驿馆的关系就像他们代表的国家之间的关系,月氏讨厌匈奴,但又不会当着他们面说;匈奴平等的看不起所有国家,他们还认为自己是能够入主中原时候的匈奴,其他国家都是孙子,而月氏,勉强能算个弟弟;夏国山穷水恶的,当地几乎没有物资,所以夏国商人最多,到处倒买倒卖,他们跟谁都不红脸,只要有钱赚,让他们干什么都行;至于女真,因为他们人在这边太少了,孟昔昭现在只知道,女真和匈奴摩擦越来越严重,当年签的停战协议现在有撕破的嫌疑。
而且是女真这边撕破,据说他们的人经常策马扬鞭,去骚扰匈奴的草场,骚扰完就跑,弄得牛羊受惊,羊奶牛奶产不出来,死了好多小牛犊、小羊仔。
孟昔昭坐在一家酒楼里,撑着头,感觉不错。
牛羊啊……
匈奴的立足之本,就是牛羊,别看人家女真人不爱说话,这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嘛。
孟昔昭手指一点一点,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
庆福在一边看着,下意识的就冒出一个想法。
郎君又在憋坏水了。
大哥中毒以后,那家酒楼就被查封了,后来发现与掌柜无关,就把掌柜放了,掌柜谢天谢地,当场跟主家辞职,准备离开应天府这个是非之地,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那家酒楼的东家也干不下去了,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谁还敢来这吃饭,只好转让,听说,现在还没转出去呢。
孟昔昭一点都不替酒楼的东家担心。
那家酒楼背后可大有来头,是本朝三司使大管家开的,这三司使也是个牛人,现代人们调侃印度男人,说蚊子飞过去都要捂着屁股,那在三司使面前,光头走过都得捂着脑袋。
这位三司使,可是大齐雁过拔毛的第一人啊,凡是被他盯上的人家,他都得拿着一把篦子,慢慢的把这家里每一寸地方篦一遍,一丁点的银钱都不给人家留下,民间形容贪官压榨百姓叫刮地皮,而三司使出马,别说地皮了,连你家的新鲜空气,他都得张大嘴,吸两口。
只是害他们关了一家酒楼而已,不过九牛一毛,孟昔昭也知道,对人家来说,这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不过他也没想动三司使,他当时只是想找个适合坑一把的地方。
现在酒楼功成身退了,孟昔昭却仍然每日定时出来吃午饭,当然,这回不是为了勾引三皇子下手,只是这戏做就要做全套,猛地把习惯改了,一次两次没人在意,多了总会有人发现的。
不过他也不再固定了,而是今天这家吃一顿,明天那家吃一顿。
谢韵上来的时候,孟昔昭今天这顿饭刚吃了一半。
孟昔昭没把门关上,谢韵从门口经过,看见孟昔昭的身影,他又退回来一步,笑着走进来:“这不是孟少卿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孟昔昭拿着筷子,眨眨眼:“你哪位?”
谢韵摇摇头:“孟少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难怪我认识的几个姐姐都说,现在孟少卿做了官,就忘了以前的旧人了,都不去看她们了。”
孟昔昭看他一眼,然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他继续夹菜,吃进嘴里,细嚼慢咽了一会儿,见谢韵一点都不恼,甚至还很有耐心的看着他,他这才放下筷子:“你说的姐姐是谁?”
谢韵给出一个名字:“年仙儿。”
孟昔昭默了默,发现自己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扭头,看向庆福。
庆福小声的在他耳边说:“去年您一直想见这个年仙儿一面,但是她不见您,您还为此把她门口的公石狮子砸碎了,您忘了?”
孟昔昭:“…………”
感觉有点尴尬,但他还是看向来人:“她不是不想见我吗,怎么,改主意了?”
谢韵笑:“今时不同往日,仙儿姐姐听说少卿脱胎换骨,还成了桑行首的座上宾,很是不服气呢,所以她托我来请孟少卿,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赏个脸,也让仙儿姐姐聊表一下自己的思念。”
他说话的时候,孟昔昭也没闲着,不着痕迹的把谢韵从头到尾都打量一遍,然后发现……这厮是有备而来。
一点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戴,穿的也是最普通的衣衫,看不出他是文人还是纨绔。而且对方好像提前打听过他,知道他记性不好这件事。
这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个年仙儿,估计是真的年仙儿,应天府的行首们都挺聪明的,不参与国事,不招惹祸事,哪怕外国派细作来,也只能培养自己人,而不能策反已有的行首。
这么想着,孟昔昭还真就站了起来,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好啊,我这就去找年行首。”
谢韵看起来很开心的跟上了。
孟昔昭哪知道那个姓年的行首住在哪,还是庆福提醒他,年仙儿搬家了,现在不住百花街的后巷里,而是住在秦淮河上的画舫当中。
孟昔昭是真的感觉很微妙。
你打听八卦就算了,怎么连行首住哪你都知道,你小子,该不会想私事公办吧!
然而后面还跟着一个谢韵,孟昔昭就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刚才听到画舫的时候,没在意,等到了地方,他才知道画舫是什么。
是一艘固定在岸边的奢华游船,四层高,雕梁画栋,张灯结彩。
船、船啊……
孟昔昭看着那晃晃悠悠的水面,头皮有点麻。
谢韵看着他,有点奇怪他怎么还不上去:“孟少卿?”
孟昔昭:“……”
罢了罢了,住在应天府,早晚他都是要上船的,这点心理恐惧,他必须克服。
然而上了船,他发现自己还是把这事想简单了。
本来么,他是想,这人一看就是来套自己话的,那他就来个将计就计,反套话,看看这小子什么来路。然而走在这船上,他的眼神仿佛就能穿透地板,看见下面深不见底的河道,哪怕坐下来,他这心也是紧绷绷的,始终放松不下来。
别说套话了,他现在都快成套娃了。
绷着脸,孟昔昭不出声,谢韵越看越觉得奇怪,本来他想让孟昔昭上四楼,去高处舒服的地方待着,但他不,一屁股坐在一楼甲板的八仙桌边上就不动了,谢韵一头雾水,却也只好着人去请年仙儿。
年仙儿听说人来了,立刻盛装打扮下到一楼,这也是位非常漂亮的女子,然而孟昔昭还是正襟危坐,手搁在腿上,只轻飘飘看了年仙儿一眼,就把眼神收了回来。
年仙儿:“……”
这是孟二公子?孟二公子什么时候成柳下惠了。
孟昔昭和谢韵、年仙儿坐在一处的时候,岸边,一个军将打扮的年轻人,正好由此经过。
詹不休已经去军中报道了,暂时没人发现他跟詹将军的关系,在打趴下十个人之后,那些军汉已经认可了他的实力,也听他的话,今日操练刚刚结束,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今日出来买些吃食,准备带回家去,看看妹妹和祖父。
隔着十几米,詹不休一眼就看出来坐在画舫中的人是孟昔昭,而他身边,一个烟花女子,正在对他献殷勤。
孟昔昭坐的位置靠近岸边,因为就这里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的所有注意都在船上,整个人神经都是拉直了的,谢韵试图跟他套话,他没理,只忧心忡忡的看着前方正在笑闹的一群纨绔子弟,谢韵给了年仙儿一个眼神,年仙儿也试图引起孟昔昭的注意,然而她的本事还不如谢韵,最起码谢韵说话孟昔昭会看他一眼,而年仙儿说话,他连眼神都不带动的。
作为应天知名行首之一,年仙儿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她握紧拳头,面上却笑靥如花,蹭到了孟昔昭身边,还轻轻的把手放在了孟昔昭的手上。
其实吧……
孟昔昭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没注意到年仙儿凑过来了,然而他的身体,比他本人反应的更快。
从年仙儿把手放在他手上开始,他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前一阵一阵冒金星,仿佛下一秒就要去见他的太奶。
孟昔昭:“…………”
咋、咋回事?!
不过须臾,孟昔昭脸色都泛红了,他惊悚的捂着自己胸口,直觉自己应该跑,赶紧跑,跑了就没事了。
庆福在一边比他还震惊,他毕竟在孟昔昭身边时间不长,对他还没那么了解,所以只是不得其法的安抚他:“郎君,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谢韵和年仙儿也惊呆了,年仙儿甚至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从没听说过被摸一下就能变成这样的,她的手又没有毒!
而下一秒,孟昔昭的行为更是让他们惊掉下巴。
只见孟昔昭推开庆福,扭头就跑,而且是直直的跑。
扑通一下,孟昔昭踩在水面上,咚的一声,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
不得不说,掉的很有水平,没溅起水花来;沉的也很有水平,直接就沉下去了,都没往上扑腾两下。
庆福、谢韵和年仙儿,三个人共用一张表情,都是瞠目结舌的看着重新安静的水面。
只能说……孟昔昭这个落水方式,太别具一格,搞得他们三个人集体反应不过来,甚至有种,孟昔昭仿佛在跟他们开玩笑的感觉。
直到对岸飞奔过来一个青年,他扯下外袍,果断的跳进水里,把已然昏迷的孟昔昭捞上来,庆福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赶紧跑过去看他的郎君。
谢韵现在很慌,非常慌,极其慌。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干,真的是孟昔昭自己跳下去的啊……
可恶,孟昔昭是不是就打这个主意呢,用故意落水来陷害他!从来只听说过后宅有这种手段,没想到,他一单身公子,今天也碰上了!
一阵兵荒马乱,庆福从詹不休怀里把孟昔昭抢过来,哭的仿佛要跟着一起晕了,几个人一起把孟昔昭先送到最近的医馆,得知他落水时间不长,其实没什么事,脉象特别健康,连受寒都没染上。
至于人为什么一直不醒,大夫沉默好久,也没把自己号出来的“可能是被吓晕的”告诉家属……
知道孟昔昭没事,詹不休看看周围聚集的人,抿了抿唇,在留下和离开之间,选择了后者。
而直到月上中天,孟昔昭才迟迟转醒。
看着陌生的床幔,孟昔昭恍惚的眨了两下眼睛。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醒了?”
孟昔昭转过头,看着崔冶,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不挪开,也不说话。
崔冶坐在他身边,见状,轻轻一笑:“你现在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孟昔昭眨了一下眼睛,仍旧不说话。
崔冶也看着他,沉默片刻,他问:“要喝水吗?”
孟昔昭总算是有了点反应,他想起来自己掉进水里的那一瞬间,然后又想起来迷迷糊糊间,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带他浮上水面,把他往温暖和光明的地方拉。
咽了咽口水,孟昔昭摇头,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他张开口,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那么哑。
“不喝水,要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