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针穿过棉布的衣裳,身后引来的却是一条亮晶晶的蚕丝线,说实话,很是不伦不类。
她哥哥就是如此,把家里大事小情都照顾的很好,但在细节上,他却不会想那么多。
詹茴看着那条颜色十分鲜亮的蚕丝线,感觉很陌生。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爹是谁。
她和詹不休差了三岁,在她出生的时候,詹慎游打完了匈奴,已经转道去打南诏了,这一去就好几年,一次都没回过家,詹茴的名字,也是她娘起的,意同“回”,带着她娘的殷殷盼望,希望相公早日归家。
后来詹慎游倒是回来了,被皇帝一张圣旨叫回来的,据说他刚回来就怒气冲冲进了皇宫,然后就被下狱,别说见詹茴一面了,就是生死,也一瞬之间转变。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詹不休七岁,有了很深刻的印象,但詹茴没有,那时候她才四岁,爹死了,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没概念的事,但是第二日晚上,娘死了,她记得特别清楚。
孟昔昭说,忠臣良将家的小娘子不该过这种日子,那她该过哪种日子?
曾经作为骠骑大将军家独女的生活,詹茴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绫罗绸缎是何感觉,穿金戴银又是何滋味,她不知道,甚至一点都不想知道。
哥哥忙碌的时候,她在家里,就被祖父教着读书,这世道有多乱,他们家的处境又有多凶险,她不是没感受到,其实她希望,祖父能不要那么倔强,同意他们搬离应天府,她也希望,哥哥可以不要这么心思深重,爹娘都故去了,活着的人难道不该好好活着吗。
然而这些话,就是在嘴里酝酿一万遍,她也说不出口。
人要是没了支撑的这一身硬骨,不过就是一堆烂肉罢了,就是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客栈的鞭炮声又响起来了,詹茴扭过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等到鞭炮声渐渐消失,詹茴重新低下头,继续一针一线的绣起衣裳来。
在鞭炮声结束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詹家的门被人用力敲响。
詹不休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正在低头沉思,自从孟昔昭离开以后,他经常这个样子,此时被敲门声打断,詹不休抬眸,慢慢的起身。
走到院中的时候,他拿起了平时劈柴的那把斧头,门外人一听就不是好相与的,若是来找茬,詹不休也不会容忍他们。
打开院门,外面的人还想再敲第二遍呢,眼睛一下子看见那把刃上还闪着寒光的斧头,这位敲门的小厮浑身一僵。
再抬眼,他又看见詹不休那极具压迫力的体格与身高,以及冒着煞气的眼神。
在心里叫了一通这是什么苦差事啊……然后,他绷着脸,把手中的信函交给詹不休,“这是给詹家长子的信。”
递过去,他就想跑,然而后衣领却被人一把攥住:“这是什么东西,谁派你来的?”
小厮:“……不知道!我家公子说了,不让我告诉你他是谁!”
詹不休一愣,手这么一松,小厮就一溜烟的跑远了。
詹不休拧眉看着他跑走的方向,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关上了院门。
那个小厮跑出两条巷子,才回到李淮的马车旁边。
李淮听见人回来了,把马车上的帘子掀开,“如何,东西交到他手上了?”
小厮连连点头。
“没告诉他我是谁吧?”
小厮回答的十分得意:“绝对没有,他还问我了,我说,我们家公子不让说!”
李淮:“…………”
他懵了一瞬,然后气的一脚踹出去,“废物!我身边怎么都是你这样没用的东西!”
詹不休带着那封信函回了房间,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任何纸张,只有一个新打的腰牌。
腰牌上写了他的名字,后面还有一行字:中央禁军XX指挥副指挥使。
指挥使是军中才有的职务,他这个职位,不高却也不低,手下有五百军汉听他指挥,不算打眼,也不至于让他从最低等的军汉做起。
盯着这块腰牌,詹不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孟昔昭真的是什么都替他想好了,连军中的职务,都提前打点完毕,就等着让他去走马上任了。
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去?
他到底知不知道,如果自己选了这条路,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在乎,那人一向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却又只肯将愚笨的一面展现出来,看起来他尊重自己这个詹将军留下的遗孤,但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没跟自己商量过一个字。
这一晚,詹不休没出来吃饭。
詹茴和祖父在外间用饭,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默默的吃着。
经过了一夜的枯坐,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詹不休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站在堂屋,先看了一眼妹妹的房门,然后转身,果决的走向了祖父这间屋子。
老人觉少,每日祖父都是起的最早的那个,詹不休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祖父正坐在屋前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卷。
看见詹不休进来,他抬起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
詹不休望着他,心中其实十分紧张,沉默一瞬,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的像青松一样笔直,他紧了紧拳头,掷地有声的喊道:“祖父,孙儿要去军中了!”
詹不休的祖父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一瞬间,祖父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重新拿了拿手中的书卷,他的眼神又落到了书卷上,话却是对着詹不休说的。
“去吧,不要后悔就是。”
詹不休闻言,立刻俯身,对祖父磕了三个头,他的额头重重的砸在地上,没有看到,他的祖父颤抖着闭了一下眼。
磕完头,詹不休就起来,拿着那个腰牌,大踏步的出去了,而詹茴躲在自己的房门后面,听着脚步声渐渐远离,鼻子一酸,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孟昔昭让李淮做的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回去找人帮忙,不管是他爹,还是他祖父,总之,只要把詹不休塞进禁军,让他当个小军官就行。
这件事李淮办的不错,反正他回来是告诉孟昔昭,东西送到了,至于那个白眼狼会不会领情,他就不管了。
孟昔昭:“……”
人家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成白眼狼了。
第二件,孟昔昭是让他把军中的各个职位,都给自己讲一遍,然后,再帮他用军器监的设备,给他打个物件出来。
李淮打是打了,就是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打这东西,铜的多沉啊,找块好木头,或者好玉,那打出来多好看,用铜做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孟昔昭不想跟他这种没有审美的人说话。
木石固然有它的好处,可铜铁,也有它的精妙嘛!要不然古人怎么这么热衷于用青铜器呢,这锃光瓦亮的,光是看着,就有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feel,木头和玉石能比得上?
拿到这东西的第二天,孟昔昭就颠颠的进宫面圣了。
现在他是个六品官,还没有上朝的资格,如果他想见皇帝,除了皇帝召见,就是自己申请进宫了。
好在皇帝对他印象不错,而且他来的也不是那么勤,所以每次过来,皇帝都准他进来了。
孟昔昭一共也没进宫过几回,而他每回进宫来,皇帝身边都有两个宫女给他喂吃食,不远处则坐着几个官方歌姬,也不吹拉弹唱,就这么坐着,估计是等皇帝有兴致了,再一起开工。
……不愧是昏君。
开国皇帝定的规矩是两日一朝,暴君觉得爹挺好,但是两日一朝太折磨人了,所以改成三日一朝,仁君后来觉得不行,自己爹就是懒,又改回去了,还是两日一朝,而等到了天寿帝这里,他年轻时候还算勤奋,两日一朝,后来有了真爱,乐不思蜀,就改成三日一朝,再后来真爱死了,太过伤心,改成五日一朝。到了如今,五日他都不一定起得来一回,什么时候上朝,全看心情。
然而他来不来的,大臣们都必须得来,哪怕在待漏院里喝上两个时辰的西北风,也得乖乖等着,等到最后,就是内侍的一句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常朝取消。
但是也没人骂街,毕竟都习惯了,叹口气,就去各自的办公场所忙活了。
得到皇帝懒洋洋的一句“让他进来吧”,孟昔昭揉揉脸,带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进去了。
“陛下!微臣许久不见陛下,心中好是想念啊!”
秦非芒:“……”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习惯陛下身边出了这么一个肉麻的马屁精。
皇帝还是歪着身子,见孟昔昭次数多了,他早就不端着了,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斜看一眼孟昔昭,他问:“你倒是有空来朕这里了?”
孟昔昭一愣,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问罪的意思呢。
接下来,皇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朕听说,你最近和月氏的使臣往来甚多,还亲自给那使臣制造了一种棋,叫什么大登科,平日里怎么没见你对朕如此殷勤?”
孟昔昭:“……”
难怪大家都说你小心眼呢,就你这心眼,见了分子都得高唱一首呀啦嗦。
他转而笑起来:“陛下,哪个不长眼的在您这嚼微臣的舌根,这人的一对招子,已经可以丢出去喂狗了。”
正在打坐的韩道真:“……”
奇怪,背后怎么突然吹来一阵阴风。
孟昔昭直起腰,十分硬气的拍自己的胸口:“他要是说别的,微臣还不一定能辩驳两句,可要说对陛下忠心,哼,这满朝文武,还真没几个比得上微臣的!陛下有所不知,那大登科,不过是微臣几年前随意思索出来的一个玩意儿,不知陛下有没有玩过,那东西并没有什么难处,玩的不过就是一个乐趣,一个彩头,也就只有月氏人会对它高看一眼了,放在咱们大齐,连垂髫小童都能玩上一玩。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微臣怎么会把它进献给陛下呢。”
皇帝想了想,觉得很对。
大登科他也玩了一把,玩完就看出来了,纯粹依靠运气的东西,他今年都三十多岁了,在古代,马上就是能抱孙子的年纪了,他才不喜欢玩这种东西,只是之前见孟昔昭有好东西不想着他,而想着月氏人,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
皇帝也笑起来:“油嘴滑舌,朕派你去鸿胪寺,可不是让你欺负别国使臣的。”
孟昔昭一脸的混不在乎:“不让他们看出来不就行了?反正这些蛮夷之地的使臣,都有些蠢笨,别说英明神武的陛下您,就是咱们最普通的百姓,他们也比不上一根汗毛。”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没错啊,他也是这么想的!
天寿帝自私又自大,他觉得自己文治武功,离千古一帝也就差一指甲盖的距离,同时,他还觉得大齐被他治理的特别好,是独一份的礼仪之邦,其他地方,通通可以用还没开化来形容。
孟昔昭把天寿帝哄的龙颜大悦,看着差不多了,他赶紧弯下腰,顺便仰起脸,以一个上年纪人绝对做不到的动作,让天寿帝看着自己期待又濡慕的亮晶晶眼神。
“陛下,说来也巧,今日微臣就是来给您进献一样好东西的,这东西是微臣琢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为陛下量身打造的,本来是打算着,等大哥高中以后,在琼林宴上献给您,也不枉微臣一番苦心,哪知道大哥没应试,而微臣,又这么幸运提前见到了陛下……”
说到这,他脸上浮过两团害羞的红晕。
天寿帝会心一笑:“你这小儿,行了,把东西拿上来吧,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说。”
孟昔昭一边回身去接内侍手里的盒子,一边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陛下,我可不是为了赏赐才做这些的!”
连微臣的称呼都忘了,看起来他真的很着急。
天寿帝被他逗乐了,招招手,秦非芒立刻走出来,把那盒子抱了过来。
抱在怀里,他还纳闷,怎么这么沉。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棋盘,棋盘做的十分精致,一方有浮雕龙头,另一方则是浮雕麒麟,两侧还有祥云和飞龙在天的图案,仔细看,有的龙五只爪,有的龙四只爪,有的没有,看着跟蛇差不多。
天寿帝看的十分好奇:“又是棋?”
孟昔昭微微一笑:“没错,但此棋,名叫军棋。”
然后,孟昔昭就躬下身子,给他讲解各种规则,天寿帝看他站的挺累,还给他赐了个座。
孟昔昭顿时受宠若惊的谢恩,然后坐下来,继续讲。
规则和现代军棋是一样的,就是把军职都换了,军旗改成大旗,司令改成主将,军长改成军师,师长等等一系列的长官全部换成现行的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
但是现代专属的炸弹和地雷没有全改,只是改成了火炮和土雷。
天寿帝知道火炮是什么,他听过,但他不知道土雷是什么,孟昔昭就给他解释了一下,说是从某本书上看到的,埋在地里,敌人一站上去,就会被炸死的好东西。
天寿帝听了,却只是呵呵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孟昔昭也不着急,他今天就是给天寿帝埋个种子而已。
规则都讲完了,天寿帝得知这种棋可以模拟两军厮杀,还可以互相夺旗,虽然有点像象棋,但显然这东西更符合大齐的国情,也更直观,象棋的楚河汉界,讲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哪像军棋这么有代入感。
天寿帝年轻时候能干出御驾亲征的事,就说明他心里也有一个当大将军的梦,而孟昔昭,今天就要替他圆梦。
天寿帝来了精神,让孟昔昭坐下陪他一起下棋,孟昔昭欣然领命,果不其然,天寿帝这个臭棋篓子,就是被孟昔昭让着,也快把自己打输了。孟昔昭赶紧又让了几步,最后险险的,让他把自己的大旗扛走了。
皇帝的笑声站门外都听得见,虽说他平时也笑,但绝没有今天笑得这么痛快。
一局不过瘾,皇帝还想接着下,孟昔昭却做出一副不想再丢脸的表情:“陛下,您饶了微臣吧,先容微臣回去练上几个月,再回来跟您一雪前耻!也是奇了怪,这棋明明是微臣先想出来的,怎么您下起来,就跟如有神助一样,太奇怪了。”
他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皇帝得意的都快上天了,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军事奇才,当年是他轻敌了,后来他再派将士出征,不是都赢了吗?他们赢了,就是朕的功劳!
他倒是自动把那些打输的都忽略了……
十来年没过瘾了,今天感觉真是痛快,皇帝心情一好,就宣布要赏孟昔昭,看看孟昔昭腰上的黑色鱼袋,天寿帝大手一挥:“朕赐你紫金鱼袋!”
孟昔昭:“……”
紫金鱼袋是朝堂上最高规格的赏赐,一般情况下,只有宰相、枢密使、还有一品大员们才配戴。
你是真不怕把人放火上烤啊……
孟昔昭立刻跪下:“陛下,微臣人微言轻,哪里配得上紫金鱼袋呢,况且,连微臣的父亲都没有,微臣这……陛下还是收回成命吧!”
皇帝眯眼回忆了一下,孟旧玉没有吗?
额,好像是没有,以前赐过,但是后来出了詹慎游那档子事,孟旧玉天天受弹劾,他一烦,就把紫金鱼袋收回来了。
那有什么的,再赐一遍就是。
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孟昔昭一脸激动,立刻拜谢:“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我孟家满门,都愿意为了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看得很欣慰,一个眼神递给秦非芒,秦非芒又不得不木着脸过去扶孟昔昭,上回他这么频繁的扶一个人,好像还是甘太师。不过甘太师现在年纪大了,这种作秀的事,很少干了。
等孟昔昭起来以后,他张了张口,有些不好意思的问皇帝:“陛下,那紫金鱼袋赏给微臣父亲了,微臣还能再向您讨个好吗?”
“琼林宴……微臣大哥是去不成了,那微臣能去吗,这样回来以后,微臣也能给大哥讲讲里面是什么模样。”
琼林宴本来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只是最低五品官,跟上朝一样,这有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还觉得孟昔昭也太谨小慎微了,大手再次一挥,不仅准了,还赏了他二十亩田地,以后他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孟昔昭对这个赏赐有点懵,不过还是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其实他今天进宫来,就是想进琼林宴而已,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看来他的军棋魅力不小,以后或许能从这一点上继续下手。
第二日,恰好又是常朝日,天寿帝因为下了一晚上的棋,没睡觉,还兴奋着,所以就来上朝了,他在朝上把紫金鱼袋赐回给孟旧玉,还直言他有个好儿子。
孟旧玉一脸懵逼,不知道孟昔昭又做了什么,然而看看前面甘太师、闫相公等人不怎么痛快的打量,孟旧玉立刻就把懵逼的表情撤掉,换上了一脸的与有荣焉。
甘太师:“……”
闫相公:“……”
臭不要脸!
没几日,殿试结束了,三百名三甲进士全部新鲜出炉,会元臧禾并没有当上状元,状元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本来他是可以当榜眼的,但由于如果他当榜眼,探花就得让另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相公来当了,过于辣眼,所以,两人换了一下,臧禾是探花。
状元打马游街,他先游一圈,然后才是榜眼和探花,游街路线里没有百花街,而是在对岸,孟昔昭提前占了个好位置,倚着栏杆,看着下面无数热情的百姓,不要钱般往他们身上丢花。
不愧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晚上,琼林宴开始,孟昔昭跟着自己爹,左看看,右看看。
孟旧玉腰上挂着紫金鱼袋,见他这个模样,赶紧拽了他一下:“别到处乱看,没规矩。”
孟昔昭无奈,他人设就是这样啊,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从来不守规矩的,怎么他爹就非要跟他对着干。
等琼林宴开场以后,原本有点乱的宴会立刻就安静下来,皇帝坐在最上面,旁边陪着他的是六皇子。
二四五皇子则坐在下面的最前方,三皇子被皇帝卷了一顿以后就低调了许多,皇帝不想看见他,这个场合他就没来;而太子,据说太子从鸡鸣寺回来的时候,舟车劳顿,病了,所以不管是白天的殿试,还是晚上的琼林宴,他都没来。
孟昔昭那天离开的时候,崔冶明明已经好转了不少,就是真的病了,那也不会是“旧疾发作”。
孟昔昭看着坐在最尊贵位置上的两父子,看着那个才十来岁、身体都没长开的六皇子抬起头,直视皇帝,开心的对他说了什么,而皇帝笑着点点头,把桌子上一道菜,朝六皇子移了移。
琼林宴上四五百人呢,大家都看,孟昔昭跟着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看了一会儿,他就低下头,浅浅的啜饮这宫中玉酿。
琼林宴要摆很长时间,但皇帝不会一直在这待着,感觉差不多了,他就走了,他一走,六皇子也跟着走了,其他人倒是还坐在这,而且慢慢的走动起来。这可是结交的最佳时机,能不能锦上添花,就看今晚了。
前方,五皇子一直盯着孟旧玉身旁的那个穿官服的少年郎,感觉周围没什么人看自己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就朝着孟昔昭走过来了,然而中间总有人从他前面经过,等他好不容易穿越人海,再一看,孟昔昭呢?!
孟昔昭也穿越人海,来到了琼林宴末尾的位置。
根据庆福给他描述的特征,还有进士名次,很快,孟昔昭就锁定了一个人。
今科二甲进士第一百五十二名,谢原。
二甲一共就一百五十六人,差一点,他就要去三甲了。
估计给他定名次的人也很可惜,谢原写的文章再差点,一定能把他撇到三甲去!但他写的实在太好了,没办法啊,只能放在二甲末尾了。
谢原身边都没什么人,别人都起身交际去了,就他一个人待在这,默默的喝茶,看起来其实也挺奇怪的。
孟昔昭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对他拱了拱手:“在下鸿胪寺少卿,孟昔昭。”
谢原抬起头。
他是个长相很温润的男子,看起来性子就安静,他的相貌和崔冶有几分像,可见,崔冶像皇后更多。
也不知道谢原听没听过孟昔昭的名字,因为他看起来十分的宠辱不惊,只对他客气的笑了笑,然后还礼:“在下谢原,见过孟少卿。”
孟昔昭也笑:“谢进士一人独饮,我在那边便看到了,谢进士风姿绰约,真是这殿内的一抹亮色,在下不才,给谢进士描了一幅画,还望谢进士不要嫌弃。”
有些离得近的,听见他这番话,差点没笑出声来,都说孟昔昭是纨绔,今天可算见到真的了,竟然说一个男人风姿绰约,这不是找打吗。谢原也倒霉,被人这般羞辱。
哎,等等,孟昔昭是不是故意的,就是过来羞辱他的?
不少眼睛看向这边,谢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仍是客套的笑:“不敢,多谢孟少卿。”
孟昔昭把手中折起来的纸张交给谢原,然后就满意的离开了,而谢原根本没打开那张纸,只是放进袖子里,继续默默的喝酒。
直到琼林宴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出去的时候,谢原上马,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他才抿着唇,把那张纸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不会错,那时候他一摸就知道,这是东宫才有的纸,以前太子殿下要给他们传消息,就是用这个纸写字。
展开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侧用紫色颜料画的一根竹子,是太子的画技,可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茫然了一瞬,他这才注意到,左边还有一首诗。
但不是太子的字迹,这字看着……有点丑。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谢原在心中默念着这四句诗,默念了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须臾之后,他轻轻笑起来,把这张纸重新收回到袖子里,拎起缰绳,他轻喝了一声,然后,马蹄哒哒,月色与他,都一起回家去了。
太子已经一年多没跟谢家有书信往来了。
别说书信往来, 就是太子身边的人,都没再露过一次面,而这, 大约就是从谢原决定要去考科举开始。
谢原今年23岁,他和孟昔昂一样, 都是从三四岁就开始大放异彩的神童, 但和孟昔昂不一样的是,他的天赋更高, 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减少, 还像海绵一样, 不断的吸收着新的知识。
然而同人不同命,只在他很小的时候, 人们纷纷对他显露出喜爱之情,后来没几年,他就跟查无此人一样, 即使还在书院里念书, 即使还会出门拜亲访友,但他的名声, 仍然就这么慢慢的消失了, 连孟昔昂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23岁,在这个时候都是能当爹的人了, 谢原的身边却连个丫鬟都没有,整日就是看书写字,不跟任何人发生争执。要不是他突然决定再进一步, 参加春闱,众人还以为他什么志气都没有, 就是个木头人。
谢家最大的长辈是谢传,也就是那位有爵位的房陵郡公,他一生没有多大的作为,当官时候最高也就做到了四品官,在大名府当个知府,这个郡公的爵位,是他女儿进宫以后,为他挣来的。
当今皇帝的皇位,毫无争议。
仁君一共六个儿子,老大三岁时发天花死了,老二就是天寿帝,以仁君这种面团一样的脾气,大臣们怕他也早死,跟他请立太子,仁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而且都不挑一挑,一心效仿周礼制,没有嫡子,就直接立长子。
天寿帝的太子当的顺风顺水,就算他的兄弟想跟他打擂台,他爹也不干,他爹还扬言过,十分鄙视唐太宗弑兄上位的行为,一点礼数都不懂。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夹紧尾巴,毕竟,仁君仁君,那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他们一生的君啊。
而谢家的女儿,也是被仁君挑中,才当上太子妃的。
仁君认为,娶妻娶贤,不要像唐朝那样,后宫里放的全是世家大族的女子,连前朝公主、别人的后妃都塞进来了,真是有辱斯文,荤素不忌。太子妃嘛,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选个性格好的,家世背景低的,掀不起风浪的,就挺好。
天寿帝不乐意,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然而架不住他爹非要管他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谢凝训嫁入东宫,她的父亲被封为房陵郡公,她的哥哥才二十岁,也被封为正奉大夫,可以出入宫廷。
当时人说,谢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然而短短八年之后,房陵郡公辞官归家,谢幽一再被贬,还数次被下狱,曾经夸过皇后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在太子很小的时候,谢家连太子的面都看不见,谢幽想拿钱去疏通打点,偷偷摸摸也好,至少能见上一见,知道太子是否安好。然而他刚想这么做,就被自己爹,老郡公臭骂一顿,让他不得不熄了这个心思。
后来太子年纪上来了,他不像小时候受牵制这么多了,身边也有了可以信赖的人,于是就主动找上了谢家,谢原那时候十来岁,看着父亲拿着太子殿下送来的问候书信,默默的流泪,虽然看不懂,但也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祖父谢传却对那封信置若罔闻,哪怕谢幽把信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带看一眼的。
从这封信开始,东宫每隔上几个月,就能送点东西出来,有时候是书信,但里面没有任何敏感的话,就是问好,还有太子会说自己又学了什么,在东宫过得不错,让他们不要担心。有时候则是吃食,总之,都是放不久的东西,送来了,他们连留着多看一会儿都不行,当天就得吃,不然就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