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那欢快的恭喜声宛若定时发送的模板祝福,激不起萧墨半点波澜。
萧墨眼里只有楚惊澜灵晶前喷出的血,和如今惨白的脸。
楚惊澜现在睡得无知无觉,外界无法侵扰他,可等他醒来后,终将要面对一切。
萧墨抱着膝盖的手指掐得死紧。
就好比放在前世,如果有人在把录取通知书当着他的面撕了,告诉他学校其实不收你,告诉他十几年书白读,头悬梁锥刺股白搭,你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本来要什么没什么,最为倚仗的学习生涯一朝崩塌,未来全化作泡影。
光是想想,要死的心都有了。
更不用说对楚惊澜来讲,惨烈程度远不仅如此,萧墨独身一人,楚惊澜身上还绑着娘亲的命。
中界幻剑门的医修也很快赶来,最终却也只是摇头,束手无策。
于是热闹的小院渐渐冷却,大人物们不再来了,只剩三两仆从。
屋外清风徐徐,风光正盛,屋内帘幕厚重,残忍推拒了鸟语花香,只余药苦。
好在最开始不知楚惊澜还能不能恢复时,楚家把他外伤治了,断掉的经脉勉强接上,不至于让他残破着躺在那儿。
但主子们放弃的态度太明显,底下的侍从也敢不尽心了,楚惊澜的药从一天几顿变成一两顿,吊着命就行,补药伤药若是跟不上,身体恢复肯定会受阻。
萧墨用积分在系统商城兑换了灵药,趁屋子里没其他人时,偷偷喂给楚惊澜,帮他养伤。
修真界灵药分一到九品,萧墨至今为止攒下了一千积分,全部砸下去只够换一枚三品的疗伤灵丹,但系统说楚惊澜现在受不住三品灵药的药性,萧墨便换了二品。
二品灵药补气髓,一瓶需要一百积分,只够三口,一天就得喝一瓶。
萧墨以为自己攒积分的速度还算快了,没想到花起来更快,积分如流水送出去,不过他半点没犹豫或者心疼。
下界的药物多是一品或者凡药,二品已经是上好灵药,很为珍稀,楚惊澜被带回来的前三天还能用上,过后却只有便宜药材给他了。
得亏还有个心魔暗暗给他喂药。
就连侍从看到楚惊澜那本毫无血色的脸逐渐回转,都诧异地嘀咕:“居然养得还不错?天之骄子连身体素质也比常人好吗,不过……”
不过可惜了,天资卓越将永远成为过去,侍从啧啧摇头,也敢对着楚惊澜露出怜悯来。
是可怜,也是嘲讽,还有落井下石的优越。
萧墨掐了掐指骨,有心想把侍从直接轰出去,但他身上如今多了法则限制,不能轻易伤害他人。
寻常心魔根本没能力触碰除本体以外的东西,只有萧墨是例外,他在自身表面覆盖灵力后,能碰到别的东西,或许是穿越金手指之一,但这样的特殊,必须施加限制。
他可以拎着剑挥舞,也可以碰丹药,但如果他想提剑伤人,或者下毒杀人,天雷就能落下,把他劈个外焦里嫩。
他想做这些事,除非占用楚惊澜的身体,否则世界法则绝不饶他。
这是进阶元婴时,萧墨脑子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限制他的法则。
修为提升后,萧墨还开启了包裹功能,但现在包裹不大,面板上只有十个格子,每个格子只能放一种物品,上限二十。
以每种物品的常见单位为基准,比如金子可以放二十两,不能放二十吨,银子也只能放二十两,一视同仁。
第七天,吃掉萧墨四百积分的楚惊澜睁开了眼。
天光正好,屋子里没有侍从在,侍从只会在傍晚来喂上一回药,楚惊澜手指刚一抽动,萧墨立刻就从床尾跃下,站到楚惊澜床头,紧张地盯着他。
他如今不再是心魔小人,而是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到床头边,视角自然是居高临下的。
萧墨顿了顿,而后缓缓矮身,改为趴在楚惊澜榻边,专注又轻轻地凝视他苍白虚弱的脸。
即便褪去了精神气,楚惊澜的脸依旧清俊冷冽,他如今面颊上还剩最后一缕少年青涩的味道,待到完全长成,不难想象会是何等俊美无俦,玉山心倾。
他若是肯笑一笑,少年郎行过之处,必然掷果盈车,绢花漫天。
但楚惊澜身处囚笼,连笑也是冷的,萧墨只在一个随意的午后,不经意的抓住过一丝他轻笑的尾巴。
仿佛是错觉。
楚惊澜在梦中挣扎几番,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盯着房梁,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明,昏死前发生的事他一件不忘,而此刻醒来许久,耳边依然没有侍从大呼小叫的声音,他便能摸清自己的处境了。
——若非的确成了废人,楚家不会将他就这么扔着不管。
丹田空空,只有一丝气息苟延残喘,他自修行以来,灵力充沛,从没感受过如此空荡的躯体,一时间竟对自己感到陌生。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疼,但手脚尚可抽动,说明经脉已经续上了,疼痛是因为滞涩,断掉的每一寸、每个伤口都在倾诉如今这具身体的残破。
楚惊澜定定看着房梁,他没有因为被废而暴躁震怒,也没有绝望痛哭,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良久后,楚惊澜才慢慢转头,顺着枕边看出去。
旁边有一道视线静静等他很久了,他知道。
心魔眉心红莲艳艳,本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如今愈发昳丽漂亮,因着过分妖艳,即便旁人能看见心魔,也绝不会把他和楚惊澜认错。
一个邪魔外道,此时就安安静静趴伏在他床头。
闭合的窗棂关不住光,天光透过窗户纸朦胧镀在心魔身上,竟将这幅画卷蒙上了说不清的缠绵缱绻。
楚惊澜静静瞧着他,没有说话。
萧墨也无声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他全然清醒后,起身去桌边,熟练地倒上一杯水。
楚惊澜视线跟着他动:心魔能在外界以人形活动了,还能自如触碰其他东西,看起来,竟与活人没什么分别。
如果不是毫无呼吸心跳的话。
萧墨一手端着水,一手扶起楚惊澜的头,楚惊澜的脖颈下意识因抵抗而僵硬,萧墨眼睫微微颤了颤,却当做没发现,他把水送到楚惊澜唇边,没有催促。
楚惊澜没有挣扎,但也没有动。
须臾,他才张开嘴,一点点将杯中水喝尽了。
喂完一杯清水,萧墨拿出玉瓶,倒了一点药液在杯中,兑了水喂给他,甫一入口,灵药的气息便顺滑落入嗓间,浑身的疼痛仿佛都跟着轻了一瞬,楚惊澜漆黑的眼眸动了动。
待萧墨放下他,楚惊澜哑着嗓子开口:“楚家不可能再给我这么好的药。”
他睡了许久,说话时嗓子格外沙哑低沉,也讲的很慢,萧墨等他缓缓说完,才道:“前三天他们来时,我偷偷藏的。”
这是他们时隔多日的第一场对话,双方似乎都非常平静,萧墨不提自己修为,楚惊澜不谈自己被废,比他们以往任何一次相处都来得平静,仿佛他们不是身为宿敌的心魔和本体,而是什么品茶煮酒的君子好友。
但只有他俩知道,这样虚假又压抑的表象经不起一点儿动静。
哪怕多上一片羽毛压下来,就会立马被震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咆哮。
这枚火星子很快送上门来。
院外传来侍从的脚步声和讨好的笑:“少主怎么来了,惊澜少爷还没醒呢。”
萧墨漆黑的眸子里划过红光,玉瓷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歪了歪头,轻轻看向门口:少主?
楚惊澜在屋内,侍从却在称呼别人为少主。
楚郁生得意洋洋的嗓音响起:“我该来看看了,要是碰巧他醒来,少主易位、苏家退婚这些消息,得由我这个新少主第一时间告诉他才合适啊。”
第22章
楚郁生春风得意, 几乎是仰着鼻孔踏入房间,他手上的绷带刚拆, 一直等到少主换人的文书下来,才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来看看。
推门一看,楚郁生便笑了:“我来得巧啊,惊澜堂弟这不是醒着吗?”
侍从也才发现人确实醒了,消息还是要给长老们上报的,他退出去, 顺便给楚郁生腾出说话空间。
屋内有凳子,楚郁生也不拉开坐,就这么将手负在背后, 昂首踱步到床前,瞧着楚惊澜的脸。
即便被萧墨喂了几天二品灵药, 楚惊澜身体依然亏空太重,面色苍白, 平日里就很冷,如今更像个名副其实的冰块了,只不过从坚冰变成了好像一捏就能碎的霜,不足为惧。
楚郁生心里可没有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他得意的神情藏也不藏, 畅快无比,终于轮到他踩到楚惊澜头上了。
天才?哈。
“堂弟,你刚醒, 怕还没人告诉你身体情况, 我关心你, 都记着, 我告诉你。”
楚惊澜看也懒得看他,干脆闭目小憩。
楚郁生只当他是在逃避,笑意更大了:“碎掉的经脉虽接好,但滞涩难通,若是有灵力温养循环,倒是能治好,但最头疼的是你丹田碎得无法修复,丹田纳不住灵力,没得治啊。”
“你这一生,最多就只能保住练气初期的修为了。”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楚惊澜崩裂的表情,天之骄子一朝跌入泥潭,会是什么样,是涕泗横流,还是怨天尤人?是无助痛哭,还是像个傻子一样乞求哀怜?
他急不可耐看去,盯着楚惊澜的脸,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表情,但是——
但是楚惊澜没有任何表情。
楚郁生面上的笑一点点收了下来。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楚惊澜不为所动,他反倒急了。
楚郁生:“你不说点什么吗,堂弟?”
楚惊澜仿佛又睡着了,但楚郁生知道他醒着。
“你说点什么啊,楚惊澜!”
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凭的不就是修为吗,现在废了,废了啊,跟个蝼蚁没什么两样,他为什么不绝望,怎么能一如既往淡然!
“还有,还有少主之位也归我了,”楚郁生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能刺激他的,“哦,对,苏家,苏家已经在商议退婚的事了!苏白沫马上就不是你的人了,感想如何啊楚惊澜!”
楚郁生又急又躁,一个劲儿对着沉默的楚惊澜撒疯,并不知道房间里有双红瞳已经盯了他许久。
萧墨一双漆黑的眸子已经完全被暗红覆盖,邪性又漂亮,他盯着楚郁生,忽的轻轻开口:“楚惊澜,我替你杀了他怎么样?”
听楚郁生废话许久都没动静楚惊澜,却因萧墨一句话睁开眼,用余光给了楚郁生一点儿眼神,他没有回答萧墨,只对楚郁生那么大段的诛心之语回了一个字:“滚。”
楚郁生急红了眼,一把来抓楚惊澜的肩:“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你是个废人了楚惊澜,我才是楚家以后的主子!”
但他的手刚碰到被褥,还没暗上楚惊澜的肩,就被一下弹开,仿佛有人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很大,楚郁生被掀得往后踉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什么,怎么回事!”
是萧墨。
他打开了楚郁生,只不过在楚郁生手上留下了点儿红印,但萧墨的手却整个灼烧起来,萧墨蹙眉,低头看去,他白皙的手被直接被灼化成了黑雾,连形体都没法维持了。
萧墨抿抿唇,虽然明白法则限制自己不准伤人,但没想到一个巴掌都对他反噬这么大。
……真疼。
萧墨动动手腕,将黑雾重新凝成手指,他一声没吭,但放下手时,手指因为疼痛在生理性颤抖。
楚惊澜看在眼里,话却是对楚郁生说的:“我留下一点护身印也够对付你了,滚吧。”
楚郁生捏着泛红的手,惊疑不定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脊背莫名发寒,不由一点点往外退走:“好好,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楚郁生逃也似地滚了,萧墨的眼神一直钉在他身上:“我能帮你杀了他。”
楚惊澜:“凭你碰一下就自损八百的手?”
“凭你的身体。”
萧墨扭过头来,楚惊澜看清了他血色深瞳,心魔没什么表情,但说出的话带着天然蛊惑人心的力量:“我附身在你身上,就能发挥出元婴的修为,杀他绰绰有余。”
楚惊澜被褥下的手死死抓紧,他一瞬不瞬盯着萧墨的眼睛,冷嘲道:“我如今这样废物的驱壳,你夺舍来有什么用?”
不知究竟是在嘲讽心魔,还是在嘲讽自己。
萧墨神色一绷:“说了不是夺舍,是附身。”
夺舍是剿灭本体意识,当心魔跟驱壳完全融合,修为就会变得跟本体一致,把本体炼化成自己的魔身,从灵体变为真实存在的人。
附身则是占用,心魔把本体意识撵到角落里,却不消灭,两者共存,这时心魔可以本体的肉身为媒介,在丹田暂时灌注自己灵力,施展自身本事。
魔族不同于魔修,他们积攒的灵力即便不化成魔气也能用,只不过影响点威力。
但心魔若强行抢占躯体,会对本体精神和躯体造成不小损耗,除非本体的神识自愿让步,否则每一次对驱壳的争斗,无论谁接管身体,都是两败俱伤。
楚惊澜明明知道区别,却还这么说,萧墨整个人都绷紧了。
楚惊澜:“我不可能让别人操控我身体。”
他即便废了残了,起码还是他自己,如果连身体都被别人掌控,那他还算什么,一缕不该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孤魂吗?
让防备心极重的人把自己轻易交出去,比一剑杀了他还难。
萧墨手捏紧成拳:“不止楚郁生这样对你,整个楚家的态度你应该都猜到了,用你时恩威并施,掐着你脖颈命脉,没用了弃如敝屣,他们这么对你,你不生气?”
楚郁生方才冲进来说那番话,旁人听了都要血压一百八,当事人真能毫无反应?
“你为什么不气?”
楚郁生方才狂吠许久,楚惊澜一句话也不想说,但萧墨问上第二遍,楚惊澜被褥底下的手已经掐出血来。
他深吸口气,胸腔如破风箱被扯着疼,他挣扎着将头微微撑起一点,眼里带着血丝,冰冷又压抑地看向萧墨:“气又如何?”
萧墨眼中暗红的光流随着他的话流转:“去报仇,去雪恨!凭什么就该你受罪?你不行就我来,身体给我,换我上!”
“我说了,我、不、会让心魔操控我。”
楚惊澜撑得辛苦,额上已经开始疼得冒汗,但噙出一个冷笑来:“想诱我心神崩溃然后完全控制我,想都别想。”
“我没有!”萧墨只觉不可理喻,也怒了,“说了不夺舍!”
“相信一个生来就是为了杀我的心魔?”楚惊澜咳着笑出了声,“信你是为我着想,我需要一个心魔来帮我吗?”
他刻意在“心魔”两个字上咬了重音,萧墨愤怒着揪住他领子:“楚惊澜!”
楚惊澜被萧墨提起来的那一刻,胸腔里压抑的情绪终于到达巅峰,不可遏制迸发而出:“一个废人的壳子你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屋外鸟雀仿佛被怒吼声惊飞,扑扇着翅膀匆匆忙忙逃离,平淡和镇定不过是虚假,不过逼不得已,不过长年累月在面具下无处发泄的真心。
萧墨抓着他的衣领,离他太近,看清了楚惊澜玉碎的霜雪,看见了下面滚滚岩浆,看见了他破碎但仍存的傲骨。
楚惊澜自醒来,至始至终没问过自己是不是真成废人一个,他不从旁人这里寻找确切答案,不代表他心里不在乎。
楚惊澜比谁都难受。
萧墨一缕发丝垂落在楚惊澜耳边,一时间房中只剩楚惊澜艰难又粗重的呼吸,和压在喉头的咳嗽。
“我还当你什么都要憋在心里,疼死自己。”萧墨面上的怒意消失了,他轻声道,“这不是能说出来么。”
萧墨松手,动作轻缓地放下了他。
背部一接触到床面,楚惊澜的咳嗽便止不住了,咳了个惊天动地,萧墨抱着膝盖在他床榻边蹲坐在地,背靠床边,只留给楚惊澜一个安静的背影。
片刻后,楚惊澜的咳嗽才慢慢停歇,他本就不多的力气几乎被咳了干净,躺在榻上虚虚望着房梁,半晌的时间都用来平复呼吸。
也不知过去多久,两道微弱的声音同时在房中响起。
萧墨/楚惊澜:“……抱歉。”
两人眼皮一颤,又同时闭了嘴。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他们怎么总在奇怪的地方默契呢?
楚惊澜一时很想抬手挡住自己的眼,但他现在只能动动手指,挪不了整根胳膊,只能被迫接受这耀眼的天光:“……你道什么歉?”
“我激你的时候,语气重了点。”
萧墨方才惹楚惊澜说话,本来是看到楚惊澜强忍的模样,知道他肯定把痛和恨硬压在心口,于是想给楚惊澜一个发泄口子,但说着说着,自己情绪也有点上头。
到底只有十七岁,不是什么千百岁成精的老家伙,哪能做到事事游刃有余呢。
萧墨抱着胳膊,手指收了又收:“我就是想做点什么……你又道什么歉?”
光铺在萧墨水色的衣裾上,楚惊澜想起睁眼后看到的萧墨的一举一动,想到他看向楚郁生的眼神,更想到至今两人相处的点滴,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萧墨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背后才传来楚惊澜的声音。
“……你好像真的在担心我,所以方才有些话,对不起,我也实在是没控制住。”
萧墨微微睁大眼,一时间一股难言的委屈和欣慰同时冲上心头,惹得他肩膀打颤。
他知道两人的身份,知道心魔和本体间的鸿沟,也不断提醒自己,无论楚惊澜怎样厌恶自己,都是应该的。
但人心果然最难测,再会自欺欺人,可当你与一个人朝夕相处,与他敞开心扉,得一段轻松快乐的日子,如果最终却只换得杀意与防备,要说半点不寒心,那是骗人的。
萧墨抱了抱膝盖,轻声哼了哼:“谁关心你了,反正我是罪大恶极的心魔。”
楚惊澜居然从中听出了一分委屈,两分埋怨,得是亲近之人间才能表现出的小埋怨。
在满目疮痍中,他居然想笑一声,但遗憾的是,实在笑不出。
疼,哪儿都疼,身上疼,心里也疼。
是啊,他废了,所以旁人敢看他不起,敢趁机落井下石,谁都能来踩踏一脚。
楚惊澜被褥底下捏紧的手缓缓松开:即便是个废人,他也还要活下去。
如果从此就一蹶不振,看笑话的是别人,在地狱的是自己。
被萧墨激将把心里那口郁气泄了,楚惊澜心头虽然仍在滴血,但脑子终于强迫自己往前走,能正常思考了:“我睡了多久?”
“七天。”
楚惊澜倒灌了一口凉气,差点又咳起来:“我、咳、我娘……”
“她暂时没有大碍,院里的药有存余,楚家上下暂时因你吵疯了,没人想起她,她身边有个侍女一直尽心跟着,你的消息还没传进你娘亲耳朵里。”
楚惊澜微微睁眼,萧墨不转头也知道他什么表情,将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我现在活动范围是方圆二十里了,知道你肯定记挂她,我就去看了看。”
楚惊澜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去。
“……谢谢。”
“……不要你谢。”
这句话不是萧墨在赌气,他只是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担不起楚惊澜的谢。
萧墨眼中的红光消退,恢复了一双清澈的眸子,他最气的时候也想过豁出去算了,但他也知道,楚郁生那等小人能活是因为他姓楚,萧墨才元婴初期,楚家可有两个元婴初期、一个元婴中期的长老,他能杀了楚郁生,却杀不了长老。
楚惊澜忍到今天,都是因为楚家在他娘身上的禁制。
可楚惊澜的母亲,宛玉她马上就要……
萧墨的衣服被自己死死拽出了褶皱。
这几日里,其实他做了要救宛玉的决定,哪怕系统在他耳边一再说,他都想试试。
他看到楚惊澜仿佛无生机地躺在那儿,萧墨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看不下去了。
一而再,再而三,怎么就要如此折磨楚惊澜,人的成长非得如此惨烈吗?
可他都下定决心了,却在宛玉的剧情上碰了壁。
无论他怎么算,都是个死局。
因为宛玉是自己存了死志。
哪怕楚惊澜同意让他附身,去杀了宛玉剧情中重要角色,也改变不了宛玉的心。
萧墨在无力中明白,系统说的话是对的。
所以他不要楚惊澜的谢,他现在只能给楚惊澜一些药,和他说说话而已,救得了什么呢。
萧墨狠狠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暂时不去想宛玉,闷着声音开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楚惊澜身上没有劲,但他突然也很想说说话,于是慢慢给萧墨说来:“楚家要脸,不会放着我病死,药就算减到一天一顿,也多少会给。而且我、咳,我……”
后面一个字,他半晌没有说出来,艰难许久,又才慢慢说了下去:“……我废了之后,不会再有人刺杀我,包括楚郁生都更想看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我暂无性命之忧。”
他还清楚某些人必定会把没能救了所有人的事也怪在他头上,但即便找他麻烦,一时也不会在主家下杀手。
萧墨光是听着,心头又酸了酸,刚才就算手再疼,也该多抽楚郁生两巴掌。
楚惊澜早知人心,所以把什么都看得分明,他描述的,和楚家的打算分毫不差。
“我没用了,他们犯不着禁制拘着我娘,虽然跟我计划中差得太多,但我至少可以带她走了,她每日的用药我会再想办法。”
宛玉每日的用药是一笔大花销,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萧墨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娘,心颤胆寒,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手指抵在床边,声线差点稳不住:“如果她不想跟你走呢?”
“你担心她神志不清,不肯跟我走?”楚惊澜想岔了,“这不是问题,我能带她走的。”
萧墨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又慢慢转回身去。
“我们先去渭城,至于我,当然没人愿意一直当个废人,总要想想办法,如果什么路都走尽了依旧治不好,那时候再说。”
萧墨知道,只要有机会,楚惊澜终其一生都会寻找恢复修为的路子,绝不放弃,他就是这样的人。
楚惊澜缓缓将视线挪动,落在背对着他,似乎还在生闷气的心魔身上,嗓音虽然一贯古井不波,但却不再是冬日里寒凉的井泉,只是一汪清淡的水:“我要是真好不了,你会怎么样?”
你当然会好,萧墨心想,不存在你好不了的情况,所以假设不成立。
“不知道。”萧墨说,“你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自然跟着你边走边看吧。”
楚惊澜发现心魔或许真的不在乎本体这个壳子,真的从未打算夺舍,而且……还不在乎心魔自己会不会消失。
豁达得完全不像一个魔。
也幸好他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楚惊澜不曾从他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怜悯或唏嘘。
这样就好。
他不需要任何怜悯。
萧墨看了看天色:“你身体没好,多休息会儿吧,睡眠有助于身体恢复。”
楚惊澜嗯了一声,他侧过身,闭眼前,再对萧墨说了声:“抱歉。”
萧墨一把拉过他的被子盖上:“睡吧你!”
楚惊澜不再强撑,在被褥的温和里闭上了眼。
这一觉倒是睡得比之前安稳许多。
楚惊澜苏醒的消息被侍从报上去,家主长老只不咸不淡让人带话好好休息,完全不踏足他的院子。
楚小十让人送了些药来,被楚惊澜救下的其他世家的人,出于情面也得送礼,但好东西都让楚家扣下了,只意思意思给他的院子匀了一些药材。
萧墨从商城换的药又给楚惊澜续了两天,二品的灵药也起不了什么效果后才停下,他这一身伤还需得养。
积分被楚惊澜花掉大头,系统都在叹气,勤俭持家的宿主结果用积分便宜了别人,萧墨只说:“积分本也是从他身上挣来的,花给他,用就用了吧。”
萧墨看到侍从们也敢私扣药材时,便出手拿了些药放进包裹里,本来就该是楚惊澜的东西,萧墨的行为都不能算偷,不过是从他们手里抢回来罢了。
又三天后,楚惊澜勉强能坐起,但无法走动,他急着想恢复行动能力,好安排娘亲的事,他打坐调息,可丹田如今就是个沙漏,即便从周围汇聚来灵力,也根本留不住,反而因为经脉滞涩惹得浑身巨疼。
比以前多花费二十倍甚至更多的时间,只能得到不如以往一成的调息效果,收效甚微。
不过既然有效果,哪怕只有一点点,楚惊澜也愿意坚持。
萧墨看着他浑身冒汗,试着给他丢了个清洁术。
好在心魔对本体做什么都不受限制,轻松成功,楚惊澜恢复一身干爽,朝萧墨开口要说什么,却立马被萧墨打断:“别和我说谢谢。”
楚惊澜于是闭上嘴,只用目光看着他。
萧墨被瞧得不自在,干脆从窗户翻出去,到院子里吹风去了。
楚惊澜醒来第六天早上,两个侍从捧了衣物进来,这是要出门的准备,萧墨和楚惊澜同时蹙眉。
侍从的话里没有任何恭敬,眼睛里反而还有戏谑,宛若等待一场好戏:“少爷,苏家来退婚了。”
楚惊澜完全看透了他们的神情,只冷冷道:“退便退,我知道了。”
此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掀不起丁点波澜。
侍从却没有放过他:“但少爷,今日苏家正式上门退婚,家主说,无论如何你必须在场,因此让我们伺候你更衣,好去前堂见人。”
萧墨瞬间捏紧了手里的笛子,原著不会把这些画面都事无巨细写出来,关于退婚剧情,开场时楚惊澜就已经出现在厅堂中,而今才知道楚惊澜连床也下不了,还非得被逼着去,摆明了就是在折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