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敬了沈秋禾一杯,最后将目光落在旁边的沈娇身上。
“按道理,我应该喊你一声哥,可否赏脸,陪你妹夫喝一杯?”
沈娇看了眼前面空荡荡的杯子,抿了抿唇,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饮料。
或许是由于紧张,他倒的时候没刹住车,那杯饮料格外的满。
他端着杯子,和宋矍碰了一下,抬手正要喝,却被宋矍拦住了。
他笑着开口,“沈钰,你这哥哥好生冷淡,见了我话都不想说一句。”
沈秋禾瞪他,“小宋跟你说话呢,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做人的基本礼貌都没有。”
沈娇端着饮料,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磕磕绊绊的挤出一句,“你……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宋矍伸手去和他碰杯,眼神一瞬不落的看着他的脸,最后落在那张被牙齿咬得微微充血的嘴唇上,眼神彻底幽深下去。
沈娇抬眼,和他对上,被他眼底的情绪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杯满当当的果汁瞬间撒了大半出来,全倾倒在宋矍的衣服上。
餐桌上顿时响起一阵惊呼,沈钰着急忙慌的扯出纸巾去擦拭他的衣服。
沈娇似乎也慌了,也跟着一块去擦。
他勾着头,将纸巾按在他的大腿上,整个人像缩在他怀里,然后抬头望他,脸上的表情泫然欲泣。
一朵娇艳的玫瑰,就这么垂在他身下,毫无所觉的朝他仰着纤细的脖颈,脸上露出可怜的神情。
以为这样能换来他的怜悯,只可惜,他这种神情,只会让他心中暴戾徒增。
他一把扯开沈钰的手,看着沈娇,声音沙哑粗粝。
“别擦了,衣服都湿透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带我去换一套。”
“这……”
沈秋禾看了眼季成眠,他是长辈,穿他的衣服总有些不妥。
最后只能将目光落在沈娇身上,“让沈娇带你去找件干净的衣裳吧,他虽然瘦,但平时穿的衣服都比较宽松,应该你能穿得上。”
“妈……”
沈钰眉头一皱,还想要说什么,就被宋矍打断了。
他站起来,去推沈娇的轮椅,表情从容不迫,可步伐却透着急促,“那就麻烦哥哥了。”
这是宋矍第二次见到沈娇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
他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沈家人习惯了,甚至完全想不到若是外人见了会怎么想?
但宋矍的确懒得思考。
他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看着青年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箱子,箱子里放满了衣服,他弯着腰在里面翻找。
他今天扎了个高马尾,随着他弯腰的动作,马尾垂了下来,露出消瘦的肩,再往下,便是一节窄窄的腰。
宋矍垂下眼,往里走了一步,将门关上。
他看着眼底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弯腰,伸手掐着他的脖颈,附身凑近他。
“你看,你最后还不是要落到我手里。”
沈娇试着挣了挣,没挣脱,脸颊浮起一层浅粉。
宋矍看着他在自己手底下徒劳挣扎,“我说过,我宋矍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可这种时候了,沈娇还笑得出来,他按着宋矍的手,将他掰开。直起腰,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勾人又魅惑。
“你想要什么呢?”
他靠近他,吐气如兰,“想要我这个人?想要我这张脸?还是单纯的只想让我和你睡觉?”
“宋矍……”
他第一次喊他名字,听得宋矍半边身子都酥了。
沈娇拽着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脸,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耳边,“你想得到我吗?”
宋矍心头一跳,“我……”
“嘘!”美人如葱的指尖抵在他唇上,“别说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眉间的艳色浓稠得仿佛能滴下来,一颦一笑,带着宋矍从未见过的风情。
“过来。”
被这么使唤,宋矍应该生气。
可事实是,他像一条被驯服的狗,心甘情愿的往前走了两步,曲腿跪在沈娇面前。
沈娇看着他,笑得肆意。
“你知道吗,在你来之前,有个人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既然我不开心,那所有人都别想开心。”
他伸手,解开居家服的第一颗扣子。
“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把我生下的沈秋禾,我恨懦弱的季成眠,我恨不把我当人看的沈钰。”
然后是第二颗扣子。
“他们总觉得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应该忍让。”
第三颗扣子。
“可我凭什么要忍让?”
宋矍跪在地上想要说什么,可随着第三颗扣子解下,那抹若隐若现的朱红刺激得他头脑发懵,呼吸骤然乱了。
沈娇捧着他的脸,甜腻勾人的香气从唇齿间溢出来,低头便能瞧见宋矍的反应。
“你让我感到恶心,和你说话恶心,被你碰恶心。”
“我每天都在想,你们怎么还不去死呢?被车撞死,被刀捅死……”
说着他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了,死不了我们就一块沉沦。不是觉得我浪荡,仗着皮囊勾引人吗?”
“我亲爱的妹夫,你肯定还没见过沈钰发疯的样子吧?”
沈娇靠近他,歪头,朝门边望去。
咔哒——
门开了。
露出沈钰的脸。
沈娇娇笑着开口。
“我亲爱的妹妹,你看啊,你的男朋友,像狗一样跪在我身下,打算和我通奸呢。”
那么狭窄的房间,第一次容纳着这么多人。
沈娇瘫坐在轮椅上,神情带着从所未有的畅快与愉悦,周遭的景象连同着沈钰的谩骂如潮水一般从他脑海褪去。
原来,这就是报复的感觉。
他伸手将敞开的衣服扣上,指尖颤抖。
畅快吗?
瞧见沈钰那副癫狂的模样,他心底的确是畅快的,可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空洞。
他知道,这一次,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最后还是宋矍看不下去,站起来打断她的咒骂。
“够了。”
纵然他和沈钰相识挺久,但实在无法想象这么多恶毒的词汇竟然是从一个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够了?”
沈钰面色狰狞,“宋矍,够了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你是我男朋友。怎么,你当沈娇的狗当上瘾了是吗?”
宋矍不想和她吵,他再傻也知道,沈娇这样做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他看了一眼沈娇,双手插兜,丝毫没有被看到那样一幕的窘迫,“我不想跟你吵,既然你觉得不行,那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她终于知道,宋矍跟她在一块根本就不是喜欢她,而是想通过她接触沈娇。
这一认知,让沈钰瞬间就红了眼眶。
恶心。恶心。恶心。
沈娇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她哆嗦着,强忍着胃里想要呕吐的欲望,看到不知被谁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刀。
沈秋禾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淡去,就连若有若无的警笛声都幻化成成美妙的乐章。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仰头看她,神色平静。
离沈娇最近的宋矍最先发现异常。
可房间实在太过于狭窄,再加上他心情不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钰已经抓到了桌子上的水果刀。
他心头一跳,条件反射的朝她抓去。
“沈钰,你是疯了吗!”
平日里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沈钰此刻的力气却异常的大,一下子从宋矍手里挣脱,举起刀直直的朝沈娇刺去。
关键时刻,宋矍也顾不得她是女生,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沈钰被踹了个趔趄,刀堪堪擦过青年的额头,滚在旁边的床上。
原本寂静的别墅忽然涌进一群警察,他们冲过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床上的沈钰制服住。
“别动,警察。”
在沈秋禾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满脸是血的青年仰着头,慢慢的笑了起来。
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疯了,都疯了!
沈秋禾尖叫道,“沈娇,你疯了吗?是不是你报的警?你为什么要报警!”
额头的伤口有些深,鲜血流了沈娇一脸,糊住他的眼睛。
他抬手,抓着衣袖胡乱的给自己擦了擦,有时候碰到伤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伤的不是自己。
他依旧在笑着,浑身沾满血,像个摄人心魄的精怪,“她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报警?”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她尖叫着,就想要冲进去,被身后的警察伸手按住。
警察看了看浑身流血的青年,又看着对他的伤口丝毫不关心的母亲,不忍的别过头。“有什么事,跟我们去警察局再说。”
可最后,警局还是没进成。
里面的人,一个是沈家,一个是宋家,警车开到半路,带队的人接到电话,只能把他们放下来。
宋矍被早早等着的宋家人接了回去,徒留沈家一家人站在大街上。
最后是年轻的实习警察实在看不过去,给青年悄悄的塞了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事,你就打这个电话。”
此时将近晚上十点,夜里起了风,天空一颗星子也看不见,过往行人匆匆,梧桐萧瑟着飘下落叶。
沈秋禾抬手给了沈娇一巴掌,“你开心了吗?沈娇。”
她看着他,目光阴寒,“我自认为待你不薄,可没想到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难怪算命先生说你是个扫把星,早知如此,我应该在生下你的那一刻,将你丢在垃圾桶里,任由野狗分尸。”
沈娇额头的伤口在别墅草草处理了一下,但也仅仅是将满脸的血擦干净,红艳艳的伤口还裸露在外。这么一会儿,又渗出好些鲜血来。
沈娇偏过头,沉沉的笑起来。
“母亲,你总说你待我不薄。”
“可你逼着我留长发,让别人笑我是个不男不女的变态,你让我住着还没厕所大的房间,每当生意失败了就把所有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沈钰是你捧在手心千娇万宠的公主,而我,不过是生下来供你们玩乐的小丑。”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逆来顺受,你就可以多爱我一点,可事实呢?我的温顺只会让你觉得我更好欺负,变本加厉的把所有怨气都加注在我身上。”
“如果是这样……”
他闭了闭眼,哑着声音开口,“我宁愿被野狗分尸。”
“好!好的很!”
沈秋禾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气得青白,“我当真生了个白眼狼,当初就应该听那个道士的话,把你赶出沈家的。”
狂风从沈娇脸上袭过,夜色凉如水,天边偶有惊雷响起,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他笑了笑,看着沈秋禾,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卑劣的心思。
“你被安排到外围工作,难道不是因为你搞砸了一个重大项目?你这么多年养着我,不过是给你的无能找借口罢了。毕竟,如果我不在,没人克你,那你办得一塌糊涂的工作又该去怪谁?”
沈秋禾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闪过难堪,恨不得将他的嘴给撕了。
而沈钰,自从下了车后就格外的安静。
她在家里横习惯了,第一次见到警察,顿时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别人眼里温柔和善的季老师也是第一次坐上警车,还是被强硬压上去的,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看向沈娇的眼神也多了丝埋怨。
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可眼前的情况没他说话的余地,他只能站在沈钰旁边安抚着她。沈钰哆哆嗦嗦的缩在他怀里,看着沈娇和沈秋禾对峙,忽然发了疯一样的尖叫起来。
“妈!让他滚!我不想见到他!让他滚出沈家!”
沈秋禾抿了抿唇,从天而降的雨滴砸在她的额头上,让她混乱的思绪忽地冷静下来。
她看着沈娇,狂风卷起她的秀发,面容平静,平静到只剩残忍。
她说,“沈娇,你二十一了,沈家养了你这么久,你该自己生活了。”
酝酿了一晚上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陆庭下飞机的时间是国内晚上八点,那时天边还隐约能瞧见几颗零碎的星子。
陆九跟在他身边,“来接你的车外面等着,你是先回去休息还是……”
银色的拐杖与瓷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男人的步伐微微停顿。
“来都来了,总要去看看我亲爱的母亲过得幸不幸福。”
他抬眼,透过机场大厅的落地窗朝外面望去,刚刚还露出一点边的月亮,此刻完全被乌云掩盖。
“看来,今天晚上要下雨了。”
黑色轿车早早的在门外等着,陆庭上车,车子掉头,进入川流不息的马路,融入茫茫车流当中。
八点三十,车子停在郊外的一栋别墅前,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是个合适疗养的好地方。
陆庭下了车,手里拿着陆九准备的礼物,黑色风衣将他的身形衬托得修长挺拔。
明明那么久没睡,可他的模样看起来却格外精神,双眸微微眯起,嘴里泄出一丝很浅的笑意,“倒是个好地方。”
他撑着拐杖,慢慢的往前走,陆九跟在他身后,走了没两步被男人遏制住。
“你这副样子,要是吓到别人怎么办?”
陆九没办法,只能退回车边等他。
司机从驾驶座里探出一个头,抽了根烟递给陆九,喊他。
“陆助理。”
陆九愣了愣,对这个称呼感到有些陌生。
在Y国,虽说他的身份是陆庭的助理,但大家对他的来历都心知肚明,背地里会喊他一声“陆少”。
司机是国内公司派来的,对陆庭、陆九都不了解,只知道刚刚进去的男人是他们未来的老板。
他问陆九,“陆总去的这是什么地方?是他家吗?”
他心思活络,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不是家估计也是去看重要的人吧,毕竟飞了这么一路,提着礼物就赶过来了。”
陆九没接他的烟,闪身进了车里,车窗将他与外面的冷风隔绝。
“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后他就瞌上眼,不说话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他脸上那道纵横的刀疤,哪怕心头有些不愤,但也不敢说什么。
他们这一等,就等到了十点以后。
男人进去是什么样,出来依旧什么样。
礼物盒的丝带被他用左手勾着,稳稳当当的拎在手里,右手杵着拐杖,步伐不急不缓,路灯橙色的光线在他脸上交织,眼底情绪晦暗难辨。
他笑着将礼物盒扔进垃圾桶,拉开车门,坐进去。
陆庭神态里带着愉悦,像是跟人打赌的小朋友终于赢了一回,“你看,我就说它最终的归宿是垃圾桶。”
轰隆——
天边划过惊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车内没有开灯,在闪电下,陆九看见了陆庭的手。
长长的一道口子贯穿他的手心,鲜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的溅在昂贵的大衣上。
“爷……”
陆九吃了一惊,不受控制的直起身子,伸手就想掏出纸巾来给他止血,可男人轻飘飘的一眼就叫他止住了动作。
雨水拍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一片,迟来的寒意终于裹挟着陆九。
司机在前排什么都没看见,看了眼这瓢泼似的大雨,小心的询问坐在身后的男人。
“陆总,接下来是要去哪里?”
陆庭从怀里掏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按在掌心,“陆家不是置办了处宅子吗?就去那里。”
他靠在后排,静静的望着窗外,街边的霓虹在他眼里倒退,车窗在雨水的洗刷下变得模糊一片,最后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光斑。
他在光斑里瞧见了自己母亲的脸,她在他面前尖叫、嘶吼,仿佛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水果刀尖锐的疼痛还残留在掌心,陆庭不动声色的将手帕按得更紧。
他阖上眼,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伤口再疼终究也抵不上心脏的万分之一,可这些疼痛,他应当早就习惯了的。
雨势渐渐变小,街边的行人没有几个,暖色的路灯在雨夜里被折射出冰冷的色调。
正在行驶的车忽然踩了个急刹,紧接着传来司机的咒骂。
“靠!什么人啊,大晚上的在马路中间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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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车里很安静,后座的男人合着眼,只有司机的咒骂声在前排响起。
他骂了几句,似乎被他骂的人没有反应,忍不住打开车窗,把头探了出去,“喂!你是聋了吗?要死去别的地方死,你也不看看我开的什么车?”
陆庭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了陆九一眼,似笑非笑的开口,“你找的这个司机,挺有趣。”
陆九顿时觉得这司机的职业生涯应当就到头了。
他低声呵斥一句,“住嘴。”
司机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咽喉,满腔的话语全咽了下去。他看着陆九狰狞的脸,才想起后排坐了两个人。
他张嘴干笑,解释,“陆……陆总,我就是看那人不知死活的挡在你车面前不走想,替你教训他两句。”
陆庭越过玻璃,往前面看。
去此时的街道没什么车辆,路上积满雨水,在灯路灯的照耀下,世界仿佛在那一瞬倾倒。
在这倾倒的世界上方,坐着一个人。
“她”浑身湿漉漉的,身形消瘦,长发披散,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深深的孤寂。
陆九道,“爷,我下去处理。”
外面的雨悄无声息的下得更大。
或许是雨变大了,亦或是他掌心的疼痛更加明显了,陆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总不自觉的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份疼痛。
他的手搭在车门上,从里面抽出一把长伞,一手拿着拐杖,“这种小事,还是我自己去解决好了。”
司机诧异的回头看了眼他们,一副你俩究竟谁是老板的表情。
陆九被他看得无语,同时也默默为挡住他们的那个人默哀了一瞬。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打开车门,连忙追上陆庭。
雨水浇在他脸上,不一会儿,头就湿了。
可陆九顾不得这些,他压低声音道,“爷,这是国内。”
陆庭歪过头看着他,好脾气的翘了翘嘴角,“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一位……”
他想了想,套用陆九之前说过的话,“一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陆九:“……”
雨声连绵不绝,黑色的伞将男人和外面的雨幕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左手拿伞,右手杵着拐杖。裹着手帕的手掌被光滑的伞柄挤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陆庭敛下眉眼,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最终走到了那个坐着轮椅的人身边。
脚底有浅浅的水洼,他也丝毫不避让,蹭亮的皮鞋直直踩了上去,溅乱一地的倒影。
他将伞往前伸了伸,替眼前的人挡住雨,低头瞧他。
那人垂着头,长发散乱,倒是露出来的脖颈格外纤细,皮肤细腻,在交织的霓虹和湿漉漉的黑发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
见“她”这样,陆庭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遇到的一条小狗。
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缩在垃圾堆里,瞧见他时,会朝他发出奶唧唧的叫声,祈求得到一个人类的怜悯。
第二天,他在邻居家的餐桌上看见了它。
陆庭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直到轮椅上的人缓慢的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
从陆庭的角度,依旧看不见“她”的脸,于是他便绕了过去,与“她”面对面。
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最终当着他的面伸手把糊在脸上的头发全撩到脑后,将那张脸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他眼底。
那一刻,这伞底小小的世界因为这张脸瞬间亮了几度。
雨夜的空气,寒冷刺骨。青年眼睫微颤,鸦色的羽睫里挂着雾蒙蒙的水汽,眉眼精致,肤色苍白,可偏偏那张唇却透着让人心惊的嫣红。
比起人类,在那一刻,他更像从地底下爬出来吸人精气的艳鬼。
陆庭注视着这只艳鬼。
他的视线从“她”精致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到“她”额头。
在那里,贯穿着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划得有些深,未做任何处理,在雨里淋了这么久,里面鲜红的血肉已经开始泛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感染。
握着伞柄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他微微弯下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走?”
好一会,对面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慢吞吞开口,“不想走。”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可陆庭还是听出几分熟悉的味道。他的目光顿了顿,落在对方脖子上,在那里,他瞧见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喉结。
原来她是他。
这回,他终于真真切切的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想走?你在这里等什么?”
等什么呢?
沈娇仰着脖子,缓缓吸了口气。
他浑身冰冷,可身上的皮肤却滚烫无比。他发了高烧,烧得神志有些不清。
陆庭道,“等一辆车,等一辆哪怕看见你也不会踩刹车的车。”
沈娇不说话。
他扭头,往旁边看去,他们正在一座高架桥上,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护栏。
陆庭温声开口,“想去那里?”
沈娇道,“我爬不上去,你会帮我吗?”
陆庭便笑了起来,“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应该不会帮你做这样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站直身体,将拐杖递给身后的陆九,朝他伸出手。
“你要跟我回家吗?”
沈娇抬眼,撞进一双深灰色的眼眸。
他看着那双眼睛,像想了很多,又想什么都没想,最后垂下眼,自暴自弃的将手放进他掌心。
年幼的陆庭,在进入贫民窟的第一天,遇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狗。
他把他当天的晚餐全给了它,结果换来小狗哼哼唧唧的跟在他身后。
他把狗撵了回去,看着它在黑夜里泛着水光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想。
他连他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会养活一条小狗?
成年的陆庭,在回国的第一天,又遇到了一只被雨水淋得湿漉漉、受了伤的小狗。
不过这次他有了钱,他的小狗也不会在第二天沦为别人的晚餐。
半夜十二点,急诊收到了一位发着高烧受着伤的年轻人。
值班的医生拿出体温计给靠在椅子上神志不清的青年量体温,量着量着瞪了眼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
“你是家长?”
陆庭向来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在Y国都是备有家庭医生。
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国内挂号这种环节,弄了半天,才将人弄到医生面前。
闻言只是沉着脸,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年过四十的医生一看他这态度,瞬间就怒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支支吾吾干什么?你看这孩子,伤口这么深,被雨水淋了,还发了高烧,你们做家长的干什么吃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是他哥吧?他这伤怎么来的?”
加上今天,陆庭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骂,太阳穴跳得更欢,狭长的双眼不由得沉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陆九见势不对,向前走了一步。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医生机关枪似的堵了回去,“怎么?还想打人不成?穿个西装留个刀把脸,你真当以为自己是混□□的?”
饶是陆九,也被医生骂得毫无还口之力,他朝陆庭看去。
国人好生可怕。
陆庭:“……”
大晚上的,同事请假,临时被抓来值班本来心情就不好,还碰见这么一桩事,医生的心情更糟糕。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眼的青年微微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医生还没骂出去的话硬生生在口腔里转了个弯,然后憋出一个笑来,声音柔和八度,“呀!是不是阿姨说话吓到你了?还是伤口疼啊?”
“没事。”
沈娇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呼吸里带着滚烫的热意,“不要骂他们,跟他们无关,是他们把我送来医院的。”
医生横了陆庭一眼,“那怎么不说?这么大个男人,长着个嘴出气吗?”
陆九:“……”
他忙不迭的朝男人看去,只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安静的合着眼。
医生将体温计抽出来,看了眼,“38.5,待会儿我给他打个退烧针,他脸上的伤口有点深,要进行缝合。等会儿我开个单子给你们,你们去把费缴了,然后带他去手术室。”
陆九认命的走到医生跟前去领单子,然后交费。
“等等。”
医生眼尖的瞟了陆庭一眼,“哎……那个高大个,你左手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血?”
高大个陆庭:“……”
他缓缓睁眼,看着医生微微发福的脸,笑了起来,“说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中年妇女打断一切霸总施法。
她走上前去,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手心缠绕的丝帕揭下来,露出和沈娇额头差不多长度深浅的伤口。
“受伤了怎么不说?”
她的接触,顿时让陆庭浑身紧绷起来,他抽回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呵!”
医生冷笑一声,“我是医生,你猜跟我有没有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她冲到电脑面前,刷刷地又开了张单子,递给陆九。
“你,下去缴费,然后把他俩送到手术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