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对上宗元信的脸,尴尬地笑了笑。
他正弯腰,想要把那张椅子扶起来。
“以为我是容大人?”这位大夫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要过来,不过刚刚突然有事儿,把他暂时叫走了。”
他看到了惊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却也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就算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经过刚才的事儿,都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惊。
宗元信:“容大人说,你的身体有些空虚。往日虽依着他说的情况开了药方,却未必对症,而今有幸能见一面,且让我再看看。”
惊蛰惊讶:“往日他送来的药,都是您开的药方?”
他对医者,总是有些尊敬的。
惊蛰的父亲会些普通的岐黄之术,虽然不怎么厉害,但是对付小病小灾,已经足够了。当年他在旁边上盯着的时候,偷学了一点点儿,虽然不求甚解,可是胜在能用。
入宫之后,也是凭借着这一点手段,才在北房安然生活了下来。
宗元信三言两语,取得了惊蛰的信任。
只不过,说到把脉,惊蛰倒是有些犹豫。
他的身体不比寻常,虽然大夫未必能诊断出来,可要是察觉了异样……
宗元信笑呵呵地说道:“刚好,我也可以与你说一说,容大人身上的毒。”
惊蛰一听,立刻将刚才的犹豫抛开。
他之前问过好几回,可是容九总是不愿意跟他说个分明,只说死不了。
这人活蹦乱跳的,岂不就是死不了吗?
他想知道的是这个吗?他想知道的是容九的身体到底如何?那偶尔的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性情是不是偶尔会受到毒性的影响,有些偏激暴戾?
这些,才是惊蛰关心的事。
可容九从来不说。
惊蛰请宗元信坐下,而后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带着几分潮湿的雾气,轻易就能让人喜欢起来。
宗元信想,这多少能够理解,景元帝为什么轻易会觉得,这样的人脆弱如琉璃。
真是漂亮又稀罕的东西。
宗元信有许久没被人这么纯粹地注视过。
他取出脉枕,给惊蛰诊脉的时候,笑呵呵地说道:“小郎君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哄骗你让我看病呢?”
惊蛰想了想:“看病本身是对我好,倘若大人哄骗我是为了给我看病,那岂非,也是为了我?”
宗元信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得,要是真骗了你,岂不是要良心不安。”
接下来他就不说话,认真给惊蛰诊断,两只手都看完之后,他又看了惊蛰的舌苔,这才沉思着,取出来笔墨。
也不知道医者是不是天生笔迹潦草,在那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渲染开来的时候,惊蛰一眼看过去,竟差点一个都不认识。
还是得眯着眼儿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才都认了出来。
惊蛰看不懂药方,只是依着宗元信开的剂量,大概判断得出他身体的病症,怕是有些严重。
宗元信:“小郎君的身体除了亏空之外,本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有着过多的寒性。若不拔除,将来会苦了些。”
他之前开的药,是依着景元帝给他送去寒药本身,这才开了对症的药方。
只不过这药方虽然管用,可到底不是亲手诊过的脉象,到底没法精确到分量。
等开完药方之后,他将纸张放到边上,等着墨字晾干,这才看向等待已久的惊蛰。
“……该从哪里说起呢,哈,容大人这病,应得追溯到他小时候。”宗元信并没有食言,“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知情,不过我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见到他的。”
那时候他一眼就判断出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非常古怪的毒性,这让他异常兴奋。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各种疑难,只要有什么让他感兴趣,他就巴不得将人打晕了,带回去好好整治。
他这行为率性,从不在乎病人想不想活下去。
就如同他当时想对少年做的事。
惊蛰语气艰涩:“……您居然想着把容九打晕了,拖回去?”
宗元信捋着胡子,朗声大笑。
“我那时候要是能给他打晕了,拖回去,如今他身上这毒也不这么难缠。”他摇了摇头,“寻常中了这毒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
惊蛰的手指微僵住。
容九不喜欢他的生辰,所以惊蛰也从来没有仔细问过他的岁数。
可是二十五……
“那,现在……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去年,他突然把我叫来,说是让我医治。”宗元信一说到这个,就忍不住拍大腿,“我可等了多久?足足十来年,我当然就答应他了。”
他可没想着要吊胃口,更没想过要摆架子。
摆什么架子呀?那可是皇帝。
在他面前摆架子,岂不是会连着难得的治病机会都没了?
宗元信可不是那么要脸的人。
为了能看病,他就不要脸了。
“你说,他也是奇怪。”宗元信摇头晃脑,“他年少的时候,倘若答应了,现在早就没病没灾。可偏偏又多受了十年的苦,生生忍到现在,却又突然变了主意,想活了……哈哈,稀罕。”
……不要自作多情。
惊蛰无意识搅紧自己的手指。
就算容九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再多活几年,那也和他没有关……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帮我拔除毒性的大夫。”
容九说。
——“可他年少时,就偏偏不让我治,我等了十来年……”
宗元信笑。
……骗子。
这个该死的,嘴里永远不知道有没有实话的骗子,每次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他。
每一句都是真话,每一句又不是真话。
惊蛰:“……如果,他不寻求您的帮助,那他会……怎么样……”
宗元信:“那就看他能忍多久了。到底是那毒够狠,还是他的骨头更硬,我也想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响。
哐当——
原本就被虚掩了一半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容九站在门外。
黑暗笼罩在他的身后,自阴影跋而来的庞然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那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刚才还在多嘴饶舌的宗元信。
“聒噪。”
宗元信立刻起身,低头不语。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景元帝显然很不高兴,他将刚才那些事告诉惊蛰。
“滚出去。”
宗元信提着药箱,麻溜滚了。
他甚至不是从大门口离开的,他是翻身从后面打开的窗户跑的。
皇帝陛下就挡在大门口,他要是从门口出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不得景元帝空手,就给他一刀。
谁知道那武器是从哪儿来的?这人活得就像一个暗杀兵器,也不知道这身高强的武艺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容九站在门外,惊蛰就在门内。
刚才背着容九,惊蛰可以拉着大夫问东问西,问着关于他身体所有的事情,可如今真正再看着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却如同隔着一条光与暗的河流,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惊蛰才道:“……你先进来。”
他知道没有他的允许,容九或许不会进来,可他也不会离去,如同永恒在外面守着。
男人平静得就好像刚才那个窟窿是白捅的,走动间看不出半点端倪。
两人在屋内坐下,于是又都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容九慢吞吞的话,“方才宗元信说的话,全都不要听。”
不要听,却不是不要信。
惊蛰抿紧了唇:“他说的是假话?”
“……真话。”
“然后呢?”
容九看向他,眼神平静,微挑的眉锋,就是唯一的询问。
“你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容九:“没有。”
惊蛰撑着额头,这的确很有容九的风范。
也许刚才那些猜测,也不过是他想太多,也许,就是容九突然又想活了呢……对吧,人心易变,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听到容九又叹气。
他总是在叹气,今日如此,今夜如此。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想活罢了。”容九平静地说道,“有人让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轻柔得如同一句残忍的情话。
裹挟着千斤的厚重,足以将人压得粉身碎骨。
姜金明在屋内踱步。
此刻将将天光破晓,外头已经有了些许动静,正是那些宫人正在忙碌着。天气越来越冷,虽还没有落雪,可是已经足够将人冻得手脚冰凉。
这位掌司的脸上,就带着两坨冻出来的红。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
云奎轻手轻脚打开了门,然后从门缝里钻进来。
姜金明看了,没好气地说道:“打小就是这样,你推开些,再进来,又能怎样?”偏偏总是爱从门缝里钻来钻去。
云奎嘿嘿笑:“师傅,你大清早寻我过来,可是有事?”
他在杂买务,要不是收到姜金明的信,可也不会这么早起来。
在杂买务的日子,还是比直殿司要快活些。
“你可知惊蛰近来,惹了什么麻烦?”
云奎脸色微动:“啊,有吗?”
姜金明带了他多少年,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臭小子心里有鬼,一脚就踹了过去:“臭小子,有事快说。”
云奎揉了揉自己屁股,委屈地说道:“您给了我这么大一脚印子,待会出去多惹人烦呢。”
姜金明:“别想着给我扯东扯西,有屁快放。”他的声音带着少许暴躁,颇有种,再不说实话就要打人的潜在意思。
云奎老实了点:“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可能和永宁宫那边起了点摩擦。”
“永宁宫?”
姜金明皱眉。
永宁宫的康妃可是个厉害人物。
别看她在这后宫毫不起眼,可是一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就已经算是本事,更别说她的性子看着柔弱,也曾依附过德妃……德妃那样的性情,是那么好依附上去的吗?
别看德妃现在是有些落魄了,可那样的出身,想要在她手里讨得好,那可不容易。
惊蛰怎么会和永宁宫起了冲突,这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是怎么走到一块的?
云奎知道,自家师傅不是什么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人,可要是遇到的麻烦太大,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舍弃。
惊蛰不是云奎,姜金明到底不可能为他拼尽全力。
云奎既不想让惊蛰处境困难,也不想让姜金明遭遇麻烦,就斟酌着说了些。
不过,姜金明一听到是康满,就冷冷哼了声。
云奎惊讶:“您,似乎很不喜欢他?”
尽管惊蛰并没有仔细说起,与他发生冲突的人是谁,可只要是查过永宁宫的人都会猜得出来,谁才有最大的可能。
他不惊讶师傅会认识康满,毕竟走到他们现在这个位置,宫中能数得出来的大太监,怕都打过照面了。
只态度,却有难得的不满。
“倘若是和这人撞上,那就算以惊蛰的脾气,会得罪他也是正常。”
姜金明背着手摇头:“此人小肚鸡肠又狡诈阴险,有时候不过一句话,就能开罪了他。日后遇到,不可与他走近。”
这种小人令人憎恶,这又像是无孔不入的爬虫,只要得罪了他,除非把他碾死,不然总会无缘无故在某个时刻就被他陷害。
“您方才之所以问我,是因为惊蛰出事了吗?”云奎捏着眉心,有些冰凉地后怕。
“来的是侍卫处,不是慎刑司。”姜金明淡淡说道。
云奎:“侍卫处?”
他微微瞪大了眼,随即惊喜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是慎刑司,那就意味着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而且侍卫处……不是还有容九在吗?
从前,云奎不曾见到过容九,只知道这么个御前侍卫的身份。可昨日一见,那人的气势绝非凡人,怕是真身居高位,又或者性格严酷。
可不论是哪一种,他对惊蛰的维护,是摆在面上。
惊蛰进了侍卫处,总不会比慎刑司更糟糕。
慎刑司那地方,可不能走,就算真的清白无辜,人一进去至少得脱半层皮。
走着进去的,往往是躺着出来的。
姜金明可不像云奎这么乐观。
就在方才,掌印太监派人来同他说,直殿司的二等太监惊蛰被侍卫处的人带走,说是有事需要配合调查,归期不定。
姜金明第一反应就觉得不太对劲。
这宫里的侍卫处,由韦海东统领,掌管着后宫守备。可要谈及什么调查,却一般是慎刑司,怎么会是侍卫处的人来告知?
惊蛰惹了多大的麻烦,居然还会被带走调查?
他这才叫来了云奎。
他知道这小子最近神神秘秘,来过好几次直殿司,这其中怕就是有惊蛰的缘故。
只是问出来的的答案有些不太满意。
如果是康满,那麻烦可大了。
这人阴狠,咬住的猎物就不肯撒口,哪怕姜金明能理解,也清楚大概率不是惊蛰的问题,却也不由得开始思量这其中的牵扯。
云奎这小子,不知轻重。
大概还觉得,朋友情深,只是帮忙也不算什么。可姜金明是万万不愿意他惹上这样的腥臊。
云奎对他的猜想不错。
姜金明是很喜欢惊蛰,可绝不愿意为了惊蛰把云奎给赔进去。
问过云奎,姜金明就赶紧让这混小子滚蛋。
最近只要看到他,就想到那一日,他笑得一脸荡漾的来找他,说是打算和那人办喜酒。
姜金明只要一听,就牙酸。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如今人走了还惦记着,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一起,他又能如何?
反正现在人已经在宫外,就算真出什么事儿也不是大过,姜金明懒得搭理云奎。
姜金明赶走云奎后,到了下午,又得了个新的说法。
经查,惊蛰身上并没有问题,不过因着侍卫处有人受伤,惊蛰恰好在场,被紧急调去伺候,怕是要再几日才能回来。
姜金明沉默地站在掌印太监的面前,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痛。
在宫中太多的好奇是不必要的。
可姜金明实在难以藏住那一瞬的惊讶。
“……可得是怎样的伤势,才需要紧急调人过去照顾?”姜金明扬眉,“掌印,您若是有什么消息,可莫要藏着,也好叫这底下的人知道知道,该如何做事。”
他并不是怀疑掌印太监的话。
只是心惊。
后宫里面一直不太平,随时随地都在死人,有些时候死的是那些身份高贵的人,有些时候死的是不起眼的宫人。
只不过前者死的时候会引起轩然大波,后者死的时候无声无息,根本不叫人在意。
掌印太监轻轻说道:“康满,被抓。他拘捕,伤了人,而今,就被压在慎刑司。”
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姜金明,这惊蛰,可是个好宝贝,你可得好好待他。”
惊蛰醒来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他是被阳光给叫醒的。
日头正好,灿烂的阳光摧枯拉朽地冲进这间屋子,将所有阴霾都驱散。在冬日里,很难有这样好的太阳,光是看着那灿烂的金色,就仿佛有种自己都会被烫伤的错觉。
惊蛰的呼吸很轻。
就仿佛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无意间闯入的梦。
这梦瑰丽又绚烂,如同一个虚幻的泡影。
这间屋子,熟悉到心口都在紧缩地发疼。他很慢很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视线贪婪地扫向房间的各个角落。
床沿磕破的痕迹还停留在旧处,当年那个拿着小刀胡乱挥舞,最后被娘亲训斥得哇哇大哭的影子好像就在眼前。
床尾的地上,一直放着一张小凳子,一看就是为了方便孩子上下床。
再远一点,在那张桌子上放着半张铜镜。
之所以只有半张,是因为另外半张被摔碎了,摔得那叫一个粉身碎骨。
娘亲觉得镜子被摔碎不是好兆头,想要收走再换一个,可那孩子却只会撒娇,最后弄得长辈哭笑不得,只能任由着那张铜镜,仍然停留在桌边。
那半开的窗,正对着庭院中的桃树。
这屋子靠近前院,与书房相接,只要从门口走出来就能看到那移植的桃树。
春日的桃树非常绚烂,会将整个屋子都开满了花,春风吹来,将那些粉嫩的花瓣扫落地上,屋檐,地板,它们随处都可以去,无忧无虑,自在得很,也就将整个家都变做了粉色的海洋。
……太熟悉。
这一切都熟悉到叫人落泪。
是一场无比珍贵的梦。
惊蛰看到眼睛发酸,才忍不住轻轻眨了一眨,一颗热泪就猛地坠落下来,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特意让他的手指蜷缩了片刻,忽而新生了一种恍惚不踏实的虚幻感。
他慢慢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湿哒哒的,是泪。
惊蛰愣愣地,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
很痛,皮肤立刻红肿了起来。
……不是梦?
居然不是梦。
古怪的狂喜和莫名的惶恐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的手指不自觉颤抖了,又猛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去,挖出月牙似的痕迹。
哈哈……不是梦……竟然不是梦。
眼前的东西迅速被雾气遮上一层朦胧的水光,又被惊蛰拼命地抹去。
他又哭又笑,看起来狼狈,可爱极了。
容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屋门外。
阳光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身上撒下光影,他就如同分开光河走来,那种朦胧的光影交错,一时间让惊蛰屏住了呼吸。
一种古怪的沉重,缓慢地渗透进了惊蛰的心里,在酸涩之余,却又有些甜美。
他听到容九说:“怎么刚醒来,又哭了?”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苦恼,走到床边来,又慢慢抬起手擦去了惊蛰眼角的泪痕。
“这回,可不算我胡说。”
这是真切的泪水。
指尖湿润的痕迹就是证据。
那冷冷淡淡的声音,让惊蛰忽然泪崩。
他再没有忍住那种情绪,抓着容九的手捂在脸上,低着头一下一下抽噎着。
滚烫的泪意打湿了容九的手指,让他的身体一时间都僵住。
泪水通常会被理解成弱者的渴求。
倘若能够将世间的一切都握在手中,那又有什么值得啜泣?
只要足够强大就无可匹敌。
从前,那些人就是用这样赤裸裸的事实教导他的,而他也在这样的血腥里,踩着他们的骨头,一步步走上了那个位置。
唯有软弱者,才会无用哭泣。
可现在,容九却不这样认为。
眼泪,有些时候可当真是强大又锐利的武器。
生生扎进心口,叫人痛不欲生。
这种经历太过陌生古怪,竟叫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仔细品尝着那种味道。
好像是心口在痛。
可心分明没有受伤,又怎么会痛呢?
容九慢慢坐在床边,思索着,最后,他将惊蛰抱在了怀里。
最开始,他抱人的动作总是有些粗暴。
像是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个动作。
但是一次又一次紧紧相拥之后,他知道了胳膊需得放松,手指可以轻柔地带在身上。
比如在这个时候,虽然他不知道轻拍后背能有什么用,可它的确有用。
比如让那哭声变得更大。
容九面无表情。
手指都僵住。
于是,那些滚烫的泪意,就顺着衣裳渗透到了血肉里,最终仿佛钻进了他的四肢骨骼,连一切都在发痛。
惊蛰哭得好狼狈,好难受,感觉将身体内的水都倒了出来,最后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像是个孩子一样被容九抱住。
容九叹息着:“怎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多水,竟是水做的不成?”
“不想养一条小泪狗,哭得可真是叫人难受。”
惊蛰张开嘴想反驳,却发出一声哭嗝。
容九用手帕给他擦脸,湿凉凉地覆在他脸上,冷淡地说道:“再哭就给你带回去。”
有些时候,他还挺喜欢惊蛰哭的。
只要他哭是为了他。
就算惊蛰不哭,他也会折腾得他哭起来。
可前提是为了容九,现在这般哭得乱七八糟,还几乎要脱水,容九不仅心口难受,脾气也是有点暴躁,擦脸的动作就有点粗鲁。
倒是有些后悔。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不如不带他出来。
“呜……我……止不住……”
惊蛰被容九揉得七倒八歪。
最终容九也没办法,给惊蛰擦完脸后,就抱着他出门去了。
那种熟悉到令人发狂的紧缩感,铺天盖地而来,彻底笼罩着惊蛰。
任何一处,都仿佛随时能把他拖回旧时旧影,一时之间,他被那些澎湃的情感冲击着,反倒是平静了些。
他们走到池塘边。
惊蛰能看到那些围在池塘边的古怪石头,还是摆在从前的位置。是当初父亲亲自去郊外,一块又一块捡回来,然后摆在池塘边绕了一圈,原本是为了不让他们下水。
可是惊蛰小时候,是个坏小孩。
他时常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地下水,就连时常跟在身边的书童都叫不住他。
最终父亲也没有办法,就把几块石头给搬开,重新给他修筑了能够下水的台阶。
就在他们脚边。
惊蛰挣扎了下,容九就给他放下来。
惊蛰蹲下来,看着那有些粗糙的台阶,不自觉笑了笑,轻声说道:“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下水玩,父母不肯,我就偷偷跳进去。后来父亲实在是没办法了,就亲自动手给我修了这个台阶。”
只不过,修好后,也没用上几次,冬天就来了。
冬日寒冷,就算父母再怎么宽容,也绝对不允许他冬日的时候下水,而且每到冬天池塘上就会覆盖一层薄薄的碎冰,这时候,惊蛰最喜欢的,就是拿小石子去砸那些碎冰。
啪嗒一声,砸出来个窟窿,然后就把绳子放下去,学着父亲钓鱼。
只不过他没有岑玄因那样的耐心,也没有学过要怎么钓鱼,放下去的绳子,竟然连个钩子鱼饵都没有。
父亲回来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抱着他哈哈大笑。
“原来咱们惊蛰也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呀。”
惊蛰将这件事学给容九听,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没想到,都过去那么久,我竟然还记得。”
那只不过是从前生活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今看着这熟悉的画面,那些小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心中浮现,竟是如此清楚。
容九淡淡说道:“过去觉得是寻常小事,如今记得清楚明白,自是因为,每一件,你都用心记得了。”
惊蛰抿着嘴,原本是情绪有些低落,听到容九这么说,却是先笑了出来。
他趴在自己膝盖上,仰头看着容九。
“原来你也会这么安慰人。”
“是实话。”容九平静地说着,“如果记忆不够深刻,自然不会记得。记得深了,你甚至会,连那天是什么味道,什么衣服,用的什么碗筷都无比清楚。”
惊蛰微顿,不自觉抿了抿嘴。
容九刚才这话,听着虽然冷淡,可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他一种压抑扭曲的感觉。
……是因为,容九想起来的,是他从前的记忆吗?
一个人生来如何,除了天生的脾气,多少也与家里环境有关。
惊蛰知道,容九和他父母的关系尤其不好,兄弟姐妹更是没什么往来。
想比童年的经历,就更不可能称得上好字。
他在血缘亲族上没有太多的缘分。
惊蛰有些难过,还有些愧疚。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再回到故居,所以一时情绪失控,宣泄得很是彻底。可他怀念家人,不代表其他人会在乎,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在容九的伤口上撒盐?
容九将惊蛰从地上薅起来,拍了拍他的小狗头:“多疑多思,是你的坏毛病。”
惊蛰被他拍得一个踉跄。
容九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哭得头晕乏力,真的摔倒到池塘里。
“我从前的事,与你有何干系?”他冷冷地说道,“该记恨的是那些人。”
“那些?”
惊蛰下意识重复,这可比他之前预料到的要多。
那就不是一个两个。
容九闭口不言,揣着惊蛰又走了。
……好气。
这个混蛋,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总是什么都不肯说。昨天晚上,那个大夫好不容易说了一点,还没问清楚那毒性的反应,人又给吓跑了!
惊蛰忽然惊觉:“你放我下来,你的伤口!”
容九:“小伤。”
惊蛰直接一口咬住容九的肩膀,唔唔着:“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容九才给人放下来,看着惊蛰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是哭得头晕?”
惊蛰干巴巴地说道:“头晕也摔不死人,但流血会。”
容九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不赞同。
到底是允了。
惊蛰清醒后,看着容九身上那一片湿哒哒的痕迹,已然非常尴尬,再加上他非常想知道男人身上的伤势情况,不由得硬着头皮问:“这里,可有换洗的衣裳?”
他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也不是太监服。而是一件普通的长袍,摸起来很舒服,也很暖和。
那种虚幻软绵的感觉,才终于踏实下来。
“我这是,在家?你是怎么给我弄出来的?”
“有。”容九先是回答了惊蛰第一个问题,而后才说,“有人受伤,需要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