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会心慈手软。
连寿康宫的面子都不给,就更别说他这条贱命。
康满艰涩地说道:“奴婢,奴婢要是找到这位小兄弟……可能会先,问出他那一日的目的,再,再打一顿,送回去……”
“送回去?”
容九的声音诡异地上扬。
康满:“……人不能死在手边,只能先送回去,让他先开不了口,然后,再寻办法杀了他。上吊,溺毙,摔死……意外总是有许多的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是硬逼着自己,才说完了全部。
他不想说,可景元帝在,他不得不说。
康满的确想要惊蛰死。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只要找出来,他一定会弄死这个人。
康满这么多年来,已经许久没吃过皮肉苦。
却偏偏栽在一个臭小子手里,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想要折磨的,远比现在还多。
可康满哪里敢说出来?
陛下分明是要把他当做磨刀石。
康满为了自己活命,只是竭力掩饰自己的想法……在不忤逆皇帝命令的前提下。
听完康满的话,惊蛰竟不意外。
这人本来就是个渣滓,会做出这样的事,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杀我,不代表我得杀他。”惊蛰抿紧了唇,“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得咬回去吗?”
“错了,惊蛰。”容九扬眉,“被狗咬了,就该杀了狗。他想杀你,你不只是要杀了他,还得让他死得非常痛苦。你要学会的,不是寻常的反击,而是该将一切的伤害,成百倍地报复回去。”
惊蛰听得出来,容九非常冷静。
他的声音平淡清冷,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甚至没有下午那么激动,他好像只是在简单地描述一个事实。
……可这是不对的。
惊蛰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也会这么坚持,可至少现在,他不可能无缘故杀了康满,就仅仅是因为容九想。
不对,他这还是说少了的,容九想要他学会的,还有这残忍的暴行。
“你为什么……从下午到今夜,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惊蛰闭眼吐了口气,这才重新睁开,“杀了康满,然后呢?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藏着掖着可有什么用,倒不如一并说个痛快。
“你顾虑的太多,这让你变得软弱,总是轻易就受伤。”男人的声音平静,黑眸却死死地盯着惊蛰,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杀者,“你该学会铁石心肠……所有的阻碍,都须格杀勿论。”
……什么阻碍?他身边那些人?还是将来遇到的,所有可能害他出事的人?只要察觉到危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些人全部都杀了?
那他会变成什么样?一个无情无义,残酷冷血的怪物?
惊蛰紧绷着脸,“我不会这么做。”
“你觉得这太冷血,太残酷?”容九随手抽出桌上摆着的刀,雪白的刀刃亮出,对准了地上的肉粽,“可这还不够呢,只杀了一个康满,算得了什么?”
惊蛰忍无可忍,暴躁地说道:“你想我变成什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毫无怜悯之心……一个无心的疯子吗?”
“不好吗?”容九的唇很红,宛如那张薄唇吐露出来的不是毒液,是美妙的音律。
美丽的眉头染着怪诞的欢愉,仿佛只是一想,都是如此愉悦,那近乎轻柔的喟叹,“你,与我同往。”
惊蛰微顿,这才发现他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是双重含义,仿佛在阴阳怪气容九。
他捏了捏眉心,疲倦地叹了口气。
惊蛰很生气,非常地生气。
在生气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错,会让容九怀有这么变态疯狂的想法。
可再怎么生气,惊蛰都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去刺伤容九。
“我刚才,没有说你的意思。”
“然我的确是这般人。”容九慢慢地弯起嘴角,那是一个冰凉的笑意,“是你,将我想得太好。”
容九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惊蛰对他的所有猜测,再狠,也敌不过他真实的存在,只会比惊蛰想象的更为可怕。
惊蛰摇头:“我不想与你再吵,可只要我还清醒着,我就不会这么做。”
他看向容九,认真地说下去。
“容九,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磨合,互相忍让。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得如此。你很好,我不想改变你;可我也很好,你不能用这样的手段强行改变我。”
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也不在乎外面的人到底会听去多少,他只是想让容九明白,他不能仅仅出于容九喜欢,就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布帛撕裂的声音,一种可怕的猜想滑过惊蛰的心,他猛地转身,就看到容九手里的刀轻巧地挑开了康满的衣服。
“容九!”
惊蛰以为容九暴怒下,要宰了康满,下意识就扑了过去。
就算人要死,最起码也别死在这里啊啊啊!
他刚拦在容九身前,手指又被塞入熟悉的触感,那冰凉坚硬的东西,让惊蛰愤怒地看向容九:“……你到底藏了多少这玩意!”
这赫然,又是一把匕首。
这是在批发卖东西吗?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容九那么会藏呢?转眼间,又翻出了一把匕首?
容九的手指轻巧地抽走了匕首的刀鞘,随手丢在一旁,伴随着佩刀也一并砸落的清脆声响,男人冰凉的大手抓住了惊蛰的手腕。
惊蛰觉得不对:“你要做什么?”他想将手抽回来。
然容九牢牢抓着惊蛰的手指,这一回,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他留下。
“你说得倒也对,区区一个康满,怎么能做你第一块磨刀石?他不配。”容九的声音有些薄凉,可细听之下,那语气却又带着压抑的狂热。手指如同磐石,根本挣脱不开,抓着惊蛰的手腕朝自己抵了抵。
惊蛰猛然瞪大了眼:“容九,你疯了!”
容九笑了起来。
最近,他时常笑。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可惊蛰宁愿他不要笑。
男人嘴角微微弯起,浓郁的恶意与疯狂从黑眸里流淌,连那声音都像极了诱惑的毒液,“惊蛰,你抬头。”连另一只手都在努力拔河,弄得浑身大汗的惊蛰没好气地抬起头,凶狠地瞪了眼容九。
那眼睛,亮得很。
男人很喜欢。
惊蛰很少冲着容九发脾气,仅有的几次,还都是被这男人逼的。
“你……”
惊蛰堪堪说出第一个字,手里的那把匕首,就被容九抓着,用力捅向了自己。
惊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住,连呼吸都在颤抖,“……容九,你这个该死的疯子……”他的声音越发尖锐,“你到底……”
原来鲜血从人体淌出来的第一瞬,是温热的。
黏糊糊的感觉,又比寻常还要叫人反胃。
浓郁的血气,与怪异的触感,让惊蛰终于有些崩溃,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液的手,再看男人纹丝不动的身体,狠狠闭眼再睁开,却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语气,“……还不松开,你是真的要我杀了你不成!”
容九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透明,他好似受伤的人不是自己,那双黑沉的眼眸在惊蛰的身上扫过,最终不知看到了什么满意的东西,复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里有着古怪的餍足和满意。
他缓缓松开了惊蛰的手。
惊蛰下意识就将匕首给抽了出来,噗呲一声,让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容九闷哼了声,伤口流血更快了。
“杀人时,如果刀剑留在身体里,反倒能起到阻止流血的作用。抽出来,会让它们流得更快。”容九耐心地说道,就好像在教导着惊蛰,“你这时候应该做的,是再刺一刀。”
惊蛰暴躁地说道:“我最该做的,是朝着你的脸上划一道!”最好是将他那张漂亮的脸划烂,别再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疼。
他很少气到这样,连脑袋都在发胀。
“石黎,石黎——”
惊蛰声音尖锐,哪怕是个死人,都该听到他的声音。
“你最好去请个太医过来。”
原本想装死的石黎一听到这话,犹豫了片刻,低头大声说道:“卑职现在就去。”
至于该叫谁,石黎决定,还是把宗御医从睡梦里铲出来吧。
相信宗御医就算有火气,也会憋着朝陛下发泄的。
石黎脚步匆匆离去。
惊蛰手里还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连带着他染血的手指,都让他尤其反胃,更别说,那些血还是容九的。
容九那该死的混蛋,甚至还有脸说话:“伤口扎得不够深,惊蛰,刚才你要是没挣扎,就不会……”
“你闭嘴!”
惊蛰朝着容九吼了一声,男人扬眉看了他片刻,还真的闭上了那张优美的嘴唇。
惊蛰推着容九坐下,那动作粗鲁得很,手里的匕首被他随便地丢在了桌上。
他蹲在容九的身上打量着那伤口,随着他们刚才的动作,那腰腹处的伤痕,又流出更多的血。
惊蛰从怀里翻出手帕团成团,用力地堵在那血眼。
不管惊蛰怎么动作,男人的身体都没任何反应,就仿佛这伤口,这血,就不是容九自己的,那淡然的态度,只让惊蛰的火气更甚。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医怎么还不来,他忍不了了。
“我就没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捅了你一下,你反倒还乐呵着,你高兴什么呢?高兴你浪费了一地的血吗?”惊蛰语速飞快地骂着,“容九,你就是个疯子!你大半夜发疯就算了,你都把康满拉这来了,你就不能冲着他疯吗?干嘛还要拉着我发癫!”
容九的黑眸微动,敛眉看着惊蛰,不发一言地听着。
“我有朋友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们?我再喜欢那些人,我又不想和他们亲嘴,也不想和他们睡觉。我就想和你亲嘴,和你睡觉,你干嘛老是讨厌他们?”惊蛰气到发疯,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我是什么浪荡的人,见一个扑一个吗?”
外头匆匆赶来的宗元信一个踉跄,这院门还没踩进去,狐疑地看向石黎。
他没听错吧?
谁要和谁亲嘴睡觉来着?
石黎面无表情。
他既然姓石,想必他是一颗石头,既没有感情,也不会说话。
所以什么都不要问他。
屋内,惊蛰还在骂。
“……别说杀了康满,就算杀了你,我都不可能变成你要的那种人,容九,你这该死的混蛋,你觉得两个冷冰冰的冰块凑一起,很有趣吗?都得被冻死吧!”惊蛰骂骂咧咧,“你为什么不说话!”
两根手指敲了敲惊蛰的肩膀,他暴躁地抬头。
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惊蛰气昏了头,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容九是在说他“闭着嘴”,不能说话。
他被气笑了。
“你别的不肯听,这话倒是听得紧,你怎么就不能把这机灵发挥在刚才?”
这时候倒是听话闭嘴了?
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惊蛰,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所以任何时候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人,用出怎样的手段,那都算不得紧。
惊蛰狐疑地瞪着他。
“这还用你说?”
这话和刚才又有什么关系?
“你秉承着以善待人,真诚换真诚,这并非错,可行不通。”容九摇着头,“在往上爬的时候,对大多数人,都行不通。”
不够心狠的人,就是踏脚石。
惊蛰想说什么,过一会,又停住。
“你的父母要是还在,真该将他们脑袋里的水都清一清,怎么将你教成这种……”容九薄凉的嘴唇微启,刻薄的话还没说完,惊蛰就将布团重重压了一下。
容九吃痛,虽没什么反应,却缓缓低头看了眼惊蛰。
惊蛰凶狠地瞪了回去。
容九沉默了一会,缓缓移开了眼。
“他们不该将你教得太好。”
太过良善,太过有原则,太过有底线。
就容易做出蠢事。
容易被人利用。
惊蛰不至于气昏了头,都没听出来男人的意思,容九某种程度上,那歪理还真说得通。
……这是一种怎样扭曲的关切?
他想让惊蛰变得铁石心肠,不再轻易为外物所动容,趋利避害,远离危险的东西……这听着是不错,可这,自也有存在的问题。
“容九,你可曾想过,我要真变成那种人,我怎可能继续与你一起?趋利避害……呵,你岂不是,最大的麻烦?”
惊蛰这么些年,遇到的最难缠的麻烦,除了容九,还能是谁?
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跟他混在一起会是多大的麻烦。他就像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刀,锋利无比,只要上手就能刺伤彼此。
“那我合该听你的话,早早远离你,免得你发疯乱来的时候将我连累……”
他的话还没说完,容九的眼神变得非常可怕,他的臂膀用力,就将惊蛰从地上拖了起来,用力撞在了怀里。
“伤口,伤口!”
惊蛰脸色都变了,急声说道。
他都能够感觉到那湿润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腥味越发浓郁,让他有些头昏。
可男人却根本不在意那道伤口。
“就算我死,死之前,我一定会带走你。”容九死死地皱眉,抓着惊蛰的胳膊,几乎能够捏碎他的骨头,“你休想有任何的妄念。”
那惊悚的视线盯着惊蛰……
就像是将要溺水的人抱着浮木,那是一种令人发狂的偏执。
惊蛰气得重重推了几下容九的肩膀,恨不得将这混蛋活活给咬死。
“咳咳,咳咳——”
从门口传来几声清脆的咳嗽,似是提醒。
惊蛰猛地反应过来,就要从容九的怀里跳下,可这男人一点都不看场合,不管不顾地抱着惊蛰的腰。
“你干什么呀!”
惊蛰恼怒地瞪着容九。
太医都来了,还不赶紧把伤口看一看,真的想流血而死吗?
容九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羞耻,苍白的脸庞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阴冷地扫向门口,只那一瞬,所有的异动全部消失,而后,他冰凉地低下头,用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惊蛰,你忘了吗?该做的事,还没做完呢。”
惊蛰有那么一瞬,差点没反应过来容九这是什么意思,当他意识到男人在说何意,他眼睛猛地瞪大。
这个人居然还在想着那种事。
在强制抓着他的手把自己捅了个窟窿还不够,这恶鬼满心满眼还是想让他杀了康满。
“你不如杀了我。”惊蛰厉声说道,“你一刀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得了。”
这样,既不要他来面对容九的发疯,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染鲜血。
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却拼命地瞪着容九。恨不得给这人,瞪下几块肉来。
良久,容九叹了声。
“好端端的,哭什么?”
惊蛰眨了眨眼,凶巴巴地说道:“我没哭!”
他有着无端的沮丧,为容九今日的疯狂,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执拗。
他要是拗起来,八头牛也拉不过来。强按着他的脊椎骨,怕只能生生拗断,也难以让他点头。
这具单薄脆弱的身体里,究竟为何藏着这般执着的骨气?
容九看着惊蛰湿漉漉的眼,连眼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水珠,这让他一点都凶不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暴躁与委屈。
他的确没在哭。
那是情绪激动之下,微红的眼角。
却仍然带着湿润的潮气。
越是这般,就越是可怜,越是可爱。
容九低头舔走那点泪意。
咸的,也是热的。
湿漉漉,就跟被雨打湿了小狗头,沮丧又懊气。
他的手能轻易扭断任何一个人的骨头,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脑袋?
是不舍?亦或是清楚,再进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九又叹了口气。
惊蛰气死了,这人怎么回事?
自己胡乱发疯,然后现在又自顾自叹气,到底是谁比较生气?
“莫气了。”容九缓声,“不做了。”
男人这话,让惊蛰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情绪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极端奔赴另一个极端,一下子又轻巧压下那血腥的残酷,变得又平静从容了起来。
“……骗我?”
“真要骗你,你现在手里的血,不止这么多。”容九眉间的皱痕,几乎能夹死飞虫,冰凉的脸庞上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忍克制,“别说这种可笑的话。”
他的声音很冷,说出来的话仿佛是要咬碎谁的骨头,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压抑。
仿佛那说出来的话,违背了他某种黑暗的本能,他非得用尽全力,才能踩碎悖逆的本性。
惊蛰浑身乏力,他很久没这么肆意发过脾气。大惊大怒之下,他有着某种虚脱的疲倦。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容九腰腹上的红色。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鲜红会这么触目惊心,让人心口发闷。
“……你的伤,先让人进来处理。”
刚才惊蛰几次想起容九的伤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容九的节奏带走,根本没来得及。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抓住这个机会,生怕男人在突然情绪暴起。
惊蛰一转头,就看到门口杵着两人。
一个是石黎,另一个提着个医药箱,一看就是个大夫。
原本只有石黎,就已经足够惊蛰无地自容,再加上一个陌生的大夫,那种一种无名的羞耻感爬满了惊蛰的心,让他立刻挣扎着,从容九的怀里跳了下来。
惊蛰连说话都有点结巴:“劳烦这位……太医,还请……给他看看伤口。”
那低垂着头的人,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没看向容九,却是牢牢盯着惊蛰不放。那上下打量的模样,就仿佛他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宗元信,你那对招子不要了?”
容九冷冰冰地说道。
宗元信嘿嘿一笑,提着东西跨进来:“岂敢岂敢,容……大人,我这就来给你治病疗伤。”
不知为何,惊蛰总有种他在忍笑的错觉。
容九的声音再度响起:“石黎,带惊蛰去隔壁换衣服,别让他冻着。”
刚才的那件衣服已经染了血,虽然没有太多,可仍然湿哒哒的,黏得有点难受。
石黎欠身:“小郎君,还请随我来。”
惊蛰下意识看向容九,宗元信在他身前忙活着,将男人的身体掩藏了大半,可他看过去时,男人冷淡的眼神也望着他。
“快些去,快些回。”
容九颔首,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眼神泄露了他少许的情绪,以至于那平和的外表如同虚伪的假象,其内里阴郁扭曲的怪诞仍然盘踞在那具身躯之下。
他一直在盯着惊蛰。
如同黑暗里的猎食者,如影随形,那种可怕的专注,几乎在燃烧。
惊蛰屏住呼吸,片刻后转头,跟着石黎走了。
直到这屋重新寂静下来,只听得到宗元信在料理伤口的声音。
得亏这屋里燃着炭盆,这才让宗元信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
皇帝身上这伤势,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伤。
看着流血多,可切口整齐,根本连缝起来都不用,清理完涂上药,再包扎起来,至于那么要死要活吗?
宗元信没忍住:“你这是给人逼到不行,才捅了你一刀?”
能耐人啊,捅了景元帝一刀,还跟没事一样活蹦乱跳。
陛下居然没拧了他的脑袋。
“要是他捅的,寡人倒要乐坏了。”赫连容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在惊蛰离去时,哪怕这屋内燃着炭盆,却总叫人觉得冷。那种凉飕飕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哆嗦了下,宗元信的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然后飞快远离景元帝。
皇帝这会心情可老不好。
宗元信料理完病人,这才有心情看向地上的肉粽。
康满被捆得太死,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开绳索,就更别说逃跑。
在嘴巴能活动的时候,康满也曾想过,要不要揭穿景元帝的身份,可一想到陛下的残忍,康满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有时候,干脆利落地死了,反倒是幸福。
活着被折磨,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躺在地上听着那两人的对话,康满却始终觉得荒谬,总有一种自己说不定还在做梦的虚幻感。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今夜开始的时候就一直蔓延到了现在,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景元帝有过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吗?
那种压抑到极致,几乎疯狂的语气,康满从来都没有听过,皇帝陛下发疯的时候也只会冷冷的发疯,面无表情地将人一刀一刀宰杀。
什么时候开始,这冷冰冰的石像,居然也有了鲜活的情绪?
要是让后宫其他人看到,岂不是得嫉妒到发狂?
后宫里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国色天香,全都是为了皇帝陛下而来。可是这位皇帝陛下却冷情冷性,丝毫没有欲望,他看待后宫这些女人,如同在看着死物。
这么些年后宫之所以还算平静,那纯粹都是因为皇帝从来就没有感情可言。
景元帝没有喜欢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所谓针对的对象,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被冷落,一样被撇开,她们在这后宫斗得死去活来,如同一个无情绞杀的斗兽场,为的也不过是往上爬的权势。
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总得得到权力。
就如同德妃手中握有的权势,是那么的叫人眼馋。
可那是她们不想要吗?
是因为景元帝,根本就没有心!
可,现在,在康满看来,景元帝何止是有心,他那颗心还活蹦乱跳,可怕得很。
谁能够相信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会隐藏自己的身份,看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谁能有惊蛰那么放肆,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听听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谁敢在皇帝面前妄要自由,妄要尊严。
只要一想到刚才听到的话,康满的脸色就忍不住扭曲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快要形成实质的压迫感。
他实在听到了太多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康满清楚地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死了。
他必须得死。
如果他不死,那他将遭受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对待。
这个时候他又不那么想活着了。
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曾经对其他人施加的刑罚,再一一落到自己身上时的痛苦。
“陛下,这个人您打算怎么处理?”
宗元信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康满,这块头可真是结实。
虽然大半夜被人从床上铲起来治病,可看在对象是皇帝的份上,他就不多说什么了。更别说,他刚才还看到了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戏台虽然有点简陋,可是场上的角儿可是景元帝。
光是看上一眼,就已经值得今夜跑一趟。
景元帝慢吞吞说道:“寡人记得……之前,说你的手中还缺几个药人。”
宗元信做事亦正亦邪,就算治病看人,也得依着他那古怪的脾气。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好人。
可小部分时候,尤其是对药人的时候,他怕是他们心中最可怕的怪物。
他的药人,全都景元帝给他的。
皆是一些从牢狱里提出来的死囚犯,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就先给了他,让他尝试炼药。等到人死去活来,奄奄一息了,也差不多是要行刑的时候。
就当做废物利用了。
宗元信挑眉,笑呵呵地说道:“陛下,这人难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证吗?就这么给了我……小心,日后还给您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了。”
“割了,挖了,烧了,埋了,都由你。”景元帝的脸色冰冷,根本没理会宗元信的调侃,“只一件事,需得记得。”
宗元信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越是痛苦越好,最好叫他后悔,这辈子就不该打娘胎里爬出来。”
康满沙哑地说道:“陛下,陛下……饶了奴婢一命,奴婢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景元帝起身,厌烦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唯一一个没有让他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就是他不能确保自己下手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把这个人给弄死了。
他要他活着。
活着,好好享受痛苦的滋味。
康满动的那些愚蠢的念头,已经足够他死上千遍万遍。
可真要死了,那就便宜他了。
偏屋,惊蛰换好衣服后,又请石黎出去,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侍卫什么都没问,转身就出去了。
这让惊蛰很感激。
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惊蛰精疲力尽。
他趴在桌上,沉默地看着窗口。
皇宫没有高大的古树,没有上虞苑肆意生长的绿意,过于庞大的树木会带来巡查的麻烦,只有低矮的灌木丛,与那些被修剪得精致小巧的花草。
从窗口看出去,窗外没有月色,挂在枝头的是几颗残碎的星星。
惊蛰沉默地出神,他手上的血已经被洗干净了,可总还觉得,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就在皮肤上,那让他分外不快。
他的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非常细微,却无比清楚地撞入他的耳朵。
惊蛰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叩叩——”
门被轻轻敲响。
惊蛰猛地起身,那动作太大,将他坐着的椅子整个掀倒。
屋外的人听到这个动静,生怕里面出了什么事儿,直接推开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