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生纳闷:“至于这么戒备吗?”
如果在直殿司内学习,他们弄完了就各回各屋,可现在,他们干完活,还要巴巴地出去,学完又回来,这一来一回,多少也是累的。
世恩深沉地说道:“那自然是要的。”
他抬手点了点惊蛰。
“他刚来直殿司才几个月,现在已经是掌司身边的红人,换做是你,在你和惊蛰不熟悉的时候,难道不会眼红他?”
谷生沉思。
有一说一,他知道自己的心眼不算大。
如果他和惊蛰不是朋友,那他在背地里,肯定会嫉妒不满。
而后,世恩又点了点云奎。
“他呢,虽是直殿司的人,可已经离开了直殿监,去了杂买务,那么他已经不是这的人,还整日进进出出,也不是谁都看得顺眼的。”
慧平听得津津有味,不同于谷生的沉默,他追着问:“还有第三点呢?”
“第三嘛……”世恩得意洋洋地举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一页纸,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是,这样学习的机会,他们想要,却得不到。”
焉能不嫉妒?
谷生听完这三点,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被世恩点破后他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些天,他们跟在惊蛰的身边学习,逐渐也意识到,读书写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洒扫是苦力,可学习费的是心力。
之前干完活,他们回去还能有心思聊天,可现在,哪怕是最爱交际的世恩,回去后也很快睡着了。
这都是累出来的。
他们这些做“学生”的累,难道惊蛰做“老师”的就不累?
惊蛰的空闲时间,已经被他们占据得满满当当。
如果还有外人要来,惊蛰也分不出更多的时间教,更何况,云奎和世恩他们也不会同意。
对于惊蛰,他们也是有自己小小的私心。
惊蛰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更知道惊蛰很好。
可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希望,惊蛰的朋友越来越多。
除了朋友之间会有的小小独占欲之外,更因为他们清楚惊蛰的为人。
能否成为朋友,本就是合眼缘,或者顺其自然的事。可成为惊蛰的朋友,却像是成为了他的一种责任。
惊蛰总是很爱惜拥有的。
不管是东西,是人,还是关系。
这便容易成为负累。
趁着惊蛰在教慧平写字的时候,谷生凑到世恩的身旁,两人对了一眼,小声嘀咕起来。
这些天,可不是没人背后说惊蛰的坏话,不过全被他们给摆平了。
待惊蛰回头检查他们的功课,他们一个两个看着又十分之正经:不约而同地,对着今日要练习的十个大字痛苦起来。
云奎是这几个人里学得最快的。
他本来就有基础,只是姜金明的教导过于拔苗助长,只适合天才,不适合正常人。在惊蛰调整了教学的方式后,云奎很快就适应了。
谷生,世恩,和慧平这三人的进度慢一些,却也如饥似渴,有时候睡前,惊蛰都能听到慧平在背书。
不过如此这般,惊蛰的空闲就很少,每次逢五的日子,和容九见面的时间,也跟着见缝插针起来。
……容九显而易见不高兴了。
惊蛰把自己挂在了容九的身上,尽管容九看着冷漠,可实际上,他从来不抗拒惊蛰的主动靠近,“我只是在帮他们认字,等他们都认得差不多了,就好了。”
容九:“差不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搂住惊蛰的腰。
“那么,在你看来,何时才是‘差不多’?”
惊蛰沉吟,试探着说道:“最起码看文书的时候,不会看不懂?”
嘶,腰上抓着的力气更大。
看来容九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惊蛰:“他们要是学会了读书写字,或许能够被上头看重,也更有可能出头。”
容九揉捏着惊蛰的耳垂,慢吞吞地说道:“你对他们,倒是好过了头。”
惊蛰小小声说:“他们时常在背后帮我堵着那些人的口舌,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容九低头,看着惊蛰亮晶晶的眼。
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他伸手,去碰惊蛰的眼角。
于是那睫毛忽闪忽闪得更加厉害,好似有些湿漉漉。
容九很想触碰那颗黑色的葡萄籽。
想知道它碰起来,是否也是瞧着那么水,轻易地,就能掐出汁水来。
惊蛰歪着头,于是那两颗黑葡萄籽里,倒映出来的人影,也悄悄地换了个姿势。
容九在看他。
他也在看着容九。
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容九的眉梢。
“容九,近来不太高兴吗?”
是除了见面的时间变少之外,的事。
容九敛眉,冷淡地看着惊蛰,慢条斯理地说道:“哪里看出来的?”
惊蛰冥思苦想,要没问还好,这一问,他是怎么看出来容九的情绪有点暴躁的……
不知道。
这就像是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事。
硬要说,就是一种感觉。
感觉来了,他就知道了。
惊蛰丝毫不知道他在说的,是一件非常恐怖之事。探测君心,还是窥伺行踪,不管哪一个,那都是死罪。
容九慢悠悠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嗯,的确是不高兴。”
惊蛰就抬头看他。
“前些日子睡着后,底下的掌柜吵醒我,说是捉来的猎物被人杀了抛尸。肥硕的猎物,吃都来不及,怎么会被抛尸?”男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冷漠,却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这很矛盾,也很奇特,“惊蛰,你说这掌柜的这般蠢,留着有什么用呢?”
……抛尸?
惊蛰眨了眨眼,将那种奇怪的感觉压下去:“底下出了事,管事会及时找来,应当还是尽心的。总比那些出了事不往上报,还吃里扒外的人要好上许多。”
容九:“惊蛰是觉得,我该留他一命?”
惊蛰:“容九已经留他一命了吧?”
他笑了笑。
“要是你杀了他,可不会这么说。”
容九很有自己的主意。
无需别人建议,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不过惊蛰,若是你来看,这人为何要这么做?”
惊蛰皱眉,偷猎物……还杀了抛尸……可会被管事的掌柜记挂着的,应当是很名贵的猎物吧……如此一来,杀了抛尸完全不合常理。
“有人想抢走它,却害怕被发现,所以做出了杀人抛尸的假象。”
惊蛰灵光一闪,立刻说道。
容九轻轻叹息了声:“瞧,惊蛰,你都发现了,那些长期处事的掌柜,又怎么会不知呢?”
惊蛰微蹙眉头,这倒也是。
有的是真的蠢。
而有的……怕是已经内外勾结。
惊蛰一想到此处,就有点担心:“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知。”
容九非常淡定:“我的仇人太多,很难知道是哪一个。”
不过最有可能是谁做的,倒是能猜一猜。
惊蛰:“……”
哈,倒也能看得出来。
脾气这般坏,人缘能好就奇了怪了。
“不过,有这样的手段和胆子,做这事的,也不过三四人。”容九慢条斯理地说着,“都是与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们在讨论的是,猎物对吧?”
怎么一瞬间从普普通通的盗窃案,一下子变成了家族内斗?都三四个了,就别说的那么寻常普通呀!
所以刚才那抛尸,是真的抛尸吧!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那几个兄弟都是心思不正之人,那可得早些做准备。”惊蛰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容九眼眸微动,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只是那笑意看起来有几分怪异扭曲,带着鲜明的恶意。
“惊蛰,你可曾想过……说不定,他们之间的矛盾,都被我挑起的呢?”
惊蛰:“……”
容九总会在某个时刻,忽而用一种非常惊悚的方式,展露其凶残的一面。
那语气里浓郁的恶意,简直都明显得过分。
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说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恶人。
所以容九的家庭复杂,异母兄弟的关系也很不好……虽然不太清楚这个不好,到底是哪种程度的不好……
惊蛰很少问这些。
容九曾用一句带过后,从来也不提。
今日,还是头一回。
惊蛰谨慎地看了眼容九,确定他的心情微妙地变好了后,这心里才松了口气。
袒露过往的隐秘,有时未必是坏事。
惊蛰想了想,就也开始慢慢地讲起自己从前的事。
他很少提。
有时候时间久了,就仿佛那些事都忘了。
他说起岑家的院子。
柳氏喜欢吃桃子,于是父亲就在庭院里栽了好几颗桃树。每到初春来时,整个院落都会开满桃花,那粉嫩的颜色,锻造了惊蛰对春日最初的印象。
春日的风很温柔,偶尔晃动下来的花瓣纷纷,如同一场桃红的雨,小小的惊蛰总会兴奋地闯进桃花雨里。而娘亲就会站在树下,抱着良儿笑眯眯地看着他。
庭院里,还开辟了个小小的池塘。柳氏放了些锦鲤苗进去,虽然池塘不足方寸大,但这些锦鲤还是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
然后又一条条消失了。
因为岑玄因很喜欢钓鱼,平时里还能忍,可是那些锦鲤长大后,扑棱扑棱的,这岂非是在勾引他?身为父亲,他却每天夜半,会偷摸摸爬起来钓鱼,顺带将惊蛰也偷出来一起钓!
自己钓鱼可有什么意思?
必须得在钓起来的时候,身边有个吹捧歌颂的人呀!
正是崇拜父亲的年纪,小惊蛰对父亲的任何做法都是“哇”“好棒”“父亲真厉害”。岑玄因在惊蛰的夸赞下迷了眼,兴高采烈地将整个池塘里的锦鲤都钓完了。
至于那些被调起来的锦鲤……
全都被岑玄因偷偷摸摸送到了厨房,厨娘做成了每日的餐食,又进了一家人的肚子。
柳氏发现这件事,还是因为良儿。
岑良也很喜欢趴在池塘边看锦鲤,那些锦鲤是什么颜色,她不全部都记得,可是总会记得几条。可那些橙红橙红的锦鲤都没啦,现在在池塘里游动的锦鲤,都是黄溜溜的!
那天,柳氏的河东狮吼,让趴在书房抄书的惊蛰都听得清清楚楚——柳氏发现他是小小的同谋后,就罚他在书房里抄书——岑良就趴在桌上,乖乖给哥哥当镇纸。
“真惨。”
惊蛰感慨。
“真惨。”
岑良摇头晃脑学着惊蛰。
于是兄妹俩,都笑了。
惊蛰曾以为自己忘记了许多的事,不再回忆的东西,很难重新再记起来。
可奇怪的是,当嘴巴张开,那些话却源源不断从喉咙里涌出来,好似有一股一直潜藏在惊蛰身体内的暖意,在持续不断地支撑着他,让他时隔这么多年,还能想起父亲的尴尬求饶,娘亲拧他耳朵的画面。
……可真是怀念呀。
默默地,惊蛰趴在容九的身上。
容九慢慢地说道:“你为何会入宫?”
惊蛰露出一只眼睛。
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容九。
容九捏着他的脸,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说?可要查,也不难。”
他低下头,声音轻轻地擦过惊蛰的耳朵。
“家道落败,为官的父亲贪污,被判了斩首,其他人等刑罚各有不一,母亲在押送路上带着小女儿跳水……”
容九说着的,是外人知道的原因。可听到那句贪污,惊蛰还是闭了闭眼。
容九轻声,好似是在蛊惑着他:“惊蛰,想说什么……为何不愿意说出来?”他的手心停留在惊蛰的心口上,仿佛用力抓握之下,能活生生把他的心掏出来。
他的话语看似温柔,实则与他的动作一起带来某种怪异的压力。
惊蛰敏锐的神经被拨动了。
他微蹙着眉:“容九,这是我的事。”
容九微凉的手指掐住惊蛰的脸,将嘴巴挤出嘟嘟的形状,慢条斯理地说道:“惊蛰,你知道到上一个无视我的人,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惊蛰的嘟嘟嘴说不出话来,于是就动了动,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用眼神询问那人怎么样了。
容九:“既然耳朵不好用,我就割了他的耳朵。”另一只手揉搓着惊蛰的耳朵,食指触碰敏感的耳道,正一寸一寸地往里面钻。
耳朵里是最敏感的地方,惊蛰感受着那几乎在头骨上蔓延来的酸麻感,整个人连连打颤。
那是一种身体根本无法控制的反应,生怕容九的手指再往里面钻,他一把把住了容九的手腕,挣扎着唔呜了起来……他的耳朵……
容九到底松开了手。
惊蛰的两颊留着鲜明的指印,尽管那痕迹正在慢慢散去——容九刚才禁锢的力气并不大,只是刚好足够拦住惊蛰的挣扎而已——但那刺眼的痕迹,还是让容九的眼底沉了沉。
说不出是不满意其消失,还是异样的愉悦。
惊蛰:“然后呢?”
在终于能说话后,他问出的是这句话。
容九平平淡淡地说:“然后?他应该听得更清楚了吧?毕竟,少了碍事的肉块,不就只剩下洞听了吗?”
容九:“……”
哈哈,真的很冷的笑话。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亲密,又疏离。
这或许能够形容惊蛰和容九的关系。
两人情感不可谓不深,至少忙碌的容九逢五之日总会来找惊蛰,而惊蛰不知不觉里,纵容了他许多怪癖。
他从未与其他人如此亲密接触,也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浓烈的感情,的确将足够稳重的惊蛰淹没了。
但与此同时,他们并非亲密无间。
惊蛰没打算告诉容九,关于他身上背负的仇恨,也从没想过利用容九的力量去查。
这是为了不将容九扯下水。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也有次要原因。
虽然有些刻薄,但不得不说,他们这种关系,也才几个月,实在还没到生死相交,将全部秘密和盘托出的地步。
明雨和他一起互相在宫里活到现在,他都不曾和他说过。
喜欢是一回事,但别的,又是另一回事。
在这点上,惊蛰划分得很清楚。
不如此理智,他活不到现在。
只是这一日,他在回去的路上,到底是有点难过的。
慧平发现了惊蛰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得问道:“惊蛰,你怎么了?”
身为和惊蛰在一起住的人,慧平比其他人更知道惊蛰的许多小秘密。比如他每个月逢五的日子,都会趁着空闲去见一个人。
慧平从来不问那个人是谁,有人来问,哪怕是云奎他们,慧平也说不知道。
但他知道,惊蛰每到那一日回来,总会很高兴。
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愉悦。
可这一次,惊蛰却是垂头丧气地回来,就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狗,看着可怜兮兮的。
惊蛰:“我好像,惹朋友生气了。”
直殿司这边的朋友们不怎么知道容九,就连慧平也只有间接接触,知道偶尔会有人来,但每一次都没撞上,不知道是何模样。
“这不可能。”慧平脱口而出,“以你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惹人不高兴?”
惊蛰托腮,幽幽地说道:“可能是他脾气坏?”
慧平失笑:“那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担心的样子。”
惊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住口。
其实他能隐隐察觉到……容九的掌控欲,更强烈了。
从前他们的相处,更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惊蛰不问容九没事的时候做什么,容九也从不提及惊蛰的过往。但今天容九说话时,惊蛰蓦然意识到,许多事情,是会循序渐进。
欲望,也是无穷尽的。
当他接受了容九暴烈的感情时,并不意味着燃烧的火焰会熄灭,它只会疯狂地吞噬一切滋养的爱恨,茁壮成长。
他沉默地坐在床边,忽而意识到。
这是他自己,一点点喂养出来的怪物。
现在,是从乾明宫拖出去的第三具尸体。
那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早已经习惯,石丽君面色不改地跨过地上的血迹,大步朝着殿内走去。只不过越往里面走,那血腥味并没有随之散去,反而越来越浓郁。
站在殿内的,站着一个人。
那恐怖的血腥味,大多数都是从这人身上散发而来的。
女官堪堪停在几步之外,恭敬行礼。
“陛下,已经清查过,除了刚才那三人,其余人等,身上并无残留的蛊虫痕迹。”
石丽君的动作,比以往还要僵硬。
寻常时,这乾明宫不至于这么狼藉。
景元帝的脾气,也不会这么坏。
……是的呢,相比较从前,现在陛下的脾气已经好上许多。
可今儿,也不知道是谁惹了这位暴君。
石丽君在心里叹息。
别看她面上严肃,其实这心里,倒也有许多情绪,只是表情一贯严肃得很,任谁都看不出来,其实她和韦海东一样爱凑热闹。
只是今日这热闹,着实太大。
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景元帝在处理完政务外的时间,总是很难找到他的行踪,有时会在乾明宫歇息很长一段时间,有时会悄无声息地失踪。
乾明宫的人已经磨砺出来了,所以当皇帝陛下缓步从外而来时,石丽君也只是面带微笑,迎了上去。
只是这位陛下看都不看石丽君一眼,在经过一个带刀侍卫时,顺手抽出了他的随身配刀。
石丽君的眼皮不由得抽搐几下,飞快地意识到了什么。
可远比她的意识要更快的,是景元帝的刀。
原本好端端在殿外伺候的一个宫人,挣扎着低头,发现那锋利的刀锋贯穿了自己的胸腹,那些血……
是她的。
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景元帝抽出了刀,尸体硬邦邦地摔倒在了地上。
可这并非结束。
皇帝的刀尖在尸体的腰腹处捅来捅去,搅和得像是一滩烂泥,最终,他活生生从血肉里,挑出了一只纤细的白虫。
石丽君的脸色大变。
景元帝随意地将白虫甩在地上,跨过尸体时,便也踩碎了蠕动的怪虫。
石丽君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尽管那宫女脸色发白,却还是明白过来石丽君的意思,立刻去查。
乾明宫内,本不该出现这东西!
奇异的是,景元帝杀人时,整座殿前,都透着一种十分压抑的肃静。
哪怕迎面走来的是浑身浴血的陛下,也没谁敢四下逃窜,全都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或者,跪在原地。
他们害怕得很。
那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令他们完全升不起反抗之心。
跪在地上的一个太监被拖了起来,他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挣扎,刀尖已然捅穿了他的心口。
“嗬啊……”
鲜血溅在景元帝的身上,温热地往下流淌。
太监的喉咙处蠕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膨胀,试图在宿主死亡之前破体而出。
不过皇帝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片刻后,他将喉咙断裂的尸体推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刀也被丢开。
似乎是目之所及的人,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被蛊虫附身了的人,一旦进入了心脉,就算被发现,也救不回来了。
那些人早死,晚死,都得死。
景元帝拾级而上,留下黏糊的血脚印。
“尸体,全都烧了。”
“喏。”
石丽君刚应声,就听到殿前又有动静。
她下意识抬起头,就见一个原本在内殿守着的太监浑身哆嗦着,“陛下……”
景元帝,在他跟前停下。
太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刚才那两个人,皇帝毫不留情地干掉了他们,可是他们都不敢反抗,现在,轮到他了吗?
乾明宫的月俸,一直比其他地方要多上很多,很多很多。自然是因为这更新换代的速度,有时快到根本无法想象。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想死……”
太监痛哭流涕,就要跪下来。
只是这膝盖还没弯下去,他的手中已经亮出了兵刃,朝着景元帝刺了过去。脸上的表情还是哭丧,可是动作已然狠厉,好似为了这一击,已经不知等待了多久。
“额嗯?”
太监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的手还没捅进肉里,持匕首的手腕就被一只大手用力抓住。
那力气是如此之大,哪怕他刚才借着弯腰的冲势,都无法突破其阻拦。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将原本对准景元帝的匕首折回去,骨头和骨头已经发出不堪承受的脆裂声——
他的腕骨被生生掰断,剧痛疼得他哀嚎出声,而断了的骨头,自然握不住淬了毒的匕首,落到了景元帝的手里。
他就用着这把小小的匕首,将太监活生生分了尸。直到景元帝将蛊虫挑出身体之前,太监还活着,一直活着……
呵,毕竟蛊虫没有离体之前,总会竭尽所能维持着宿主的活性。
石丽君一想起最后那个人的惨状,心里就忍不住发寒。
将那三具尸体都烧成灰后,她也等来了结果。
景元帝平静地说道:“不是已经让你们将香派发下去,怎么还有遗漏?”
他的声音轻轻的,还在擦手。
湿哒哒的,湿哒哒的血液流淌着,好像永不停歇的瀑布,将整个乾明宫变得尤为血腥可怖。
石丽君已经在心里,将宁宏儒狠狠暴打。
此事是原本是宁宏儒在做。
毕竟,那批沉香也是他在经手。石丽君在心里唾骂该死的宁宏儒,要命的时候不在,偏生是她不得不顶上。
事情的原委,石丽君已经查出来。
乾明宫是常燃着香的。
来往伺候的人,都会染上这个味道。而这种香料也很奇怪,一旦染上后,淡淡的香气就会久久不散。
但,这香炉只在偏殿。
正殿,尤其是景元帝歇息的地方,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景元帝不喜欢多余的香。
谁都知道陛下这个脾气,可偏殿与其他各处,那香炉都是常燃。
这可让这些在殿前伺候的人为难起来。
毕竟,皇帝不喜香气,可偏殿却常燃着,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可偏偏下达这个命令的又是皇帝陛下自己,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干了。
上次宁宏儒不得不深夜去求见景元帝,就是谨慎清理过自己身上的味道,这才胆敢进殿。
毕竟被吵醒的皇帝,脾气比清醒的时候要暴躁百倍。
那三人,都是在殿外伺候的,很少能够进入乾明正殿内。按理说,他们在正殿以外的地方,受香料熏陶的时间足以,不该受到袭击才是。
就算最后那个是他们特地留下的棋子,可只要香不出问题,那乾明宫就是安全的。
“十三日前,下了一场雨夹雪。”石丽君恭敬地说,“贵妃娘娘冒雨前来,这几个人刚好在殿外伺候,雨中迎接了贵妃娘娘,身上残留的气息被雨雪冲没。”
景元帝虽用帕子擦拭着血污,可他的脸,他的身上,那身衣服……那些黏糊糊的血液,竟是从他的身上流淌下来。
“去准备浴汤。”
景元帝的眼神,总算落在了石丽君的身上,冰凉刺骨的寒意压得人抬不起头,锋利如刀的视线刮得骨头生疼,
“然后,将宗元信带过来。”
石丽君先是愣住,而后脸上流露出来的喜悦之色,直接破坏了她原本冷肃的气质。
“陛下,您愿意,您愿意……”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巴。
景元帝身体有疾。
这是只有宁宏儒和石丽君才知道的隐秘。
从前是没有条件去治,可等景元帝登基后,皇帝竟也是没当回事,从不许太医踏进乾明宫一步。
这不是个好兆头。
可宁宏儒和石丽君也没法子。
皇帝的脾气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候,石丽君甚至有种隐隐的惶恐。
景元帝是手握着权杖的王者,也是皇城里的怪物,更是御座之上无声腐朽的石像。
许多事情,皇帝根本就不在乎。
他令人做的那香,却从来不会在正殿内燃;他明知道贵妃的意图,却饶有趣味地坐视她动作。
这位陛下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命,那简直是在糟蹋着玩儿……保不准哪个时候,皇帝陛下就把自己给玩死了。
既然人能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那怎么可能会去在乎那些世俗礼法之事。
就是这么个疯子,有朝一日,居然也愿意见宗元信了!
石丽君喜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吩咐下去。又督促宫人赶快将血气清扫干净,免得那被蛊虫污过的东西,也带着不干不净的毒性。
殿内,景元帝终于将皮肤沾染的血污清理干净了,只是那身衣裳,却仍是弥漫着刺鼻的血气。
他像是有些累了,低头看着轻飘飘落下的帕子。
有时他很有耐心。
有时,赫连容又连一点忍耐都无。
温水煮青蛙自然是好,将猎物一点点烹饪,让他熟悉了环境后,就再也跳脱不出去,只能乖乖地呆在囚牢里。
只是这办法,在惊蛰的身上,并不好用。
惊蛰是敏锐警惕的小兽。
他的身体总比他的意识更先感受到危险,做出本能地应对。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的理智刻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和“容九”的关系,算是他做过最疯狂的事。
水磨石穿,等到花开,当然可行。
只是赫连容到底耐心有限。
一个纯粹的意外。
从一个谜团,到一只令人怜惜的雀鸟,再到可怜巴巴的小狗,最后……是惊蛰。
他真正进入了赫连容的眼底,又令他滋生了欲望。
性欲……求生欲……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贪婪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