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容:“倒也没见你听进去多少。”
劝人的时候,却是一套一套。
惊蛰揣着赫连容的胳膊,懒洋洋地说着:“人不正是这样?大道理都懂,劝旁人的时候,总是能说个四五六,轮到自己身上,就死不悔改。”
待了会,惊蛰许是觉得姿势不大舒服,又蹭来蹭去,最后将脑袋插在赫连容的胳膊下,躺在人家大腿上,舒服得眯起了眼。
“我们家人刚刚团聚,父亲又是刚死里逃生,他涉及到的事,再加上我的身份,肯定不能随便离开京城。正因为此,才会需要更多的力量。”惊蛰的声音轻了下来,“我是想要安静平和的日子,但我也知道,这嘴上说着容易,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不管是岑玄因,还是惊蛰,他们两人身上牵挂着的事,都不知会惹来多少视线。
哪有既要也要的道理。
在惊蛰的絮絮叨叨里,赫连容卸下他的发冠,灵活的手指打散了头发,穿插在其中梳理起来。惊蛰被弄得昏昏欲睡,声音也软绵了几分。
“……赫连容,不用担心……我都说过,要是离开,肯定也会带着你……”
惊蛰蹭了蹭男人的大腿,懒散地嘀咕着。
也不知道是男人按摩的动作太过舒服,还是惊蛰真的困了,在这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还真的睡了过去。
赫连容低头,戳了戳他的耳朵。
惊蛰不堪其扰,将整张脸都埋进去男人的小腹,这吐息全打在身上,滚烫得很。
倒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睡得非常香甜。
赫连容的大手盖住惊蛰的耳朵,隔绝了细微的声响。
“多派几个人盯着岑玄因。”赫连容说着,眼底危险恶毒的情绪再无掩饰,“将人盯死了。”
“主子,岑玄因刚离战场,有可能会被发现。”
“发现了又如何?”
赫连容轻声细语地说着,低垂下来望着惊蛰的眼神,带着浓稠的暗色。便是要让他知道得更清楚,他能安然,不过是惊蛰父亲这个身份。
岑玄因这摸爬滚打才能活下来的人,应当知道,何处危机最浓罢?
八月底,龚伟奇率众凯旋,兵部尚书出迎,那盛况自城外铺满而来,百姓自发夹道欢迎,那热闹的声响几乎响彻天际。
龚伟奇带回了赫连端的尸体,加上一干端王府的随从幕僚,粗粗算来,也有几十个要犯。在这之外,龚伟奇呈上来的卷宗里,又额外提及一个名为岑玄因的人。
这反复多次,足叫人记忆深刻。
再加上这人这特殊的姓氏,不多时就让人记起几年前,正有这么一宗旧案,这名字都一模一样,怎能不叫人吃惊称奇?
那日龚伟奇上朝,就带了这位岑玄因来。
这人一露面,就有无数视线扫来,只见这人留着飘逸胡须,看着倒是个仪态端正的中年书生,根本不像是龚伟奇奏章里所言那个骁勇善战的冷面将士。
殊不知,龚伟奇与他在宫外碰见,看他这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你这胡子,是怎么长的?”龚伟奇打量着他这几日之间就长出来的胡子,不由得感慨,“是假的?”
岑玄因苦笑:“自是假的。”他摸了摸下巴,动作还算小心,生怕把胡子带下来。
“您也知道我的模样,若是不掩饰着些,不怎么叫人信服。”
“你要是能维持着从前的冷脸,那还好说。”龚伟奇笑嘻嘻地说道,“可惜你这是,解冻了?”
要是进京前的岑玄因,别说是苦笑,就连多一点的情绪,那也是做不出来的。现在这情绪却是外露了许多。
不过岑玄因这人,看着的确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若不是黏上胡子,肯定没几人信服。只是,这胡子接上后,岑玄因的气质也有了许多变化,看起来儒雅了许多,没之前的冷峻。
这一上朝,便有许多质疑。
岑玄因到底是背弃了赫连端,虽从朝廷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弃暗投明,然这种叛将往往也不受信任,自然会有诸多质问。
只这唇枪舌战还未有多少,就听到顶上一贯不参与这些的景元帝漫不经意地开口:“岑玄因在叛军卧底之事,是寡人首肯的,谁有意见?”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满堂鸦雀无声。
岑玄因自从进了殿,就没抬起过头直视君主,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算早就做足了准备,却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孽缘啊。
这两日,柳俊兰和岑良与他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不管是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还是钱永清与张世杰,亦或是惊蛰在皇宫里的惊险,许多事情说来,亦是复杂得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
岑玄因听完后,独自一人在书房枯坐一夜。
待第二天,才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来找柳俊兰,只道这些年苦了她。
柳俊兰早已经见过岑玄因身上的伤疤,更知他这些年的艰苦,如今一家能够团聚,她早就别无所求。
只一想到这个,柳俊兰就不由得提起惊蛰的事。
“陛下与惊蛰的关系,是惊蛰自己做来的选择。他既不肯你拿军功来换,你就莫要当朝再提出这样的恳求。”柳俊兰轻声细语地说着,“你也知道,惊蛰这孩子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你的想法,他未必会喜欢。”
岑玄因:“当初让他入宫,那是不得已。那毕竟是个吃人的泥潭,要是能出来,肯定比泥足深陷要好上许多。”
柳俊兰幽幽:“可陛下已经遣散了后宫。”
岑玄因猛地看向柳俊兰,这倒是之前没提起过的事。
柳俊兰笑:“你一路跟着进城,怎什么事都没听说过吗?”
柳俊兰与他细细说过,岑玄因沉吟许久,方才叹息说道:“这事发生时,我正随着瑞王逃命呢,哪有心情顾及这许多?”
然柳俊兰说的话,岑玄因并非毫无波澜。
相较于明面上的恩宠,岑玄因更在意景元帝的行径,所谓喜欢能维持的,也未必能有多少年。现在是大张旗鼓,可若没有真正的权势,如何能稳住根脚?
惊蛰之一切,都依附于景元帝。
这世间能与皇帝相抗的人少有,却不能连一分属于自己的权势都无。
那日惊蛰说的话,确实切中了岑玄因的心思。
倘若惊蛰真的决意如此,那岑玄因肯定要争上一争。纵是千方百计往上爬,也要将权势牢牢掌握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充当惊蛰的后盾。
……这心思,怎跟嫁女儿一样心酸?
岑玄因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心里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面上却是不显,他只是看似恭顺地低着头,任由着这朝上唾沫横飞,只当说的不是他自己。
不过,景元帝开口后,也没几个有胆子再点着他的名质疑。
早在龚伟奇回朝前,几位重臣就已经就着这事议论过几次,拟定了个章程递给皇帝陛下,这次大胜,上到平王龚伟奇,下到普通小兵,都各有封赏。
岑玄因自然也有。
他因拔除叛王有功,被恢复了进士的身份,赏赐与补偿并给,这一次竟是进了兵部,封为兵部侍郎。
这一步几乎登天,让许多人侧目。
兵部尚书是韦海东,岑玄因能进兵部,在许多人的眼中,板上钉钉就是景元帝的人。
这还不算完。
宁宏儒当朝念完这一次的封赏后,又取出另外一道圣旨。
这一道,却是关于岑家。
当初岑家一事皆是虚妄捏造,并无属实之处。岑家之子岑文经因此沦落入宫,幸得管事太监庇护,不曾遭受宫中之刑。
皇恩浩荡,圣上垂怜,景元帝不仅免除了岑文经的宫籍,更是恩赐他在宫中居住,请来名师为其教学,待到学成之日,自会放归出宫,阖家团圆。
岑玄因听着这话时,当真笑也笑不出来。偏偏还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按头就拜。
景元帝必定是在报复他那日的言论,刻意当着朝廷之上应了他的请求,却又巧妙地将人扣在皇宫里。就算这旨意听起来非常奇特,却又有谁能够说道?
岑文经留在宫中的事,就这么明目张胆过了明目。
岑玄因还得强忍着,接受各处的庆贺。
到了兵部后,这尚书大人倒是热情,知道他是惊蛰的父亲,更是热忱关切,只道他与惊蛰算是朋友,若有什么不适,尽管开口。
还没两日,岑玄因为着手头某件事,不得不与一位名为茅子世的官员接触时,那人亦是神采飞扬,笑嘻嘻地与他行了方便,又道:
“惊蛰这人甚是有趣,没想到我会与他父亲同朝为官,岑大人,您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岑玄因一边嘀咕着惊蛰是俊兰的功劳,一边茫然着回到容府……
他驻足站在府门外,瞪着那匾额。
赫连容,赫连容……容府,呵,原来是这么个容府。
这位陛下的独占欲也忒是强烈,怎遍地都是他的名?
进了门,就见阿东在整理满地的箱子,一见岑玄因回来,连忙行礼。
岑玄因并不在意这个,让他起身,又问:“这些都是什么?”
阿东就道:“这些都是小郎君的朋友送来的,说是庆贺一家团圆,摆得有点多,都快站不下了。”
“是惊蛰哪里的朋友?”
“宫里的。”
岑玄因恍惚着点头,进屋的时候,撞见柳俊兰揶揄的眼神,不免摸了摸鼻子,“俊兰,何以这么看着我?”
“惊蛰这脾气,却是像极了你。”柳俊兰看着院中那么多东西,就连十六都去帮忙,“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朋友。”
岑玄因微顿,想起这几日的经历,一一说给柳俊兰听,就见她笑得开怀,“要不说,是你的种呢?”
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岑玄因叹气了声:“我倒是觉得,从前这般教他,未必是好事。”
重逢后,岑玄因也只见过一回惊蛰,只那次的接触,再加上柳氏谈及的那些过往,也足够岑玄因推测出,那孩子会是个怎样的脾性。
“想当初,我在官场上,也有几个朋友。临到出事,竟是一个也不敢帮忙,后来不得已求那些江湖朋友冒险,皆是刀口上犯险的事。”岑玄因轻声说,“偏又有钱永清的事……只怪我有眼无珠。”
柳俊兰看向岑玄因,轻声说道:“便是如此,你也结识了张世杰,陈安这些好友,若非有他们,我们也未必能撑到现在。”
她的声音轻柔了些。
“阿星,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星是岑玄因从前在村里的小名,也只有柳俊兰偶尔会叫叫,“至于惊蛰,我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好。”
教孩子做好人,做善事,若被辜负,那错的也并非是惊蛰。
岑玄因叹了口气,抱住了柳俊兰。
在这点上,惊蛰的性情又像极了他娘。经历这么多的事,柳俊兰仍能包容那些过往,可他岑玄因却是不能。
他这些年在炼狱里挣扎,唯独为了报仇二字,如今重回人世间,满心满眼看去,也全是算计与阴谋,再回不到从前的赤诚。
只是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也并非没有触动。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细微的小事,看到那个在这些年跌跌撞撞,却仍是纯粹的惊蛰,就算有再多的计较,却也是道不出来。
想着那在皇位上的帝王,岑玄因若有所思地扫过屋外,宛若有所觉,却又移开来,安静地抱着柳俊兰。
他的出现,就像是贸然闯入了一只强大头狼的领域,抹煞不去的杀机时时显露,倘若他流露出带走惊蛰的念头,顷刻就会被头狼撕咬致死。
岑玄因亦是身经百战,却犹不敌也。
可他不是轻易就会心甘情愿的人,能让他蛰伏下来,不过惊蛰的甘愿。
岑玄因自来最在乎的,不过是这些家人。
如今都平平安安,还有何求?
九月里,深秋凉风,在这早晚最是冻人。这天气一天天冷下来,也叫这宫里的人,又换上了较为厚实的宫装。
皇庭往往是寂静的。
在景元帝遣散后宫后,更是静谧得不同以往,除了宫室日常维护所需的人手外,皇庭内所需要的宫人,再没有往日那么多。
正巧黄氏叛乱那事,石丽君清退了不少人,她动起手来,总是大刀阔斧,比宁宏儒要冷峻得多。有她经手的事,自是没有说情的余地,待到今时今日,宫内伺候的宫人,已经去了三分之一。
连带着那些被遣散的宫妃,这皇庭每到夜里,甚是安静,这连夜间巡逻的人,也非得多上几个,才敢来壮胆。
惊蛰听到这说话时,嗤之以鼻。
这世间要是真的有鬼,第一个拿下的不得是赫连容?惊蛰再是爱他,都必须承认,赫连容这人横看竖看,都不是什么好人。
与他说这话的世恩哎呀了声:“惊蛰,你还别不信,听说前几日,有人起夜的时候,就真的撞鬼了。”
惊蛰:“当初云奎还非得说我是见了鬼,拖着我一宿不睡,结果哪里是鬼?”
正在啃烤鸡的云奎不乐意了:“我分明说的是有东西在盯着你,东西,懂吧?”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胳膊,急得他边上的谷生直躲,嚷嚷着:“你的手油腻得很,别糊我衣服上!”
慧平和胡立坐在一块,看着他们几个吵吵闹闹,就没忍住笑,只觉得有趣。坐在后头的郑洪闷头吃肉,一副与此地无关的模样,但嘴边挂着的油水,倒能看得出他吃了不少。
明雨叉腰站在门口,盯着这群人乌泱泱挤在一块,异常疑窦:“有那高堂大殿不坐,你们非得要挤在这小厨房做什么?”
这到底是哪来的癖好?
慧平老实地说道:“在这里最自在。”
其余人都点了点头,就连惊蛰也跟着点头。明雨瞪着混在里面点头的惊蛰,没好气地端来了最后一道肉菜,碎碎念地说着:“我可真是劳碌命,你们吃得那叫一个开心,唯独我,还得在那烟熏火烤。”
惊蛰看似悄悄,实则大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我分明都说要请人来做,却是撸起袖子说,我要是找别个去,就要来打我……”他话没说完,明雨就抽下脖子间挂着的巾子抽了过来。
惊蛰机敏地躲在慧平的身后,明雨又被其他人拦下来,这才作罢。
自打过了六月,借着石丽君整顿后宫,许多人的职务也有了变动,这比惯例的冬季要早了许多,也惹眼许多。
悄无声息的,惊蛰熟悉的这些个人,都有了不同的去向,最次的,也挪了个位置,再没有在直殿监这冷门地方待着的。
这初来乍到,事情也多,一时间,他们也比明雨要晚上许多知道惊蛰的事,云奎甚至是在前几天,才知道惊蛰阖家团圆的事。
慧平倒是除了明雨外,第二个知道的人。
惊蛰便是为了去取他妹妹的来信,这才会与文宣碰了面,知道张家镖局的事,又为着白团这条笨狗,知晓了柳氏母女还活着的消息。
这怎能不算是一种巧合?
慧平得知这事时,真是谢天谢地,因着这层关系,更清楚妹妹的平安,不由得高兴不已。
这些人已经不是从前那般清闲,能抽空聚到一起,全都是为了庆贺惊蛰这阖家团圆的喜事。
只不过,惊蛰现在的身份特殊,若是在别处太过扎眼,才会让他们都到乾明宫来。只是进了这乾明宫,时时哆嗦的人,就换做是他们。
就算这些人,能够忽视惊蛰与景元帝那层情人的关系,却也无法忽略自己身处乾明宫这等惊恐的事实。
敬畏的念头是自幼深入骨髓的,根本不可能克服。
为了让他们自在,就只能将这地方定在小厨房。虽不敢弄得闹哄哄,不过这几个钻进这地盘后,总归像是活过来般,再没那么青白着脸,直叫惊蛰叹息。
慧平敏感些,看着那些人吃吃喝喝,轻声与惊蛰说:“你现在的身份,到底有所不同,若是还再与我们这般相交,会不会累得你的声名?”
他们已经知道,惊蛰的原名是岑文经。
外头的人未必知道惊蛰等同于岑文经,难道他们还能不晓得吗?
现在惊蛰的身份过了明路,就不再是宫人。他若以朋友之礼与这些太监来往,难免会招惹来许多难听的说辞。
惊蛰听了慧平这话,却是笑了起来:“我还道是什么事,慧平,就算我现在与你们都断了个干净,请了个大儒教我读书,再与世家子弟结交,他们面上敬我尊我,可有几个是真的看得起我?”
在他们心中,惊蛰这阉人的身份,是永远都抹煞不去的。他为奴的这段经历,在那些在意的人眼中,是不管他换过几次皮,都洗不掉的过往。
“我何必为了这些人,为了这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声,而与我的朋友断交?只是,难道你会在意这些,而不想与我来往吗?”
惊蛰的声音并不大,平静之中,却带着几分郑重。
慧平听得出来惊蛰这话中的情谊,险些红了眼,轻轻咳嗽几声,带过这尴尬的痕迹,这才说道:“若你都不在意,我又何须芥蒂?”又笑话,“惊蛰,我抱紧你的大腿还来不及,怎可能与你断交。”
说到这里,惊蛰与慧平相视一笑,轻轻碰了碰杯。
直到他们两人说完话,这有些寂静的小厨房,才又响起了各种各样的交谈,直到夜间,这才逐渐散去。
送走他们,明雨回头看着惊蛰,不免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在意,但总有些人,也未必能维持住初心。”
方才这些人里,大多数都与慧平是一个想法,到底还算纯粹。可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也有那么一两个,已是没了从前的自然。
惊蛰轻声说:“明雨,人走这一路,并非许多人都能相伴到最后。又有多少人,都能维持原来的心思呢?虽是不好,亦是不坏,谁都不过是个普通人。”过于苛求,也就忒没意思了。
明雨耸肩,倒是无谓:“你自己看得透,那便自在。”
惊蛰笑了起来:“看不透也没辙呀,人心易改,谁能强求?”
明雨揶揄着笑:“你真能看得这么透?我倒是觉得,有些人,要是真改了性,你定会强求。”
惊蛰微愣,看向明雨:“好哇你,近来你倒是连他都敢编排。”
明雨左顾右盼,见没有其他人,这才又开口。
“从前我不信你能走到多久,可这是你选的路,我除了支持你之外,别无他法。而今看着,陛下果真一心一意待你,就连你的姓名都恢复给你,而不是预备将你藏在宫里,寂寂无名一辈子,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明雨上前来,为惊蛰整理衣袖,最后理了理衣襟,想说什么,却是有些哽住。
“当年在陈爷爷面前,你出言顶撞他,陪我在雪夜里跪了一宿,我便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惊蛰,只要是你所求,我都愿你能一切顺遂。”
惊蛰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下,上前一步猛地抱住明雨,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心,沙哑着声说道:“你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惊蛰怎可能因为这身份嫌弃他们,若非有明雨,若非有他们的善意,他或许支撑不到现在,走不到今日这步。
他待他们,只有感激。
僻静殿宇内,灯火通明,在那窗边软榻下,有两人正各坐一方,凝神盯着放置在中间的棋盘。
惊蛰在学棋。
赫连容呢,自然是他的老师。
只不过,惊蛰真真是个臭棋篓子,就算赫连容已经将棋艺压到十分之一,拿捏惊蛰还是手到擒来。
此刻,在惊蛰的脸上,已经贴了几条白纸。随着他的动作,飘飘动动。
惊蛰:“就算我与你再下几次,我都赢不过你的。”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别说是压到十分之一,就算赫连容把棋艺压到二十分之一,三十分之一,那也是没用的。
他就是零。
赫连容就算只有一,也是能赢得了他的。
赫连容慢吞吞说道:“那我下盲棋。”
惊蛰微愣,挑眉看他。
“何为盲棋?”
赫连容:“我闭着眼,与你下。”
惊蛰想了想,才知道这盲棋是什么东西。下盲棋的人,不看棋盘,而是念出自己要下的棋路,正经下盲棋,双方都需得有着极强的记忆力,才能将这盘棋走下去。
“你闭着眼与我下,那我下棋时,若是故意与你说错呢?又或者,你说出一个棋路,我却偏给你落到其他地方?”
惊蛰没有下盲棋的本事,既要这么下,肯定还是得实打实地走。只不过是赫连容闭着眼念一子,惊蛰替他下一子;而惊蛰自己在走时,也得念出自己下的那一步。
赫连容轻声细语地说着:“我自是相信惊蛰,若你故意下错,呵,那也没什么所谓。”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奇特的黏腻感,说来带着些许甜腻的气息,却直叫人打了个寒颤,仿若恶鬼细细轻语。
惊蛰打定主意,要老老实实。
别到时候被赫连容抓住什么把柄,反倒让自己受累。
就在要开始下棋前,赫连容一把抓住惊蛰的手指,扬眉道:“既要玩,不如赌点什么?”
惊蛰侧了侧脸,示意自己脸上的白条。
赫连容:“不够。”
他的声音没有情绪时,总是有些冷。
“那你要赌什么?”惊蛰想了想,这般为难的条件下,他未必还真的会输,倒也没那么警惕,“要是太过分的,那我肯定不应。”
“倒也不过分,只不过输的人,要顺从对方一整日。”
惊蛰:“你不赌,我也能听你的。”这赌注来得莫名其妙,他有些狐疑地看向赫连容。
赫连容:“我说的,是完全地顺从。”他虽是这么说,听着到底语焉不详,不过怎么说都只有一日,惊蛰思忖片刻,到底是答应了。
总不能这样还能输吧?
他摩拳擦掌,势必要给赫连容也贴上白条!
一刻钟……
两刻钟。
惊蛰痴呆地看着棋盘,再抬头看着缓缓睁开眼,有些受不了这光亮,又闭了闭眼的赫连容。
赫连容虽半合着眼,却是露出一抹有些阴森的笑意:“惊蛰不会想赖账吧?”
惊蛰瘪着嘴,抬手打乱了棋面,不想再见自己一塌糊涂的败仗:“我再也不与你下了。”
要不是赫连容信奉实战,惊蛰才不会自不量力与男人下棋呢。
刚才那棋面,不论黑白都得是惊蛰自己摆,那种分明已见颓势,却得亲自将自己送上绝路,步步紧逼的压迫,莫名如同赫连容给人的感觉,让惊蛰万般不自在。
惊蛰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清了清喉咙,有些含糊地问:“那,那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要我践行赌约?”
赫连容挑眉,轻声道:“明日。”
惊蛰心口微跳,恍惚记起一件要命的事。明日,明日……明日他爹岑玄因,不正是奉诏,要进宫来吗?
第107章
这天起来,惊蛰迷瞪着看了眼,发现赫连容不在,他闷闷打了个哈欠,正要爬起来,却发觉身上有些不对。
惊蛰茫然着,拽了拽胳膊。
很好,捆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也不知道赫连容到底什么时候弄的,惊蛰挣扎了几下,就发现四肢已经被束缚着,根本拽不动。
惊蛰侧过头,盯着手腕看了眼,这才发现束缚在身上的绳索轻巧着,却有一股软劲,他越是挣扎,捆得更紧,根本没有活动的空间。
他只得躺在床上发懵,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还算盖得利索,没漏出哪里不合适的,就扬声叫了几句石黎。
石黎耳聪目明,就算惊蛰叫得干巴巴,也该是听到了,迅速赶了过来。
“陛下呢?”
“去了小厨房。”石黎蹙眉,“可要帮郎君解开?”
就算什么也没看到,光是看着惊蛰,那别扭的样子,也能隐隐约约猜出些什么。
惊蛰很想,他刚才下意识叫石黎近来,就是为了这个。
但惊蛰不能。
他懵了会后,已经想起来,这是昨天晚上的赌约。虽不知道赫连容想做什么,惊蛰心里很没底,连声音也有点干涩:“不用,石黎,你出去罢。”
石黎正想走,想起一事,又道。
“先前郎君让卑职盯着牟桂明,最近此人的言行颇为古怪,已经整理成册,可要……”
石黎难得犹豫了下,现在这时候也的确不好转交。
惊蛰的声音更加干巴巴:“你就,明日再给我罢。”
不知道赫连容要玩什么花招,一想起他昨天说的要求,惊蛰这心里就打鼓。说不定,今晚上都得舍命陪君子,他大概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听。
现在关于任务,惊蛰已是淡定许多。
能力所不能及的交给赫连容,自己能查的再来做,关乎牟桂明的事,其实更为简单,不过是一条性命。别的不说,要是真的想杀他,让石黎不必查人,直接一刀杀了岂非痛快?
奈何惊蛰不想这么做。
杀人容易,可惊蛰从一开始就不是会乖乖完成任务的主。有些任务,倘若他不想做,就算是系统发布的,惊蛰也不会去做。
肆意杀人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人既能成为任务目标,肯定身上还有别的问题,惊蛰这才一直让人盯梢。也不用日日汇报,若有特殊情况就提前告知,迄今为止已经延续了几个月。
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快被惊蛰扒个底朝天。他也大概知道,这人的背后站着的是谁,倘若真是寿王,那这两个任务可真是有趣。
惊蛰动了动手脚,为了分散注意力,就想得越发深。
现在瑞王没了,寿王不趁着早些离开京城,居然还在皇城内外待了几个月,他是不要命了吗?
赫连容显然已经觉察到了寿王的行踪,就算不知道人在哪,想要将人堵在京城,那还是容易些的,这节骨眼上,人还是稳稳当当,倒是真叫人佩服这份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