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们这些人,不就是觉得,黄氏是为了黄家报仇,而瑞王呢,则是为了黄氏报仇,怎么?你们想给黄庆天那等人打抱不平?谁都骂恶人,人人都想做恶人是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说着说着,这酒馆就吵起来,那骂骂咧咧的,杯盘与碗筷齐飞,那真叫一个热闹。
处处都有议论,简直是京城盛事,甭管是街头巷尾,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就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毕竟这皇城根脚下,就算是个普通百姓,瞧着都比外头要机灵些。
这些点点滴滴的消息,汇聚成洪流,最后凝聚成册,变作薄薄几张纸,出现在了案头。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跪坐在榻上,正在下棋。他的动作随意散漫,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牟桂明。
牟桂明就要谨慎许多,但凡下棋,都要思索许久,这才下来。
一来,是因为牟桂明谨慎,二来,也是他要压着棋力,生怕赢了对方。
牟桂明能考上科举,能有现在的声名,虽是有贵人相助,却也是靠着自己一身本事。
他的棋艺,也甚是不错。
不过,棋过三盘,牟桂明就没有那么放松,毕竟与他对弈的人,本领也甚是不错。
这管事,到底是什么来头?
牟桂明自打遇到了贵人,这些年和这管事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三两回,最近他到京城后,牟桂明倒是时常能与他碰面。
只是每一次见面的地方,都会变化。
迄今为止,已经五六次。
每一次,都是陌生的地点。虽说狡兔三窟,可这也未免太多地方了。
牟桂明心里计较着,却是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最近这京城的局势有些不妙,管事又频频召见他,让牟桂明有些担忧。
他最多也就是想做官,却也清楚,自己的做法很是危险。
这些年来,从江南走到京城,牟桂明的作为无异于是在不断为人收集讯息。这人是哪个王爷也好,亦或是哪个窝藏祸心的外族也罢,在活命面前,牟桂明不会深思那么多。
可来到京城,考中科举,又迎来瑞王造反的消息,就算牟桂明想掩耳盗铃,也近乎能猜到……
他们幕后的人,应当是寿王。
据说,寿王的年纪,正是三十来岁。
牟桂明盯着棋盘,有些紧张。
也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对方。
“你紧张作甚么?”偏生对面的人,还尤为敏锐,这管事笑了笑,“难道是觉得,要输了吗?”
输,这个词,听起来非常刺耳。
下棋要心平气和才行,若是无法安定下心来,这棋路会乱,也能叫对方看出来自己的心烦意乱。
牟桂明索性将棋子丢回去,欠身说道:“管事棋艺厉害,某不如也。”
管事朗声笑道:“牟桂明,你的棋艺,甚在我之上,就莫要谦虚。”他这么说着,也随手把棋子丢回去,没有再下的意思。
正在这时,屋外来了两人。
牟桂明下意识站起来:“管事,那我先……”
“无事,坐下听。”
牟桂明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但还是被迫坐下来。
“……张世杰被抓后,张家镖局没有异样……柳氏母女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我们的人没法和之前那样接触到吴琪……”
“……失败……”
牟桂明听着,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他只不过是这管事手下的人之一,并非所有事情都知道来龙去脉,这事就是一桩。
牟桂明只依稀听得出来,这管事的目的,并不在张世杰与镖局身上,而是在那对柳氏母女的身上。
计划失败,也没看出来这管事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他只淡淡说道:“一点踪迹都没留?”
“虽不知道柳氏母女的去处,不过,听闻容府最近大有动静,前几日寻了一批工匠翻修,只花了两三日的时间。”
时间紧,速度快,做事的必定是老手。
不然普通的工匠,两三天的时间怎能够?
容府……
牟桂明听到有些担忧。
倘若这容府,真的是他想象中那个容府,那岂非和那个岑文经有关?
牟桂明出入的地方,早已经不是从前能比。
他这般长袖善舞的人,有些消息无需刻意打听,寻常百姓不知,他却轻易能晓得,正如景元帝那位情人的姓名,正如岑文经与容府的干系,虽不比知之甚详,却也清楚非常。
有许多,还是他整理来,亲自交上去的。
管事轻轻叹道:“虽也知道,未必能成。不过,这也太是凑巧,难道正在这节骨眼上,柳氏母女回了容府?”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听到牟桂明心口狂跳。
……柳氏母女,回到,容府,岑文经……
这几个词在牟桂明的心头打着转。
他心中暗暗叫苦,恨不得刚才自己出去了,这样的隐秘,为何能叫他知道?
管事回过神来,挥挥手,叫他们两人离开。
而后,这男人看向牟桂明,眼底带着几分兴味:“牟桂明,我知你聪明,这些年,能走到你这一步的人,也是少有。”
在管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牟桂明就站了起来。越往下说,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最后竟是跪倒下来,“某不敢。”
“有何不敢,你有这样的本事,是你的能耐。”管事淡笑着说道,“不过,你也该清楚,这京城中能人辈出,现下又是风卷云涌之势。先前京城失了个据点,丢失了不少情报,这其中,或许有些与你相关。”
牟桂明猛地抬起头。
“牟桂明,你的身份,在明面上已经不够安全。”管事道,“这才是先前让你避避风头的缘故。”
牟桂明惨白着脸:“管事救我。”
“自然是要救你,”管事低下头来,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如同一种无声的威胁。
整个五月,各种军报纷至沓来。
龚将军与平王联手,及时遏制住了瑞王南下的势头。几次你来我往中,竟是把人从城池中赶了出来,被迫逃入山地里。
不过叛军熟知地形,就算略显颓势,一时间也很难啃下来。
到了六月,竟是失去了叛军的踪影。
一路追着行踪,应当是躲入了山林里。
龚伟奇下令搜山,这么多人,难不成还能插着翅膀飞了?不过平王及时拦住了龚将军,只道此地地形复杂,若是贸然进山,说不定反遭陷阱。
“将军还且再等等,说不定他们其实是在故布疑阵呢。”
“王爷似乎很有把握?”
龚伟奇质疑道。
平王是个面相普通的男子,说话也很谨慎,虽说他来到了前线,其实身边一直很跟着十来个侍卫,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这样胆小的作为,身为武将,龚伟奇多是看不惯的。
平王轻声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本王有内应。”
拿下瑞王是迟早的事。
可要怎么拿下,是毫发无损,还是损失惨重,这都是不同的赢法。能够轻便些,自然没人想着走更难的路。
龚伟奇更好奇的是,平王这内应,到底是哪个?
平王想了想,叹着气:“是一个有些可怕的人。”
这世上有些人不能够得罪的。
有如皇帝那种疯狂之人,也有的……原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被逼到了极致,蜕变成恶时,也不容小觑。
这好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至死方休。
阿星在带路。
这样复杂的地形,想要带着兵马走过,那非得是熟稔的老手才能如此。在这军帐内,没谁比阿星更有资格,毕竟他从前是山匪出身,本就习以为常,再带上几个本地的猎户引路,他们另辟蹊径,走了一条在舆图上不存在的路。
虽是弯弯绕绕,却能够避开龚伟奇的追堵。
这龚伟奇是那种死咬住就不放的疯狗,一听到朝廷派来的人是他,赫连端就知道不能善了。
此人行军风格狡诈多变,唯独一点就是脾气不好,若是气上头来,也甚是火爆。这些天,赫连端一直利用骚扰战术,试图激怒龚伟奇。
这人要是失去了理智,就容易被动。
避入奇路,一路上都是急行军,通过山道的时间约莫十天,为此他们丢下不少负重,只带了十来天的干粮。新进的粮草到时会抵达道口汇合,一切都在陈宣名的推演中。
今天,是第十日。
按照预估的时间,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要走出山道。此时,阿星叫停了急行军,预备做最后一次休整。
有士兵递来水囊,阿星吃了口,就摇了摇头。此刻已经是最后,他们的干粮和清水所剩不多,都得省着些用。
阿星抓紧休整的时间闭目养神,结果没眯多久,就有人来寻他,阿星睁开眼一眼,却见来人是黄福。
黄福已经抽条,看着有点瘦削。
他道:“王爷寻你过去。”
阿星利索起身,缓步跟在黄福的身后。自从黄福开始长进,瑞王也开始会吩咐他做一些事情。
“阿星,快些来。”
赫连端远远看到阿星,就招呼着他来坐下,黄福也寻了个地方待着。这里围着十来个人,都算是赫连端的心腹。
“王爷,此地距离道口,就只有半个时辰。虽然这一路上,还算安全,一直没见追兵的踪影……不过,到道口前,还是得先派先行军去看看。”
“唐欢,这件事交给你。”
“是。”
“……离开道口后,若是没有追兵的行踪,那我等……”
“那龚伟奇一定想不到……”
“……平王再是谨慎,也难免……”
激烈快速的交谈,接连不断。
不多时,一应事情都已经按下。赫连端的脸上很是平静,毕竟,他看似狼狈,其实手中还握有筹码。
一离开道口,他们就会立刻带着一部分人渡江。
赫连端在江水那头,原也有藏着的兵马。只要过了江,那龚伟奇想追,也不容易。
至于如何过江,赫连端早已经掌握了一条安全的通道,自在不言中。
这些人,并非所有都能被带走。
被丢下的,自然是弃子。
只是这件事还是隐秘,到现在都还无人得知。只有瑞王几个心腹清楚,陈宣名,王钊,阿星这些人,肯定是要带上。
赫连端的视线落在黄福的身上,又不着痕迹移开。
不多时,休息的时间已到,所有休整完毕的人纷纷站起来,阿星正要离开,却听到陈宣名的声音紧绷着,带着一点尖锐叫出声来:“不对!”
众人齐齐看向他,就见这位幕僚的脸色苍白,“王爷,情况有些不对。”
“何来不对?”赫连端问,“我们走了错路?”
陈宣名看了眼阿星,摇头说道:“不,并非阿星他们带错路,可是,我曾与安沐说,要是准时到了道口,就一定要派人过来,算算时间,就算再怎么迟,也该有人来会面。”
安沐就是负责押送粮草,到道口和他们会和的人。
可直到他们休整结束,却还是没有人来。
陈宣名谨慎得很,立刻就意识到出事。
赫连端脸色微变,如果道口没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来是安沐的时间算错了,他们刚到,只是没来得及派人来;二来是道口出事了,提前布置好的粮草没到。
若是前者自然好,可若是后者呢?
要是没有粮草,他们这些人可就坐吃山空了,虽然山林中也有吃喝,但毕竟不够方便,总不可能这么多人敞开来都在山林里狩猎吧?
阿星:“不若让我带人先去查探?”
“不妥。”陈宣名摇头,“我猜他们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你要是去,就是送菜。”
王钊:“这怎么可能?这计划,原也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安沐走的也是密道,若是出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哒哒,哒哒——
远处响起马蹄声,在这隐秘山道里,倒是有几分异样。众人不由得看了过去,远远看到有一行人马朝着他们奔袭而来。
他们的速度很快,转瞬即逝,前面的人,看起来很是熟悉。
王钊兴奋地说道:“且看,那不就是安沐吗?”
众人激动,暂且放下心来。
就连一直很紧张的陈宣名,也缓缓吐了口气,不再那么担心。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直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黄福却厉声叫起来:“不对——”
几乎与这句声音出现的,是某种危险的预感。
赫连端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地一滚,那姿势非常狼狈,但也避开了第一刀。他的速度很快,滚得也有些远。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是有奸细就在他的身边?
然刀砍不中,紧接着却是飞箭。
那箭矢穿破空气,猛地扎穿了赫连端的大腿。他倒抽了口凉气,猛地抬头,到底是谁!
“为什么?”
赫连端很是震惊,他紧紧地盯着那个搭弓射箭的人,他想过许多人,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他!
阿星:“为什么?”
他轻声说。
“很多年以来,我也想问这句话……为什么!”
第105章
阿星不是那等会临场说一通废话的人,他苦心孤诣做到这个地步,要的就是赫连端以为自己顺利逃脱前夕,让他一朝跌落下来。
大喜大悲之下,亦是痛苦。
他搭弓射箭,连发三箭,箭箭都朝着赫连端的要害。
赫连端身手也是不差,这般情形下,仍是摸爬滚打,竟是避开了两箭,又一箭贯穿了他的胳膊,让赫连端狼狈得握不住手里的兵器。
事发突然,外有敌军如洪流冲散,内有奸细背叛,仓皇间,赫连端身边聚集起来的,不过十来个人,不过仅此却已经足够,他们将赫连端和幕僚护在身后,又有数人强攻上来。
王钊暴怒:“阿星,这数年情谊,你竟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谁能想到,这些人里,最沉默可靠的阿星,竟会是这个奸细!
这其中有几多人,都曾受过阿星的恩惠,将其引以为友,哪能想到,这最痛的背叛,是阿星挥刀的。
哪怕混乱,哪怕奔逃,略有狼狈的阿星显然听到了这句话。
他大笑,在敌军包围中,笑得竟像是个疯子。
“与诸位相交,某自认从无虚妄,偏偏瑞王为我仇人,”陈宣名等人与他相识以来,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只见阿星挥刀劈开一个拦路的士兵,浑身浴血地朝着赫连端冲去,声音里也染着厉色:“此仇若不报,我枉为人!”
致使岑家出事的人,的确是黄庆天。
但黄庆天是为了谁这么做?
瑞王赫连端。
阿星这张脸,纵是死里逃生出现在京城,也未必能够靠近黄庆天,且他本来,也顶多是一把刀。
谁才是至关重要的?
阿星的眼里,只有赫连端。
这人若是死,那黄庆天徒劳的一切再无裨益,没有什么比这还能沉痛打击到他们的。
阿星话里的恨意如此深沉,哪怕是赫连端都有些心惊,他何时结下了这样的仇?依着阿星这沉默寡言,什么都不爱说的冷性,心里竟是有这样滔天的恨意,直叫他悔恨,竟是将一条毒蛇放到了自己身边。
“快快快,保护王爷!”
“得罪了!”
“阿星,你胆敢——”
阿星不过一人,纵他有千百般的武艺,都不可能在百人中取了赫连端的首级,可他却也不悔,竟还笑着。
“王爷,你是否还在等着渡口的消息?”
这隐秘的,几乎不能被人察觉的消息,从阿星的嘴里道出时,竟如冰雪浇灌,冷得叫人直打寒颤。
“若是您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能来得及,看看那江面遍处碎船的画面……您的退路,已是没了!”
“尔敢!”
赫连端目眦尽裂,恨不得手刃阿星。
在这节骨眼上,一道身影抢先出来,拦在他们身前,“王爷,他交给我。”
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黄福。
黄福沉着脸:“王爷,来的不是安沐而是敌军,现下已是危险,您还是快快带着幕僚,赶紧逃命去罢。”
这要命的线路被泄露了后,谁也不敢再信。
赫连端被黄福这一提醒,堪堪忍住了暴怒,“黄福,这令牌交给你,务必要拿下阿星,提头来见!”
越过重重守备,黄福接住了令牌,见赫连端被人带走后,这才转而看向阿星。
“你看起来,并不觉得害怕。”
此刻,阿星或许必死无疑,却见他什么都没说。
“瑞王在江对面的驻点位置,我已是得知。渡江的口岸已毁。他在北地的人马,更是落入陷阱,方才挟着安沐来的,正是龚将军……他已是丧家之犬,悔之晚矣。”
赫连端有没有死在他的手上,那又如何?
阿星并不在乎。
赫连端此刻必定狼狈,憎恨,痛苦,绝望……为何要叫他死得那么痛快,让他好好品尝,岂不更好?
“那你呢?”黄福持刀以对,“你可要死了。”
死则死矣,阿星举起兵器。
他早该死了。
黄福抢身过来,好几个士兵也跟着攻过来,却被他喝道:“他是我的!”不得已,停下动作来,见看他们两人冲杀到一起,几乎刀刀见血。
阿星得见赫连端惊恐不安的脸色,已经达到目的。不论瑞王还想拼杀什么,他的落败已成定局。
他在此刻与黄福的厮杀,就没了多少心力,反见随意之姿。黄福一刀砍落阿星的刀,下一刀落在阿星的肩膀上,人跟着压下去,声音也轻巧起来:“岑玄因,你难道真想死在这吗?”
这名一出,阿星猛然抬头。
黄福的声音又轻又快,“柳氏与岑良,可都还活着。”
这话一出,阿星……不,岑玄因已然露出狰狞之色,他猛抓住刀把,生生顶着压力往上抬,纵是血流满地也是不顾,一双眼睛只盯着黄福。
“你不是黄福。”
岑玄因低哑地说道。
……黄福,黄福是什么模样来着?起初,他是胖乎乎的,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在逃难的路上,岑玄因亲眼见着他慢慢瘦下来,既是心病,也是顾不上吃喝。
至少在这个时候,阿星敢保证,黄福还是黄福,并没有被人顶替了去。一路上,这人除开在客栈那边曾有短暂的停留之外,并不曾从他眼前消失过。
再到瑞王府,阿星原是负责教养他,却因为此人不着四五六,才又换了人。
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黄福就已经被换了?
假黄福之所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是因为整个瑞王府里,唯独一路护送他回来的阿星对黄福最熟悉,假黄福为了不让他认出来,这才如此做?
“你是谁的人?”
“谁的人不重要,岑玄因,最重要的是,你得活着离开着。”
假黄福本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却眼见着岑玄因萌发了死志,不得已抢身出来。
若非岑玄因故意自寻死路,他何必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龚将军带人来杀,谁都不知道背叛的人是“阿星”,只要岑玄因自己不跳出来,谁也不能发现。
偏偏,阿星做了这主动跳出来的人!
哪怕敌军袭来,让叛军自乱阵脚,可瑞王所在的地方,仍是万军之中,阿星此举不是心存死志,那又是为何?
他本就不打算多活。
是为了报仇,这才一步步走到现在。
若非黄福刚刚这几句话,岑玄因的确已经是什么都无所谓,可那句话却像是给岑玄因注入无限活力,一瞬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别人犹不觉,可与他相近的假黄福,却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的语速又冷又快。
“你必须装晕,让他们以为我杀了你,然后我送你离开……”
“不必。”岑玄因道,“我有办法。”
假黄福现在要是救他,不管怎么做,都必定惹人怀疑。这人不管到底是谁的人,与他是友非敌。
岑玄因这人,哪怕到了现在还是这副硬脾气,倘若是自己人,他是万万不想连累的。
他一旦拿定了主意,甚是果断,岑玄因猛地拽过腰间的水囊,将所有的液体都淋到了自己身上,而后一脚踢向火堆,勾起无数的炭火,那火苗飘飘落下,岑玄因的衣裳猛地被火焰吞噬,继而将他整个人都变作火人。
假黄福大吃一惊,这是要求生?这看着不正也是寻死吗?
却见这火人抛开其他,一路就朝着山道撞去,就算有再多的士兵想要拦着他,都迫于他身上熊熊燃烧的焰火不敢靠近。
假黄福一路追着,竟是见这火人跳下了山道,惊得扒在道边看,却哪里能再见到岑玄因的踪影。
且见这人消失无踪,假黄福竟不知他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其余士兵追上来,也是没瞧见“阿星”的身影。
只他们的全副心神,本也不在他身上,而是转而督促黄福。
“郎君,还是快些走。这里敌军太多,若是赶不上王爷他们,怕是……”
这人不敢把话说得直白,可是刚刚靠近瑞王的士兵们,多少是听到了阿星和瑞王的对话,隐隐知道瑞王是打算舍掉一些人,心中自然担忧自己也在舍弃之列。
假黄福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画面,转而带着这些人冲杀出去。
一路上,这喊打喊杀声竟是没停下,酣战了半宿,龚伟奇不仅拿下过半的叛军,更是得了赫连端的行踪,连咬半月,最终将赫连端堵在半月崖。
最终传出来的消息,是赫连端与黄福两人在半月崖上自相残杀。
传闻里说,黄福记恨黄家老少皆是为了瑞王而死,瑞王却丝毫没有愧疚之心,这才痛下杀手。
一连半月内,赫连端连遭两个自认为亲近的人背叛,一时间怒火攻心,竟是活生生给气死了。而那黄福在气死赫连端后,转身跳了半月崖,一时间,竟是连他是生是死都再寻不到踪迹。
龚伟奇这战虽是打赢了,却是有些没着没落。
收拾完残局,开庆功宴那天,龚伟奇一边吃着酒,一边拍着平王的肩膀,“王爷,你同我说说,你藏在瑞王军中的人,到底是谁?”
平王尴尬地挪开,轻声说道:“这人是谁,本王也不知。”
埋在赫连端身边的棋子,最成功的只有一枚。但是主动与平王联系的人,却又不是这个人,而是另外一位。
至于那枚最成功的棋子,就是黄福。
景元帝这人,要是真的放权,却也真的彻底,竟是连这样的事情都告诉了平王。平王得知后,没多少感恩戴德,却是害怕得想五体投地。
不论是哪个人,对平王的看法都是没错。
平王素来胆小,别看他在赫连端起兵后,身先士卒成为第一道防线,可实际上他怕呀,他怕得要命,只是不得不亲身上场。
毕竟瑞王是王爷,他平王也是王爷。
这王爷对王爷,总归比那些摸不清楚事态的地方官要好上太多。
景元帝许平王将太妃带去封地,许他这么多年高枕无忧,可不是没有代价的。在他这个皇帝弟弟面前,平王总是矮了一截,别说是和他作对,根本恨不得景元帝眼底就没他这个人。
只是因差阳错,不得已,有些事情竟是要露面。
平王只要一想,就觉得心里苦。
“一个都不能说?这可真是没趣。”龚伟奇叹了口气,抓着酒碗又喝了两口,“不过王爷,我敬你是条汉子,来来来,一同再喝一杯。”
平王欲哭无泪。
他不想和龚将军做汉子,他想回家,想找平王妃哭。
就在此时,营帐外传来喧哗,龚伟奇这人敏锐,虽还在吃酒,人却已经抓起酒坛,几步朝着外头走去。
“都吵吵着什么?”
军中重地,若非今日这般大喜,才能特许吃酒,平时那是一口都不能沾的。要是这群臭小子吃了几口酒,就浑不知道自己姓氏名谁,那龚伟奇定要打断他们的狗腿。
“将军,营帐外倒下个人,这身上烧伤了不少,只说要找平王就晕了过去……”
那传话的士兵声量不小,坐在里面的平王倒也是听到,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在何处?”
龚伟奇眼珠子一转,跟着说:“还不快些给平王带路?”
他们两人跟了上去,兜兜转转,在军医帐篷看到了人,平王一瞅着那人的模样,这心口又是狂跳起来,直道谢天谢地。
龚伟奇在那边上戳着军医,大咧咧地问:“人不会死了吧?这看着,倒是伤了不少地方。”
这人看着烧伤严重,不过清理后,倒是只有四肢有些,头脸和躯干倒是没有多少,最是严重的反倒是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势。
军医:“能不能活,就得靠他的造化了。”
平王平时根本不会在这种事上插嘴,闻言却是大惊失色:“那不能,这人必须得活。”
军医苦着脸:“王爷,这人能不能活,得看上天愿不愿意网开一面,他这一身,可是不少伤。”
平王拿定主意:“本王会带名医来。”
他虽不懂治病,但也知道,这人的情况是不宜挪动的。
军医看了眼龚伟奇,这毕竟是龚伟奇治下,纵是平王,也未必能说得上话。龚伟奇倒是痛快答应了,只两人离开营帐后,这位将军却是捅着平王的胳膊,“那里头,不会就是……”
这人身上穿着的服饰,赫然是叛军的衣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搜捕,一路追到这驻地来,要不是这天黑,看不清楚身上的模样,不然这人一靠近,怕就会被万箭穿心射杀。
平王抿唇看了眼龚伟奇,轻声道:“这人,可是陛下点名道姓要活的。”这画像,都送到了平王的案头上,他怎么会忘?
龚伟奇挑眉。
平王:“赫连端避走山道的消息,也正是他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