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让他几乎不能看清楚眼前的人,但是钱永清却清楚地听得到,屋内家人显然听到他的惨叫声,正急急跑出来。
“不要,不要出来——”
钱永清厉声叫道,“跑,快点……”
尖利的小孩哭叫声只响了几下,就猛地消失,这种死寂让钱永清无比惶恐。
不知道为何,他们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然街坊邻里,却没有半点声音。
“……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我说,我什么都说……咳咳……你要问什么?”钱永清蠕动着求饶。
“我改变主意了。”那道冰冷的煞气,带着几分趣味,“把孩子带过来。”
钱永清的身体也被粗暴拽起来,撕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他不住呻吟,然叫他害怕的,却是从屋内被拖出来的妻子与孩子。
妻子正呜呜哭着,他的小儿子正被男人拎在手里,低垂着的小脑袋,也看不出到底是死是活。
钱永清慢慢抬起头,正看到一张漂亮如同艳鬼的脸庞,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
“钱永清,我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给你如何?”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恶鬼。
一刻钟,或者两刻钟后。
钱永清瘫软在地上,已经把自己做过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他面上淌着血泪,只求自己说完后,能给妻子孩子一条活路。
如果有选择,他肯定不会答应,而是被找到的那天,就立刻带人离开京城。又或者是在黄家倒了的那天起,就立刻逃离。
……哪怕岑玄因到死,都没怀疑过,为什么他偷到账本的消息,居然会泄露出去?为什么他送给张世杰的信,会比预计的时间还晚,偏偏没赶上关键的时候,为什么……
有那么多为什么,可钱永清也没有办法呀!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拒绝那么大一笔钱吗?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岑玄因给不了,但有人能给。
“还给他。”
那恶鬼下了令,两具身体被推给了他。
钱永清挣扎着要抱住妻儿,却惊恐地发现他们的身体微微发凉,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钱永清微愣,颤抖着手去摸他们的鼻息。
……他们,都死了。
钱永清目眦尽裂,几乎要呕出血来:“你杀了他们……你居然杀了他们!”
那人微微一笑,低下头来。
“只是不巧,你家今夜的饭菜,被人下了毒。”薄唇微动,声音带着些许嘲讽,“你再晚些回来,也会看到他们凉透的尸体。”
男人踩在钱永清的伤口上,鞋底碾压了两下,逼得他嚎叫出声。
“你没吃饭呢吧?”男人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怪异的狂热,高高扬起,“在送你下去见妻儿前,且吃顿断头饭如何……来,把他儿子剖了,都喂他吃下去。”
那笑骤然从脸上消失,那愉悦的情绪变作阴冷,黑沉沉的眼珠子尽是残忍的恶意。
“不吃完前,不许死。”
扑通——
惊蛰猛然惊醒,朦胧着眼,发现地上滚着个东西。他下意识抓了抓手指,手里的酒壶没有了。
他愣了一会,才慢吞吞蹲下去看。
……哦,是他的酒瓶子。
惊蛰想了想,他居然把一瓶,都给喝完了。
“汪嗷,汪嗷——”
窗外,小狗又开始叫。
是那种很凶,很害怕,很色厉内荏的叫声。
惊蛰慢慢撑着膝盖,慢慢爬起来,慢慢走到窗前。
看到赫连容,惊蛰眨了眨眼,有点委屈。
“怎么脸皱成这样?”一双冰凉的手,捧住惊蛰的脸,“吃了多少酒?”
惊蛰的脸烫烫的,被摸得好舒服,他下意识蹭了蹭,伸出一根指头,掐住指头尖尖,“嘿嘿,一点点。”
“喝了这么多,还是不高兴?”
“没有很多。”惊蛰为自己正名,“不高兴才喝的。”
他幽幽叹了口气,又露出委屈吧啦的表情。
“我帮你杀了陈少康如何?”
惊蛰瘪嘴:“不行。”虽然难过是陈少康引起的,但他还挺喜欢陈少康的,不能杀。
“我只是,想他们。”惊蛰含糊着说,微微眯着眼,凉凉的很舒服,他想睡了,“一点点。”
“……还是把陈少康杀了吧。”
“不行。”惊蛰朦胧的睡眼立刻睁开,“不要动不动就……”
他越过窗,歪七扭八地赖在赫连容的身上,小狗鼻子闻来闻去,露出个泫然若泣,要哭不哭的委屈神情。
他吸了吸鼻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哪怕有兰香的掩盖,却是无比清晰。
几乎冲进他的肺腑。
“你去……杀人了?”
莫名的,原本安静下来的犬吠再度响起,那是一种极其尖锐,畏惧的低吼。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可怕的危险,动物的本能,让它惊恐地嘶鸣着。
大手慢慢摩挲着他的眼角,高大的身躯隔着窗,那阴影几乎将惊蛰整个人都笼罩着,带着无比的压迫感,让人本能感觉到恐惧。
方才的事,根本没有压下男人心里暴戾的杀气。
有人在多年前伤害过惊蛰,这种时隔多年的旧事,哪怕再残忍地报复回去,也根本无法挽回那些痛苦。
正如惊蛰方才的难过。
“嘘,偷家的老鼠,被抓住了。”赫连容轻声细语地说道,那是一种冰冷到恶意的保护欲,“我把他们开膛破肚,再不会来打扰你。”
那话温柔到几乎能掐出水来,苍白冰冷的脸庞上,却是残酷冷硬到几乎只有空白的恐怖神情。
……什么,什么?
惊蛰迷糊的意识,险些没抓住赫连容的意思。
“……什么偷家的老鼠?”
街坊邻里,都是多年的老邻居,在这时候,总会敞开门说着话。
耳边,是东边陈二郎孩子的哭声,是徐家老太爷的大笑,是几个少年在碎嘴八卦,是刘家姑娘们凑在一起扯布……亦是非常鲜活的日子。
在这,很安全。
街坊邻里都是互相认识,多年情分下来,叫他们无比相信彼此,哪家要是多出个生面孔,都容易招惹人怀疑,可若是一直都没有变化,那他们也会是最好的证人。
他们会和追查的人说:没有异样。
赵天琪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么做,也避开了一次次追查,无人能够追踪到他藏匿的地方。
他是住在这里的老人了。
他和街坊邻里打招呼,笑着踏进自家院里。
就在赵天琪进门的瞬间,他能感觉到有几个人快速从阴影里面出来,他转身关上自家门,再回头,已经是沉下了脸。
“出什么事情?”
赵天琪阴沉下来的脸色,与他在外忠厚老实的模样,可谓是截然不同。
“钱永清一家都死了。”
赵天琪:“不是死于中毒?”
如果是正常发展,这些人肯定不会立刻来报。
“钱永清妻儿应当是,钱永清不是。”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再去查探的时候,他们家里门窗紧闭,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他们可以肯定的是,钱永清妻儿已经吃下了有毒的饭菜。
“钱永清一个人,不可能避开我们的耳目将人带走。”赵天琪自言自语,“糟糕,有人顺着他,找上我们了吗?”
“就算钱永清供出来,当初我等在钱永清面前,伪装的乃是瑞王的人……要是继续查下去,也只会查到瑞王身上。”
赵天琪:“可别忘了,刘浩明可是失踪了的。”一提起刘浩明,其他几人的脸色也就微微变了。
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为什么刘浩明会失踪?
他当初杀了家里这么多人,被判处问斩乃是板上钉钉的事,为何在即将行刑的时候,人又没了?
这完全破坏了他们原有的计划。
想要蛊惑一个刘浩明可不容易,那个赔进去的女蛾,可是耗费多年时间才培养出来的。
“罢了,不必多想。”赵天琪心中仍有狐疑,当机立断,“撤。”
“撤?”有人低声叫道,“这可是我们多年的心思,要是撤了,京城可就少了一个据点。”
“据点没了可以重新再建,要是人没了,谁能对外传递消息?”赵天琪厉声说道,“别忘了,定国公府的失败!”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都没了异议。
更别说,还藏身在此处的其他人。
赵天琪是个果断的人,一说要撤,就对这个多年据点毫无留念。
就在他们忙碌着,预备分批撤离这里的时候,一把声音骤然从屋顶响起,带着几分趣味:“你们,这就打算走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们,笑嘻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赞成:“这不还得问过我的意见?”
“谁!”
赵天琪持刀冲了出来,就看到那人轻飘飘地跳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也有无数条影子跟着出来。
“来来来,我好久,没动过手啦。”
茅子世笑着,也抽出了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兵戈交错声,才渐渐停了下来。四周早已鸦雀无声,就仿佛之前的喧闹,鲜活,全都是错觉。
茅子世的身上都是血,他也混不在意,正蹲在院子里,用刀背翻检着某个人的尸体。
那湿漉漉的伤口被戳开,又翻回去,令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茅大人,除却三人被杀,两人服毒,其余一十三人都被拿下。”
茅子世站起来,高高兴兴地说道:“打完收工,记得回头受伤的人,都去领一份补偿。”
“是。”
有人给茅子世递上来手帕,他随意挥了挥手,“无事。”
身上这么多血,又不是一张两张手帕就能够解决得了的。
“您好歹擦擦脸。”那糙汉子无奈,“待会出去,可不得吓坏百姓。”
他们可不能如景元帝那么肆无忌惮,大开杀戒的时候,直接清了场。不过,这对周遭的人本也是一种庇护。外头没人,要是景元帝真的杀上头,才不会顺便把周边人也给宰了。
“这倒是。”茅子世耸肩,接过来擦了擦脸,“搜出点什么了吗?”
“有几箱东西,正在清点,不过看起来……”糙汉子犹豫了片刻,“不是瑞王的人。”
“瑞王?”茅子世哈哈笑起来,“不会是瑞王,如果是他的话……可不会选在这。”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夜色里,隐约能见一队人马,轻易从林间穿过。
这并非最合适的道路,却是速度最快的通道。
他们最终在天亮前,到了谷地。
谷地距离封地,约莫还有几日的路程,虽说胜利就在眼前,只他们一个两个看起来,却比之前还要劳累。
哪怕他们还能支撑着赶路,却必须留给马匹休息的时间,那些马可都跑不动了。
为首做主的人吩咐:“且都休息一下,阿星,你带着两个人去集市上看看,能否买到替换的马。”
这也是他们冒险靠近谷地的原因,这里的集市比外头的热闹。
要是有缘,或许能够买上几匹马。
“是。”
阿星带着人出去,余下的人等,就算再是身强力壮,也都瘫软在各处,看起来力气都已经被榨干。
只是,要是阿星真的带回来马,他们肯定还要再继续动身。
为了能够在使臣入封地前,赶回去。
“王爷,封地里,不是有您的替身吗?”副将轻声,他的嘴巴都起了皮,说话的时候扯动了几下,“我们这么日夜兼程,比起使君的队伍,虽是慢了些,但只要撑上一时半会……”
瑞王沉着脸,摇头说道:“以景元帝的手段,如果封地内只有一个替身,那派来的使臣或许能认出来。”
“倘若认出来又如何?”另一人说道,“他们没有证据,也不敢对王爷无礼。”
“端看这些时候的追杀,就足以见得景元帝的残酷。”陈宣名幽幽地说道,“他派来的使臣,哪怕只有一瞬觉得替身是假的,那这差了的一时半会,已经足够他们下手。”
不论是用什么手段,只要“瑞王”死了,那真的瑞王,也只能跟着一起死了。
瑞王摩挲着腰间的佩剑,脸色并没有陈宣名那么难看,相反,还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坚毅。
陈宣名瞥见瑞王的神情,先是一顿,继而露出微笑。
“王爷,您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话一出,屋内人的视线,都猛地看向瑞王。或多或少,他们都知道陈宣名在暗示什么。
瑞王笑了起来:“陈宣名,果真你最懂本王。”
嘎吱——
正此时,有人推开了门。
阿星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屋内的众人。
“买到马了。”
哗啦——
下起了雨。
轰隆隆,雨声接连不断。
滂沱的雨势下,溅落起无数的水花。泥泞的土壤,零落成泥的花瓣,马蹄声声踩下的水坑,与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砰!
仿若一场梦。
惊蛰朦胧里,半睡半醒间,听着那拍门声,宛若有种回到当年那一夜,他就站在门口。
岑玄因冒雨回来,身上几乎被雨水打湿,却根本顾不上这些,只与柳氏说话。
“……可有……回信?”
“没有,说是人不在同州。”
“没事,世杰不在,也还会有其他人,你莫要……”
“你自己呢?”
“我怎么会有……”
父母并不是总是时时和睦,有时,也会爆发孩子无法理解的争吵。哪怕是岑玄因和柳氏这样的恩爱夫妻,也难免会有争执。
他们谈话不带脏字,却是字字句句,都透着伤透人心的话。那种紧绷的气氛异常激烈,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尖锐的冲击。
一次次,再一次次。
惊蛰醒来时,他们两人的声音,就仿若还在他的耳边。
“黄庆天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没事,永清会替代世杰……”
——“偷家的老鼠,都已经被清理干净。”
惊蛰慢吞吞爬起来。
外头还下着雨,昨天温暖的日头,就好像是转瞬即逝,再没恩赐下半点阳光。
滴答——
在那连绵不断的雨水里,惊蛰侧头看去,就见赫连容正在看书。他长腿交叠在一起,坐得那叫一个随性,修长漂亮的手指挑开一页书,看得有些入神。
手边放着一盏茶,散发着袅袅烟气。
那好像是一幅画。
惊蛰起身的动作,惊扰到男人,他抬头看来,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冷冷说道:“日后再吃酒,必须得我在场。”
惊蛰感到骨头都有点酸软,慢慢滑下床,“……那要是,想和朋友,一起吃?”
赫连容强硬:“得我在场。”
惊蛰撇嘴:“那不成。”
他低头给自己找鞋,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怕你。”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鞋,惊蛰才又坐下来。
“……顶多,下次我只喝几口。”
“一口。”
“五口。”
“一口。”
“三口。”
“一口。”
惊蛰气冲冲站起来,瞪着赫连容:“小气鬼,一口就一口。”
拉扯战胜利的赫连容阖上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惊蛰,他的目光,自打惊蛰醒来后,就再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惊蛰早已经习惯。
他自顾自去换衣裳,留意到男人的视线也跟着过来:“你不打算去,早朝?”
“不是日日都有朝会。”赫连容淡淡说道,“纵是有,你今日不是打算去祭拜岑玄因?”
惊蛰的动作顿了顿,“你想与我一起去?”
赫连容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沉可怕:“你不打算带我去?”
“……也不是,我原本想,你可能不会在意,”惊蛰低头和腰带做斗争,“毕竟你也不太喜欢。”
家人亲人朋友什么的都跟他绝缘,他自己也并不什么喜欢。
赫连容:“你在意。”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冷淡,却叫惊蛰微微笑了起来。
他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看着男人。
“你想去也好,不过,外头下着雨,你还是得换些衣裳。”
赫连容这些华贵的衣裳,要是泡了水,可真是糟蹋。
尽管男人并不在意,不过还是顺从着惊蛰的想法去换了衣裳,然后一起出去。
惊蛰是在马车上吃的早点。
容府上的厨娘,手艺可真是好。那糕点甚是合乎惊蛰的口味,他最近时常把这当做早饭。
“府外的匾额,可要改?”
赫连容抱着惊蛰,他完美镶嵌在男人的怀抱里,那不断辐射出来的温度,暖烘着他冰凉的身躯。
“你说,容府?”
惊蛰啃着一块糕点,犹豫了会,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惊蛰的声音过于平静,“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他总得向前看。
他温热的手跟着抓住赫连容,轻声细语地说道:“你也是。”
赫连容淡声:“没有。”
惊蛰:“你有。”
他三两下把最后一口给吃完,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手,温吞地补上理由。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奉先殿。”他道,“我最近才想起来,那天,是慈圣太后的忌日吧。”
要是真的不在乎,赫连容怎么会在忌日这天,呆在小殿里?
赫连容冰凉的手指,触到惊蛰的后脖颈,把他冻得哆嗦了下,那冷淡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莫要忘了,当初,我差点在殿内做过什么。”
惊蛰的身体微僵,想起赫连容在buff的蛊惑下,那的确是真的要“做”了什么……不对,除了没做到最后,那不是什么都做了吗!
惊蛰耳根微红,只觉得赫连容厚颜无耻。
都知道这种禁忌,还要拿出来说。
“就算,曾经在牌位前……但也不代表,反正,你多少还是被过去的事情困住。”惊蛰抓下男人的手,侧过头去咬了一口,轻轻的,“我不是觉得……不可以怀念,只是她的确有些不配……”
惊蛰说得吞吞吐吐,有点担心赫连容会生气。
其实他纵是生气,现在惊蛰也不怎么怕。
他只是担忧赫连容会伤心。这人看着冷漠,到底是有一颗心的。
赫连容反过来,掐了掐惊蛰的指尖,淡淡说道:“怀念,伤心?呵……”
他低下头,抱紧怀里的人。
冰凉的脸庞,在惊蛰的耳边蹭来蹭去,弄得人一阵哆嗦。
“惊蛰,我每年忌日去看母后的牌位,并不是因为怀念。”冰凉的声音,带着恶劣的趣味,“我只是给她,带点礼物。”
惊蛰挑眉,刚想问这礼物是什么,就发现马车微微一动,马夫低声说道:“主子,到了。”
惊蛰微顿,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外头还在下着雨,赫连容和惊蛰出来的时候,早有人撑伞在外头等着。马夫早已经麻溜将脚凳送来,供他们下来的时候踩踏。
自从惊蛰对踩着人背流露出某种不太接受的神情后,就再没有人会这么做。
两人下了马车,撑着伞走近。
岑玄因下葬的地方,是有着官府负责的墓园,就在京郊外,来往的人不算多,很是僻静。
平日里,也有官方的人维护修缮,一般能葬在这里的,多是和案件有关,也要么是无亲无故的人。
毕竟要是有亲人在世,多是会把尸骨迁回故土。
惊蛰却不想这么做。
他们在襄樊的确是有点家产,不过十来年没回去,已经不知道变作什么情况。
父母自从襄樊离开后,除了父亲几年会回去一趟后,柳氏根本从不回头,大概是曾经和老家的人闹得很不愉快。
相比较襄樊,他们在京城住的这么多年,更像是第二个家。
惊蛰不觉得一定要将他们迁回去,更何况……
他的脚步停下,怔怔地看着那块牌位。
……娘亲和良儿的尸首,可一直都没见下落。
赫连容无声无息地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了惊蛰。
惊蛰勉强笑了笑:“这雨这么大,看来,今天这纸钱,是捎不过去了。”莫说是纸钱,就连香烛也都无法点燃。
在来之前,惊蛰就或多或少知道这点,可他还是想过来。
哪怕只是看看。
惊蛰单独打了把伞,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蹲在那一排墓碑前,不知在说什么。
赫连容没跟过去。
他再是不在意世俗,也是知道这个时候,惊蛰想要的是和父亲单独说话。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这种祭拜,不过是为了宽慰在世人的心。
尽管没有用,却是一种发泄。
赫连容每年在慈圣太后的忌日,也会如此。
他会非常愉悦地,为慈圣太后的牌位送去“礼物”,年年如此。倘若真的有所谓在天之灵,怕不是能把慈圣太后气得再活过来。
在他们合棺前,赫连容亲手挖出了他俩的心。
两颗心烧在一起,混做一撮灰。
每年呢,上香用的香炉里,就埋着这搓灰。
想必母后,也会非常喜欢。毕竟在他们死后,皇帝终于一心一意,只能和她在一起了。
只不过,与他而言是可以这样,对惊蛰来说,父母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啪嗒,啪嗒的雨声里——
赫连容踩着水,走了过去。
如果让惊蛰知道,他的家人,或许还在……
“……爹,娘,良儿,我有了喜欢的人……”
惊蛰的声音低低的,就像是在与家人说着什么秘密。
“他人……是有点……不过,还是挺好……”断断续续的,几乎难以听清楚的碎语,“希望你们,也会喜欢他……”
赫连容驻足,冰冷的视线落在墓碑上,而后,又慢慢看向其他两座坟。没有柳氏和岑良的尸体,所以,这也只是衣冠冢。
惊蛰没有从前那么痛苦,哪怕他在说话时,带着一点哽咽,却也比从前高兴多了。
大仇得报,本该如此。
“……爹呀,你的眼光,有时候也挺差的,”惊蛰喃喃说道,“这朋友,也不全是好的……”
钱永清。
惊蛰闭了闭眼,这个人,他是认得的。
年幼时,会来他家里的,也不过那么些人。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个胡子拉碴,看起来总是有点内敛的叔叔,却是非常喜欢小孩,每次来他们家,都会给惊蛰与岑良带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他记得,娘亲说过,钱叔叔很喜欢小孩,可他家没有孩子,所以,每次在外面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总是会想要抱一抱。
“钱永清欠了赌债。”
赫连容淡淡说道,“很多钱,就算把所有朋友都借了个遍,都没办法偿还的钱。”
惊蛰:“你是昨夜,才知道的吗?”
男人走到惊蛰的身边蹲下来。
“他与茅子世在追查的另一条线有关,不过,也是到昨日跳出来的时候,顺手杀的。”
惊蛰想笑,却没笑出来。
有多顺手?
再顺,能顺到一个皇帝吗?
赫连容分明是特意去杀了他。
……这也好。
惊蛰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苦衷,也不想知道赫连容是如何折磨他们,他只要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就好。
这样,会痛快些。
惊蛰喃喃:“你帮了我许多,而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能帮上你。”
赫连容越过去,亲了亲惊蛰的脸。
惊蛰的反应很大,差点就要跌坐下来。勉强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后,惊蛰看着墓碑结结巴巴,“你在我爹的墓碑前……做什么呢……”
惊蛰已经慢慢习惯和赫连容的亲昵,可这要是在他爹的坟墓前,那就另当别论。
他没有赫连容那么淡定。
赫连容平静地说道:“活着。”
惊蛰停下动作,缓缓看向他。
赫连容正也专注地看着惊蛰,有些时候这只惊蛰总会过于自谦,以至于看不清楚自己的重要。
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许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活着,就很好。”
有些人光是呼吸,就能带给人某种难以形容的力量。
惊蛰并不觉得,可他的确是。
惊蛰在容府住了几天,就回到了皇庭。倒不是他不喜欢在外面闲散的日子,然而赫连容执意要陪着他,每天几乎都要来往两地,甚是危险。
惊蛰起初还没想到那么多,后来一天,赫连容回来的身上带着血气。
极其偶尔外,赫连容其实每次来见惊蛰,都会消除身上的血气,然这一回,刚好撞到惊蛰在庭院里,看得那叫一个清楚。
“你遇袭了?”
惊蛰皱眉,急急走了过去。
小狗跟在后面叫了两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似乎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惊蛰总是要狗入虎口。
赫连容:“遇到几个没长眼的。”
惊蛰微顿,低声道:“身为皇帝,你原本就不该经常出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常年待在宫里,是有原因的。
赫连容:“不必在意。”
他略带冰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安抚。
“并非冲着我来。”
偶遇宵小,也是常有的事。
京城的治安再好,这样的事也难避免。只不过那几个流氓地痞没长眼,拦到不该拦着的人。
赫连容心情还算不错,只要了他们一人一只右手。
这连打打牙祭都算不上。
不过惊蛰却不这么看,左不过他在哪里都行,虽然喜欢待在容府,不过他还得读书,呆在宫里更合适。
毕竟张闻六也需上朝,每次下了朝会,来乾明宫教导他也方便。
出于某种惊蛰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心理,他并不是那么想让外人踏足容府。
那更像是一个封闭的小天地。
是惊蛰偶尔想缩回去时,异常安全的乌龟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