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活的诗意”,就是在歌颂这些平静、单调、乏味的瞬间。
不过虽然是机械乏味的工作,楚孑依旧做的很认真,拍摄完成后还帮助文物组的同事将文物连同编号一起收纳好了,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一上午的时间匆匆而过,楚孑甚至有些感谢这样“不太费脑子和体力”的工作,让他极快地适应了浙奉662上原本的生活日常,胃口都打开了,中午多吃了两碗饭。
下午的工作则是有挑战性的多了,粤省打捞局那边带来了好消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抽泥抽沙作业和水下排查,他们成功找到了一处经远舰的排污管。
而根据对经远舰图纸的分析,这块排污管所在的位置就在登舰舷梯的左上方,在根据此精准定位到登舰舷梯之后,他们开始主攻3.4米以北的位置。
如果计算准确的话,那里将是“經遠”铭牌所在的地方。
这个消息一出,明显感觉到大家都很高兴,厨师都说今天没剩菜了,可见人人都至少加了一碗饭。
不过消息虽好,也随之而来带来了更大的挑战。
登舰舷梯3.4米以北的位置被石砺、牡蛎壳和海底泥沙堵的严严实实,现在只有一个5、60厘米宽的挖掘坑。
这个尺寸是很难继续进行接下来的工作的,甚至连向内拍照都无法进行。
所以水下考古的队员们在下午的时候领到了一个新的任务,就是要将这个发掘坑的宽度扩大,至少要大到能容纳水下摄影机大小的空间,可以探进去进行拍照才行。
再之后,水哥就单独给大家布置任务了,还特意询问了楚孑的状况能否下水,楚孑也没逞强,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状态还是能完成20分钟左右的下潜任务的,水哥这才放心了下来。
因为这次水下空间不大,两个人结伴下水也没有意义,所以这次他们采取了“接力赛”的方式进行。
具体来说,就是由第一位队员下去,先进行定位、布设行动绳和初步检查抽沙情况,再让第二位下潜,扩大抽泥抽沙的孔洞,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队员……就可以直接开挖了。
楚孑被安排在了第三位,既不是最靠前的也不是最靠后的,这样工作任务并不算太重,也是水哥和何领队特意对他的照顾。
很快,前两位队员的任务就都顺利完成了,轮到楚孑下潜。
要说楚孑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下潜进行作业,但在他内心当中,兴奋和理智终究还是多一些。
很快,他就沿着之前队员布设好的行动绳摸到了“铁甲堡”的位置,今天水中的能见度依旧不算太好,几乎全程都要靠摸着前进,楚孑只好再继续向北边摸索,幸亏之前对整个“铁甲堡”区域都算熟悉,没怎么费工夫就找到了排污口,进而找到了那段稍显陌生的舷梯。
舷梯一旁的坑洞果然如他所料,并不算太大,楚孑此刻已经处在海床之下3米多的坑底了,四周都是淤泥,也分不清是本来就滑落在这的还是之前两位队员辛苦工作的结果。
楚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过速的心率,然后掏出DIY的小铁锹,开始挖坑。
真·挖坑埋自己。
楚孑也是因为挖坑,才第一次直观的感觉到海床之下三米左右的淤泥和之前的砂砾有多大的区别,淤泥的粘度非常大,而且还特别牢固。楚孑不得不每一铲子都使出几乎全身的力气,还得把淤泥送到坑外,这动作在岸上都没那么容易完成,更遑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了。
挖了几下之后楚孑觉得这样埋头苦干不太行,很容易丧失对时间流速的感知,如果他一直不上水,工作平台上他的队友们肯定会很担心的,说不好还会派人下来找他,进而耽误工作。
所以楚孑掐算了一下他铲一铲子所需要的时间,给自己规定了,每铲十下就回到坑上面,检查一下气压和时间。
确保自己的安全是第一宗旨。这件事已经被刻在了每一位水下考古队员的心中了,楚孑也当然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就这样重复工作,直到他在水下的预定的工作时间用完,楚孑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他沿着行动绳先回到了“铁甲堡”的附近,本打算就此上水,但忽然发现粤省文物局之前设立的海底抽泥管旁边有一块渔网。
渔网可以说是水下考古最常遇到的“阻碍”之一了,这些网的质量因为轻,很容易顺着海流四处飘荡。
每天潜水队的队员在做水下例行检查的时候,都会带上去几张渔网或者是渔网碎屑,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楚孑当然不会因为这是别人的工作或者这是别的小队的抽泥管而不管,只是见那张渔网有一半被压在了海泥之下,迎风招展的,所以就用小刀把露出来的缠住抽泥管的那部分隔断了,然后带回了工作平台上。
上岸后,楚孑果然毫不意外地发现所有队员——哪怕是今天没有任务,应该好好休息的那些,都在平台上等着他。
一群大老爷们虽然也不会直接问“情况怎么样”“难不难受”这些矫情的话,但目光也都各个透着关切,显然对他这位最小、资历最浅的队友十分上心。
楚孑总觉得这些眼神很熟悉,等到他回到家之后,有一次找他哥楚家明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这些眼神和他哥看小狗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今日份的工作在几位队员的接力之下就算是圆满完成了,虽然根据最后一位队友的反馈,他们并没有突破这一层硬邦邦的淤泥层,但他们也相信,顺着这个方向挖,肯定是能挖到海床下面较为柔软的沉积层的,到了沉积层,就可以直接用抽泥抽啥管了,工作就会方便的多。
隔天,大家本要继续进行挖泥作业,但水哥下去观察了一圈情况,发现今天水下的流速不太友好,所以只能暂时叫停了这个任务。
大家也都觉得有点遗憾,但水下考古就是这样,“靠天吃饭”的时候比陆上考古要多得多。
但一帮人也没闲着,说什么都要帮文物组那边把工作干了,文物组的负责人都快惊喜哭了,赶紧把之前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文物全都一股脑拿了出来。
大家有的帮他们收拾,有的帮忙编号、记录,楚孑当然还是帮他们拍照了,就这样热火朝天的忙活了一上午,竟然把积攒了小半个月的任务全都清理了。
文物组负责人说什么也要请大家吃“小灶”,竟然从工作平台某处不起眼的地方拎上来了两个“地笼”,大家这一看,好家伙,那地笼用平时吃剩下的牛肉做诱饵,竟然真的捞上来七八只螃蟹。
一帮人纷纷吐槽文物组负责人不厚道,有这手艺竟然之前一直没提,忒不把他们当哥们了!文物组负责人尴尬一笑,中午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避风塘炒蟹,大家都吃了个酒足饭饱,这一篇才算翻过去了。
到了下午,海底情况终于好了不少,大家就又开始安排起了“下海”的任务。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楚孑这回就熟练多了。
但他没想到,刚到水下铲了两铲子,忽然就泄劲儿了。
戴着面罩也没挡住他飞扬的笑脸。
坚硬的淤泥层终于被挖通了!
挖到这个程度,楚孑即使是在水底也没憋住,开心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又挖了几铲子,将第二层的硬质渣泥层的最后一点基本全都挖松动之后就回到了岸上。
等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潜水队员的时候,大家都挺高兴的,几天机械性的工作终于有进展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到了下午,大家又开始下水,这次带的东西可就“现代”多了,楚孑第一次觉得带抽泥软管下水是这么的开心。
不过轮到楚孑的时候,他发现大家已经都把那些碎泥硬块抽的差不多了,他就随便吸了一吸,主要是给大家收了个尾,一个漂亮的、半径一米半左右的大坑就这样出现了。
等吸完之后,楚孑就把抽泥抽沙管和别的工具都系在水底提前布置好的行动绳上,然后就上水了。
今天不只是工作进展不错,连天气都是好的“令人发指”,在经远舰的历史图片中,有一张来自日军拍摄的,那天天气也很好,能在经远舰的后面看到连绵的黑岛镇山脉,而今天亦是能看到。
楚孑洗过淡水澡之后赶紧又拿出了相机,将这美丽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可惜,和那张历史图片不同的是,经远舰不在了。
到了傍晚,晚霞笼罩之下,晴朗了一天的天空显得更加迷人有魅力。
这场景如果生活在城市,只怕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
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第二天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好天气。
工作方面,经过一宿的辛苦作业,粤省打捞局也传来了更好的消息,说在对整个区域进行大面积抽泥抽沙的过程中,终于发现了左侧船体的煤渣口,这个发现就像是三角定位法的第三个角一样,基本可以确定经远舰铭牌的位置范围了。
当然,这个范围对于陆上考古来说可能只是两步路的功夫,但是对于水下考古来说可能还是太大了。
这就是水下考古队员的新任务了,水哥立即召集了团队再次开会,根据经远舰的设计图纸、之前拍摄的照片和水下精密扫描的结果,精确测量出了煤渣口到经远舰铭牌的距离。
之后的工作就显而易见了,水下考古队员轮流下潜,根据徒手丈量的方法找到了海底的相应位置,插下了两根钢钎当做坐标,之后再交给粤省打捞局的同事们进行针对性的抽泥抽沙作业。
因为这套工作流程之前已经做过了,大家各司其职,协同起来效率非常之高,不到一天时间就把这些事全部搞定了。
唯一有一些挑战性的,就是为了方便抽沙,粤省打捞局的潜水员需要在水下的船体内侧打一个洞。
但对于经验丰富的粤省打捞局潜水队长来说,这也算不得太有难度,他还是顺利完成了。
把工作交给粤省打捞局的队员之后,楚孑他们也没闲着,而是继续帮文物组挑拣着泥沙中的文物。
随着大家的相处,需要潜水的工作也做越多,楚孑渐渐开始觉得在甲板上筛筛淤泥不像是一份工作,而更像是休息了。
而且,他也开始享受从这些小型文物中还原当时经远舰情况的感觉了。
比如今天,他就从淤泥中发现了大量闪闪发光的毛瑟步枪子弹。
这些子弹大多数都是已经击发过的弹壳,而作为大名鼎鼎的98k的雏形,毛瑟步枪的射程并不算太远,在300码(即约270米)左右的距离才能射的比较精准,因此,一众文物组成员加上楚孑一起推测,经远舰很可能在近距离发生过和敌舰的遭遇战。
史料记载,在黄海海战的初期,经远舰曾经试图接近敌舰,以求“接舷战”的机会,但在霓虹国军舰侧炮齐射的火力压制之下未能如愿。
不过,既然有如此的战术意图,那么也可以想象经远舰曾经与敌舰的距离有多近,如此数量的毛瑟步枪弹壳显然是来自于大量士兵在甲板上对敌的射击。
楚孑在《征清海战史》中找到了一段来自樱井规矩之左右(比叡号舰长)的记载,说自己曾经“左右受敌,弹丸如雨,两舷炮手殊死主力防御……来远型舰欲撞击本舰,本舰以机关炮急速射击,将其尽数击毙……”
可见,当时的海战并非是两艘舰的互相对峙,而是一边用着毛瑟步枪,一边用着机关枪炮的惨烈局面,战斗的激烈与悲壮情况可见一斑。
楚孑总是在想,还原、确认那一段悲烈的历史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整个大环境就比较的压抑,不光是辛苦的黎民百姓,就连他们这样专门的学者,都有时候会避开太过沉重,而去聊、去看一些轻松的话题。
但楚孑又想到,历史这门学科总是带着深厚沉重的色彩的,很少有人看历史会像看小说一样笑得出来。
历史书的每一页,都是血、泪、压迫与反抗,周而复始。
我们现代人能做的,唯有从中吸取经验,哪怕改变不了大环境,也总能明白自己处在哪个阶段,或者哪个角色。
如同许多听上去很有意思的专业一样,一个专业一旦认真研究下去,好玩的氛围就都失踪了,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可能历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楚孑也试着不再去想还原重塑历史的意义,而是专心于把这当成历史学者的必要工作,只是如此行事而已。
也许还原一两个历史上的生活和真相没有太大的意义,但积少成多,迟早有量变产生质变的时候,到时候再回头看看,也许才能发现其中的真意。
余后的几天,楚孑就一直在忙碌于给经远舰出水的文物拍照。
三条抽泥抽沙管一起工作,那效率可不是盖的,虽然也没到原来的三倍那么夸张,但2.5倍总有了,每天都是一大箱子的泥。
而全队都开始来帮忙,许是因为现在抽泥抽沙的距离离经远舰更近了,所以更多的文物接连被发现,每天都会铺满一地。
楚孑在协同拍照之余,也在替文物组感到头疼。
这个数量的出水/出土文物,别说是放在水下考古界了,就算是放在陆上考古界,也算是非常大的。
水哥经常看着这一堆堆的文物发愁,时不时又开玩笑,说这些足够支撑得起一个不小的省级博物馆的展厅了,弄得大家也总在“又来了好多工作,我好累”和“我们又找到了这么多东西,我真棒”之中反复横跳。
楚孑这边正在努力拍照呢,没想到忽然就起风了,而且这风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越刮越大。
“今天是海上大风蓝色警告,”鲁小达一个滑步平移到了楚孑身边,对他说道,“你小心点,不知道晚上是什么情况呢。”
楚孑点点头,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位潜伴还不忘嘱咐一下自己的心。
但同时也犯了愁,眼前还有这么多文物没有拍摄完成,如果现在去休息了,就又要把工作都积压起来,明天万一天气又不好,就一直蹉跎了。
想到这,楚孑心一横,干脆趁着风再大起来把这些文物都拍摄完了得了。
不多一会,豆大的雨点也降下来了。
楚孑穿上了雨衣,带着闪光灯,奋力拍照。
鲁小达也没走远,就站在楚孑旁边,替他保持平衡,也帮着文物组收拾文物。
从起风到狂风再到骤雨,一切几乎只在三分钟内就演变完成了。
海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瞬息万变,不光是楚孑他们没准备好,就连浙奉662工作平台都没准备好。
但此时浙奉662工作平台上的柴油发电机也开始频频出现情况,三番五次的断电,弄得整个现场的灯忽然亮一下、又灭一下的,让人心里发慌。
楚孑看到工程组的队员全都穿上了雨衣,嗖的一下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想来是要在雨中抢修,可想而知有多么辛苦。
“不知道是怎么了,”鲁小达讷讷道,“咱们似乎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吧?”
楚孑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在水下遇到过不少危险,也面临过台风,但是整个浙奉662就像个避风港一样,潜意识里,只要踏上来了,他们就安全了。
如此狼狈的场景还是第一次遇到。
楚孑来不及想太多,只想赶紧完成手中的工作回临时宿舍避险。
但正当他们即将完成工作,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忽然听到冲出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向甲板右侧的入水口跑去了。
他们是船上的随行医生,楚孑还从没见他们这么匆忙过。
“B组还在水下呢!”
他忽然听到有人这样喊道。
然后,楚孑才想起来,下午因为抽泥抽沙管堵塞的问题,有一批打捞局的潜水员下去抢修了,他们还没回来呢!
楚孑和鲁小达对了个眼神,显然是都想到了这件事,然后两人都赶紧朝甲板右侧跑去。
虽然不是一个组,甚至不是一个单位的,但谁要遇到了危险,大家肯定都是第一时间在。
等他们到甲板右侧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聚集起了大部分人,显然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此刻狂风大作,海面上非常不太平,涌浪几乎有半米高。
大家都屏息凝神,盯着出水口的位置,祈祷着。
天佑考古人。
——在看到那三位队友前后从涌浪中露出头,抓住舷梯的一刻,楚孑的脑海中就闪过了这句话。
等三位队友顶着风浪上船之后,队医进行了检查,结论就是没什么事,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但没想到水哥的脸比天色还阴沉,冷冷问道:“怎么比预计时间晚了五分钟才上水?你们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位被水哥指着的潜水领队忽然留下了两行热泪,看向水哥,激动道:“我们看到‘經遠’了!”
听到这话,饶是见多识广的水哥也愣住了一下。
旁边的老高心急,赶紧追问:“你们真看到经远舰的铭牌了?”
站在一旁的众人也都凑上来了,楚孑也难以免俗,用手撑在膝盖上看着他们,给后排留出空间。
那个潜水员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很黑,视野不好,还被淤泥和海草挡着,但我真的摸到了!”
话音未落,整个浙奉662工作平台的灯光又闪烁了几次,配合着狂风呜咽,一时间气氛凝重。
楚孑想,也许此刻的狂暴的大风和愤怒的海浪,就是工作平台正下方十米处“经远舰”和他的将士们在哭诉与宣泄。
水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拍手,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他完全抑制不住兴奋,开始在原地走圈,走了半天,方才开口:“老何、小楚、小达,你们都在吗?”
楚孑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上前一步:“我在!”
何领队和鲁小达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俩也在呢。”
“好,”水哥看着三人,然后说道,“那就把任务交给你们了,在咱们船上,楚孑你是经验、经历最丰富的摄像师。你们要下水拍点照片和视频上来,好吗?”
楚孑听到水哥夸自己,先是感觉到了些许骄傲,随后才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就要去水下,拍摄第一张经远舰舰铭的照片了。
“虽然你是最年轻的队员,但你的努力和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想派你去是最合适的人选,”水哥看出了楚孑的紧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心态,当成一次普通的下潜任务就好。”
听了水哥的话,楚孑也心安了不少。
是啊,就当成一次普通的下潜任务呗,又不是没拍过照片。
但接踵而至的狂风暴雨打断了他们的计划,水哥只道:“武耳死纠零8壹九咡 先回宿舍避风避雨吧,好好休息,等能下水了我叫你们!”
“好!”
楚孑他们三人回到宿舍,还能感觉到自己隐隐的兴奋。
但这点兴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也慢慢减淡了,听着外面狂风大作,转成了些许担忧。
晚上七点四十分,楚孑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群的声音,探出头往外一看,只见浙奉662号的船员和粤省打捞局的队员全体都穿好工作服去后甲板集合了。
虽然楚孑他们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但显然出了什么大事,他们也就都穿好衣服跟着人群走到了后甲板。
船长风雨中拿着手麦在喊:“风力太大,船一直在走锚!弃锚!弃锚!”
楚孑听到这话心里一沉,知道情况不好。
走锚就是在风浪太大的情况下,出现船只拖着锚移动的情况,楚孑稍微战力片刻,感觉风都是朝着老人石的方向吹的,虽然此刻他们的浙奉662号距离老人石还远,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触礁,怪不得船长这么着急。
而弃锚就是一种十分极端的处理方式了,因为现在收缆绞锚很可能会把尾锚的锚缆绞断,造成整个工作平台猛然倾斜的危险情况,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在锚上拴上浮标之后,将船尾的两个锚直接放掉。
楚孑听着都觉得事态危急,天黑浪急的,留给他们处理的时间并不多了。
但船员和粤省打捞局的工作人员听完船长的话,却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说,只是齐声回答:“是!”,然后立即开始忙碌起来,显然对于这种情况早有预案。
楚孑他们这些水下考古队员什么也帮不到,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挡路,看着每一个人忙而有序的动作,心安了不少。
这就是浙奉662上一直强调的“提前准备、及时响应”的精神。
楚孑打心底里佩服这些工作人员,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素养。
很快,楚孑他们听到了前锚收绞的声音,后锚的浮标也已经做好,潜水梯也收起来了,浙奉662号就这样顶着风雨,开动了自己的庞大身躯,朝着安全水域驶去。
一场危机迎刃而解。
楚孑他们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晚上,船还在摇摇晃晃地开着,楚孑看着电脑里经远舰的老照片,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經遠”二字,心中感慨万千,仿佛这艘威武的战舰正迎着历史长河,乘风破浪的在朝他驶来,而他,也在顶着风雨,向它游去。
大海还在声声断断地发出着低沉的怒吼,汹涌的海浪托着浙奉662沉重的身躯在不断摇晃,楚孑感觉正像是经远舰和他的将士们一起,在向他倾诉着那场悲怆而壮烈的海战。
就这这样的摇晃与暗流涌动的情绪之中,楚孑渐渐坠入了梦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五天后,补充完淡水和做完全部设备检查的浙奉662号再次出海,来到了老人石海域。
等楚孑他们再登船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在这之间,水哥也做了几次下潜,但能见度都不太好,没有什么收获。
今天风和日丽。楚孑、何领队和鲁小达就在自己的房间等啊、等啊,终于,水哥来敲了敲门,“准备下水吧。”
三人“腾”的一下站起来了,那气势把水哥都吓了一跳。
楚孑只觉得现在一切言语和文字都无法形容他此时此刻迫切与激动的心情,不单单是满怀期待,还有些长期未见的久别重逢。
虽然天气很好,但海面上的水流还是很急,不过这并挡不住楚孑,他第一个下水,整个身体经历短暂的腾空之后轰然坠入水中,这段穿越时空的旅程就开始了。
当楚孑整个头都没入水中之后,岸上的一切嘈杂声音也被隔绝开了,只有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的声音还在隐隐作响,这也成了他们和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结。
随着楚孑继续下潜,就连这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光线也慢慢变暗,直到完全消失。
楚孑打开了手电筒,再下潜一段距离,忽然就看到了一些斑驳的钢铁。
“铁甲堡”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楚孑向前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百年前的舰体,还有上面刚刚扎根在此的藤壶,心中感慨万千。
但楚孑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他扶着铁甲堡的外侧缓缓下滑,能感受到能见度越来越低,直到只有20厘米左右。
终于到了之前发掘区的海床,楚孑拿出钢钎,另一只手扶着船身,等到摸到铁甲堡的弧顶之后,他也找到了之前开掘出来的那个狭小的探洞。
此刻,手电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楚孑干脆关闭了手电,凭借脑海中对于舰体形状和位置的记忆,伸手向里探寻。
楚孑尽量把手指伸得很直,用指尖感受着水流、温度、压力,向里延伸着、寻找着……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一旦视觉消失,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无比敏锐。
楚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以及心跳,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这是他无论做几次深呼吸都无法降低的心率。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楚孑知道,经远舰的铭牌,就在自己手指之外。
楚孑的手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物,楚孑很快摊开手掌,用五只手指一起摸索着……
没错了!是一个文字!
楚孑的呼吸暂停了片刻,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用手一遍遍的去触摸,感受到了那个凸起的一笔一划——每感受片刻,他在心里也书写片刻。
那正是经远舰的“遠”字!
一点思绪在他的头脑中轰然开裂,只觉得声音无比巨大,仿佛黄海海战那天轰鸣的炮火与遮天蔽日的黑云,清晰地出现在了楚孑眼前。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巨舰,穿越历史的迷雾,轰然出现。
就是在这一瞬间,楚孑觉得脑海中黑白照片里的经远舰在他眼前变得清晰、明亮。
楚孑虽然兴奋、感慨,但还没忘了自己的工作。
他赶紧把相机拿了出来,相机自带的闪光灯很快照亮了面前一片狭小的区域,楚孑将摄像机尽量拿的平稳,向洞口中伸去。
因为这这种没法目视取景器的状态之下,拍摄视频的准确度和效率明显胜于拍摄照片。
整个经远舰都是倒扣状态,楚孑刚刚摸到的“远”字也只摸到了在上面的下半部分,所以楚孑尽量将摄像机紧贴海床,希望可以拍到完整的影像。
拍完视频之后,楚孑也不死心,伸进去手又往下挖掘了片刻,可惜此处的海底淤泥太过坚硬,并没有让楚孑成功探到,无奈,楚孑再把相机伸了进去,努力拍了几张照片。
楚孑就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直到鲁小达过来捏了捏楚孑的脚,提示他时间差不多了,楚孑仍不愿离开地抚摸着里面的铭字。
最后,上潜之前,楚孑伸出双臂,趴在经远舰的舰体上,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到浙奉662号上之后,楚孑也没急着去冲淡水澡,而是立马打开了摄像机和照相机,看着视频中清晰的“遠”字,这才感到些许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