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着一条河,陆仁依然可以看出这扇城门有多么雄伟,暗色的轮廓在晦暗的光线中宛如一只静静蛰伏着的巨兽一样,等着牺牲品们自投罗网。
城门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红色灯笼,此刻里面正燃烧着幽幽磷火,如同巨兽的两个眼睛一般,闪耀着猩红的灯光。城墙之前,横亘着的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城墙前都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让眼前的景象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尤为压抑。
城门高耸入云,公交车在这扇城门的面前显得如同蚂蚁一样渺小。
陆仁抬头,隐约看见城门上写了三个大字:鬼门关。
以为自己起码还有几十年才会来这里的陆仁:“……”
属于是死后经历的超前点映了,真不错。
公交车停在了大河的河岸上。而卞城则很自觉地代入了导游的角色,他向陆仁说道:“引渡车只能开到这里,接下来咱们得下车步行了。你身上尚有生者气息,跟紧我,不然被发现了的话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陆仁还想活,不得已,只能跟着卞城下了公交车。
陆仁下车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写着414路公交车的显示屏上,显示的字改了,变成了“黄泉特快”。
“……”这是哪个起名鬼才干的,真到这种时候应该没人会要求特快吧。
陆仁发现自己的脚踩在了枯草地上。河岸附近可以说是寸草不生,只有一个歪脖子树光秃秃地长在岸边。在陆仁的不远处,几只零零散散的新鬼正在缓慢前行。他们大都面无表情,一身缟素。
只见他们直挺挺地朝着鬼门关走去,小腿被河水浸湿了也不停歇,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向着河中心走去,直至被河水淹没。
陆仁看得吃惊,虽然知道这些人已经是鬼了,不可能再死一次,但是……
“不阻止他们吗?”
卞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道:“这些都是些生前自杀的人。不用管他们,他们生死簿上的阳寿未尽,渡不了冥河,去不了彼岸。只能不停地重复这个过程,等生死簿上记载的日子到了,再渡河。”
卞城想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哪一天你想要自杀,可以通知我,我给你开后门,让你提前去投胎。”
陆仁:“……”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卞城站在冥河面前,望着对岸,然后食指和大拇指并拢,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伴随着口哨声响起,一只乌鸦从河对岸飞了过来,然后落在了河边的歪脖子树上。
陆仁注意到,这乌鸦应该不是普通乌鸦,它的眼睛是暗红色的,毫无光彩,就像两颗劣质的玻璃球一样,看上去有些瘆人。
卞城却貌似跟这只乌鸦很熟的样子,他笑着对站在高处的乌鸦说道:“渡鸦,快去喊你的主人来,有客过河。”
陆仁发誓,卞城的话刚一说完,他亲眼看见歪脖子树上的乌鸦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明显懒得搭理卞城的样子。
接着,乌鸦展翅飞起,朝着冥河对面飞去,飞过卞城头顶的时候,均匀地洒下了一坨黑白相间的排泄物。
排泄物正在瞄准着卞城降落,卞城也没有看向天上,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躲开了这从天而降的暗器。
卞城仿佛没事发生一样对陆仁说道:“那是冥鸦,是冥河船夫的宠物,用来传递消息的,小气得很,我不过是三百年前趁它睡觉的时候,拔光了一回它的羽毛而已。都三百年了!它还耿耿于怀。整天想着暗算我。”
陆仁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卞城,终于明白他不是针对自己,而是习惯性地出昏招,天生的不做人。
渡鸦已经飞到了河对岸,不多时,河上传来了摆渡之声,一名被黑袍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划着小船向着这边赶来。
摆渡之人将船停在岸边,恭恭敬敬地向着卞城行了个礼。
“冥君大人。”
卞城微微颔首,便带着陆仁迈入了小舟。
这让陆仁不禁有些疑惑:“你顶着我的脸,他们怎么还能认出你来。”
卞城闻言微微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鉴。那印鉴通体漆黑,悬浮于卞城的手掌之上,隐约透出一丝阴厉之气。
卞城解释道:“这乃是鬼王印,是冥君的身份证明,执鬼王印者方才有对黄泉诸鬼发号施令的资格,他们也是根据我身上鬼王印的身份辨认我的。”
卞城说着,把悬浮在空中的鬼王印给拿到了手中,然后,如同掰奥利奥一样,把这方印鉴给掰成了两半。
紧接着,卞城便将其中的一半鬼王印往陆仁的方向一丢。
那印鉴扔出了一个相当弯折的弧度,如果陆仁不接的话,怕是要直接落入冥河里。陆仁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一下向着冥河坠落中的半边印鉴。
谁料那印鉴甫一碰到陆仁的手掌,便如同遇到了岩浆的冰块一样,瞬间消失。
陆仁收回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既不痛又不痒,然后他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卞城,懵了。
“印章呢?去哪里了?”
卞城却很淡定,他用手托着下巴,笑着看着手足无措的陆仁,轻描淡写地说道:“当然是融入你的身体中了呀,冥君大人。”
就仿佛在回应卞城的话一样,原本安静地蹲在船头的渡鸦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飞起来便朝着陆仁的头发啄去,大有要把他薅秃的迹象。
渡鸦:卞城!你给我死!
第115章 酆都客(四)
冥河的水就像是一匹黑色的丝绸,看上去幽深又富有光泽。小舟如今已经行驶到了冥河的中央,浓雾消散变薄,如同一层薄纱一样笼罩着河面。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的月光洒向了粼粼的河面,就像有人在水中撒了一把碎银子。
巨大的城关,潋滟的冥波、如练的月华、僵死的古树、呜咽的新鬼……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荒凉,却又巧妙地构成了冥间独特的生态体系。
而此刻的陆仁却无心观赏这旁人一生只能得见一回的壮观景象——他正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坐在船尾,用哀怨的眼神盯着倚在船头捧腹大笑的卞城。
把陆仁的头发弄成这幅凄惨样貌的渡鸦已经在船夫的喝止声中偃旗息鼓,不甘地回到了船夫的肩膀上。不过尽管停止了攻击,它依然在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看着陆仁和卞城。
似乎正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时机。
渡鸦生前只是一直普通的乌鸦,脑仁不大,虽然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卞城,但不妨碍它两个都打。
都得死!
而连鸟都打不过的陆仁刚刚结束了战斗,终于有了一会儿能喘息的机会,他决定靠到船舷边上开始休养生息。
冥河船夫摆渡用的船是古式的摇橹船,船的体积很小,船肚很浅,船舷正好到陆仁胳肢窝的位置,像一个高度适中的扶手。于是陆仁便顺势将手架在了船舷上,头枕在自己虚空握拳的手上,低头就能看见冥河里的场景。
谁知道这一看让陆仁瞬间头皮发麻。只见那漆黑的河里游弋的不是鱼,而是密密麻麻的人类魂魄。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清一色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沉在水底。他们全都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冥河的水面。黑色的头发如同水草一般缠绕在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看上去诡异又不详。
这些魂魄整齐的排列着,头的朝向也很统一。他们层层迭迭的排布着,一层魂魄下面是另一层魂魄。最上层的魂魄还穿着现代的潮流服饰,再下几层就变成了民国时期的衣着,再接着的装扮便是历朝历代依次往下了。
乍然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陆仁结结实实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他便被吓得躲回了船肚里。
陆仁正弯着腰平复心情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卞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真是气人!
陆仁祈祷着卞城可以直接笑断气,但世事并不能如愿。一分钟后,笑够了的卞城依旧安然无恙。他擦了擦眼角被笑出来的眼泪,对陆仁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上伤不了人。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说如果有想等的人,可以跳进冥河,随波逐流一千年以后,就能带着记忆投胎,去找上辈子的爱人。所以每年都会往里蹦几个。”
听了卞城的解释陆仁才明白,原来这冥河里漂荡的都是古往今来的痴情人,真是可悲可叹。但他又隐约觉得不对,忍不住问道:“但我看见好几个穿着汉代服饰的人,汉代到现在应该不止一千年了吧?”
卞城一副“你不会也信吧”的眼神望着陆仁,说道:“是啊,那本来就是谣言啊。消除生前记忆是轮回中最重要的一环,容不得有丝毫闪失,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因为一些由人类生殖冲动演化而来的无聊情感就网开一面。”
陆仁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沉默已久的船夫却优先开口了。
船夫这些年没少被河里这些魂魄的头发缠住船桨,简直是苦不堪言,听了卞城的话,忍不住也一同抱怨道:“冥君大人说得对啊,这么多年来,冥河两岸也是因为这些动不动就投湖的人而感到不堪其扰。也是怪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谣言。还真的有笨蛋相信!最离谱的是人类,竟然会认为相爱这件事可以移山填海,偷天换日,世界末日都只要两个人类谈个恋爱就能拯救。这是何等的傲慢……”
陆仁惊讶地看着原本披着黑袍老实划桨,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却坚定地充当背景板的船夫突然就崩了人设,。
一提起河里这些游魂,船夫就如同有吐不完的苦水一般喋喋不休,甚至到最后开始口吐芬芳:“一群#%¥%¥,死了去哪里晃荡不行,还非要来冥河里污染环境#¥%%…………”
看得出来,船夫已经恨屋及乌地开始讨厌起了人类。他看上去特别激动,说到气头上还会向陆仁寻求认同。只见他怒发冲冠地对陆仁说道:“这位冥君您说,人类是不是垃圾?!”
陆仁吱唔着回答,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生怕船夫发现他是人类之后,一怒之下把他踹进冥河里。
好在船夫骂归骂,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在船上做出什么大幅度的动作来,总还算是规规矩矩地把船有惊无险地划到了对岸。
两人刚一踏上对岸的地面,冥河船夫便又划着船走远了。阴间人力资源匮乏,偌大一条冥河就只有他一名摆渡人。不快点工作的话,阴路又要鬼满为患,大堵塞了。不过,忙归忙,抢着过河的亡者会上供不少贿赂,这同样让船夫赚得盆满钵满。
“再存一存。”辛勤工作的船夫美滋滋地想着,“便去往生殿赎一个美好的来生。”
摇橹声远去,此岸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冥河此岸的泥土十分地黏腻,一脚踩上去感觉像是踩在了腐烂的尸体上。陆仁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地面到底是什么做的,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卞城后面。
然而刚行至鬼门关,卞城便被拦住了去路。
只见一叉一戟交叉迭在了卞城身前,明摆着不让他再继续前进了。陆仁抬头一看,是穿着盔甲的牛头和马面。他们足有两个陆仁那么高,身上穿着老旧的盔甲。帽檐上系着一块布,从额头垂下,完美遮挡了两人的真容。但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牛头和马头轮廓,却还是成功暴露了两人的身份。
陆仁大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吗?
不过这回牛头马面可不是来勾魂的,他们今天被安排值班,镇守鬼门关。
牛头马面向卞城开口问道:“卞城冥君,冥府的规矩,生者不入黄泉。您应当是知道的。”
死者身上满是死气,那东西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墓园泥土和黄纸灰烬的混合物,透露出腐朽的气息,生者则不然,故而两者很好区分。
卞城一点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愧疚感,只见他满脸无辜地说道:“哪里来的生者?”
当然,牛头马面同这位第六殿冥君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他的调性,是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牛头马面连语调都没有起伏一下,平静地说道:“您身后的人,生机未绝,瞒得过一般鬼卒,却瞒不过我兄弟二人。”
卞城却是理直气壮:“瞒你们什么了?他身上有一半鬼王印你们看不出来?既然执掌第六殿的鬼王印,便是如假包换的第六殿冥君。你们凭什么拦着冥君回枉死城?”
很遗憾,卞城没有说错。鬼王印乃是冥君凭证,执印者便被整个冥府尊为鬼王。地狱诸鬼,穷凶极恶。却没有胆敢违抗鬼王印的人,那是自太古时起,便被历届冥君代代相传的东西。
十殿阎君,各掌其一。
鬼王印一般只会在冥君油尽灯枯之时,会被传给下一任冥君。当然,冥君与天地同寿,没有那么容易油尽灯枯,自盘古至今,唯有资历最老的第五殿阎罗君曾在三千年前换过一任。
还有一个例外便是第七殿泰山府君。
冥君嘛,活得又长,见得人情冷暖、人伦悲欢又多,如果不培养些自己的小爱好,很容易就会因为过于麻木而意图自散元神于天地间。所以各殿冥君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小爱好。
但是爱好如果不适量,就很容易自讨苦吃。
比如,上一任泰山府君。
上一任泰山府君也是个奇怪的,他喜欢拿鬼来养蛊。他在血盆苦界旁边造了个自己的私人血池地狱,每年都会在地狱的恶鬼里挑几个最穷凶极恶的出来扔进去,看着他们苦海沉浮,互相吞噬。
地狱本便是用来惩罚大罪人的,他这爱好虽然罕见,倒也不足为奇。
然而谁知道,那私人血池地狱修成的第九千个年头,炸了。
不明缘由的泰山府君能乐意吗?他赶紧亲自前去查看,一看却发现是他养的鬼蛊出世了。那鬼蛊在血池中翻涌了九千年,吞吃了无数恶鬼,俨然已经发展成一个世所罕见的鬼王。
倒霉的先任泰山府君最终没能打过自己一手养大的宠物,被生吞入肚了。
一起被吃下肚子的还有鬼王印。
基于认印不认人的原则,那鬼蛊便自动变成了新一任的泰山府君。
不过冥府众鬼想不认也不行,毕竟那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恶鬼,冥府里也没几个鬼能打得过他。
所以鬼王印的交接不是没有,只是少见。
但像卞城这样,直接把鬼王印掰成两半的,牛头马面也是第一次见。毕竟是冥君权柄,爱惜还来不及,谁愿意轻易损毁呢。
但因为这么干的人是卞城,这事似乎又说得通了。
毕竟整个冥府都有共识:第六殿那位,骨子里疯得很。
牛头马面思量再三,还是缓缓移开了武器。任由两人往里走。
卞城挥了挥手,轻佻地说了句:“谢啦。”便迈步往里走。
但陆仁不肯走啊,卞城虽然把牛头马面忽悠瘸了,但陆仁是一心只想回去的呀。只见陆仁不仅没有跟上卞城,还义正言辞地对牛头马面说道:“救命!我不想进去!我被绑架了!我要回家!”
卞城:???
第116章 酆都客(五)
鬼门关外,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卞城正与代表正义的牛头马面相对而立。而牛头马面的背后,站着怀抱着玩具熊的受害人陆仁。
牛头和马面很乐意为陆仁出头,他们甚至都不用听卞城的辩驳。
虽然在非人类中,人类这个种族的名声向来不好,他们既阴险又狡诈,轻信是要吃大亏的。但如果吃亏的是卞城,那牛头马面觉得就算错信了,问题也不大。于是,在看上去善良无助的人类和自己多年的上司卞城之间,牛头马面果断选择了前者。
不用问,肯定是卞城的错。
虽然他们早就清楚,卞城是个混蛋,但是他们没想到卞城竟然这么混蛋,连“强抢民男”这种没品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一天,牛头和马面决定替天行道。
打定主意的牛头马面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陆仁的身前。他们横握着铁叉与铁戟,异口同声地与卞城对峙道:“卞城冥君,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在阴间,拐卖人口也是犯法的。”
被人赃并获的卞城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他无所谓地说道:“说拐卖多难听啊,我是请小友来帮忙的。”
牛头马面不依不饶,义正词严地说道:“但他看上去不是自愿的。”
卞城挑眉看着牛头和马面,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笑话,他是不是自愿的有区别吗?放眼整个黄泉,有真正自愿为本君办事的吗?”
这个真没有。
卞城倒是有自知之明,他一天到晚在黄泉惹是生非,早就神憎鬼厌,黄泉众鬼见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牛头马面说:“这么说您是认了?他本便是活人,不属于冥府,又不愿意为冥君做事。那么按照冥府的规矩,我等自然应该送他回阳间去。”
陆仁在后面听了这话,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庆幸地想到:“看来冥府也不都是卞城这样的人,还是有通情达理之人的。”
放下心来的陆仁站在牛头马面背后,腰都挺得直了一些。现在的他由于指认成功,十分得意,就差伸出手指头着卞城对牛头马面说说“警察叔叔,就是那个人”了。
另一方面,卞城才不理会牛头马面的指责,只见他向前走了两步,旁若无人地准备穿过牛头和马面,走到陆仁面前。牛头马面当然不可能让他轻易得逞,伸手去拦。
但卞城也不是省油的灯,轻松化解了两人的招式,牛头马面却不依不饶。
于是三人便直接动起手来。
数个来回之后,卞城一挑二也依然不落下风,甚至隐隐占据上风。但架不住牛头和马面下手黑啊,他们的一招一式,都直接直捣卞城的要害之处。
后方观战的陆仁感到有些疑惑:就算是为了声张正义,应该也不会有执法者会把铁叉瞄准嫌疑人的眼球,或者把铁戟伸向嫌疑人的裤裆吧。
陆仁隐隐明白了:“这是很明显的公报私仇啊。”
看得出来,牛头马面和卞城应该是积怨已久了。
前方三人鏖战正酣,原本漫不经心的卞城也终于动了真怒。他以一敌二,虽然游刃有余,但是百密终有一疏,哪怕有一招半式有所疏漏,牛头马面就会瞅准时机断他根基,场面一度显得凶险万分。泥人还有三分火,更何况卞城原本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战斗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三人辗转腾挪间,一路往鬼门关城门的甬道之内移动,慢慢地便离陆仁越远越远,直至完全看不见了。
片刻后,鬼门关的里面隐隐传来了撞击声、爆裂声还有兵器交接的声音,并且这声音听上去还在不停往远离陆仁的方向移动。
陆仁还留在原地,他此刻正站在鬼门关外,满脸震惊地看着执法者竟然跟着人贩子跑了。
被独自留下的陆仁有些不知所措,他迟疑着该不该跟进去。
就在陆仁纠结的同时,一阵风从冥河中掠起,夹杂着无数鬼魂绝望的哭嚎声,吹拂过陆仁的脸颊。那风冰冷刺骨,陆仁感觉就像是被闪着寒光的刀刃给擦过了脸颊一般。
陆仁心里有点发虚:“这地方……不会蹿出什么东西来吧。”
但话又说回来,他现在算是到了鬼窝里了,时不时蹿出一两只才算是正常的吧。
正在陆仁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一阵破水之声从他身后传来。陆仁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快速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冥河,只见一只苍白的手伸出了水面,摸到了岸边。
水鬼上岸了!这可吓坏了陆仁,他几乎没敢想太多,赶紧往鬼门关里面加紧走了两步。
边走陆仁边告诉自己要镇定。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竭力地冷静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形势,最终得出结论:还是跟着愿意见义勇为的牛头马面会更加安全。
于是,陆仁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进入鬼门关的路。
鬼门关内的通道还挺长,陆仁也没想到这城门的甬道竟然修得意外得长。
卞城和牛头马面应该已经跑远了,刚刚还能听见的打斗声竟然渐渐隐没了,通道里变得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陆仁自己踩在青石砖快上所产生的脚步声。
太安静了,导致原本短短的一段路显得格外漫长,但好在陆仁走着走着,看见了通道尽头的光亮。
出于对光明的向往,陆仁加快脚步来到了鬼门关的出口处。
在哪里,陆仁看见了一条羊肠的黄泥小道和漫天的红色花海。那是八百里黄泉路和正值花期的彼岸花。风吹过花丛,发出沙沙的声音,看上去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但实际上,若是往下细看,便不难发现这花的根茎其实是依附在一具具枯骨之上的,花枝从白色头骨的眼窝中伸展而出,随风摇曳,诡异却又妖冶。
此时,无边无际的花海里已经看不见卞城和牛头马面的人影了,触目所及皆是如血般猩红的美丽花丛。
陆仁不清楚那三人是不是因为打架跑得太远了,正在思索间,下意识地往黄泥小道上迈出了一步。
只这一步,乾坤倒转,万物偷换。刚刚还在陆仁眼前的花海和小道,在陆仁面前一晃而过,下一秒,他便出现在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铺天盖地的彼岸花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如烟海的血红色湖泊,湖泊的不远处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城邦。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鬼门关实际上并不算是一座建筑物,确切来说它是一个传送阵。第一次到此的游魂,会被自动传送到第一殿秦广冥君处,查询生前种种。
陆仁也是第一次到鬼门关,所以无疑的,鬼门关会自动开启传送模式。但又因为陆仁体内有半边的第六殿鬼王印,所以他被顺理成章地传送到了第六殿的所在地。
第六殿冥君,乃是黄泉枉死城的城主。
陆仁此刻的状态可以用四个字准确概括:阿巴阿巴。
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的眼前一花,然后他就从鬼门关前瞬移到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地方。
陆仁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四周满是黑色的嶙峋怪石,而他的正前方坐落着一片暗红色的湖泊。这湖的颜色并不是光线折射产生的错觉,因为陆仁此刻可以清晰地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从湖泊中散发出来。
陆仁不知道的是,这片由血液汇聚而成的湖泊乃是血盆苦界的其中一篇支流。血盆苦界深不见底,其下则是无边无际的苦海,里面关押着无数嗜杀暴戾的恶鬼,身前犯杀业之人,死后将被关在这里遭受永无止境的折磨,生生世世不得脱出。而这些被关押已久的灵魂早已失去了理智和七情六欲,在万万年的折磨之后,魂魄褪去了本来的光芒,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杀欲。莫说是生人,便是有迷路的亡魂到此,也一样会被拖入血湖之中,遭众鬼分食。
血盆苦界可以说是凶险异常,杀机四伏。
但即使陆仁逃出了血盆苦界的范围,也算不得安全。离血盆苦界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座城池。那座城池便是枉死城,城里都是枉死的魂魄,最喜吃生人的心肝,一样是有去无回。
也就是说,用一句话概括陆仁目前的处境:他就好像被丢进鳄鱼池的老爷爷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整理一下衣冠,让自己死得更有尊严一些。
当然,也不只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陆仁本身并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有多邪门,所以他没有被直接被吓昏过去,而是站着忍受一湖陈年血水所散发出的剧烈腥臭味。
虽然陆仁杀鸡杀鱼是一把好手,但他确实也是第一次闻到这么浓郁的血腥味,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只见他整个人弯着腰,努力抑制着从胃里泛上来的酸味,看上去难受极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然后,可能是因为受到了过度惊吓,也可能是因为干呕消耗了过多的体力,陆仁觉得有些乏力,他深呼吸着,打算先依靠着一旁的岩石好好休息一下,顺便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究竟是什么状况,自己又在哪里。
但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陆仁预留出喘息的时间,因为很快,他就听见有破水的声音从石头背后响起。
不久前刚刚见识过冥河水鬼上岸的陆仁:“……”
不会吧,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陆仁半蹲了下来,有些害怕地紧贴着身后的岩石,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力求不会被即将从水里上岸的东西发现自己的存在。
他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也正是这个时候,陆仁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扯了一下。
陆仁愣了一下,然后低头一看,发现了终于从重伤中恢复的阿丙。只见阿丙从玩具熊中伸出了一截小小的黑色触手,像往常一样勾住了陆仁的手指,似乎在安慰陆仁。
“有我在,不要害怕。”
阿丙虽然努力地安慰着陆仁但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那截触手比起受伤之前要显得更细了,力气也明显更小了。
阿丙这一回确实是被卞城给伤了元气。事实上,如果对手不是卞城,阿丙都有一战之力。
墟骸乃混沌所生不假,但因为归墟地处于九幽之下,所以归墟之内弥漫着自黄泉而来的戾气。而墟骸又生长在归墟之地,作为原著民,墟骸体内自然也免不了混入些许的黄泉之息。
阿丙倒霉就倒霉在卞城便是司管黄泉的冥君,他操控黄泉之息如同操控自己的手脚一般自如。
在“黄泉特快”上,卞城其实并没有施展什么高级的法术,只不过是一口气让阿丙体内的黄泉之息全部都逸散到了体外而已,但仅仅是这样,便足以让阿丙如同一个被放光了气的气球一般,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好在墟骸的生存能力只比蟑螂差一点点。
阿丙窝在陆仁的怀里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之后,终于慢慢从冥府的空气中补足了自己失去的黄泉之息。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看到陆仁此刻慌张无助的样子,阿丙还是拖着病躯赶紧安慰了一下这个柔弱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