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一关,尼禄就“砰”地一声,将拳头重重砸在舱壁上,半天没出声。
觊觎已久的疯症,迅速抓住空档,朝着尼禄的理智攻城伐地。
白狼骑早已有丰富应对经验,一见尼禄面色发白,立刻将他拦腰抱起,直奔空无一人的寝舱。
尔后,再将小主人深深压进柔软的床垫,直到少年在自己身下的挣扎,逐渐停下来为止。
“陛下,”白狼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握住尼禄的手,如实告知,“在您神志不清时,您一直在呼唤您的兄姐们。是那位冒充者,让您受到刺激了吗?”
尼禄按揉眉心的手一顿。
他沉默许久,最终缓慢吐出一口气,睁开幽深的红眸。
“一个真正的帝国君主,即便是自己的过去也要无畏征服。从进入东境到现在,我的表现无疑是不合格的。”
他嗓音很低,眼神在慢慢变冷。
“纵使是我的至亲,他们也早已是被星尘掩埋的亡魂。而我的使命,是坚守他们的安息之地,守卫卡厄西斯家族九百年的荣耀——为此,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成为我的阻碍。”
说罢,尼禄倾身打开光屏,要求舰队即日启程,携带所有涉事贵族和主谋者返回王都。
同时,海德里希一直在主理赫卡前线的俘虏接收工作,大贵族领主手中最后的精锐兵力,终于被尽数收入尼禄麾下。
至此,帝国大贵族再也没有与皇帝正面对抗的实力。
尼禄抓紧机会,迅速修改敕令,要求大贵族领主立即交出领星兵权,否则一律视为叛国。
同时,早已选组完成的星省委员会,也启程奔赴各个领星的腹地深处,进一步提升皇帝陛下对帝国领星的掌控程度。
白狼骑默默坐在他身边,协助尼禄处理政务。
期间,他抬起眼灯,凝望小主人刻意忙碌的背影。
他深知尼禄心中有一个极深的空洞,且永远不会被胜利和荣耀填补。
这个空洞,自他们逃离王都时开始塌陷,然后再在漫长的逃亡中,被孤独和日复一日的等待蛀空。
在得知兄姐们惨死的噩耗前,小尼禄曾整日整夜坐在星舰甲板上,仰着瘦削的脸蛋望向天空,等待兄姐们真如他们保证过的那样回来接他。
但谁也没有来。
往后,他又从蝎尾处知道,其实从一开始,谁都不会在那片天空中出现。
从此往后,白狼骑便再也没有在甲板上看见那个苦等的小小身影。
某种程度上,狼骑是尼禄用来填补这个空洞的幻影。
因此在目睹狼骑受难时,尼禄总会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暴怒,也会作出比平日更加激进的行为。
但没有人能替代真正的卡厄西斯家族。
那些本该属于尼禄的温暖怀抱,早已经被鲁铂特一手葬送,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想到这里,白狼骑不由心痛如绞。
他甚至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医疗基地去,抓着医官的领子让他们重新检查,或者再来一次什么劳什子时空乱流,将尼禄的亲人从过去拉拽回来。
他正低头沉默时,尼禄却将一面光屏移到他面前,嗓音比刚刚要冷静许多:“阿列克谢,对那名假冒者的审讯,我将全权交给你和狼骑。”
“遵命,陛下。”白狼骑本能地点头应下,又抬起头,“陛下?”
“他体内的生物工程,使他能在非克隆体的情况下,仍然具有卡厄西斯皇室的DNA密钥。”
尼禄说,“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返回王都以后,从医学院和赫卡军科局里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弄清楚他为什么能持有皇室的密钥,且出现迄今的目的是什么。”
“遵命,陛下。”
尼禄把叶斯廷的事务交给白狼骑后,不知为何,心头涌动的杂念也像平复了不少。
他短暂休憩,又再次打开帝国的全息星图。
磅礴的玫瑰星云,在全息星图中不知昼夜地缓缓旋转。无数行星拖曳着光尾,在既定轨道上高速环绕。
纵然过程曲折艰难,但税法令颁发至今,他还是凭借强硬的镇压平叛,成了这盘棋局的最大赢家。
国库被强行征收的税金填得盆满钵满,大贵族的兵权即将全部集中在他手中。锚点和军队的建设进度,都在呈指数级别增长。
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是……
星光沸腾如海,银发皇帝坐在天鹅绒椅上,安静地注视这一切。
他的眸光冷淡如刀,穿过瑰丽的红色星云,刺向星图外无法探查的虚无之地。
叶斯廷睁开眼时,发现与预期不太一样:
他并非在王都的地牢中。
相反,这里是窗明几净的疗养病房,虽然他的手上,还带着防止逃跑的定位手环。
透过被封死的单向玻璃窗,他甚至能看见庭院里一些晒太阳的病人。
他们正坐在轮椅上,三三两两地谈着话,姿态看起来很放松,但一些行为动作,明显是受训的精锐军人。
还有一个鬓发斑白的中年病人,执着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画。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但对叶斯廷来说不是。
他曾被迫承诺,要将一个秘密带进坟墓。
后来费尽周折才逃离桎梏,但当他得知尼禄归位时,却发现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必须继续信守那个诺言。
如今他被转移到这里,也就意味着,他在与尼禄的第一次会面中,有可能露出马脚了。
叶斯廷不由用缠满绷带的手按上双目,颇为头疼地回忆。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胸腔的伤口,他不由喘咳了好几声,咳嗽的震动,使他刚刚愈合的肋骨剧痛无比。
他与尼禄见面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说。
从重伤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少年尼禄,他甚至凭借理智,就压抑住所有情绪。
是哪里露馅了?
他艰难地从病床上坐起,靠在窗边朝下看。
画画的中年病人已经离开了,地上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疗养院的庭院里一派安宁,不过叶斯廷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比如正在庭院角落里安静站立的帝国将领。
他看起来很像是途径疗养院看望病人,但军帽下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却始终在扫视楼层病房的窗户。
叶斯廷知道,王都疗养院的秘密病房,使用的是全息单向窗,若从外部看,只能看见窗户上显示的空病房影像。
不过偶尔会露出破绽:
因为全息影像跟自然光照的效果,还是会有微妙的不同。
这会儿正是王都日落,第一抹晚霞洒上病房楼层时,黑发将领的眸光,便精准锁定在叶斯廷所在的病房。
他没什么表情,只稍稍掠过一眼,又若无其事般移开目光。
这个人有些面熟。
叶斯廷想起来了。
这是在尼禄失踪期间,负责镇守王都的海德里希上将。
不多时,又一个看起来不属于这里的角色出现了。
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褐肤战士。
但他跟有心调查的海德里希不同,似乎纯粹是值勤结束后闲逛过来的。
他一路埋着头,不知道是在观察还是嗅闻什么东西,默默地从疗养院前的蔷薇小径走过来,在疗养院前方转了会儿圈圈,又像是猛地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大手在迷彩军裤上搓了搓,那张英俊冷冽的脸上,居然浮出一点点红晕。
叶斯廷微微挑起眉,又收回目光,看向立在庭院角落的海德里希。
海德里希早就发现了那名战士。
他也不作声,就在庭院中冷淡地望着对方,嘴角有一丝很淡的嘲弄。
直到阿撒迦自己转过身来,一眼看见庭院里的海德里希,那副窘迫模样,一瞬间便荡然无存。
从那双凛然的金眸,叶斯廷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帝国杀神阿撒迦。
两个皇帝陛下面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打了照面,却诡异地一个招呼都不打,只隔着庭院的蓠墙遥遥对立。
期间有王都小队巡逻经过,不得不走过他俩中间时,都莫名缩了缩脖子,竟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窗外响起穿梭艇降落的声音。
叶斯廷抬起目光。
一列重装具甲的狼骑从穿梭艇上下来,为首的,就是银盔白袍的白狼骑。
他的步伐毫无迟疑,径直越过小径旁的阿撒迦,率领狼骑走入疗养院。
海德里希就站在狼骑们的必经之道上。
在白狼骑走近时,黑发将领突然开口,似乎淡淡地说了句什么。
然而骑士像是全然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坚硬的肩甲,甚至差点撞上男人的肩膀。
海德里希稍稍侧身避开,回眸看向骑士的背影时,本就冷漠的蓝瞳,温度又下降几分。
叶斯廷就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高高挑起的眉,始终没机会放下来。
“骑士阁下, 我做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仇恨卡厄西斯皇室。”
尼禄望向面前的光屏。
白狼骑盔甲上的作战记录仪,忠实地记录下了病房里那场审讯。
画面中,白发青年神情平淡地朝镜头吐露。
在疗养院内养了一周的伤, 叶斯廷终于从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恢复到系统提供的半身像模样了。
若仔细看,叶斯廷的发色其实要更苍白一些, 没有尼禄那头银发璀璨发亮的模样, 颇有些人工制品的玻璃质感。
他的唇角始终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眼神却冷得出奇。
奇特的是,在白狼骑的镜头里,尼禄再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此前那股强烈的熟悉感。
而尼禄今早刚跟海德里希大吵一架,并不欢而散。
海德里希对尼禄亲自前往东境捉拿冒充者这件事, 本来就有一些不满——
主要是圣殿刺杀事件的后遗症。
然后, 黑发将领又得知尼禄在带回那名冒充者后, 既不丢进监狱,也不让审判庭插手, 反而只将他秘密看管在皇家疗养院, 接受贵族级别的治疗。
就连东境贵族都知道, 叶斯廷根本没有卡厄西斯的血统,全靠手臂内的生物工程瞒天过海。
于是,海德里希在将军府邸踱步到清晨, 然后一份面见申请,敲开了皇帝的书房门。
“敬禀陛下, 我并没能理解您的决定。盗用卡厄西斯的DNA密钥, 冒充帝国皇室成员,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罪恶行径。在确认他并非二皇子殿下本人的那一刻, 帝国审判庭就应在严刑拷问过后,立即将他送上刑台,并处以最可怕的公开极刑——而不是任由他有机会接近您。”
尼禄签署完又一份星省敕令,才将光子笔搁在一旁,抬眸望向海德里希。
他其实可以理解海德里希为什么一大清早就来兴师问罪,因为若换作他自己是帝王的执剑人,也会认为自己的君主受到了某种蛊惑,或是因长期缺失的亲情而丧失理智,真把那个冒充者当做臆想中的替身。
他倒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他认为,海德里希无需事无巨细地了解这件事。
叶斯廷既然是原著剧情人物,就意味着,他将无法直接抹杀这个人,至少是在他还没决定除掉系统的时候。
第二,对叶斯廷身上那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尼禄其实仍在感到困惑。
卡厄西斯家族SS级的顶尖精神力,使家族成员在拥有强悍的作战能力同时,也会拥有极其敏锐的战术直觉。
而尼禄并不准备把卡厄西斯祖传的直觉,简单当作臆想处理。
这其中一定存在某种隐情。
对早已失去所有亲人的尼禄而言,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任何可能错漏的家族信息。
尼禄转了会儿光子笔,淡淡说:“我自有安排。赫卡星系重组军团的事务进展如何?”
黑发将领望住他,等了一小会儿。
等他确认对方真的准备只用这一句话打发他时,冷淡的蓝瞳都微微放大了些。
他在原地沉默半晌,低声问:“就这样吗?”
尼禄稍稍眯起眼:“就怎么样?”
“您只给了我一句‘我自有安排’,陛下。”
“否则应如何?”
“我是您亲自任职的王都舰队总司令,同时,我也是您指定的帝国监理者。于公,我需要对您在王都时的安危负完全责任。”
海德里希紧紧盯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蜷曲着,“于私——”
“我们之间并没有于私一说。”
尼禄快速签署又一份刚刚发来的领星报告,“东境冒充者一事,我已经全权交给白狼处理。你只是没必要再过问。”
他审阅过那份文档,才发现海德里希依旧立在他的书房里。
因境内基本平定,白狼骑又被他派去审理叶斯廷,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不过,因为白狼骑不在他身边,书房门是半开着的。
门口值勤的两名狼骑,见房内气氛不对,便警惕地按住枪套,想要立刻进来控制局面。
尼禄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回到门口的岗位去。
随后,他又将眸光转回来,好整以暇地望向海德里希,看他到底准备说什么。
“恕我直言,陛下。有时我并不认为您的骑士,适合被委派于任何事务。”
海德里希语气淡淡的,但那双冷淡的蓝瞳深处,却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晦暗情绪。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德尔斐刺杀事件。若当时是我负责您的护卫工作,我甚至不会让被蝎尾挟持的人质运输舰,有机会出现在您面前。”
尼禄签署第三份文件的手一停。
他终于从堆积成山的政务中抬起头,警告性地盯了海德里希一眼。
“所以,你终于要开始了吗,海德里希?”
“陛下,我的谏言并非因为我与骑士阁下多次不合,而是因为我身为帝国监理者的职责。”
海德里希面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
“与您分担诸多重要事务的人,需要更加果决理智,能从多方面了解事物本质,再向您提出谏言。而非只会简单听从指令,不加思考便并予以执行的白——”
尼禄直接打断:“是吗?我应该选择你?”
海德里希凝视他的眼神一闪,然后决定一步也不退让:
“是的,陛下。在很多事情上,你其实都应该选择我。”
他俩互相瞪了对方一会儿。
“你看到我光屏上的报告总数了吗?”
尼禄指向桌上十几面打开的光屏,额角已经开始浮出青筋。
“不要告诉我你一大早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啰啰嗦嗦编排你的政敌、同时试图从他手里抢走差事!而且——我不想说圣子在上,但这件事已经困扰我很久了——你们的职责甚至毫不相干!”
“陛下,我需要再次申明,我的谏言并非源自与您的骑士多次不合。只是曾经我仍被允许留在您的书房协理政务时,我记得我从来不会让您的案上存有积夜的工作。我不清楚为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您却将我推得越来越远,反而您的骑——”
尼禄:“第一,那时我并未像现在这样,需要直辖帝国大半领星和宙域;第二,帝国更需要你成为顶尖的将领,而不是一直在皇帝身边打下手的秘书官。什么叫越推越远?你对我任命你掌管赫卡和王都两大核心星系的部队,是否有任何不满?”
海德里希应庆幸提起了他们无兵无权时共同奋斗的往事。
否则换成王都任何一个将领,尼禄都很可能压不住暴脾气,把这个胆敢跑到皇帝书房输出怨气的家伙直接扭送审判庭。
“没有任何不满,陛下。我感恩于您对我的信赖。只是我始终不认为骑士阁下有能为您分担大多数要务的能力,而且我的——”
“‘而且我的谏言并非源自与白狼的多次不合’,够了,我听腻了!”
尼禄眼看光屏上进来的报告越来越多,还是压不住火上眉梢。
“你今天到底要说什么,海德里希?你是想指责你的君主是个因家族覆灭、于是连看见亲人的冒充者都会丧失理智的蠢货吗?还是你单纯就是来控诉我对白狼偏私?在这样一个我满桌都是政务的早晨?”
“不……我没有任何指责您的想法,陛下。”
尼禄提起家族往事,海德里希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连声线也低沉下去。
不过少顷,他还是忍不住低低说了句:“……但您确实偏私。”
“……滚出去!”
当银发皇帝勃然大怒,并反手去抽身后的靠垫时,海德里希其实是有足够时间告退逃离的。
但他还是闭上眼。
任由那个还带着体温和蔷薇香气的靠垫,扑地砸在自己脸上。
不过下一个就没那么好受了——
是一根硬邦邦的光子笔,刚好砸中了他的鼻梁。
好在,当尼禄举起桌上沉重的星图仪时。
门口的狼骑就已闯入,并强制把海德里希带离书房。
海德里希顶着狼骑们杀人的目光,冷静地整理好领带和袖扣。
然后临时决定,今天先去一趟疗养院,最好弄清楚那个被带回太阳宫的人是谁。
正如他对尼禄所说,他并不是因为与那个骑士不合,或者听闻皇帝陛下又往太阳宫里带了一名新人,才会像个担心失宠的王妃一样到书房啼哭——绝对不是。
只是自德尔斐刺杀事件以来,他发现自己对尼禄身边存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这件事,忍耐程度的确变得愈来愈低。
尼禄投向自己的骑士、甚至哪怕其他任何一个将领的信赖眼神,竟都会让他感到妒火中烧。
是险些失去尼禄时的巨大恐慌,以及那之后不得不被迫更新的誓言,成了他本就旺盛的独占欲的养料。
他曾觉得,即便尼禄的灵魂最终被疯症侵蚀,只要那具高贵的躯壳还在被他秘密占有,“尼禄”这个存在,都不会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可纵使再多欲念和野心,他还是能够明白尼禄的骄傲——这让他根本无法违抗尼禄的意愿。
他又变成了过去的自己,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明。
可即便倒计时如此紧迫,尼禄的时间和目光,却依然在无止境地被其他人分割。
如果那些落向帝国以外的目光,能全部、永远地,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男人在书房阶梯处稍稍驻足。
小尼禄永恒坐在那副家庭画像中,眼神天真又无辜。
……如同从来不知道在遥远的未来,他会被投以何等痴狂的沉默注视。
“陛下,这些就是全部了。”
白狼骑递交最后一份报告,就退行两步,静静守在尼禄身旁。
王都医学院的医疗水平远在东境临时医疗基地之上。
他们提供给尼禄的最新检测报告,包含了几个相当惊人的结果;
而其中让尼禄目光停留最久的,甚至不是那份生物工程的解析报告。
“……阿西莫夫项圈?”尼禄轻声喃喃。
“是,陛下。”白狼骑低声说,“准确来说,是‘被佩戴过阿西莫夫项圈’的痕迹——因为原本应该在他脖颈上的项圈,早在几年前被他自行破解拆除了,那时连帝国医学院都没能来得及获得项圈破解方案。但被佩戴过项圈的人,脑内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医学院是据此判断出他有过项圈佩戴经历的。”
尼禄回过头,看向白狼骑提供的审问视频。
视频里,白发青年环抱双臂,靠在病床枕头上,不时轻轻咳嗽。
在被问及阿西莫夫项圈时,他略显嘲讽地勾了下唇,然后转头看窗外的蔷薇:
“……几个不长眼的星盗手笔。但那种简陋的款式,黑市花点钱就能破解。”
尼禄继续翻看生物工程的解析报告。
这份报告相当艰深,堪比阿西莫夫破解方案出现前。
简而言之,叶斯廷手臂中的基因嵌合体工程,是仅在密钥提取点植入生物培养皿,保存二皇子细胞组织的活性,以此实现两种DNA在同一人体共存。
为了保留生物培养皿,叶斯廷的整节左侧小臂,自肘骨以下,都是人造骨仿生假肢。
因表皮、神经和骨骼都近乎百分百还原人体,除去腔内没有血液流动以外,其余基本与人类的躯体没有差异。
王都科学院和赫卡军科局在完全评估过后,都表示以他们当前的科技水平,根本无法保证活体组织如此长时间存活。
“谁给你提供了二殿下的活体组织样本?谁又为你植入了嵌合体工程?”
“当然是我真正效忠的主人,骑士阁下。”
视频里,叶斯廷的目光从窗外转回。
他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背着光,透出全然的幽冷来,“帝国功勋贵族——鲁铂特·格雷厄姆。”
“……他声称自己是叛首鲁铂特当年秘密培养的皇室奸细。”
鲁铂特给尼禄带来的创伤极其深重,时至今日,骑士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仍克制不住憎恶地咬紧牙关。
“鲁铂特从皇家医学院得到了二皇子殿下的活体组织样本,并植入在一名被收养的孤儿身体中。待太阳宫政变结束,鲁铂特本想将他作为皇室假冒的傀儡,用以控制属于皇室的军队。但据案犯供述,政变当夜出了差错,导致本该隐瞒的二殿下死讯被扩散,而本该被鲁铂特处死的您逃出生天。”
“……计划被搁置,我当时也太年轻,害怕自己被牵扯过深,就逃了。”
视频里,叶斯廷的语调和语速,都比白狼骑来得更轻松随意,像是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
“谁知道会在境内遇到时空乱流呢?费劲周折,时隔多年,我才得以返回我的诞生之地。结果回来时撞大运,所有人都传卡厄西斯皇室最后的血脉断绝。既然我有冒充皇室成员的条件,为什么不赌一把试试?
“后来你们都知道了。结果皇帝陛下根本没死,还直接干掉了提图斯·劳德,占据了劳德家族全部领星。你觉得我当时能怎么办?我既不能回王都,不然肯定会被查出是假的;又不能就此退出,否则会被贵族追杀到宇宙尽头呢。结果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至少被乱流抛到星盗领地时,我就已经习惯靠坑蒙拐骗活下去了。
“而那群该死的贵族饭桶……事到临头,却畏首畏尾,连攻打赫卡这一步都不敢迈出。总而言之,一番极其粗暴的内讧和争执,或许俗称的‘狗咬狗’过后——”
叶斯廷摊了摊手,“就演变成您所看到的局面了,骑士阁下。”
尼禄盯着视频里略显轻浮的青年,沉默思忖。
“你认为他的供词可信度是多少,阿列克谢?”他突然问。
“可……可信度?”
白狼骑愣了愣。
从他在视频里始终冷硬的语气看来,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番供词的真实性——
毕竟在尼禄的统治下,极少有人会选择与鲁铂特沾上关系。
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的脑袋也将被挂上审判庭。
“我估摸在30%左右。”尼禄说,“故事大致可以圆上,但部分细节经不起推敲。第一,自巴萨大帝时期出现克隆皇女的重大丑闻后,卡厄西斯家族不再在任何基因库留存自己的细胞组织,又授予狼骑军团对皇家医学院的绝对监察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拿到卡厄西斯家族的细胞样本,除非狼骑和皇家医学院内部同时出现叛徒。
“第二,他获得的甚至不是毛发和皮肤组织,而是保留了骨髓组织、造血组织、整套DNA序列的生物培养皿。制造和维持基因嵌合体工程的成本,远比直接克隆出一个皇室成员要高。如果我是皇室的敌人,我不会选择舍本逐末。因为如果需要冒充者,一个克隆人更难被揭穿,而基因嵌合体哪怕只需将提取针的位置偏移几公分,就会瞬间露出破绽。”
有那么一瞬,他脑中似有冷光闪过,冒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
但当他的目光落向书桌上兄姐们抱着他的画像,那个可怕的猜测,就在毫秒间烟消云散。
“如果他是在说谎,那么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让审判庭了结他。”
尼禄说,红眸微微眯起,“但我恰巧是个不会听从阶下囚意愿的君主。直到我掌握全部真相前,他不会就这样轻易解脱。”
审讯视频播放至尾声。
视频中,白狼骑起身离开病房。
手掌按住门板时,他按照尼禄的嘱咐,回头询问叶斯廷:
“你过去是否曾接触过皇室成员?”
“皇室成员?”
叶斯廷挑起眉,他那并不逊色于全息面具的精致眉眼间,显出一丝戏谑,“我倒是想。但你那些跟自己主人寸步不离的同伴,难道会给我机会吗?”
骑士转身离开。
病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叶斯廷轻佻勾翘的唇角,便瞬间抿紧。
他的手在被子上慢慢攥成拳,又在余光瞥到病房内隐藏的摄像头时,若无其事般将拳头松开。
纵然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深恶痛绝,但并不代表他就对鲁铂特的做法拍手称快。
因此谎称自己是鲁铂特手下时,他本能感到胃部恶心。
但尼禄……尼禄比幼年时成长得太多了。
他心知自己的供词,很大概率是骗不了尼禄的。
但对于审判庭和帝国而言,这份供词已经足够给他们一份交代。
即便尼禄最后宣布处死他,也不会有任何人存在异议;
因为鲁铂特原本就是皇室的死敌。
而随着审判结束,这场沸沸扬扬的假皇子风波,也将会就此平定。
叶斯廷低低咳嗽着,然后向后躺下,望向雪白的天花板。
“……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
《流浪者号》里的无名舰长,低声向此生最心爱的女性孤独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