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陛下提前在公馆安插过人手,若这些被‘保护’在王都的大贵族,不慎在王都意外身亡,或许会导致陛下信誉受损,所有王都贵族家族愤慨联手,与您共伐王都,不是吗?”
提图斯·劳德不再把脸埋进掌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阴戾的老眼,跟光屏中的黑发将领对视。
海德里希长腿交叠,唇角微勾,亦好整以暇回望他,眼神却像一头直勾勾盯视猎物的狼。
“……‘撇开这件事不谈’?”
良久,提图斯·劳德才轻笑一声,“上将,你的冷酷着实令我心惊。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刺,怎么能成为轻易被‘撇开’的杂务?”
“我倒认为哈里森大公遇刺这件事很重要。”
海德里希轻声道,“那位想暗杀哈里森大公的仆从,虽然被捕时咬开了齿间的毒药,但很遗憾的是,陛下为哈里森大公安排的公馆,正好在王都医学院附近。
“在与您通讯前,我听闻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等他清醒,帝国审判庭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或许他能为我们解开不少疑虑:比如为什么作为家族仆从,要刺杀被陛下‘保护’的哈里森大公;
“又比如,德尔斐的蝎尾如何能获得数量如此庞大的阿西莫夫项圈,您的‘支援’舰队,又是如何在德尔斐全军覆没的。
“您认为呢,公爵大人?”
提图斯·劳德盯着他,脸上的惆怅与悲痛早已无影无踪,只剩能滴水一般的阴沉。
“海德里希,我索性向你吐露实情:我发自内心不愿与你为敌。”
提图斯·劳德显然没能料到,陛下遇袭的情报,居然没对海德里希造成任何冲击,这使他不得不生硬地切入正题。
“若论及对帝国的野望,我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如今卡厄西斯最后的血脉已然断绝,一旦消息传播出去,帝国必遭大乱,星盗与心存谋逆的贵族,将会如豺狼般卷土重来,将手无寸铁的平民生吞活剥。
“而这场风波,只有你——陛下生前最宠信的将军,以及手握兆亿驻兵的我,共同联手才有能力平定。”
海德里希坐在会客室的暗影中,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他的半张脸都浸在阴影里,薄薄的唇拉成一条平线,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森冷的蓝瞳,如同两把锋锐尖刀,直直刺向光屏对面的提图斯·劳德。
最后,男人俯身向前,指尖伸向光屏的熄灭按钮。
“海德里希上将。”
提图斯·劳德叫住他,两眼牢牢盯紧他的眼睛,“你应该明白——倘若最后的卡厄西斯已经死亡,你继续为卡厄西斯家族固守王都,将不再会有任何意义。”
海德里希仍然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垂着眸,淡淡掠过光屏中的公爵。
“很遗憾,公爵大人。”
结束通讯前,他轻声说,“你的判断存在重大失误——你我从来不是同一路人。”
熄灭光屏,他系上军服扣子起身,准备去信息部找狼骑。
首先,必须彻底封锁德尔斐的消息。
正如提图斯·劳德所说的一样,若将卡厄西斯最后的帝王遇袭消息传播开去,必然会让帝国历经史无前例的重大地震。
但是提图斯·劳德手里有陛下遇袭的影像,需要王都信息部做紧急处理舆情的准备。
然后,他要确定尼禄目前的状况:受伤清醒,重伤昏迷,濒危,还是死亡。
需要知道陛下是怎样遇袭的,提图斯·劳德和蝎尾有勾结,这次袭击,提图斯·劳德百分之一百有参与。
只要能收集到确切证据,他就有办法让提图斯·劳德在帝国境内身败名裂,从贵族之首沦为众矢之的。
海德里希一边往会客室门口走,一边让大脑如最高精度的智能机器,飞快地列出一二三四来。
他近乎强迫地、硬生生地让脑中掌握理性的部分高速运转。仿佛只要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并且彻底吞噬殆尽。
但是当他握上门把时,那股庞大且激烈的情绪,还是将他追上了。
海德里希扶住门把,用力闭上蓝眸,竭力抵挡骤然袭来的某种眩晕感。
右掌内侧的某个位置,一直在剧烈发痛。
而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小小、圆圆的犬齿牙印。
是某次尼禄疯症发作,发狠咬在他手心时留下的。
他妥善地保存了这个伤痕,就像在痴求中绝望的信徒,连被偶然赐予的伤口都视若珍宝。
但是此时此刻,它却在激烈地烧灼着痛觉神经,并将这种疼痛感,迅速传递至他的心脏部位。
不应在此处继续浪费时间。需要立即确认陛下的状况。
……但是万一……
如果万一。
“即便皇帝真的在阵前战死,身为军队指挥官,你也要隐瞒实情,持续鼓舞将士,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明白吗?”
记忆中的银发皇帝,淡淡地朝他说。
尼禄最让人抓狂的就是这点——每每谈论自己的生命,他总像是在谈论什么不甚紧要的东西,或者一颗维持帝国运转的机器零件,只是零件功能相对关键,或者位置至关重要。
……不可能的。没有道理可以做到。该死。你没有任何理由,逼迫我去做到这一点……
必须做到。只能做到。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
这是来自他的命令。只能有毋庸置疑,只能有不容置喙。
男人立在门前,低垂着头,浓墨般的黑发落过蓝眸。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死死地咬着牙根,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像是正与灵魂深处的巨大苦痛殊死抵抗。
不过很快,他恢复往日的冷淡神情,并抬起一双蓝眸。
“咔。”
海德里希推门,走出会客室。
走廊上有不少将领正来回穿行,见到海德里希,便啪地立正,朝他行帝国军礼,得到黑发将领点头回应。
“提图斯·劳德与您谈了些什么?”有高级将领从身后追上,“他是否提出了什么苛刻的停战条件?”
“他试图劝服我与他联手,将王都拱手让出。”海德里希一边朝信息部方向走,一边淡淡回答,”被我拒绝了。”
“……妈的!”将领目瞪口呆,“他居然真敢开这个口!”
海德里希想起什么,步伐顿了顿。
随后,他回过头,朝高级将领道:“向王都全舰队下达最高军令。”
“收到,长官!军令内容是?”
“……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状况。”
男人嗓音沉沉,喉间紧紧地压着一股腥意。一双蓝眸在军帽的阴影里,如凄厉的火焰般燃烧。
“——不惜一切代价,死守王都。”
德尔斐,奥林匹斯圣山。
坠毁的燃烧星舰,已经被救援部队谨慎地切割开,并打出一条救援通道来。
就在刚刚,还在与狼骑军团殊死鏖战的叛军星舰,突然齐齐在空中发生爆燃。
包括此前落地逃生的叛军舰兵,无一人生还。
狼骑无暇再顾及叛军,驾驶机甲降落在坠毁点,然后直接从机甲驾驶舱跳下,抢在救援部队前进入废墟。
坠毁星舰里还有帝国将士,被救援小组分派担架抬出;
而狼骑们则沿着切割出的救援通道,从坠毁的星舰内部,拼命爬行向圣殿巡游艇被砸毁的前端。
进入黑暗的巡游艇废墟时,狼骑们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当他们打开臂铠上的光源,照射废墟内部时,面前一幕简直触目惊心: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伏在坠毁星舰与圣殿巡游艇的撞击点,显然已经被砸穿了脑袋。
他们的头部血肉模糊,尸身也被蔓延的火苗吞噬,只能勉强靠尸身包裹的红衣碎片,认出是圣子旁边的红衣神侍。
狼骑们心头一震,又举着生命探测仪,持续向废墟内部探索。
有一名狼骑,率先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白狼骑,立刻疾步过去。
“……白狼!白狼!你怎么样?”
一名狼骑小心剥除碎裂的头盔甲块,然后除下手甲,触上他的颈侧脉搏。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只觉触手一片冰凉,没能感觉到任何搏动——他猛烈闪动的眼灯,也让所有狼骑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但是很快,另一名狼骑就将他拽到一边,然后启动生命探测仪——探测仪是用来检测心脏跳动时,发出的超低频电波的。
探测图上的电波曲线已接近平缓,但当狼骑们屏息等候,终于在长段平直过后,看见一个轻微起伏的高峰,像是濒死的顽强挣扎。
“……通知救援队,让急救舱进场!”
“小殿下呢?有人找到小殿下了吗?!”
“……这里只有……只有小殿下的动力甲碎片……”
就在白狼骑倒伏的位置附近,散落着大量支离破碎的银甲碎块,但却没有银发皇帝的身影。
碎块上有很多血迹,像是喷溅上去的——身经百战的狼骑当然知道,只有人体动脉破裂,才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溅血图案。
“……再找!或许是别人的血——小殿下一定会在白狼附近,不可能更远的!”
狼骑们留下几名同伴,守在白狼骑身边,其余则带着生命探测仪,迅速进入圣殿巡游艇内部搜寻。
被留下的狼骑一边等消息,一边望着地上散落的银甲碎块发呆。
片刻后,狼骑似乎无法忍受让它们就这样留在废墟中,便过去一枚枚地捡回来,擦擦干净,又用自己的披风裹好。
救援通道中又一阵轻响。
阿撒迦带着一支急救小队,一起出现在巡游艇废墟内。
男人刚钻过来,就见满地溅着血的银甲碎块。
……他的金瞳瞬间缩紧了。
但很快,阿撒迦迅速放下肩扛的急救舱,沉默奔向巡游艇内部的黑暗中。
从日落到次日凌晨,狼骑和救援小组把整艘巡游艇搜了个底朝天,并没有发现尼禄和圣子的身影。
搜索范围进一步扩大。
到第二天日出时,手持生命探测仪的搜救人员,已经开始往奥林匹斯山脉上搜寻。
濒危状态的白狼骑,被急救小组带回医疗基地,同时被带回的,还有巡游艇内一些遭受撞击后、又被焚烧的焦黑尸块——
哪怕结论会极其残酷,但医疗人员仍需要排查,那些尸块中是否会有卡厄西斯的DNA,或者未收录在帝国档案库的陌生DNA:那意味着可能会是圣子。
阿撒迦却一直没有离开巡游艇。
他没跟任何搜救人员组队,也没有休息过一秒钟,只是赤红着眼,沉默地从日落找到日出。
巡游艇内的血腥味太重,他很难辨认那股极淡的蔷薇信息素,究竟去向何处。
但堪比猛犬的敏锐犁鼻器,却始终给他一种笃定的直觉:
尼禄的气息,就是在巡游艇内部消失的,并没有去往更远的地方。
阿撒迦挨个舱室闻闻嗅嗅,又蹲在一个舱室里,安静摸索半天。
不多时,他突然金眸一亮,猛地掀起一块舱室底板。
圣殿巡游艇体积惊人,这个舱室距离尼禄和白狼骑的落地点,足足有将近一千多米。
但在底板掀开后,他就闻到了一股混杂的味道:
有近似幻觉的蔷薇淡香。而盖过蔷薇信息素的,却是某种奇异的、令人微微眩晕的腥甜香气。
他钻进舱板下方,极力将生命探测仪和手电向前伸出。
探测仪的曲线始终平直不动,而灯光照耀下,阿撒迦发现,巡游艇如同巨墙般厚重的玄铁底壳,被撕开了一个一人大小的洞。
洞口外侧,是奥林匹斯山茂密的丛林,丛林中是大大小小的石堆和洞窟,因为无人敢攀援圣山,所以千百年来,这些石堆和洞窟都无人问津,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落叶。
阿撒迦循着幻觉般的蔷薇香味往前找。
然后,他在一个垂直向下、直通地底的洞窟前停留。
到这里时,他已经不能嗅到尼禄的信息素,但与蔷薇信息素交织的腥甜香气,却若有似无地从洞窟溢出。
他探身照明,却发现洞窟深不见底,连舰兵的强力手电,都只能触及底部一团淡淡黑雾,深度预估能与圣山媲美。
……若是人类不慎从这个洞窟坠落,必然会摔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
阿撒迦趴在洞窟边缘往里看,发颤的金眸深处,闪过一丝激痛。
他打开通讯器,唤来离自己最近的救援小组,表达了想下去探查的愿望。
“……什么?”
救援小组匆匆赶来,看到洞窟,却大吃一惊,“陛下怎么可能会掉在这里?离目击坠落点这么远,周围也没有任何血迹!”
尽管不敢置信,救援组还是匆匆扛来山体索降装置,就地在洞窟周围组装。
长长的钢索放了一圈又一圈,却完全触不着底。
索降装置“咔”地一声,吊着舰灯的钢索已经放尽,洞窟深处却始终黑沉一片,依然什么也看不清。
“……太深了,超过帝国索降标准了……上校,如果您坚持想进入洞窟搜寻,我们需要调用山体挖掘机甲,把山挖开才行……但,但,奥林匹斯山是圣山,我不确定是否……”
救援成员话音未落,就见旁边的人,慢慢张大了嘴巴。
就见阿撒迦一言不发,站起身来。
他一手反握军刀,一手牢牢抓住索降环。
然后纵身跳入深不见底的洞窟中。
德尔斐封锁第三日, 提图斯·劳德正式发起第一波舆论攻势。
皇帝在德尔斐遇袭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就在帝国境内大面积传播开来。
叛党时期的卡厄西斯皇室, 曾遭遇过史无前例的打压和衰落, 此时贵族势力远大于皇室的弊端,便彻底展现出来。
王都虽然有把控星网的权限, 也有实力对劳德家族领星进行信息封锁, 但其余贵族家族在各自领星内,都有属于自己的通讯网络,领星要塞间的流通也全凭自由。
这样一桩爆炸性消息,即便无法在劳德家族领星内快速传播,但一旦被提图斯·劳德有意泄露给其他贵族领主,扩散速度便会立刻超出王都把控范围。
“……德尔斐星系被完全封锁, 竟然是为了隐瞒陛下受袭殒阵吗?!”
“住口!现在完全没有可靠消息确认陛下殒阵!你想现在反叛, 别拉着我们家族下水!万一陛下养好伤势秋后算账, 我们全家都要把头挂上审判庭!”
“……这个,我们家族可能还不够格挂审判庭的……”
“可、可, ”贵族子嗣看着那段爆炸影像, 半天合不上嘴巴, “在……在这种情况下——圣子在上,众神宽恕——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人类, 都应该没有可能……”
这个中层贵族家族的所有成员,都默默闭上嘴, 将目光移向泄露出的德尔斐影像。
他们清清楚楚看见, 猩红的驾驶舱内部发生爆炸, 而位于高空的蝎尾舰群, 又朝猩红方位补了一发对舰光束,威力之巨,甚至将圣山一侧削成峭壁。
圣山自古就是不容亵渎之地,蝎尾竟然敢堂而皇之对圣山开火,在只知道蝎尾是某个极端恐怖组织的情况下,顿时激起了帝国全体信徒的仇恨。
但对手握实权的帝国贵族而言,圣山损毁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
尼禄陛下是卡厄西斯最后的血脉,一旦确认死亡,卡厄西斯皇室的血统将会从此断绝。
“我们必须先往最坏的方向设想……万一、万一陛下真的殒阵,银河帝国……谁来接手?”
“……帝国史上根本没有先例可循……就算因为‘蔷薇诅咒’,历代总是有壮年病逝的先帝陛下,但他们也都给帝国留下了直系王储。尼禄陛下压根没来得及分化,就算狼骑现在抱回来一个婴儿,说是尼禄陛下流落民间的子嗣,也不会有人信服……”
“没有直系王储,若是论血缘关系远近呢?”
“……鲁铂特已经被杀,那就只剩……卡厄西斯皇室的外戚,劳德家族了……”
“……该死!我绝不会侍奉劳德家族!”
同样的对话,在无数贵族家族内部密谈中轮番上演。失去最后一个正统卡厄西斯皇帝,对银河帝国简直就是震天骇地的重大打击。
一时间,谁都顾不了什么税法令,或者还被软禁在王都的大贵族人质了,无论大贵族还是中小贵族,都在疾速往领星回收兵力,议事厅从早到晚灯火通明,都在商议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提图斯·劳德放完消息,预估王都方面也该军心大乱了,便迅速指挥,发动第三次大规模进攻。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王都始终被守备舰群牢牢把守,别说是军心溃散,舰群愈发进退有序,反击力度比从前更加猛烈,甚至几次冲散了叛军的包围圈。
加上海德里希的领星——赫卡星系,仍在不断加派舰队支援。叛军第三次围攻王都,不但没能进入星系范围内,还反被打得大溃,并被追击了数百宙里。
但海德里希没有给提图斯·劳德切断战线的机会。
王都舰队追击到一半,就又光速返航,重新镇守在星系边缘。
“你们没有收到陛下受袭的消息吗?”
这种情形也太诡谲了,提图斯·劳德特意派细作假意被俘,好挑唆前线舰队的王都士官。
“海德里希向你们封锁如此重要的消息,就是为了让你们误以为在向陛下效忠,实际是继续为他卖命!”
“不,阁下。”
身姿挺拔的帝国士官,反背双手,面色冷冷道。
“上将并未向我们掩盖任何信息。但陛下归位前,我们只会死守王都。这就是王都当前的最高军令。”
“……万一陛下已经殒阵了呢?”
细作继续挑唆,“如果有陛下生还的消息,德尔斐星系早就该结束封锁,你们是否已经沦为海德里希野心的消耗品?”
“告知你的主人。在陛下归位前,我们只会死守王都。”
帝国士官无视任何假设,只笃定重复同一句军令,如同早已被精确校准的战争机器。
“……好样的。好样的,海德里希!”
提图斯·劳德得到消息,先是一愣,然后骤然大笑出声!
大笑过后,他又露出一丝感慨的表情,看向自己家族养出的驻兵和司令们。
吃了败仗,驻兵的前锋舰队连屁都不敢放,挤成一条长蛇灰溜溜往领星赶,只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回要塞。
“但凡我能有他手里一半精兵强将,我情愿拿十个星系去换。”
“但海德里希家族再厉害,不还是在鲁铂特手里没了吗?”
小辈们讷讷接话,“他们家族从小培养如何打仗才能无懈可击,其他方面……多多少少也该有及不上您的地方?”
提图斯·劳德抬起眼,眼中掠过一丝冷光。
德尔斐封锁第五日,流言开始在帝国境内肆虐不堪。
比王都预估中的情形严重得多——一看就知道有庞大的贵族势力在背后煽风点火。
各个宙域领星,无论任何贵族阶层,无论是否在税法令名单上,都在紧急清点星系驻兵。
无理由无节制的备战,导致领星间的气氛愈发紧张,一场足以分裂整个帝国的内战,似乎随时都会席卷而来。
“……狼骑和德尔斐舰队,已经把搜寻范围扩大到圣山周边和圣殿内部了,但还是一无所获……白狼骑大人被送到德尔斐急救基地后,目前也没能脱离危险期……”
副官在光屏里向海德里希报告。他显然也刚从搜寻中回来,头发和脸上全是汗水。
“长官,早知如此,我就该……就该按你说的准备!在任何人质有机会接近陛下前,我索性把他们全部……!”
海德里希神情倒是很平静,只是在翻看德尔斐星系的搜证报告。
据德尔斐舰队描述,蝎尾挟持人质事件后期,有打着蝎尾光帜的星舰前来进犯,海德里希一眼就知道那是提图斯·劳德的叛军舰队。
但提图斯·劳德把事情做得很干净,估计是用远程操纵星舰,并提前在星舰上装了中子震爆弹,导致这支舰队全军覆没,舰兵尸骨无存。
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只剩下在王都公馆抓获的那名试图暗杀哈里森大公的贴身佣人了。
但那名佣人仍未清醒,而在没有尼禄坐镇的境况下,帝国的局势将会一天比一天恶化。
在翻看进出报告时,他偶然注意到,原本在镜泉星系任职的老帝师——加涅大学士,今早申请乘坐速度最快的游翼艇,从王都直接跃迁到德尔斐的锚点。
加涅有尼禄赋予的最高行动权限,身边甚至有狼骑保护,因此当他出入王都和德尔斐,都未受到舰队阻拦。
“加涅大学士去德尔斐了?”他问。
“是、是的。”
副官一愣,“大学士今早就到了,抓着狼骑急问陛下下落……但现在应该在急救基地,我听人说,他好像一直呆在白狼骑大人的急救舱旁。”
海德里希抬眸:“……他在白狼骑身边?”
他想起此前尼禄说,给加涅寄去了自己亲笔撰写的“信”。他甚至无需转动脑筋,就能猜测到——
百分之百,是尼禄指定继承人的遗诏。
黑发将领垂下蓝眸,突然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起来。
“……长官,你怎么了?!”
副官常年看他一副装逼冰山脸,陡然见他勾唇微笑,被骇得神志不清,“我们不会放弃搜寻的!只要一天没找到陛下的……的……陛下就安然无恙!”
虽然语气确凿,但副官眼中也掠过了一丝阴霾。
这些天来,同样的阴霾,一直沉沉压在德尔斐每个人头顶。
光看白狼骑的伤势,就可以预估尼禄的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这样严峻的伤情,还要在没吃没喝、没有急救舱的情况下度过多日……
副官不忍再想,只得逃避般关了光屏,继续投身搜寻工作。
阿撒迦在落地时,清晰听见了腿骨折断的脆响。
垂降钢索的长度,离洞窟最底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待钢索放尽,他悬吊在空中落不到地,便索性将军刀插进洞壁泥土,将自己全身重量固定在军刀上,然后放开钢索,直接垂降向洞窟底部。
纵使有动力护甲和军刀减速,但洞窟穹顶出乎意料地高,而且下落的洞壁是新鲜泥土,但地面和墙壁,居然全都是尤铁材质,导致他一落地,就挫断了腿骨,胫骨甚至从皮下戳了出来。
但阿撒迦没有在意,只是四处转着头,竭力捕捉主人的气息。
好在,当他落到洞窟底部时,那股淡得像幻觉般的蔷薇冷香,就又变得浓郁起来——说明他的搜寻方向没有出错。
就算有虫血,骨伤自愈也需要一些时间,可阿撒迦连一秒也等不了,干脆就用嘴咬着手电,用双臂往前飞快爬行。
从落进这个圣山深处的洞窟起,他就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不知道是磁场干扰还是什么缘故,他在这里有股很不适的黏浊感,仿佛在圣山内部,时间和维度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
他想起什么,掏出通讯器查看,发现信号已经丢失,时间光标却在高速往前推进,不知道是不是跌落时摔坏的缘故。
持续一段时间的爬行后,男人感觉腿骨慢慢长好,便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又大步朝前迈进。
直通地底的洞窟底部,居然是错综复杂的废弃甬道。金属的墙壁上,还悬吊着很多导管和电线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旧联邦制式的量子计算机。
但阿撒迦彼时满心满眼,只有他那受了重伤的主人,对这些玩意看也没看一眼,军靴一迈,就径直快步过去。
到金属甬道的尽头,他听见了泠泠的泉水声。还有一种——类似巨大的活物,在水中缓慢搅动的声音。
阿撒迦金眸一凛,迅速熄去灯光。
前方黑暗的甬道尽头,有淡淡的莹白光芒亮着。等男人无声前进,贴在甬道墙壁上窥探时——
他那双冷沉的金眸,一瞬间就缩紧了。
如果不是腿骨还在隐隐作痛,他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圣坛。
地底甬道的尽头,居然是跟圣坛中一模一样的圆形广场。
只是这里没有穹顶的方形洞窟,也没有精致的神祇雕塑,只有一个巨大的、密闭的、黏浊的地底水潭。
水潭表面发着很淡的白色荧光,这让阿撒迦得以在昏暗的光线中,迅速找到了自己的银发主人。
只一眼,就让男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蔷薇军刀!
银发少年双眸紧闭,眉心微蹙,正无力瘫坐在水潭边缘。
他并非背靠着谭边的石壁,而像是靠着什么柔软的、看不见形体的东西。
那东西几乎把他的整个上半身,一并环抱包裹住;
双手稍稍向上垂吊,断裂的关节被固定在半空中。
而水潭的池水,刚好堪堪浸过他的下半身,仿佛水里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托举着他。
小皇帝面色苍白,唇角还有未擦净的血痕,脑袋无力地向一侧歪斜。
滴着血水的银发,则凌乱散落在脸颊。
那场爆炸,不仅撕开了尼禄的动力护甲,也让他身穿的驾驶服,成了七零八落的布料碎片,湿漉漉贴在洁白的躯体上。
尼禄虽然昏迷不醒,但并不是毫无知觉。
随着水下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浮出水面,轻轻拉开尼禄双腿,并露出大腿内侧可怕的贯穿伤时,尼禄的上半身突然猛地一挣,喉间也溢出近似痛苦的低吟声来。
“……唔……不……!”
伤口处有什么在发光,但少年的扭动挣扎,似乎正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
有某种透明无形的活物,正缠绕固定尼禄错位的肢体关节,不允许他移动半分。
尼禄奋力挣扎未果,那具被层层缠绕的雪白身躯,也只能持续无助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