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呢?比起厨师帽狼骑的手艺?”
“……唔。出乎意料……”
叶斯廷举着勺子,眉眼弯弯的。
但当尼禄低头吃冰淇淋时,他的眼神却淡淡偏移,笔直盯住了旁边的白狼骑——正如此前白狼骑攥住尼禄腕骨时,对他投注的眼神一样。
他俩谁也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Alpha们的目光如刀与盾,在空气中沉默相击,又同时落回少年皇帝身上。
“等等。你不能给我起那样的假名。”
尼禄吃着吃着,突然意识到什么。
宫外不能直呼名讳,他跟狼骑都有一套供不同场合使用的假名。但叶斯廷刚刚叫他“小玫瑰”——
这是这个蔷薇帝国,对家里最受宠孩子的常见乳名,却也是《流浪者号》里,无名船长对公主殿下的特殊昵称。
船长与公主的地位太过悬殊,在面对公主时,他也总是被深深的自卑埋没。
因此在日记里提及公主殿下时,他从不会直呼对方的名讳,而是满含爱意、却又不愿被任何人知晓地,一遍遍在黑夜中书写“致我的爱,我的光明,致帝国的小玫瑰……”
《流浪者号》是尼禄和叶斯廷的独有回忆,叶斯廷分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选用这种称呼。
隐晦又朦胧的感觉涌上心头。
尼禄困惑地抬了抬眸,仔细打量叶斯廷的神情。
“抱歉,我下意识脱口想到的。确实不合适,我再另想一个。”
叶斯廷把手收回。
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微微笑着,把勺子转了个圈,又放回尼禄手里。
“不是不行。”
尼禄无法确认他的称呼属于哪种意思,只能摇着头,考虑为大众乳名,
“就是有点娇气。”
叶斯廷把这家店的热门新品点了个遍。小小的几碟,分门别类陈列在桌子上。
说实话,尼禄虽然是帝国君主,但从来不喜欢把钱花在正事以外的地方,更别提往宫里高价聘请御厨。
逃亡时期当然是饥一顿饱一顿,加冕以后,除开宴会时期,他的日常饮食也基本由狼骑军团包揽。
倒不是要指摘厨师帽狼骑什么,只是让精于战斗的狼骑下厨料理,营养和味道的综合评价,大致就是“吃了能活,活得也挺好”。
为了给研究顾问面子,尼禄每样都尝了一口,眼睛却在雪睫下倏地发亮。
但为了不影响大脑运转速度,他克制住自己,不再摄入太多糖分。
在最喜欢的几样上多挖了几口后,尼禄就默默放下勺子。
白狼骑扫荡完自己的部分,顺手把小主人吃不完的东西接过去,吭哧吭哧吞干净了。
熟练得像此前发生过千百次一样。
叶斯廷淡淡看着这个细节,没说什么。
他默默记下尼禄多挖了几勺的那几种,并起身去了一趟后厨。
等从咖啡馆出来,尼禄又被叶斯廷带往完全未知的方向。
他这回倒是有了心理准备,抢先在智脑里搜了景点攻略,想把他的研究顾问打个措手不及。
结果,叶斯廷并没有把他带到星网已知的任何一处景点。
“我衷心希望你的研究计划,真能给我的探索带来好处。否则——?”
尼禄脚下一顿,红眸一下子睁圆了。
隐藏在鳞次栉比的Beta街区间,是一个七转八弯的长长小巷。
但与王都任何一条建筑物小巷不同的是,这条巷子的金属墙面和地板上,被漆上了密集的横七竖八的轴线,以及散落各处的大小圆点。
在随意踏过线条的行人看来,这里大概就是一处有着精密线条涂鸦的赛博朋克艺术街区,但尼禄一眼就能认出——
那是隐藏极深的星轨设计图。
而且并非新手随意刻画。
“……难以置信。”
尼禄的手掌贴着墙面,摸着斑驳的墙面一路前进,
“难以置信,叶,这里到底有多少……不,不是近期产物。大约有五……到六年以上?难以置信,这种精密程度、这种功能性,应能比肩几位国宝级星建大师……”
他一连说了三个难以置信,却又皱起眉,兀自自言自语:
“不对。那几位星建大师,都已在我加冕前过世了,我也翻遍了他们的设计图册,并没有一模一样的星轨图。不存在复刻的可能……那还能是谁?还有谁能——看看这个,这个圆点绝对是西境那个最棘手的W931……嗯……”
叶斯廷:“W931-8,‘天隘’。”
尼禄:“……‘天隘’的星轨图。看看它与其他圆点的超远距离,还有象征陨石群的倒三角图标……
“我对这颗星球印象很深刻,它存在的通路问题最严重,穿梭艇总是很难将应急物资输送进去——是的,你来看,设计者的想法也跟我一样,利用分段式曲速通路让星舰远离陨石群,并在尽可能少浪费资源建立要塞的前提下,使舰船能够安全抵达……
“但实际情况是,拐点处总是危险重重,星舰容易从曲速通路中抛出,迷失在太空里……咦!他没有选择避开陨石群,他的分段式通路竟然是直接跨越陨石群,可是那样的话——啊……”
尼禄一边摸着轴线图快步前进,一边以同样快的语速喋喋不休着。
但行进到一定距离,他突然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愣住。
这段在星建爱好者眼中宛如天价珍宝的艺术街巷——中段居然被虫族踩塌了一小截。
那些极富创想力的轴线图,自然也随之粉碎了。
“天、天杀的……该死的虫族……!”
尼禄如雷轰顶,发出了泣血般的怒斥。
但比起御驾亲征时的帝王威压,这会儿他的语气,倒是真正开始像个气急跳脚的少年了。
小皇帝甚至不自觉跺了跺靴子,还捡地上的碎金属看,自顾自地嘀咕:
“是的,至少我可以沿着他的思路推演……难以置信,王都有这样的天才,我要将他绑进宫……”
叶斯廷从尼禄快步疾行时起,就一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脸上笑意很深。
这会儿听见皇帝陛下又要绑人,不由强迫自己敛住笑意,轻声跟他解释:
“很遗憾,尼——小玫瑰,这确实没法实现。因为在这里留下最后的传世之作的星建师,正是那几位没能等到您加冕的国宝级大师。”
他说了几个名字,全都是星建界赫赫有名的传奇。
“叛首鲁铂特执政时期,格雷格·路易斯、埃尔维斯·德昆西、摩菲·乔塞尔等多位一级星建士,因不愿为鲁铂特提供服务而遭到迫害。
“其中,德昆西、乔塞尔和路易斯成功脱离控制,但因无法离开王都,只能隐居在王都边陲的贫民区——就是这里,您举目所望的地方。
“长期的精神折磨和对新帝国的向往,迫使他们继续创作,期待有一天能被人发现;但残酷的现实,使他们不得不将作品隐藏在混乱的街巷涂鸦中。
“庆幸的是,几位大师离世后,这条巷道一直被保存得很好。一方面鲁铂特的人一直没能发现涂鸦下的秘密,另一方面,大师们在世时,也给这里的居民提供过许多帮助。”
“我要将这里作为帝国一级文物保护起来……”
尼禄手掌还黏在轴线图上,眼珠子也是,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发现这里?连星网都从未标注过这个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正如我从前所说,”
叶斯廷悠闲地说,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四处溜达。而且,我恰好也有写日记的习惯——记在脑袋里。”
……他并没有告诉尼禄,那不是“溜达”,而是整整十年漫无目的的流浪。
当然,他也没告诉尼禄,在尼禄加冕后、他们彼此相认的那段时间里,他曾频繁出入德尔斐和王都,只为了短暂体验跟尼禄处在同一个星球上的快乐。
尼禄笑了:“自从知道无名舰长,我一直好奇现实里什么样的人会写日记。你倒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模板。”
“是的。”
叶斯廷看着他,声音变得很轻,
“像我这样的人就会写日记。”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只记录“或许尼禄会喜欢”的日记本。
从替身时期的星建游戏,到流浪时看到的某颗漂亮星星,再到在王都发现的陌生街巷,今天咖啡馆里被尼禄碰过的甜品——全都在他的日记里。
若这本存在大脑中的日记有纸张,必然已像字典一样厚,并等着某一天让尼禄发掘,或只被他安静地带入棺木。
当把一个人当做自己的精神核心时,为他默默记录这些事情、并让他被喜欢的事物环绕的念头,就会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诞生。
而他始终在焦灼未来的“君后”能否做到。
尼禄在刻满星轨图的巷子里流连,因为一直在专注地摸墙和摸地,手心都变得脏扑扑的。
这是他出宫后头一回没再提及工作,眉眼完全舒展,是难得的眉飞色舞模样。
但深入街巷一段距离后,他决定暂时中止探索:
“不行,我不能单这一次就看完全部。等文物修复小组的工作结束,我再来慢慢研究。”
白狼骑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吭声。
虽然着便装还戴兜帽,但头顶已经有隐形的狼耳朵在耷拉着。
他开始隐约意识到他跟叶斯廷之间的区别。
虽然他们都是在尼禄童年时出现在他身边,是能让尼禄毫无保留亲近的伙伴角色,但叶斯廷在与尼禄的关系里,明显处在更成熟的引导者位置——
当然,为了照顾尼禄的掌控欲,他一直将这一点以温存隐蔽。
看似对尼禄予取予求,但实际在某些时候,他会不动声色调整尼禄的步调,好让尼禄避开对自身有害的方向。
白狼骑的脑袋垂下来。
他始终是乖乖追在小主人屁股后面的狼犬,不会轻易影响尼禄的决策,也不会像叶斯廷一样,费尽心思挖掘出许多有趣事情供尼禄探索。
尼禄展现出狂热兴趣的星轨图,在他眼里是一堆点和线条的涂鸦。
他没办法做到像叶斯廷那样,轻而易举地接过尼禄的话题。
始终只能当尼禄一回头就看见的那个人而已。
白狼骑正在暗自神伤,却见前方的小主人毫无预兆地回过头,问他: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阿列克谢?”
“呃……我吗?”
骑士头上隐形的狼耳朵,开始疑惑地立起来。
“对。”尼禄说,“你平时也只能待在我身边和狼骑基地而已。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趁着今天出宫,我可以陪你一块去。”
白狼骑脑袋在兜帽下垂着,支支吾吾,绞尽脑汁地想。
但他长了一颗笨蛋狼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最喜欢的去处,也就只有在尼禄身边。
最后他实在想不到,只好挫败地说:“小殿——小少爷想去哪我就去哪。我都喜欢。”
尼禄叹了一口气,“笨狼。”
乌乌……白狼骑羞愧地低下了头。
等给尼禄擦干净手心,他又偷偷把人家的手腕拉住,倒也没被甩脱。
依旧是叶斯廷在前面带路,但他的神情略有些淡。
他倒是长了颗聪明的狐狸脑袋,只是此时此刻,他仍然分不出自己和白狼谁更胜一筹。
在这段毫无预兆的离宫旅行中,尼禄在咖啡馆里垫了肚子,在无人知晓的瑰宝街区细细观摩,在阳光普照的杨树大道漫步,在重建到一半的中央广场喂小猫,然后好奇地挤在人群里,围观从没见过的街头行为艺术。
尼禄的身高倒还没有到会被每个人碾压的地步,只是他前方恰好有个肩上骑着孩童的爸爸,把他的视野挡了一半。
叶斯廷和白狼骑在他一左一右,见状,同时低下头来看他。
尼禄眼神一闪,压低声音警告:“不——”
两人悄悄向他俯身,他立刻瞪大眼,两只胳膊用力招架对方胸口:
“不,我不需要!想都别想!”
但最终,他并没有如自己以为的那样,被像小孩子似的丢脸地架到肩上。
叶斯廷让他一边肘部压上肩膀,白狼骑则架起他另一边肘部,两人合作把他抬高。
这样一来,好奇的小白猫便能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好好欣赏前方的街头表演了。
不着寸缕的身体彩绘者,为表达炽烈信念而狂野舞动,而当叶斯廷稍稍抬头看向尼禄时,只看见尼禄目不转睛的眼神,和因专注而微微分开的唇瓣。
无论对娇养在温室的小尼禄,还是流亡边疆的落魄皇子,和平时期街头的一切,对尼禄来说总是很新鲜的。
他悬空的两只靴子都轻轻碰在一起,微微地翘着,看得很是入神。
没多久,尼禄就低下头来,悄悄地宣布:
“我知道了。”
白狼骑懵懵地回过头瞅他,叶斯廷则始终看着尼禄,一眼都没看过表演。
“你知道什么了?”他笑着。
“他在表达宇宙如细胞般生长……真有趣。”
人群散去时,叶斯廷顺手拦下了提着花篮的Beta姑娘,买了一捧小野花。
尼禄跟白狼骑蹲在喷泉旁,正凑着头叽叽咕咕地逗弄小猫——
无需全息面具,他现在也已经完全是个十八九岁的帝国少年,看不出王座上倨傲冷戾的模样了。
叶斯廷悄悄走过去。先是背着手,拍一下尼禄的肩膀,然后一下子把花递出。
“送你这个,小玫瑰。”
尼禄有一瞬发愣。
但他很快欣然接过,露出一个笑容:“谢谢!”
全息面具会改变一个人的五官容貌,但不会改变一个人的眼神和表情。
尼禄仰起的眼是亮的,映着广场旷蓝的天,没有任何阴鸷感,跟与精神力缠斗了一上午时判若两人。
叶斯廷确认过这一点,心中某处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然而尼禄手腕上的智脑,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叶斯廷就这样看着尼禄的眉眼,从少年般无忧无虑地舒展,逐渐恢复淡漠冷静,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
就像那个蔷薇色柔软的灵魂,久违地被逗引出一瞬,就被冷硬的盔壳顷刻收回。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帝国身边。
“谢谢。”
尼禄看着他,又说了一次。
但这句话的语气,却已经跟上一句完全不同,是更低沉稳重的版本。
他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叶斯廷送的花,抽空看了眼智脑:
“四十分钟到了。阿列克谢,把它放下,然后呼叫穿梭艇。”
他说的“它”,是一只刚刚还在被尼禄用树枝逗弄的小野猫。
穿梭艇降落时,尼禄第一个登上舱板,并脱去了伪装。
等叶斯廷最后一个落座时,银发皇帝面前已经是大大小小悬浮的光屏了。
他在查看刚刚是否有被忽略的紧急事务。
“我发现跟你在一起时,似乎会有遗忘职责的风险。”
尼禄突然说。
登舰时,他把那捧小野花交给白狼骑,白狼骑正四处找可以插放的地方。
叶斯廷意识到对方在跟他说话。
他关闭了耳畔的全息面具,垂眸沉默许久,开口道:
“我认为即便是帝国的君主,也拥有感知幸福的权利。履行职责和赏心乐事,并非是两件完全对立的事情,我只是……一直试图向您证明这一点。”
“证明与否,马上就能见分晓。”
尼禄说,他确认智脑里没有紧急政务,只有海德里希催命似的垃圾短讯后,便果断关了光屏。
“我们是为了精神力探索事项才出宫的。现在,让我看看顾问阁下的建议是否奏效吧。”
他重新坐进精神磁场舱,集中精力,准备好再次与原生精神力缠斗。
有关下午那场绑架般的短途旅行,尼禄心中其实有底。
叶斯廷其实很可能不是为了所谓的精神力研究,纯粹只是像儿时给小尼禄惊喜一样,给尼禄一个意料之外的礼物。
这是他向叶斯廷道谢的原因。
但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视野中像残影般,闪过咖啡馆的阳光,杨树大道的斑驳树影,广场上翻肚皮的猫咪,放进手里的小野花——
以及最重要的,他亲眼看见的身处平和生活中的子民。
他们的姿态的神情,是如此放松闲适,像已经抵达最理想的家园,即便身边还有许多正在重建中的废墟。
这跟他逃亡时期见到的帝国子民,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当他再度沉入精神海时,他发现自己的原生精神力,莫名平和了许多。
隐藏在狂乱的Alpha精神力下的那个宁静湖泊,也首度朝他展露出全貌。
尼禄放在膝上的手,激昂地攥了一下拳头。
——他找到了。
一个陌生的,全新的,跟Alpha截然不同的神秘精神力源。
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精神海内,会存在两个精神力源;
但尼禄早已见证过太多,在遇到系统前,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转变为Omega。
按照Alpha的训练方式,尼禄在精神海确认新源泉的位置后,就立刻开始集中催化它,以便让这股崭新的精神力为自己运用。
但第2个瓶颈随之而来:
他用驱动猩红的方式催化,却只有自己的原生精神力在狂热响应,而那股新的精神力源,却丝毫没有动静。
……Omega的精神力,不是用来战斗的。
尼禄确认了第二个事实。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鉴于他是帝国唯一一个受过精神力训练的Omega,日后必须肩负起引导Omega公民的责任,他并没有就此退缩。
那一股静谧的陌生精神力,被狂暴的原生精神力反复击打,却溅不出一丝水花。
直到尼禄已经饥肠辘辘,并感觉叶斯廷马上又要强制拉闸,他不得不遗憾地退出了磁场舱。
“小殿下,当心……”
白狼骑伸着手臂,把饿得发昏的尼禄抱下来,又赶忙往他手里塞了一根营养剂应急。
尼禄攥着营养剂嘬嘬地吸,发现白狼骑在晃自己的金毛脑袋,不由关心:“你等了多久?没有先用餐吗?”
“我不饿。”
骑士说,蓝眼睛眨巴眨巴,似乎也有些奇怪,
“我刚刚站在舱门外时,感觉好像有人摸了摸我的……精神海?真是奇怪的感觉……”
Alpha间的精神力是不相容的,只存在强者对弱者的鞭挞和压制,尼禄微微蹙眉,凝神听他说。
“但并不痛苦。只是很短暂的一下子,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算是有点舒服。”
“舒服?”
尼禄脸上的困惑更深。
他转头去看自己的研究顾问,叶斯廷刚好从监控室里走出来,但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感觉到了,陛下。而且,我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想起他曾经秘密调查过的人类精神力溯源,叶斯廷的唇线微微绷紧。
因为虫族几乎要把德尔斐摧毁殆尽,圣山也被夷平,叶斯廷的调查进度也戛然而止。
然而此时,他心中那个不算太好的猜测,却逐渐在得到验证。
“……与圣子殿下发动疗愈能力的感受很接近。”
……圣洛斐斯觉得很烦。
自从他从德尔斐迁来王都, 尼禄会以一个不高不低的频率来圣宫探望他。战争前,尼禄因为疯症频发,必须依靠他稳定病情,访问圣宫的频率也变高了些;
而战争结束后, 他又恢复了稳定的一天或隔天一次, 主要是查看圣宫是否需要修缮,以及询问圣洛斐斯有无需要添补的东西。
对需要布局筹划的圣洛斐斯来说, 尼禄此前的到访频率刚刚好。
毕竟当他需要放出精神力, 操纵已经分散到帝国各处的傀儡时, 他的人形躯壳只能处于沉睡状态。
……但他实在不知道尼禄最近搭错了哪根神经。
银发皇帝盘坐在他的寝殿里,臀下垫着柔软的编织品, 眉眼紧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海中。
而他为了不让人皇起疑,不得不将所有放出的精神力收回,驱动人形一如既往在尼禄身边乱走乱晃, 在圣宫花园的草地上阳光爬行, 拿着图画书敲尼禄的脑袋——总之做足一切符合智力障碍者认知的活动。
而这无疑严重影响了他的筹备进度。
圣洛斐斯悬在空中,死死盯着尼禄的后脑勺。
他让人形去花园扫了一大桶花瓣, 全部浇到尼禄脑袋上去。
尼禄雪睫微微颤动, 睁开了。
对贵族和虫族无尽冷酷暴戾的帝国君主,没有露出任何愠怒神色。
他只是轻轻晃动脑袋, 摇掉银发上的花瓣,哄他:
『闷吗, 殿下?我们到树林去走走吧。』
自从上次对话过后, 尼禄对他的态度愈发温和, 像是已经将他当做一个不久后就要离别的异星朋友。
但圣洛斐斯并不想跟他去散步, 也不想让他时刻停留在圣宫。
除了那个“原定命运”的谜题未解, 他不认为需要跟人皇产生什么瓜葛。
尼禄带他去散步,实际话也不多。
他这几日除了处理政务,最渴切的就是能在精神力领域获得突破。
Omega的精神力类型竟与圣洛斐斯接近,这无疑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他想对圣洛斐斯往后的命运负起责任,但一旦圣洛斐斯选择离开,往后帝国将无人再承担疗愈者的角色。
尼禄原本想要在重建结束后,投入重金全力研究精神力领域,以人类科技弥补圣洛斐斯离开后的空缺。
然而根据人类当下对精神力的探索进度,那无疑是个周期极其漫长,甚至前路未卜的方向。
尼禄沉思着,不自觉再次激发属于Omega的精神力源泉。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最近发现在圣洛斐斯身边探索新精神力,似乎比在皇家学院的磁场舱独自摸索要轻松些。
他那股初生的、稚嫩的安抚型精神力,屡次试探着朝外探出,去触碰圣洛斐斯的精神海。
圣洛斐斯:……
他能感觉到尼禄的精神力又在摸来摸去,当下不客气地一挥,将那股乱碰的精神力打回。
但比起在虚无中孤独探索,这种精神力相触带来的反馈感,正是尼禄当下亟需,也是原生Alpha们无法做到的。
他不由更加集中,再次不熟练地探出精神力,去摸摸刚刚被击回的方向。
圣洛斐斯:……
他算是明白人皇在做什么了——他正在像婴儿学步一样,探索精神力的疗愈用法。
对圣洛斐斯来说,运用精神力就是他的种族天赋,如同人类无需练习就会呼吸。
在尼禄闭目时,白发圣子的金眸里,掠过一丝阴鸷。
……而人类需要练习才能使用精神力,也是历史恶果导致的必然。
(……人类绝不……需要救世主……)
(……我们必须警戒……我们必须控制……我们必须……仅仅依靠人类的力量……)
圣山下发生过的一切,纵使过去两千多年,于他也如昨日重温般清晰。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恨意,连带着人形躯壳也受到影响,将尼禄雪白的腕部攥出青痕。
第一代拥有精神力的人类士兵,是在深藏地下的末日基地,从数万名自愿实验者的尸堆中诞生的。
……而他,曾经自愿决定为人类提供精神力基因,以使人类获得反击虫族的资本;
最终,却落得被人类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圣山地底的下场。
(我们需要……紧急援助……地球……正在遭受文明灭绝式攻击……我们的坐标是……任何援助方式……)
祂永不该对那艘残破的漂流飞船产生好奇。
一个存活在“创生之柱”的生命体,来自宇宙最黑暗的深渊,在混沌中诞生,在不可知中存续。
如果不是地球的飞船,漂流到创生之柱附近,祂亦不知道自己会在虚无里再游荡几万年。
(……我们的坐标……我们迫切需要援助,我们的文明即将灭亡……)
莹白的光点一点点包裹上残破的飞船。
船舱里,还有许多在太空服内瘦骨嶙峋、干瘪萎缩的人类尸体。
祂推动着飞船遗骸,在空无一物的太空中前进。
难以想象在最黑暗的深渊诞生,祂的本体却是接近纯粹的莹白——莹白到近乎神圣。
以至于当祂初次降临地球,地球上的人类幸存者们,都在瞠目结舌中陷入死寂。
肉眼无法识别祂由暗物质组成的身体,但在祂的全盛时期,人类可以看见祂身上淡淡的白光。
在虫群扫荡过的疮痍大地上,祂的降临场面极其震撼,像一个真正的神迹。
(……我们的家园被从未见过的虫群侵占。巨虫吃掉地面上的一切活物,在地球内部挖凿穴道,并在地核中产卵……)
运用二维化的数学语言信号,人类科学家迫切地与祂建立起沟通渠道。
在那艘残破飞船上,有一封联名签署的集体遗书,科学家们也将其翻译给祂。
(我们的飞船进入了未知的时空扭曲点,所剩能源或将无法返航……因此我们决定继续前进,直到耗尽最后一丝能源。这个决定由希望号2431全员共同作出,不存在强迫非自主同意的可能。希望我们能找到新的人类栖息地,或能对地球施以援手的高级文明……)
(……人类不会就此终结。绝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我们将咆哮到最后一刻。)
古地球在还没能发展出二级文明科技时,被一支小的虫族部落分支选做筑巢地。
面对虫族的盔壳和骨刃,人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但与任何一个被虫族直接抹杀的文明不同。
人类在已经被虫族侵占的古地球上,竟仍奇迹般存续了近百年。
被击溃的地球联军残部进入地下,百年来不断游击转移,在敌人的巢穴旁开凿地下基地,在毒雾和酸液中日夜研究反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