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沙子难道是——”
陈佳佳脚趾头蜷缩,整个人都麻了。她对沙虫有阴影!
梅希望摇头,“不是沙子, 是这座岛。”
陈佳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说什么?”
梅希望:“我说这座岛是最后一个分身。”
话音刚落, 大地就开始震颤,高达数十米的海啸漫灌而来, 将两个渺小的人类笼罩其中。陈佳佳的瞳孔里倒映出一片漆黑浑浊的海水, 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数月过去, 一男一女跨出漩涡, 踩在厚厚的枯叶上。
陈佳佳擦掉脸上的黏液, 呢喃道,“终于回来了。”
这几个月,她一直生活在鲸鱼腹中,每天与腥臭的胃酸相伴,周围是一片黑暗。若非找到祁阳的执念一直支撑着她,她可能已经疯了。
谁能想到梅希望最后一个分身竟然能长到那种程度?再给它一段时间发育,它可能会进化成一头吞天巨怪!
吃光这头巨怪,梅希望足足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
“为什么一定要吃完所有分身才回来?”陈佳佳看向站立在一旁的青年。
青年朝前走,徐徐说道,“把一颗大铁球和一颗小铁球同时浸泡在强酸里,哪颗球会首先被腐蚀溶解?”
陈佳佳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小铁球。”
梅希望回头看她,说道,“跳进深渊的时候,我的血肉会持续不断地被溶解,所以我要尽量让自己变成最大的一颗铁球。你明白了吧?”
陈佳佳愣了许久才僵硬地点头。
她明白了,可她心中一阵绞痛。她无法想象梅希望将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才能带着自己游到深渊的最深处。
血肉持续不断地被腐蚀,被溶解,那是怎样一种漫长的痛苦?
陈佳佳鼻头发酸,一时无言。
梅希望继续朝前走,说道,“进入深渊底部,我们还要涉过那片浅水。吸入浅水蒸腾而成的雾气,我们会遗忘所有。这个关卡你打算怎么闯过去?”
陈佳佳拿出一颗珠子,解释道,“这是记忆珠。我已经把我所有的记忆传输进去了。你帮我保管,看见我失忆,你就把它交给我。握着它,我就能想起全部。”
“我给你保管?你不怕我也失忆?”梅希望问道。
陈佳佳摇头,“我不怕。你总有解决办法。”
梅希望接过记忆珠,点头道,“我的确有办法。”
陈佳佳追问,“什么办法?”
梅希望从登山包里取出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百只萤火虫。
“这个塑料袋其实是我的软膜。萤火虫待在软膜里就不会吸收雾气。等我失忆了,我就吃掉一只,恢复记忆。你看,我手上的刺青会提醒我。”
梅希望把手背伸到陈佳佳眼底,陈佳佳看见他白皙皮肤上刺着一行醒目的红色小字:【忘了自己是谁就吃萤火虫。不准多吃,一次一只!】
陈佳佳被逗笑了。
“真幸运陪我打最后一个副本的人是你。”
她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
梅希望摇摇头,不曾回话,只是加快速度朝深渊走去。
数小时过后,两人站在深渊边缘,看着脚下沸腾的黑色黏液。几条触手从黏液里冒出来,沿着石壁攀爬,迅速席卷两人的脚踝。
“准备好了吗?”梅希望问道。
陈佳佳嗓音沙哑,义无反顾,“准备好了。”
梅希望抱住陈佳佳,跳入深渊。几条触手像鞭子一般甩过来,却抽打在一头巨大的鲸鱼身上。鲸鱼铁黑色的皮肤坚不可摧,血盆大口张开,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长鸣。
长鸣过后是轰隆隆的水声,鲸鱼钻入深渊,摆动尾鳍,朝底部游去。
陈佳佳和梅希望躲藏在鲸鱼胃部。四周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你还好吗?”
陈佳佳摸索着梅希望的手臂,声音里带着焦虑。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在痉挛,在颤抖。他很疼,疼到张开嘴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疼到呼吸时断时续。
鲸鱼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会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他的血肉正在消融。
陈佳佳抱紧冷汗淋漓的梅希望,摸了摸对方湿漉漉的头发,语带哽咽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已疼到意识模糊的梅希望忽然清醒,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我也有,一定要,见到的人。”
陈佳佳就在这时哭出了声音。
扑通一声闷响,抱在一起的两人落在浅浅的水里。
陈佳佳连忙爬起来,伸出手,却迟迟不敢碰触梅希望,只因梅希望已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气若游丝。他的身体几乎被黑色黏液全部溶解。
若是再晚一点,他就没命了!
“梅希望,你还好吗?”
陈佳佳的声音在发抖。她想摸摸青年的鼻息,却找不到他的鼻孔在哪里。他的脸是一团烂肉。
他曾经那么漂亮,像穿透薄雾的一束晨光。
“梅希望,你别放弃。臣晨一定很想见到你。梅希望,你醒醒。”陈佳佳哭着呼唤。
已失去意识的梅希望忽然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空。
天空是一片浓雾。
他侧过头,看看四周。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浅水,微白的波纹层层荡漾,景色很美。
他看向陈佳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张开血肉模糊的嘴,唤道,“佳佳姐?”
“是我,是我。”陈佳佳找出一颗伤药,哆哆嗦嗦喂给青年。
梅希望偏头躲开,不愿吃药,“我马上就能恢复。”
他爬起来,踩着浅水朝那个半圆形的黑影走去,眼里满是执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长出粉色的肉芽和雪白的皮肤,短短数秒就已复原。
他还想长出翅膀,试了几次都不行。这个地方果然不允许飞渡,只能跋涉。
“他们在那里!”梅希望指着半圆形的黑影,大步走去。
陈佳佳暗松一口气,连忙爬起来跟上。
那黑影看似很近,实则怎么都走不到。两人不知疲倦地赶路,记忆珠用了又用,几百只萤火虫吃得只剩下最后两三只。
当绝望快要把两人压垮时,那黑影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陈佳佳僵在原地,呢喃道,“我以为这是一个隧道,走进隧道,我们就会变成婴儿,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
是脚下的“羊水”给了她这样的联想。
梅希望仰起头,看着这座半圆形的巨大宫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宫殿的墙壁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流转着微白的光芒。它占地极为广袤,更像是一座笼罩在结界里的城市。
“你说这里面能装多少人?”陈佳佳表情有些恍惚。
她无法想象建造这样一座比城市还庞大的宫殿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它根本就不是人工的产物,是神的创造!
“难道主神在里面?”陈佳佳的声音忽然变调。
“进去就知道了。”梅希望推开宫殿大门。
眼前出现一条漆黑隧道,脚下依旧是散发着淡淡腥味的浅水。
两人踩着浅水朝前走,前方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也没有风。死寂无处不在。
“这里怎么可能是轮回的地方。这里像一个超大型坟墓!”陈佳佳微颤的声音出现在黑暗里。
梅希望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加快脚步。他想知道,穿过这条隧道,前方会不会出现那些熟悉的身影。
“啊!”
陈佳佳在黑暗里尖叫,然后是人体在水中被拖行的声音。
梅希望追着声音一路狂奔。
“救命救命!”陈佳佳连连尖叫。
眼前忽然一亮,光线变得十分强烈。梅希望眯了眯眼,快速观察四周,脑袋竟陷入短暂的空白。
在地上拖行的陈佳佳也忘了尖叫。
穿过隧道,他们来到的不是一间间豪华宫室,而是一个空旷的玻璃房。
谁能想到,这座巨大的半圆形宫殿,内部竟然不是复杂的蜂房,而是完全的中空。它没有任何多余的架构,只有巨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半圆穹顶和一望无际的平地。
穹顶悬挂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卵囊。每一个卵囊都在滴水,散发着湿漉漉的腥气。
梅希望瞳孔骤缩。他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一个巨大的人造子宫!是用来孵化任务者的地方!
透过薄薄的软膜,他能看见充斥着羊水的卵囊内部蜷缩着一个个模糊人影。人影都在沉睡,腹部连着一根猩红的脐带,脐带是悬挂卵囊的绳索。
无数根绳索缠绕在一起,纵横交错地布满半圆形的穹顶,又蔓延到地面。
梅希望的瞳孔一缩再缩。眼前的一切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四周全都是红色脐带,顺着墙壁蔓延下来,在地面上爬行,最后全都朝一个方向汇聚。梅希望朝那个方向看,却忽然听见陈佳佳的尖叫。
一条猩红脐带缠绕住陈佳佳的脚踝,将她吊上半空。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变成一个卵囊。
梅希望甩出一把飞刀,将脐带割断,鲜血从断口喷涌。悬挂在穹顶上的,密密麻麻的卵囊仿佛都能感受到这份疼痛,齐齐震颤。
黏液从卵囊上滴落,像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陈佳佳摔落在雨水中,好半天爬不起来。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些卵囊,看着这些毛细血管一般凌乱的脐带。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样荒谬!
荒谬上升到一定程度,又转变成难以言说的恐惧。
地面满是猩红脐带,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陈佳佳的手掌心就撑在几根脐带上,她能感觉到它们的搏动,也能感觉到血液在里面奔腾流窜。
她尖叫着爬起,跑到梅希望身边,哆哆嗦嗦抱住对方的胳膊。
悬挂在穹顶的卵囊还在震颤,抖落数不清的黏液。腥臭味充斥着陈佳佳的每一个毛孔。
这里没有鬼怪,却让她恐惧到几乎神智崩溃。
她瞪大双眼,神经质地呢喃,“梅希望,我们爬进了神的子宫!神不是神,神只是一个器官!这才是里世界最大的秘密!哈哈哈,哈哈哈……”
她疯了!
她的想象被这个匪夷所思的真相彻底颠覆!
梅希望拖着陈佳佳朝前走。他看见所有脐带都汇聚在前方。他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那些卵囊,思考着臣晨是不是蜷缩在其中。
这里有多少任务者?几百万?几千万?几亿?
这里大得没有边际!
不知道走了多久,梅希望终于停步,茫然的双眼定定看着前方。
陈佳佳忘了呼吸,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他们看见那些脐带全都汇聚在一颗直径五六米的透明玻璃球里,变成比毛细血管还细的丝线,飘荡在清澈水液之中。
球体散发白光,圣洁得像一轮月亮。它内部的液体为所有卵囊提供能量。
“摧毁它就能摧毁这个鬼地方!”陈佳佳咬牙说道。
“我们无法摧毁它。”梅希望呢喃自语。
球体散发的光芒照射在身上,让他失去所有力量。他拿出手机按了按,神色更加颓靡。
陈佳佳也拿出手机查看,不敢置信地说道,“打不开了。死机了。”
她抬起头看向那颗扎满脐带的玻璃球,神经质地笑起来,“这就是主神?哈哈哈,太他妈荒谬了!”
梅希望摇摇头,“它不是主神。它只是主神沉睡的地方。它空了,证明主神已经醒了。”
陈佳佳茫然道,“主神醒了?”
梅希望点点头,“嗯。”
“主神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
“现在怎么办?祁阳就挂在上面,可是上面有几亿人!我怎么才能找到他?”陈佳佳抬起头仰望那些卵囊,眼里满是绝望。
梅希望的目光也扫过数不清的卵囊,试图找到熟悉的人影。可所有人影都是模糊的,也都是蜷缩的,看不清面容。
不知道找了多久,当陈佳佳控制不住情绪,即将崩溃的时候,梅希望闭了闭眼,说道,“我可以帮你找到祁阳。”
陈佳佳猛地看向他,急促追问,“你怎么找?”
梅希望慢慢走向玻璃球,声音里带着无法诉说的难过,“我可以代替主神躺进去。”
陈佳佳愣在当场,不敢置信。
什么呀?梅希望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 我可以代替主神躺进去。”
梅希望看着那颗被猩红脐带缠绕的玻璃球,一字一顿地说道。、
陈佳佳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不行!”
她不能为了祁阳牺牲梅希望。梅希望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恩人。
陈佳佳慌忙握住青年纤细的手腕,嗓音发颤, “你别去!玻璃球里的水, 成分不明。万一它具有腐蚀性, 你一进去就会被溶解。万一它是羊水,你会忘掉一切。你进去之后, 面临的将是未知的危险。”
陈佳佳抬起头,看看穹顶上悬挂的密密麻麻的卵囊。其中一个卵囊里必然会有自己最爱的人。
想要与他团聚,无论生死都在一起……
可是, 要死也是自己死, 关梅希望什么事?
陈佳佳心里默念祁阳的名字, 握着梅希望的手更加用力。
“不要去!我们慢慢找!”
“没有时间了。”梅希望摇摇头, 挣脱陈佳佳的手,走向玻璃球。
陈佳佳连忙追上去,却见梅希望忽然融化成一滩粉红色的黏液, 将玻璃球包裹。她冲上去想撕下黏液,可怕的事却发生了。
那玻璃球竟然具有渗透性,很快就把梅希望变成的粉红黏液吸收进球体内部。
陈佳佳冲上前的时候, 玻璃球外已干干净净。她挥舞拳头捶打,却只是弄疼了自己的双手。她眼睁睁地看着梅希望化为的黏液在玻璃球内聚合, 变回漂亮青年的模样。
漂浮在球体内部的,比毛细血管还细的脐带像嗅到血腥味的蚂蟥, 纷纷朝青年游去。它们密密麻麻将青年缠绕, 尖端刺入青年雪白的皮肤, 贪婪地汲取青年的一切。
血肉, 骨髓, 精神力,生命力,灵魂力……用以组成青年的一切,都是这些脐带掠夺的养料。
青年疼得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初生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脆弱得一击就碎。他粉嫩健康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青灰色。
那是死人的颜色。他幽幽地瞥来一眼,沉沉睡了过去。
巨大的悲伤让陈佳佳失声痛哭。
“梅希望,你出来!你出来!”她一拳一拳捶打玻璃球。
可她在白色光芒的照耀下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捶断自己的手骨,她什么都做不到。
“你出来,我求你。我们不找祁阳了,我们回去。”
不知道捶打了多久,两只手都已血肉模糊的陈佳佳瘫坐在地上呢喃低语,默默流泪。失去最后一位朋友,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这是难以承受的孤独和恐惧。
宫殿如此庞大,挤满了沉睡中的人。它是孕育生命之所,却比沙漠更加荒芜。
“梅希望,祁阳……”
陈佳佳不断呼唤,耳边传来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她背靠着玻璃球,浑浑噩噩,一坐多日。饥饿和虚弱正在侵吞她的生命。但她无所畏惧,只觉得解脱。
忽然有一天,她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道强烈的目光。整个人连同灵魂,都仿佛被这目光锁定。
这是神的凝视!
陈佳佳连忙爬起,回头看去。
被脐带缠绕的梅希望竟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
狂喜将陈佳佳吞没。她扑向玻璃球,两只手用力拍打外壁。
“梅希望,你醒了!你快出来!”
梅希望慢慢转动自己的眼球,看向穹顶的某个方向。
陈佳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卵囊被脐带悬吊着慢慢降落下来,里面包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蜷缩的姿态遮挡了男人的脸庞,但陈佳佳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祁阳。
梅希望找到祁阳了!
陈佳佳看看那个卵囊,心脏狂跳,然后又看向梅希望,试图得到确认。
梅希望缓缓闭上双眼,再度陷入沉睡。
陈佳佳瞳孔骤缩,恐惧难言。她看见许多脐带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黑色。而梅希望正在吸收这些黑漆漆的脏东西,并把自己体内最纯净的能量回输给脐带。
黑色脐带轻轻抖动震颤,慢慢变回红色。
梅希望的脸一如既往的漂亮,但他的皮肤在溃烂。玻璃球内的透明液体似乎具有修复的能力,使他不断溃烂,不断复原。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凌迟,是熬不到头的痛苦折磨。
陈佳佳忽然有了这样的明悟,张开嘴发出惨烈的哭嚎。早知道代价是这般,她说什么也不会回来。
可是一切都迟了。
她最后看一眼梅希望,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咬着牙冲向落在地上的那个卵囊。刀刃非常锋利,却划不破薄薄的一层膜。祁阳就在卵囊里面,却始终无法碰触。
陈佳佳发了疯地切割卵囊,冷汗热汗流淌一地。
但无济于事。
卵囊很软,很薄,却比世上的一切都要坚韧。凡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把它割开。那根脐带也是一样。
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用尽,锋利的匕首从剧烈颤抖的手中掉落,发出轻微的一声响。陈佳佳抱住蜷缩在卵囊里的祁阳嚎啕大哭。
人就在她怀里,却好像远隔异世。
“一定还有办法!我不会放弃!一定有办法!”陈佳佳狂乱地吟语,表情忽然微变。
她想起之前梅希望用一把飞刀救下了被脐带缠住脚踝的自己。那把飞刀能切割这些鬼东西!找到它就能把祁阳剖出来!
找到它!
震颤的眸光顷刻间凝聚,陈佳佳飞快扫视周围。终于,她发现了那把飞刀。
粉红色的飞刀落在不远处的浅水里,刀柄圆钝,刀背厚实,像个萝卜做成的玩具。可爱的人连武器都是可爱的。
已濒临崩溃的陈佳佳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无论何时,想到梅希望,她的心都会被温柔包裹。她放下祁阳,蹒跚着跑向那把刀。
近了,近了……
陈佳佳倒在浅水里,浑身湿透。她颤抖的手按住了粉红色的刀柄。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一条脐带将她缠绕,吊上半空。把她打湿的那些液体变成一层滑溜溜的软膜,将她包裹。
粉红色的萝卜刀从半空掉落,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是宫殿里最后一道回音。
两个卵囊被两根脐带迅速吊上高空,紧紧挨在一起。其中一个卵囊凸出一个手掌印,轻轻碰触旁边那个卵囊,然后归于沉寂。
一切都沉睡过去,包括这座庞大的宫殿。
梅希望正在承受暴风雨的侵袭。无数根脐带刺入他的身体,为他带来无数个记忆。他的猜想获得了验证,他果然可以通过脑髓侵占的方式取代主神的地位。
记忆汇成的洪流虽然拥有毁天灭地的伟力,却不能冲散梅希望的神识。他的身体也曾分裂成无数个碎片,经历过无数个不同的人生。他早已习惯脑浆被煮沸的痛苦。
他一根根地拨弄那些脐带,寻找熟悉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被一个记忆碎片吸引。
透过碎片,他看见一个八岁的男孩躲在门后,惊恐不安地看着屋外正在激烈争吵的一群成年人。
起初只是几句口角,最后变成推搡,其中一方人多势众,抄起锄头,围攻而上。弱势的夫妇俩被活活打死,鲜血染红地面。警车来了又走,杀人犯逃之夭夭。参与群殴的村民们相互作证,平安归家。
这场争斗,只有小男孩一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梅希望看着这个碎片,心里掀起波澜。他发现小男孩的心脏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就好像被利器捅破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小男孩在慢慢长大,他心里的漩涡也逐渐扩散,将心脏,肺部,肠胃,全部吞噬。最后,已长大成人的小男孩,身体里竟然只有一个漆黑空洞的漩涡。
梅希望慌了。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现象。于是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这个碎片之上。
他看见长大之后的小男孩带上匕首敲响邻居的家门。他看见在除夕的鞭炮声里,这一家六口惨遭灭门。
鲜血染红地面,恰如当年那般。小男孩丢掉匕首,开心地笑了。他体内的漩涡爆发成黑洞,将他整个儿吞噬。微白的记忆碎片变成黑色,然后裂开,最后破碎。
梅希望的心灵受到不小的冲击。小男孩所遭受的仇恨、绝望、疯狂,全都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
他连忙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丢出自己的精神领域,视线从无数个记忆碎片中抽离。他的神识扫过巨大的宫殿,想要看看陈佳佳的情况。
但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
双手染血的小男孩被漩涡吞噬之后,悬挂在穹顶的某个卵囊竟也破裂。包裹其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漩涡。它无形无质,幽灵一般穿透穹顶,飘到外面,不断升空。
它最终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浓雾中。
梅希望的神识长久地凝望着那个漩涡。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漩涡将会从深渊的黏液里冒出来,飘荡在黑暗之森的上方。小男孩就包裹在这个漩涡里,等待着某一日的苏醒。
他将会带着黑暗的记忆从漩涡里跨出,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不会知道自己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回归原初世界,重获幸福人生。这是所有任务者的执念。但真相竟如此残酷。从来没有什么原初世界,这些任务者曾拥有过的美好和幸福,都只是主神为他们营造的一场幻梦。
没有这些幻梦,主神如何能够将他们心中的希望和光明全部打碎?没有这些幻梦,任务者又怎么会有苦苦追寻的动力?
骗局,一切都是骗局!
梅希望的心神就在此刻产生了裂隙。他想到梅雨轩对父亲的思念;想到邱诺因为想家而偷偷哭泣;想到臣晨背负的家族责任;想到云子石离别时溢出希冀的双眼……
原来他们心中最为留念的那些东西,都只是用来奴役和牵动他们的缰绳。
蜷缩在玻璃球中的青年没有苏醒,沉静面庞却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没有能力唤醒这些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主神营造的幻梦里沉沦,然后又在主神制造的噩梦里染上最深的黑暗。一个个漩涡出现在一个个人心里。
越来越多的绝望、愤怒、疯狂……传导进梅希望的身体。
他极力排斥着这些污染物,直到他看见其中一个记忆碎片显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梅雨轩。他被捆绑在一张椅子上,四周站满了体格彪壮,面相凶横的人。领头那人用枪指着梅雨轩的脑袋,逼问他是不是警察的卧底。
梅雨轩始终不肯承认。
这些人忽然把一个瘦小的青年推到梅雨轩面前,让他好好辨认这张脸。
青年似乎是梅雨轩的搭档。看见对方,梅雨轩的瞳孔收缩了一瞬。他以为自己被出卖了。
但瘦小青年并未说任何一句对他不利的话,反倒把所有嫌疑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夺过一名壮汉的枪,假装反击突围。
没有任何意外,青年失败了。他被吊上半空,割破了喉咙。
梅雨轩就坐在他下方,浑身被鲜血浇透。这是战友的血,也是焚烧他灵魂的火焰。那一天,梅雨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梅希望知道。他看见梅雨轩冷静从容地拿起枪,对着战友早已死透的尸体连连射击。
一个黑色漩涡出现在梅雨轩心里。
最终,梅雨轩也会被这个漩涡吞噬,带着这些无比痛苦的记忆出现在幸福小区。他会成为一名任务者,开始永无止境的挣扎。
这就是无限恐怖循环……
天空中的漩涡连接着一个个副本世界,而这些世界是每一个任务者的卵囊,也是主神为他们营造噩梦的地方。
他们哪里有什么家?他们的一切都是虚幻。
蜷缩在玻璃球内的青年流出眼泪。他忽然明白自己进入这里的使命是什么。
眼看梅雨轩的记忆世界也将破碎。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将它捧起,黏合。
极力排斥污染物由脐带进入自己身体的青年撤掉所有防御,开始主动吸收那些黑色的脏东西。
血!铺天盖地的血!
鲜血像一场倾盆大雨,从他的头顶浇下,带着呛鼻的腥气和刺目的红。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被粘稠血液堵住, 窒息, 悲愤, 毁灭……
胸膛里翻涌着滔天怒火,还来不及宣泄就被迎面而来的重拳击碎。
“说!你是不是警方派来的卧底!”
嗡嗡作响的耳畔传来一句逼问, 梅雨轩甩甩脑袋,看向前方。
他再度恍惚,然后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
他记得……他记得什么?
他似乎……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砰, 又是一记重拳打在太阳穴, 梅雨轩眼角开裂, 视线模糊。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 也让他忘了刚才那种诡异的既视感。
“来,好好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一个壮汉拽着一名瘦弱男子的头发, 拖到近前。
他一脚踹到男子的腿弯,逼迫对方跪下。
梅雨轩用沾满鲜血的眼球去辨认男子。几次眨眼之后,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
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狠狠一跳,他认出了这张熟悉的脸, 面上却是被打到昏沉的颓靡模样。
壮汉盯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未曾发现端倪。
“好, 装不认识是吧?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壮汉取出别在腰间的枪, 说道, “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谁先动手杀了对方, 我就放谁走。我丧彪说话算话。”
一把黑漆漆的枪出现在梅雨轩和瘦弱男子眼前。
梅雨轩被绑在椅子上, 不能动弹。另一名壮汉走上前,解开他的双手。
这是一场测验。警察不会杀害自己的搭档。如果其中一个为了活下来,杀害同僚,这就是一个致命的把柄。被这个把柄胁迫,不想堕落成罪犯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