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时,空气里漫出物什燃烧的气味。闻听趴到窗口,望见英英家的烟囱里冒出黑烟。他等待烟雾散尽,从纳物的竹篮中取出一把雨伞,快步走到英英家门口。里头祭祀摆设的桌椅酒盅未撤,香与蜡烛俱已燃尽。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他又等了会,看见英英从后厨走出来。
“英英。”他跨过门槛。
“小听哥哥。”英英的嗓子有点哑,他俯下身看她,眼圈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闻听也跟着鼻尖一酸,伸出手,给她一个宽慰的拥抱。
英英浅浅地抱住他,在他的肩头偷偷落了两滴眼泪,站直身子笑着说:“我没事。”
闻听从旁边的茶几上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她,小声问:“你奶奶呢?”
“回房间里。”她压低声音,“奶奶在哭。”
“要不要去找她?”
她摇摇头:“奶奶不想让我看见的。”
闻听说:“好,我陪你在外面等一会,等奶奶出来了,我们一起收拾。”
英英看一眼摆设的祭品,眼圈又红了,犹豫地看了看闻听,闻听对她张开手,她一扁嘴,又扎进他的怀抱里:“小听哥哥,我想妈妈,想爸爸。”
闻听竭力忍住眼泪,轻拍她的背部,等她的情绪渐渐平稳,稍微松开一点拥抱的力道,英英在他的肩膀安静地靠了半晌,向后退开半步站直了。眼睛仍旧湿漉漉的,散不开的伤心。
“这几年他们过得好吗?”
“他们过得好。”闻听认真地说,“他们也希望你和奶奶过得好。”
英英的视线再度转向祭桌,呢喃道:“是吗。三年了。”
奶奶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方白手帕,看见闻听,忙招呼道:“小听已经来了。”
“阿婆,等会我来帮着一起收拾。”
“好,好。这桌子是重,早上是你爷爷帮我们搬过来的。”
“对,我知道,那会儿我去客栈打工还没回来。等下我来搬就行。”
奶奶开始收拾桌上的菜品和酒盅,英英突然想起来:“我昨晚好像看见小马哥朝你家的方向走,是去找你了吗?”
“嗯。”
“啊……”英英一脸担心,“没事吧?”
“当然没事了。”闻听失笑,“他又不会吃人。”
“那不是昨天那个哥哥叫他滚蛋嘛,就没见人对他说过重话,哪知道他会怎么样呀。”
“他还真没怎么样,还和我道歉了。”
“小马哥和你道歉了?”英英惊讶。
“嗯。”闻听笑着点头,“我也有点意外。”
“看来小马哥是吃硬不吃软。”
闻听不认同:“哪有啊,小马哥最吃软了,不能和他犟着来。”仔细想了想,又说:“但是我昨天也发现,也不能一味地服软,该说的话还是要和他说。不过,像昨天那个哥哥那样也不太对,不该一张口就骂人。”
英英立刻说:“我不会骂人的。”
“我知道,英英是好孩子。”闻听笑道,“但如果英英被欺负了,要和我说。”
“嗯!”英英认真地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我没有被欺负。”
祭桌收拾好了。闻听上前去,与她们一同清理了祭祀时落下的烟灰。她们合力将沉沉的木桌搬回原处,又将祭祀的菜品依次放上灶台。奶奶留闻听一块吃午饭,闻听推辞了,正准备打伞回家,顿住脚步问英英:“今晚要去放纸船吗?”
“要去。”
“你有没有多余的纸?我也想要放一只。”
“有,我给你拿。”英英跑进房间,从堆叠的彩纸间抽出几张,快步回到客厅交给闻听,“这些够吗?”
“够。”闻听回答,“我就折一只。”
去放纸船的计划因为欲歇不歇的雨水推迟了一段时间。他们刚准备启程时,凌厉与凌云来了。英英看看两位时常光顾的不速之客,犹豫地问闻听:“哥哥还去吗?”
“去。”闻听答得很快。若是往常总是招待客人为先,但今天要做的确非闲事。他示意英英稍微等他片刻,对来人道:“我和英英要去河边放纸船,你们要不要等等我。”
“远吗?”凌厉问,“要不一起去呗。”
闻听看向英英:“可以吗?”
英英腼腆地点点头。闻听笑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四个人浩浩荡荡朝河边走。凌云看到闻听手指间捏着的几张白纸:“用这个纸折吗?”
“嗯。”
英英手里握着两支已经叠好的纸船,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你还没折好呀。”
“我想等去了河边再折。”
凌云看看他们:“为什么要放纸船?我也能放吗?”
“为去世的人放的。”闻听说,偷偷拍一下凌云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多问。
凌云会意地闭上嘴,比了个“对不起”的口型。
凌厉轻咳一声,问闻听道:“昨天晚上他来找你什么事?”
闻听与他对视一眼,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马千傲:“没什么事,他是来找我道歉的。”
凌厉略显惊讶地挑眉,凌云听不明白了:“谁啊?昨晚我们不是在一块吗?”
“小马哥,就是马千傲。后来凌厉不是跟我来拿伞了吗?正巧碰上他来找我。”
“他,主动来和你道歉了?”
“是啊。”闻听不知怎么有点得意,“我就说他也没那么坏吧。”
“那也不能这么说,他本来就不该问你要糖!”
眼看着话题又要往批斗马千傲的方向拐,闻听赶紧转口:“昨天的糖你们吃了吗?好吃吗?”
凌云皱眉:“什么糖?”
闻听朝凌厉看过去,见他一脸心虚,看来他没和凌云分享,是自己说漏嘴了,他抱歉地抿住唇,凌云已经从两人瞬息万变的表情猜出前因后果,大声谴责凌厉:“你独吞!”
“吞个屁。”凌厉很快回嘴,“一包糖还计较。”
“我哪里和你计较了,明明是我昨天问了你,结果你还偷偷摸摸瞒我。”
“我哪有瞒你!我就是忘了,一包糖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吃了没?”
“吃了啊。”
“吃完了?”
“吃完了……”
“都吃完了你还说没瞒我!”
闻听加快步速走到英英身边,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他们怎么这样”的困惑。他耸耸肩膀,回以无奈的表情,意思是“我怎么会知道”。
一路上斗嘴几乎没停,闻听暗中打量英英的表情,知道此番之后凌厉与凌云在她那里“城里来的高冷贵公子”的刻板印象就要彻底破碎了。不过,不知该称为好笑或者意外之喜,这场无心的热闹倒是把原先肃穆沉重的气氛冲淡不少。
他们抵达河边,找地方或蹲或坐,闻听正准备折纸船,英英凑到他身旁,在耳边小声说:“我想自己去那边放,想跟爸爸妈妈说说话。”
闻听忙点头说好,也小声地回他:“那你别跑得太远,等你和爸爸妈妈讲完话了就叫我,这里太黑了,我去接你。”
英英重重地“嗯”一声,跑开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大声说:“可能有点久,小听哥哥等等我。”
“你放心去,肯定等你。”
看着她在几十米开外的河边停下来,闻听轻出一口气,摊开纸张准备折纸。凌云小心翼翼地靠近,问他:“我可以看你折吗?”
“可以啊。”闻听席地而坐,拍拍身边的空位:“来这儿。”
凌云得了批准,扬着笑在他旁边蹲下。凌厉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盘腿坐在他旁边。一阵风动,将纸张轻轻扬起,闻听正要去压,凌厉先他一步,已用手稳稳地覆住白纸。
“谢谢。”闻听笑道。
“没关系。”凌厉看一眼他的侧脸,“这是你们这里的习俗?”
“算不上。”闻听说,“小时候看故事书看到的,在水里放纸船,可以把心事带给思念的亲人,不过只有小孩子信,不是什么正经的习俗。”
“你也是小孩子?”问话里带着笑意。
闻听“啊”了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是当个念想。”
挺久没折了,手已经变得有点生。最后几步反复折了多次才满意,闻听折出最后一个边角,轻出一口气:“好了。”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拍拍裤子走到河边,回头问他们:“要来看我放纸船吗?”
“可以吗。”凌云这么说着,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闻听的方向走。凌厉见他点了头,将剩余的白纸拿在手里,也走到闻听身边去。
他们蹲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闻听将那只纸船放在水面。闻听闭上眼睛默语,过了片刻,松开捏住顶端的手指,船只停顿一秒,便随着水流晃悠悠地朝远方驶去。视线不约而同地追随船只的行进,直到它彻底在河流中消失。
水声哗哗作响。
“我的纸船是给吴教授放的。”闻听说。
“喔。”凌云与凌厉对视一眼,应道,“这样呀。”
“嗯。每年都来,初春放一次,夏末放一次,正好就要七月半了。真快,一晃也一年多了。”
他们安静地目视前方,半晌,凌厉说:“那是在前年……”
闻听会意,直接接话道:“前年冬天。”他伸出手去搅面前那一摊水,又将沾湿了的手伸出水面,看指尖摇摇欲坠的水滴。他们静待一会,它终于下坠,发出几不可闻的滴答轻响,“都快入春了,还以为能挺过去,结果没有。再前一年的那时候,她还对我说这季节就是‘乍暖还寒’。”
“可是我们老师说《声声慢》是在写秋天。”凌云疑惑,一边歪过头去看闻听,忽地被凌厉呛道:“谁在和你说《声声慢》?只许《声声慢》有乍暖还寒?”他被凌厉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还没开口,凌厉继续抢白:“懂几个破词就在这里说,乱说个屁说。”
“小听哥哥!”英英在不远处叫。
“英英好了。”闻听说,“这里没灯,我去接她。”
闻听正起身,凌云没忘方才凌厉的挖苦,又觉得自己也没说错什么。凌厉虽然脾气不好,这次却实在爆发得毫无理由,不禁委屈道:“哥你凶什么啊?”
凌厉仍是瞪着他,待闻听走得远些,凑近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闻听在说伤心事,你拆哪门子的台?”
凌云瞪大眼睛,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后知后觉的样子。凌厉不客气地评价:“缺心眼。”
以往这都是他抱怨凌厉时的说辞,未曾料到有天会被对方抢了去,不过这次他还真的无从辩驳。闻听带着英英走近了,在旁坐下聊起家里的事,便算是心照不宣地为方才的话题收了尾。
雨后山村的空气里带着水汽,随着山风落在赤裸的肌肤,虽然仍处夏季,但已有了几分属于秋天的微凉。
夏天就要结束了。
凌厉偏过头。闻听半蹲在地上,手臂撑在膝盖向前伸展,修长的手指自然下垂,他正同英英说话,神情专注。时而笑起来,面部肌肉便轻微上扬。和年纪尚小的英英讲着话,笑声也不显得刻意或者夸张,自然而轻轻地,有时只由气音组成,像羽毛。
羽毛由着山风,晃晃悠悠落在他身上,于心底牵出一阵温柔的颤栗。
接连几条手机消息的推送声在静谧山谷间突兀地响起,将他从难以名状的混杂心事中唤醒过来。凌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看,不过是他们群里在聊天。同学发来一条链接,是一个讲座预告,感叹道:“刚看完狄周的新书,学校就请过来开讲座了,好巧。”
凌厉将手机设置成静音,很快有人回复,文学院的资源就是牛,她也算是新生代作家里最出名的了。
你不知道吗?发链接的同学说,狄周就是我们学校毕业的,文学院的校友。
凌厉匆匆扫过两眼,刚想把手机收起来,突然想到什么,趁着闻听与英英讲话停顿的当口,试探着说道:“狄周。”
“狄周?”闻听惊讶地转头,“你知道她?”
凌厉一挑眉,照着原话回问:“你知道她?”
“我知道呀,上次和你们去书店的时候看见她的新书,好像叫做《夜流》?但是我还没有看,之前翻过她的随笔集,很舒服的文字,我挺喜欢的。”
闻听讲了一大串,凌厉接不上话,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点进讲座链接,直接把手机递给他:“是狄周要来我们学校开讲座。”
闻听接过去上下翻动,惊讶地微张开嘴:“什么意思?是她本人会来吗?”
凌厉点头:“九月。”
“她本人……那你们可以见到她真人,还可以听她讲课……”
“也不能算讲课吧。”凌厉摸了摸后颈,“就是讲座,也可能是分享会一类的。”
闻听的视线落回手机屏幕,凌厉看他几秒,靠近他几步,头发贴住头发,闻到属于闻听的幽幽的清香。他张开手,与闻听一同握住手机,点进文学院的官方,带他浏览历史消息:“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之前也有过讲座,还有学生整理的回顾推文。不过都是在暑假之前了,假期里的学术活动少,基本是学期中的时候有。”
闻听“嗯”一声,全神贯注地翻动阅读,等读完一整篇讲座总结稿,才发觉凌厉还在旁边。他们挨得很近,闻听下意识地将手机递过去一点,回头却见他根本没有在看手机。“你着急用吗?”他问。
“我不着急。”凌厉撑住地面向后坐,距离变得远了,“你喜欢就慢慢看吧。”
闻听冲他感激地笑笑,入神地又看过两篇,渐觉得周边异常地安静。他抬起头,看见凌厉与英英都在看他,凌云则独自闷闷地玩着手机。
“啊。”闻听突然发现他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话题,自己一个人看手机没顾及,竟叫他们就这样无聊地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啊。”他说,“我不看手机了。”
英英对他一笑,凌厉不解:“为什么不看了?”
原来神经大条的人根本没察觉,闻听好笑地解释:“你们都在呢,我一个人看手机不好。”
“瞎讲究……”他小声嘟囔,话音未落,身边的凌云已嚷起来:“就是啊,我们没几天就要走了,快来陪我聊聊天。”
闻听点点头,没忍住又看几眼手机屏幕,才慢吞吞地将手机还给凌厉,不过怎么看都显得有几分不舍。
“你理他干嘛?你想看就看。”凌厉没立刻接,“他刚才自己玩手机玩得起劲,现在得了点颜色就卖乖。”
想和闻听说说话怎么了?凌云觉得他哥这回杠他真是杠得太莫名其妙,可是刚刚才被骂缺心眼,又不太敢正面回击,只阴阳怪气道:“得了点颜色就卖乖,现在还会说成语呢。”
“你看你像无聊的样子吗?嘲讽自己哥哥是一套一套的。”
“现在知道自己是当哥的了。”
“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呗。”
闻听还手机的手顿在半空,看着他们哭笑不得。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两人还沉默寡言,一个字也不多与对方讲。如今在这里过了一个暑假,倒成了随时随刻都要斗嘴的关系,也不知道算是好或者不好。
英英凑到他耳边,纠结地问道:“得了点颜色就卖乖,有这个说法吗?”
“没有。”闻听见怪不怪地回,“是得了些颜色就开染坊,和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俩语文不好,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信。”
英英郑重地点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英英:世界观崩塌重组中…
第33章 夏终
夏天的日子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变得快起来的,凌厉也分辩不明。初来的时候有多盼着它过去,临近离别的几天就有多么不舍。临行前闻听来送他们,穿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站在客厅边角,安静然而专注地看他们打包最后的行李。
给闻听的礼物昨夜到了,是有着狄周亲笔签名的新书。那天晚上和闻听分别以后,他回到客栈,好说歹说,总算从刚去前些年去过书展的同学那里买到了作者的亲签书,还半胁迫地要求他帮忙第二天清早就发顺丰邮寄,结果欠下一顿饭,开学后恐怕还要绞尽脑汁地编纂自己这么着急买书的理由。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闻听显然很喜欢他的礼物。一直当宝贝似的抱在手里,他便觉得多大的麻烦都没所谓了。只是闻听太喜欢,又让他有点难过。这也不算多么难得的东西,要是闻听也生在城市的话……他下意识甩甩头,一抬眼,和闻听对视了。
闻听愣了愣,手里仍抱着书,小心地跨过摊放在走道的行李,走到凌厉身边蹲下来,对着摊开的行李箱问道:“都收拾好了吗?”
“啊。”凌厉短暂宕机几秒,“差不多了。”凌云在房间和客厅里穿梭,大呼小叫地找他的充电宝,凌厉无语地偏头,对闻听说:“主要在等他。”
闻听笑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角,又说一遍:“谢谢你的礼物。”脸上笑得有点傻。
“都说多少次谢谢了。”凌厉忽然很想刮一下他的鼻子,“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寄。”
“没关系没关系。”闻听歪过脑袋,将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眼带笑意地看凌厉,“这里配送不方便,我害怕丢件,要是丢了多可惜。再说我还有好多书没有看完呢。”
像小狗,很乖的那种,给一点好吃的就要摇着尾巴跟自己走。凌厉想。真的能跟着走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在闻听没看出不对劲,依旧纯真地表白:“这个夏天有你们很开心。”
凌厉张了张嘴,虽然有闻听开了头,他还是不习惯说这么直白的话,心理建设了半天,还是只落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嗯”。
闻听小声问:“你们还会再来吗?”
他很想答“会”,可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从来不会给出不确定的答案,对谁都不好。因此微张了张嘴,只谨慎地回道:“如果有机会。”
“如果你们来的话,一定要来找我。”
这下他答得很快:“那当然。”
相视一笑,凌厉问:“不会搬走吗?”
“不会吧,不过也不知道我未来会去哪里读书。”
“嗯,祝你能去你想去的地方。”
“好啊。”闻听说,“但还是会回来的。”凌厉看着他,他犹豫着补充:“大概会回来的。不过……”
有客人从楼梯上走下来,问凌熙周边吃饭的事情,凌云仍在忙碌着收拾行李,声音嘈杂交错成紊乱的一片,但也许是因为与闻听凑得很近的缘故,他依旧能够捕捉到来自闻听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尾音:“不过……我最近想,也许还是城市更好……”
他还记得那个夏夜闻听在溪流边对自己说过的话,低声细语,像见不得人的秘密,那时闻听说“其实我没那么想考出去”。
“怎么这么想了?”凌厉问。
“因为。”闻听顿了顿,“像你之前给我看的那些讲座,还有学生一起创作的小说和诗,都写得真好,我光是随便看看就想要和他们一起写。还有你说的什么书的展览,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有这些存在,如果没有你来,可能这辈子也不会知道。”
不是为经济,不是为职业,而是为诗。这倒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理由。很闻听,他暗自评价。闻听继续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这里让我觉得舒服。我看很多写都市的小说,觉得好像没有办法想象一直住在高楼里面,摸不到山水的感觉。可是我现在拥有的资源,决定了我这一辈子只能在这里。但我想如果我能去城市的话,我还是可以随时回来……”
“能够自主选择的自由。”
“对。”闻听点头,“我想要自己选择的自由,或者说是有选择的权力。可是这里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凌厉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想要,那你就要努力考出去。”
闻听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低垂着视线讲:“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凌厉说,“你的文科特别好,这是优势。我看你做往年的模拟卷,比我当初班上的同学做得还要好,而且虽然我看不懂作文,可是你说的陆老师和吴教授都说你写得好,那就说明是真好。至于理科的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地说,“现在基础是差了点,你要多花功夫。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认真起来,至少能上个二本。如果你以后真想去闯一闯,我也建议你即使学校没那么好也要往发展得好些的城市走。真的到了那个环境里,成绩就不是唯一的考量因素了。而且大学相对是求精不求广,认认真真学好自己擅长的东西,以后不愁没路走。”
闻听全神贯注地听着,无意识地紧紧捏住怀里的书,指甲都已泛了白。眉头紧缩地思考片刻,郑重点头说“好”。
“我不是觉得非考出去不可,我也不觉得城市就比这里更好,它们只是不同。”凌厉的视线落在他用力的手指上,放柔语气道,“希望你能做你想要做的事。”
“我明白,我记得你当时也是这么和我说的。”闻听笑起来,“你真的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讲的人。我身边的人,都默认了一定要考出去才好。”
啊,真的很像小动物。凌厉心里又痒起来,手微微抬了抬,想去摸闻听的脑袋,凌云忽然身子一闪跑到他们边上:“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魔方啊?”
凌厉心虚地火速收回手,瞬间很想直接变换方向给凌云一拳。闻听环顾四周:“没看到哎。”
凌厉没好气地问:“你哪来的魔方?”
“智杰哥送我的。”
“哦,就那个啊。”
凌云双眼一亮:“哥,你见过啊?”
“没见过。”
“那你说什么就那个啊!”
“就那个怎么了就那个。就那个你拼了两个月还是只会拼一面的呗。你带回去了有屁用?不还是不会拼。”
“我拼了两个月会拼一面,闻听拼了一年一面都拼不上呢。”
闻听莫名其妙被波及,无辜地眨眨眼,与他俩面面相觑,三个人同时笑起来。
智杰从门口走进来,曲起指节敲敲墙壁:“你们哥俩好了没?来接你们的司机已经到了。”
“我好了。”凌厉将行李箱合上,问凌云,“你好了没?”
“智杰哥,我的魔方去哪里了你有没有看到啊?”
“我没啊,之前不是送你了嘛?”
“哦……”凌云丧气地最后找了一圈,认命道,“那算了,走吧。”
闻听跟着他们出了门,帮忙一同将行李搬上车。他们关闭后备箱,凌云忽然一下抱住他:“闻听,我一定会想你的。”
凌熙站在一旁,笑着劝道:“想小听就再来啊。”
他立刻立誓:“我肯定会再来的。”
“好。”凌熙漫不经心地说,“下次来就原价交房租。”
“小姨!”凌云不满地叫她,松开怀抱对闻听抱怨,“你看她,真是六亲不认。”
闻听随他们笑了几声,主动朝旁边的凌厉张开手,自然地抱他:“我也会想你们的。”
凌厉僵直了一瞬,反应过来回抱住他,过了几秒,原先搭在他肩膀的右手故作自然地上移,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头发。总算摸到了。他心满意足地松了一口气,闻听也在此时松开怀抱,后退一步同他们挥挥手。
车辆平稳地驶下山坡,熟悉的景致在身旁快速掠过。溪流、湖畔、湃过奶茶的水井,以及层叠的山峦与不尽的绿色。凌厉按下车窗,开启一条狭窄的细缝。风声呼啸着扑进车厢,他忽然迟钝地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蝉鸣。夏天过去了。
约莫四十分钟后他们下了山,朝城市的方向行驶。连绵起伏的山林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凌云在这时收到了短信,是不久前购买了摄影展览的门票,一周后就要闭展,提醒他尽快前往。
“哥,你下学期住学校还是住家里?”
他理所当然:“住学校啊。”
“哦。我以为你们没课了呢。”
“下学期还有课,之后实习估计就住家里了。”
“你去哪里实习?”
“没找呢,还有那么久,着急什么。”
这不是属于临溪的对话。凌厉头靠椅背,看着窗外竖起的高楼闷闷地想。他们仿佛随着车体冲过了某种结界,越过之后,在临溪的日子就不作数,成为一个短暂的不真实的夏日幻梦。高楼林立、匆忙奔走、眼花缭乱,才是真实的写照。
“哎。”凌云叹了一口气。
“怎么?”凌厉罕见地应他。
“感觉结束了。”
“是吧……”果然血缘关系真会有默契共鸣。凌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而理不清心头的失落究竟来自何处,于是追问道:“你觉得是什么结束了?”
“啊?”凌云一脸迷茫,“就是暑假结束了啊。”
“……”
“要开学了。”他作痛苦状,“真的不想开学。”
“行了。”凌厉无语地闭起眼睛,“你闭嘴吧。”
第34章 没有闻听
这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没有持续很久,在再度踏进城市的时刻便几乎消失殆尽——城市向来有这样的魔力,更别提有了网络做帮凶。一切都是应接不暇,时间的任何空隙都能够被轻易地填满。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汇入地铁车站作奔涌的人流,随他们一同面无表情地前行,对前方稍有懈怠的脚步报以带着莫名优越的不满。
开学后的生活比想象里的还要忙,课程表上看似稀少的课程,实际真上起来时间便迅速被频繁的小组作业和课程pre填满。在被同学狠狠嘲笑一番以后,荒废了一个多月的游戏也重新拾起来了。再次进入城市的生活体系十分简单,没有任何龃龉,在临溪看似漫长的两个月真正成了过客。他想起闻听时,只觉得那仿若自然之子的少年的清音,在不知何时起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彼岸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