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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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胡说,毕竟刚加上微信。
昨晚分别前,蒋楼以“帮忙参谋厂房选址”为由提出加微信的请求。
黎棠便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让他扫。
给的是工作号,本名即微信名,头像印着公司LOGO,朋友圈只有行业动态转发的那种。
在办公桌前坐下,黎棠忍不住点开微信,点进以黑白月球为头像的“新好友”的朋友圈。
依然空空如也,蒋楼从前就不发动态,黎棠曾一度怀疑他的手机太老旧以至没有这项功能。
不过定睛一看,顶部竟然换上了一张与性冷淡头像格格不入的封面图——画笔描绘出的五彩斑斓的云,来自那本名为A Cloud A Day的书。
三月初,黎棠跑了趟黎远山投资的养老院。
那里的设施更换一新,软硬件互相配合,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医疗智能系统。
据院长说,由于引入了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此处能接纳的老人数量比之前多了一倍还不止,不仅减轻了医生护士的压力,老人看病就诊也方便很多。
黎远山也在那儿,谈完正事便带黎棠去看他新投的项目样板间,一个卧室卫浴合为一体的酒店式套房。他说周围的一片地已经在开发,将会建成由许多个这样的套间组成的养老社区。
黎棠不明白他这两年为何如此热衷于钻研养老项目,黎远山没等他问就主动回答:“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等我们老了还真指望你们在床前伺候不成?”
话依然不怎么中听,却算得上中肯。为自己考虑的同时为下一代考虑,作为一名父亲,黎远山已然超前完成了他的供养职责。
黎棠向来不多置喙黎远山的选择,不过这次,他在无意中看到养老社区项目的草案,类似工程抵押房的性质,先让项目参与者给自己留一套,而现黎远山除了给自己留了一间屋,还给张昭月也留了一间。
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黎棠相信黎远山当年选择张昭月,除却她是一个合适的母亲人选,必定有对她倾心的原因,哪怕他自己都没察觉。
感情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复杂,且不讲道理。
当然,作为小辈,黎棠无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事,只在离开疗养院后,回去的路上,摸出手机,用工作号给新加的好友发了条微信消息。
另一边,叙城,蒋楼应约来到市中心商场的咖啡店,径直走向张昭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昭月下意识坐直身体。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歉意,她对这个眼神冷漠的儿子,还是会莫名感到畏惧。
当年的广播事件,还有后来的自曝,无一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代表无论是社会意义上的死,还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他都不怕。
蒋楼和以前一样拒绝了点餐的邀请,张昭月怕他又扔下几句话就走,起话题道:“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
正因为蒋楼破天荒的回应而高兴时,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有话尽管问,我都会回答。”蒋楼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原本没想出来见张昭月,他们之间除了血缘上的母子关系,其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想到先前黎棠住院时接到张昭月的电话,那反应并非喜悦,蒋楼便决定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
张昭月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蒋楼的意思,几分慌张地说:“以后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是想补偿……”
“是真的想补偿,还是为了成全你自己?”蒋楼不想听,皱眉道,“你的过去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怜悯,甚至理解,难道还要我们来歌颂你的善良?”
他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张昭月脸色一白:“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你只是私自利己,现在你无牵无挂,可以尽情对我们展现‘母爱’,一旦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况,面临同样的两难选择,我们还是会被你舍弃。”
蒋楼用的是“舍弃”,而非“抛弃”,仿佛这件事与情感无关。他早就不再把张昭月视为母亲,认为她无论对自己还是对黎棠,都没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
“利己本也无可厚非,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良心,可以无视你,当你不存在,可是黎棠不行,他会在乎,会记在心上,你的补偿行为会给他带去莫大的压力。”
说到这里,蒋楼的目光带了些许审视,“还是说,你明知道他会在乎,所以专攻他的软肋,要他‘投降’,成就你作为母亲的美名?”
有个词叫道德绑架,形容的或许就是张昭月当下的行径。
“不,不是的!”张昭月忙否认,“我是真的想补偿他,补偿你们……”
说着,她的声音小下去,像是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些是否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一丝自我感动的成分。
蒋楼问:“那所谓的‘补偿’,我可以理解为希望黎棠过得好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
“如果你真的希望他好,就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蒋楼用命令的语气说着拜托的话语,“让他睡个安稳觉吧。他太累了。”
说完这番话,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蒋楼说:“如果没有要问的,我先走了。”
站起来,经过张昭月身旁时,听见她说:“不报复了吗?”
她颓丧地低着头,“……为什么不报复我?”
她在信里说过会在原地等着蒋楼来报仇,左等右等不见他来,还以为他心软了,不再恨她了。
蒋楼顿步,淡声道:“没有必要。”
他并不怀疑张昭月给他写那封信时的真心,但也从未打算像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将她捧回母亲的神圣位置。
不合适,也没有必要。
他甚至不恨张昭月了,因为仇恨除了让人沉溺于过去而无法向前,还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感,只有被替代才会消失。
而他的恨,早已在黎棠那里完成替换,早已完全消弭。
说完,蒋楼大步离开,走到外面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呼出来。
环顾四周,忽然觉得熟悉。似乎上次,他在和张昭月谈话之后,也是站在这里,产生一种得到解脱般的如释重负。
但他明白,这次才是真正的解脱。
或者说是被解救,又一次被黎棠,从仇恨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手机适时振动,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看,是黎棠发来的微信。
先是一张养老院康复机器人的照片,黎棠说:今天亲自体验了你们的产品
蒋楼问感觉如何,黎棠回答:蛮好的,就是太灵活,感觉不是我操纵它,是它在带着我跑
蒋楼不禁笑了一声。
正输入着,打算告诉他一些操作要领,那头先一步发来消息:下周有空吗?
意识到黎棠可能要发出邀请,蒋楼立即回复:有
发出去不到五秒,黎棠打来电话。
蒋楼按下接通,那头传来黎棠带笑的声音:“只发微信没什么诚意,所以……下周我们公司组织团建,去南岛度假,如果你们有空的话,一起来放松一下?”
一周后,飞机降落在南部沿海城市。同行人数多,包了辆大巴,众人下飞机直奔酒店,放行李,换装备。
去往沙滩的路上,黎棠才有了一种来到热带城市的实感,温暖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咸腥海风,离开钢铁森林来到世外桃源,连灼热的阳光都那么明媚喜人。
这次度假虽是公司组织,且不占用年假份额,但公司只包机酒和每天的一顿酒店自助,其余费用还是自理,所以有宁愿宅家睡觉的员工放弃了机会,才轮到ROJA的各位沾光。
脱掉外套换了件衬衫,蒋楼出门时碰到同样乘电梯的裴浩,他穿颜色鲜艳的沙滩裤和背心,头发梳起在脑后,很是骚包。
察觉到身旁人的斜视,裴浩“啧”一声:“你帅,你最帅好吗,我就算什么不穿也没你惹眼……再说了,就你家小狐狸对你的痴心,你还怕他被别人勾引走吗?”
蒋楼不置可否,眼神却越发森冷。
裴浩跟他认识这么久,不消他张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举手投降道:“行行行,我以后不喊他小狐狸了,小狐狸只能被你喊小狐狸,毕竟小狐狸是你一个人的小狐狸,不是我们大家的小狐狸……操,你真动手啊?!”
由于到得晚,沙滩上的遮阳伞几乎都被占据。
蒋楼去给大家买喝的,提着一大袋水回来时,看见齐思娴在一顶伞下向他挥手:“老板娘,来这里!”
对于这个称呼,蒋楼毫无负担地接受了,走过去分发饮料的时候,黎棠低着头假装在玩沙子,从俯视的角度,正好将一双泛红的耳尖看得分明。
员工多了,自然有“不识抬举”的,老板娘亲自递的饮料不肯接,说不爱喝碳酸饮料。
齐思娴用胳膊肘撞一下杨柏川:“干吗呀,要减肥等回去再减。”
大家都看着这边,杨柏川骑虎难下,到底接了过来。
李子初见此情景忍不住笑,霍熙辰问他笑什么,他说:“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某些人表面冷若冰霜,心里不知道有多油煎火燎呢。”
霍熙辰眨巴眼睛:“你在说啥,我咋一句都听不懂?”
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众人去玩排球。
黎棠本不想去,不知谁说得老板先发球,公司运道才会旺,为了公司的未来,不爱运动的黎棠咬牙上场。
没想打了几个来回,竟感受到了乐趣,黎棠左奔右跑,时而跳跃时而垫球,兴奋得像刚考完试解放的学生。
然后乐极生悲——恰逢涨潮,大伙儿还没来得及挪地方,海水一浪一浪地涌上岸,浸泡沙滩,不知是谁埋在沙里的空水瓶被黎棠踩到,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进沙子里。
还没来得及站起,下半顿时身一凉,是海浪拍上来,把裤子连同衣服下摆一齐打湿。
……怎么看都像尿裤子了。
更要命的是,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黎棠尴尬得快要晕过去。
杨柏川离他近,在人群的最前头,伸出手要扶他,被另一条手臂横空拦截。
那只手径直抓住黎棠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老板!”身后的齐思娴发现新大陆般地喊,“你裤腰那儿,是不是文身啊?”
听到“文身”两个字,黎棠猛一个激灵。
原来是白色T恤遇水变得透明,紧贴着皮肤,让一切暴露无遗。
黎棠觉得自己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还没等他用手去挡,一件衣服从后面罩了上来。
蒋楼一派自然地用衬衫给他当围裙,袖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然后牵起他手腕:“走,去收拾一下。”
两人去到离沙滩最近的洗手间。
这会儿人不多,黎棠霸着一个水龙头冲洗半天,才把身上沾的湿沙弄干净。
裤子稍厚些,一时半会儿晾不干,黎棠就没解开蒋楼的衬衫,手拎着下摆一下一下地扇,企图加快空气的流动速度。
扇着扇着,视线不由得落在等在外面的蒋楼身上。
幸好他在衬衫里穿了无袖T恤,这会儿不至于打赤膊。而他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原本冷白的皮肤已有发红晒伤的趋势。
黎棠于心不忍,喊蒋楼进来,从口袋里摸出用完半管的防晒,挤了一大坨往蒋楼的脖子和手臂上抹。
蒋楼第一次用防晒,觉得黏糊糊的还带香味,本能地想拒绝,可是黎棠的手放在他身上,柔软掌心很轻地搓揉他的皮肤。
距离也极近,近到能看见黎棠红润的唇,感受到他和海风一样潮湿的呼吸。
原来没有洗掉,蒋楼想。
我的名字和生日,仍然刻在他的身体上。
此刻的黎棠,内心同样波澜迭起。
防晒霜抹到脖颈后方,耳后位置,他看见一些人为的痕迹。
之所以看不清,因为这处是蒋楼的左耳,戴着助听器,而他的助听器是耳背式,四五公分长的受话器夹在耳后,挡住了那片痕迹。
沿着设备的边缘抹着防晒,黎棠没话找话般地问:“苏沁晗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裴浩说她最近没时间。”
“好像一直没看见孙宇翔和李媛媛?”
“他俩饿了,先去吃饭。”
闲扯了一会儿,黎棠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我听说助听器会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是真的吗?”
“不会,优质的助听器都有噪音管理。”
“那你——”
没问完,蒋楼忽然侧过身:“想看吗?”
黎棠一愣。
蒋楼看着他:“想看的话,我可以摘下来。”
“要不要看?”
鬼使神差的,黎棠点了下头。
于是便看着蒋楼抬起手,两指捏住耳塞,将其从耳道里扯了出来,再轻轻一提,连结的透明线脱离,连同夹在耳后的受话器一起摘掉。
摘戴无数次的关系,蒋楼这串动作无比娴熟,迅速到黎棠还没反应过来,耳后的图案就展现在眼前。
准确说是字母,分为两行,由名字拼音和罗马数字组成,细密地沿着耳廓上缘分布至耳根,紧贴鬓角的短碎发。
LiTang
X.XXI.MMI
他的名字和生日,除却表示方法,连格式都分毫不差。
一时心潮汹涌,起伏的幅度和频率,比起外面的涨潮有过之而无不及。
黎棠想起自己曾经想过把左耳换给蒋楼,虽然最终没能实现,蒋楼却还是在这里刻上了他的名。
继而联想到另外一件事。
“那年情人节,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在我住处门口,还送了药和玫瑰花的……是不是你?”
为了方便活动,黎棠今天没戴框架眼镜,因此眼神有一种要把人看穿的清明。
而蒋楼并没有打算躲避。
他迎着黎棠的目光,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会猜到。
就像那天,我在咖啡店的外面看着你一样,这些年来,我竭尽所能地守着你。
哪怕只敢远远跟着,连你的面孔都看不清。
无声胜有声,黎棠“听”懂了。
担心没有镜片的遮挡会变得一览无遗,黎棠垂眸,叹息般地说:“做过的事,就要说出来啊。”
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不。”蒋楼否认道,“我要你自己发现。”
陈述的语言好比机械地灌输,远不如自己寻找到的答案来得深刻,鲜明。
我要你亲自来了解红和黑,爱与恨,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要你亲眼看见恨是怎样被爱覆灭,被爱完全取代。
黎棠呼吸一滞,心脏跟着发紧。
是蒋楼突然的强势让他慌乱不已……不,蒋楼一直都是强势的,无论是复仇还是做别的事情,
他都步步为营,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甚至他的后退,也是为了以退为进。
就在这时候,蒋楼上前一步,仿佛掐准时间收网,由不得被逼到角落的人逃避。
他微微颔首,声音很低:“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看了?”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轰鸣震动。
黎棠想跑,可是路被蒋楼严实地堵死,抬眼便能看到摘掉助听器的左耳,稍微侧身,耳后的文身清晰可见。
好像无论从哪个维度,都逃不出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被海水浸泡的关系,尾椎附近隐隐泛起麻痒,黎棠思绪混乱,犹自仓皇着,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忽然有脚步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一名父亲模样的人和抱着泳圈的孩子走向男洗手间,黎棠忙趁此机会推一下蒋楼的肩膀,从闪出的缝隙挤出去。
回到沙滩,还有几个人在打排球,齐思娴也参与其中。
孙宇翔和李媛媛吃过东西回来,还给大家带了水果和零食。
这下本就不饿的大伙儿都懒得去吃午饭,说忍一忍,等晚上自助一次吃回本。
黎棠回到阳伞下,脚埋进沙子里,用手拨弄细沙一把一把地撒上去。
杨柏川拿面包递给他,他拍拍手,接过来咬两口,只觉没滋没味,不及上次在叙城吃到的锅盔凉粉的万分之一。
“后来手串买了吗?”杨柏川忽然发问。
“嗯?”黎棠回神,“哦,还没买。店里种类太多,挑花眼了。”
“我有常去的店,价格公道质量也不错……需要的话下次一起去?”
“好啊,正好我不懂,你给我介绍介绍。”
“没问题。”
涨潮令许多人撤回岸边,挖沙子砌城堡的人也多了起来,气氛比先前热闹。
杨柏川却在这时候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ROJA的蒋总,和您不止是同学关系?”
料想是齐思娴那声大剌剌的“老板娘”暴露了,黎棠索性承认了:“嗯,他还是我前男友。”
“难怪……”杨柏川似有些感慨,停顿少顷,“那你们是要复合了吗?”
黎棠觉得杨柏川今天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难得度假旅游,终于可以抛开老板和员工的身份,像朋友一样闲聊。
可黎棠无意把自己感情生活过多地讲给别人听,于是含糊道:“这种事说不清的……”
说着,身侧突然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一颗插了吸管的椰子。
黎棠偏过头,发现是蒋楼。
由于还在为刚才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不自在,黎棠没有出声,蒋楼也不说话,与晴朗的天气相比,他脸色略显阴沉,放下东西就走。
让黎棠心口倏然一沉。
是不开心了吗,因为我看了他的,却没有给他看我的?
有一种微妙的后悔心情,黎棠想,刚才就该用手机拍下来,以后要是再也不给我看了,或者一气之下把文身洗掉,可怎么办?
担心一直持续到晚餐时间。
众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吃自助,以齐思娴为首的女孩子们食量不大,却热爱给大家取餐,说有一种逛街不要钱随便拿的快感,因此黎棠哪怕全程没有站起来,面前的食物也多到吃不完。
海鲜自助味道尚可,主要靠调料调味。黎棠拿了份牛肉酱碟,蘸着食物吃了几口觉得有点辣,起身去取饮料。捧着杯子回来时,发现座位上多了一碗酱碟,看颜色没有加辣,连他不太喜欢的葱和蒜都没放,只在上面撒满芝麻。
后来齐思娴他们还给拿了啤酒和红酒,大家喝酒聊天,甚至有人开始划拳,输了的罚酒,比谁能憋住不去上厕所。
欢声笑语中,黎棠也喝得面颊酡红。
被问到黎总酒量这么差怎么在酒桌上叱咤风云,李子初代答:“别看他一副不能自理的样子,其实头脑清醒着呢,他喝得越多越聪明,你们可要小心了。”
散席后回酒店,黎棠走在人群后方,杨柏川跟上来,问他要不要醒酒药,黎棠视线一转,盯得杨柏川心里直发毛。
想到李子初说的他喝酒后会变聪明,唯恐被瞧出端倪,杨柏川不做久留,道过别就跑。
乘电梯上楼,走在铺满地毯的走廊里,黎棠宛如踩在棉花上,脚下不由得一软,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助。
扭头一看,是蒋楼。
黎棠看着他,半晌,叹一口气:“……怎么又是你啊。”
这句话并不含抱怨意味,只是有种无力感。
好像蒋楼这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工作,生活,甚至思想的每一寸领地,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他了如指掌, 任他想逃,也飞不出方寸之间。
除此之外,又有一种酸涩微苦的心情。
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如此了解一个人?
是不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瞬间,蒋楼就这样默默守在他身边,怕被他看见?
到房间门口,黎棠先刷卡进去,手掌扶着门框:“不进来吗?”
蒋楼眼皮一动,显出诧异。
“你的衬衫还在我这儿。”黎棠表情沉着,似在和暧昧划清界限,“我这里放不下,你把它拿回去。”
蒋楼就跟了进去。
屋内是酒店千篇一律的装修和陈设,哪怕作为领导,黎棠也没有给自己安排更高档的房间,双标间的床一张用来睡,另一张用来堆放行李。
而蒋楼的衬衫,被摊开放在睡觉的那张床上。
没来得及想是不是某种暗示,黎棠从房间配备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蒋楼。
蒋楼接过一罐还不够,连黎棠的那罐也拿走了。
“不能再喝了。”他说。
黎棠眉心微拧:“可是我好紧张。”
蒋楼想了想,问:“因为和我待在一个房间里吗?”
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酒店的房间。
不免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黎棠点了点头,又却很慢地摇头:“是,也不是。”
“理论上我应该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会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蒋楼,眼底蒙一层水汽,“……我是不是很奇怪?”
好像听过类似的问题。
当年第一次去到黎棠家里,进到他的卧房,看见被制成干花的红玫瑰,黎棠几分羞涩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
而这一次,答案和上次一样。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黎棠喝过酒之后除了变聪明,还会变得更坦率。或者说黎棠原本就是热烈坦荡的,无论心无芥蒂的当年,还是两人之间隔着层峦的现在,黎棠从不掩饰对他的念念不忘。
学不会掩饰,也不屑去掩饰。
怀揣真心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明亮热烈的颜色。
抓住这抹红色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蒋楼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前二十年的举步维艰,只是黎明前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是在为此刻的天光乍破积攒运气。
没等黎棠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回答来自哪一段记忆,蒋楼抬手,摘去架在黎棠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接着倾身凑前。
黎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被箍着腰,后退不能。
此刻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可蒋楼已经不容他反悔,贴在他耳边,用理直气壮的无辜语气:“是你叫我进来的。”
时隔八年的吻,远比想象中热烈。
蒋楼等了太久,再也等不及,托住黎棠后脑往前按,咬着他柔软的唇瓣,品尝他口中未散的酒精,和饭后咀嚼过的薄荷糖的清冽香气。
而黎棠,也在这强势到让人无法拒绝的亲吻中,被夺尽氧气,进而清醒的头脑也变得昏沉,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圈住蒋楼的脖颈,抱得更紧。
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由呼吸艰难时肺叶过度翕张造成,也是缺失三千个日夜的空白被填满产生的胀痛。
还未分开,黎棠就已泪湿满脸。蒋楼抿去滑至唇角的一滴咸涩的泪,再往上,舌尖在湿润的眼角轻轻一舔。
黎棠难耐地眨一下眼睛,本该躲开,却咬着唇,鼓足勇气迎了上来。
“这边,”他露出依然潮湿的另一只眼眸,“……也要。”
于是吻一视同仁地落在另一边眼角,将那些苦涩和惶惑不安,一并舔舐干净。
啤酒到底没有开。
虽然黎棠接受了“等价交换”,允许蒋楼触摸他尾骨附近的文身。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蒋楼的手跃过衣摆,伸向后腰。指尖接触到身体的瞬间,黎棠忍不住颤了一下。
那处早已掉疤,却依然凹凸不平。黎棠说,前两年病情不稳定,发病的时候他曾用手抠挖过这处文身,每次清醒过来都会后悔,可是已经无法补救。
蒋楼并不在意文身是否完整,指腹抚摸过已经愈合的伤痕,再握住黎棠的左手腕,拇指推开遮挡的串珠,摩挲曾被刀划开过过的皮肤。
声音不免颤抖,蒋楼问:“是不是很痛?”
黎棠趴在他肩上:“痛的,但是很快就忘了。”
人类擅长忘却痛苦,所以会有重蹈覆辙这个词。
可是重蹈覆辙解释为再走过翻过车的老路,如果车先前并没有翻呢?
如果,原本就是两情相悦,只是被命运作弄,被蒙住了眼呢?
凭什么不能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早已愈合的伤口在手指的触摸下发痒,黎棠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于是抬起空着的一只手,去摸蒋楼的耳朵。
左边耳朵,戴着助听器,黎棠学他今天的步骤先把耳塞拽出来,再去扯那跟连着受话器的透明细线。
很轻松地拿了下来,黎棠有几分得意,伸长脖子凑过去,观察白天没来得及细看的纹身。
然后发现,不止形式和格式,连所用的字体都别无二致。
不同的大概只有因为耳后的皮肤面积有限,所以只能竖向排列。却刚好贴合外耳的轮廓走向,顺着耳骨和头骨之间的折痕阴影一路往下,黑色字母刻在冷白的皮肤上,有种隐秘的性感。
黎棠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也莫名痒起来。
就在这时候,蒋楼突然问:“能看见吗?”
黎棠愣了下,意识到他在怀疑自己的视力,“以牙还牙”道:“那你呢,能听见吗?”
蒋楼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耳后的皮肤被温软地贴住。
带着潮气的吐息扑上来,蒋楼一时怔然。
这些年他心里悔恨,煎熬,把这个文身当成罪人的刺青,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获得原谅的心理准备。
可是现在,那个最该痛恨他的人,用温热的唇吻住他的文身,告诉他,你没有罪。
我还是那么爱你。
两人再度拥吻,一齐倒在铺着衬衫的床上。
蒋楼撑着双臂压在上方:“你看了,也亲了,我也要亲。”
黎棠撇嘴:“你很久以前就亲过了。”
“那你也只能亲这一次。”
“……”黎棠无语片刻,“下次吧。”
蒋楼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黎棠有些苦恼,“我们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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