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把筐子还给他,坐到桌子对面,问道:“最近家里怎么样,我听说村长和几个老人做主,又给你家分了十亩地?”
申玟点了点头,道:“家里地都被王合幺卖了,眼看着饭都吃不上了,村长说不能眼看着我们饿死,就又给从各家匀了十亩地,不过这算是欠的,以后每年要慢慢还买地的钱。”
他低下头,“有地种就很好了,起码能吃上饭,村长还筹了我买种子肥料的钱,不过种稻谷或者红薯是来不及了,上个月我种了辣椒、黄瓜、柿子还有丝瓜,这些前前后后的能吃到大秋天,拿出去再卖一些,够吃饱饭了。”
闻言,清言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这之后,两人就沉默下来,清言垂着眼睛看着桌面,没再吱声,也没撵人,但显然态度并不如往日热情。
申玟神情也沉了下来,过了好半晌,他嗓音微微沙哑道:“刚才县里来人到家里稍了信儿过来,王合幺被判了斩立决,秋审之后就执行。”
清言猛地看向他,申玟低着头,嘴角渐渐带了笑意,“他娘听了消息,就厥过去了,我从家出来而时候,她在地上躺着哭呢。”
申玟抬起头,看着清言,说:“我那点事你们肯定都看出来了,我对不住你和大郎。”他没把具体的事说开,不说开,他们就可以权当从来不知道,将来就出不了什么岔子。
清言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睛,道:“我知道你很难。”
眼泪突地就从申玟眼眶流了出来,小溪一样,他说:“我不指望你还和以前一样待我,但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你吱声便是,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申玟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就要走了。
临出门前,他回头想说什么,可咬了咬牙,还是没说,红着眼眶回过身就大步出了门。
那天半夜,喝醉的王合幺死狗一样坐在外屋地上,拿了把锤子,把矮凳当成人脑壳,一下下狠狠锤在上头,一边锤一边低声喃喃:“先锤死那个贱人,再宰了一毛不拔的死老太太,把锤子藏在那个丑八怪家,再去县衙报官,丑八怪被杀头了,小美人我也不要了,一起杀头,房子铺子就都是我的了,以后再没人烦我了!”
申玟趴在门后,听得浑身发凉。
第二天,他就提了两斤猪后丘回来,给了王合幺一次又一次潜移默化的暗示和引导。
申玟想,把这些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也改变不了他算计利用了清言两口子的事实。
七八天后,老王太太死了。
她死之前在床上哼哼了好几天,申玟给她请了郎中过来,郎中看了直摇头,让准备后事了。
王老大家最近出了这两门子事,搁谁听了都唏嘘感叹不已。
附近住着的村民给申玟凑了点钱,棺材太贵买不起,就买了张草席子裹了,雇了人拉车,一路撒了纸钱,葬在了出村那条路上的山脚下,跟她那早亡的相公葬在了一起。
人下葬之后,申玟把老太太那屋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没用的都扔了。
她那大串儿钥匙申玟拿着挨个儿把柜子门都开了,翻到底也没翻到一文钱。
人没了,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恩怨不再,都罢了。
老王太太是在凌晨咽了气的。
谁都不知道,在咽气之前,这躺在床上起不来的老太太曾经下过床。
那时候她已经没了多少力气,栽栽歪歪地去了院子里的柴房,在柴火堆下,找出来一个布包,又去拿了锹子,一步三歇气地回了自己屋里。
她费了好些工夫,在屋里一角支柱下面挖了个深洞,然后把那布包拿了过来,本来黯淡无神的眼睛亮起了光来,抱在怀里好一会。
之后,她把那布包打开,里面竟是直晃眼的白银。
老王太太耐心地一块块数过去,正正好好是一百两。
数完了,她心满意足地在上面摸了又摸,这之后才合上布包,从床上拽了块草席把布包裹上了,放进了刚挖出来的洞里。
把土填埋回去后,压实了,屋子里的地本来就是土的,每天人走过踩来踩去,原本也是不平的,弄好后就看不出痕迹了。
老王太太把这活干完了,还没忘记撑着一口气把锹送回院子,把鞋底子蹭干净了,才躺回床上。
这之后没两个时辰,她就咽了气。
王合幺是个不省心的,她知道都是自己给惯的,可已经这样了,她也没办法。
她知道自己手里的钱不能动,动了以后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合幺要是知道她有这钱,只怕一个晚上就得全输光,她得藏好。
藏来藏去,这么多年,这钱就成了她的执念。
从她儿子娶了媳妇以后,她就守着手里的这些银子。
她儿子要娶小妾,她没舍得拿出来,她儿子被钱磊逼得没活路了,也没拿出来,家里饿得吃发霉的米,她也没拿出来,她儿子被抓走了,眼看着要杀头,她也没想过拿出来想办法疏通一下。
这银钱就是她的一辈子,现在她死了,谁也别想用。
只要这房子不扒掉,地基不重挖,就谁也拿不到。
老王太太临死的时候,并无遗憾,只觉得满足。
进入盛夏后,窗子都开了,床上铺了凉席和凉枕,睡觉时还是会觉得热。
邱鹤年想抱着清言,都会被他推开,嫌他身上体温高。
前半夜邱鹤年就一直给他扇扇子,后半夜终于凉快下来,两人都能睡个消停觉了。
这几天地里的菜正赶上上批摘完了下批还没成熟的缺口,一时间两人闲了下来,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邱鹤年在公鸡打鸣前下床把窗子都关上了,床帐也拉好,再回去床上时,见清言翻了个身把被子都拽走了,骑在蜷缩的两腿之间压着。
天热以后,他睡觉穿的亵衣就换成了更轻薄的抹肚,后背几乎都露在外面,只有一根脆弱的系绳横过去固定着,有几根长发发尾缠绕在了上面。
邱鹤年静静看了一阵后,伸手想替他摘下来,手指却迟迟不敢碰触那根细细的带子,停留了好久还是收了回去。
清言两条腿也是光着的,又长又直,莹白的几乎错觉发着光,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停留在上面的目光。
看着看着,邱鹤年喉结滑动了一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强制自己躺下不再去看身边的小美人儿。
自从前几天清言坏肚子,邱鹤年帮他洗了几天以后,清言就渐渐不“见外”起来。
他大概是觉得都那样被看光了,再怎么露也无所谓了,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清言不知道,睡在他身边的男人,每天晚上都要辗转反侧很久才睡得着。
过了一阵,外面公鸡开始打鸣了,隔着窗子也还听得见,但清言丝毫不受打扰,睡的还是很香,呼吸绵长,一动也不动。
邱鹤年睁着眼,困是困的,但毫无睡意。
听着身边偶尔小小的呼噜声,邱鹤年“恨”得牙痒痒,不大会后,他终于坐起身来,弯腰趴下,张嘴含住清言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一块皮肉,在上面轻轻磨了磨牙。
可是还不够。
牙根的痒还是在,邱鹤年深呼吸了一口气,屈服于内心的渴求,微微用力咬了下去……。
“怎么了?”清言终于被咬醒了,迷迷糊糊撑着手肘起来回头看。
邱鹤年已经迅速抬起头来,回应道:“没事,有蚊子。”
邱鹤年哪舍得咬得太用力,清言根本没醒彻底,闻言“哦”了一声,躺回枕头,不大会就又睡熟了。
今天是个阴天,难得有点风,李婶在院子里晾被单子时,看了看天说:“这雨起码得到天擦黑才下得下来。”
趁天没那么热,清言想去镇上逛逛了。
这次就是纯粹玩,不用推车。
路上碰见刘发了,他说他也去,就一起回去叫上他媳妇一起走了。
齐英兰还在孕早期,不算稳,不能出远门,刘发媳妇就问了他要买什么,回头给他带回来。
刘发媳妇是个宽容明事理的人,对这个弟媳向来很好,齐英兰性子也乖巧,他们妯娌处得不错。
齐英兰便不假装客气了,跟他大嫂实实诚诚地道:“我想吃镇上东边那家糕点铺子的酸枣糕。”
刘发媳妇“哎”了一声,弟媳妇不跟她见外,她也高兴,“你不是爱吃猪巧吗,我再去肉铺看看有没有卖的,回来给你炖一碗。”
齐英兰点了点头,高兴地“嗯”了一声。
豆腐坊忙起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刘发的三个孩子都在姥姥家带着,刘发夫妻两不忙了就去看看,偶尔带回来住几天。
刘发对他媳妇是有名的好,也有这方面一点原因,他自己家里没老人了,媳妇家给助了不少力,他知道感恩。
两家人溜溜达达唠着嗑就往镇上去了。
刘发媳妇和清言走在前面,问他地里忙得咋样了,清言说青菜都摘完了,这阵子歇了,等过几天小葱长起来,再去地里摘就行。
刘发媳妇点了点头说:“还是你们两口子能干,就算雇了人,这地里的活也不好做,前几年我家地没租出去的时候,那活干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这两年因为豆腐坊越来越忙才顾不上弄,不过租出去挺省心的,就是没有自己种赚得多。”
过了一会,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眉毛皱了起来,说:“不过今年冬天我们家的地要收回来了,不往外租了。”
“为什么?”清言问道,“打算自己种了?”
刘发媳妇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用下巴往身后比划了一下,道:“他家亲戚过两月就要迁居到这边了,到这什么根基都没有,豆腐坊人手够了,再安排人进去,就赚不到多少了,所以我们两家就商量了,把家里租出去的六十亩地给他们种,租金也不要了,等他们一家缓过来了再收回来。”
闻言,清言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刘发媳妇见他神情就已经明白了,道:“都知道亲戚也得明算账,这地让他们种上了,以后十有七八是不好往回要了,毕竟到嘴的肉谁想放开呢。”她又叹了口气,“当初老刘家逃避战乱投奔了人家,这家人对他们并不好,要不然我那公公也不会没的那么快。
“可要是没有他们在,刚过去的那段日子也确实熬不下去,起码还给了片屋檐遮风挡雨,说到底还是有恩的,这地要是收不回,他哥俩说好了,也认了。”
他们身后刘发也听见她们唠嗑了,接茬道:“那是我爹他哥的儿子一家,我得叫哥,家里除了他们夫妻两,还有两个孩子,是对双生胎,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哥儿,算起来应该也有十七八岁了。”
“这是实在亲戚了,要不当年也不会投奔他家,”说着他也叹了口气,“过去的恩怨也不想提了,提了就糟心。”
邱鹤年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劝解道:“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刘发重重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几个人说着话,没觉得怎么累,就到了镇上。
他们先是去了书肆,要不然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就不方便进去了。
清言最近迷上了江湖演义传记类的故事书,就去最里面挑选翻阅去了。
刘发媳妇对书的兴趣不大,随意翻着门口附近的医书。
刘安进去了,就和掌柜的低声嘀嘀咕咕的,过了一会,就到邱鹤年身边顶他的肩膀,眨了眨眼,说让他跟着老板去书肆后屋看看珍藏。
邱鹤年不疑有他,就跟他一起去了。
结果进去了就看见,掌柜的笑嘻嘻拿出来口箱子,一打开,全是没有书名的册子。
邱鹤年回头看了刘发一眼,刘发笑得和掌柜的一模一样,贼兮兮的,见牙不见眼。
邱鹤年转身就走,刘发拽他胳膊把一个册子往他怀里塞,“这个我让掌柜的特意给留的,你拿上回去看嘛!”
邱鹤年嗖的一下把那册子又塞回去,说:“不用了,我没太大兴趣。”
刘发还不松手,“真的是好东西,比上次那个好多了,不信你打开看看嘛!”
“真不用了!”
“看看吧!”
“不看了!”
“哎,不好意思做什么,我给你打开,你看看这页……。”
“你别打开!”
哗,邱鹤年一边拒绝一边往连着前厅的屋门走,与正要进来的清言撞了个正着,与此同时,刘发把打开到某页的册子扔到了邱鹤年怀里,他下意识接住了。
清言下意识低头去看,邱鹤年来不及合上那本册子了,干脆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说:“别看。”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刘发挠了挠头,动作利索地把那册子从邱鹤年另一只手里接了过去,藏到了身后。
这时,清言开了口,轻声说:“我没看。”
说完,他拿开邱鹤年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转身低着头就走了。
走的时候,脸颊上是两片红云。
从书肆出来,他们去了卖头饰耳饰的铺子。
刘发媳妇看得眼花缭乱,觉得哪个都喜欢,叫自己相公过去给她参谋。
清言摆摊时会进这类的货,绝大部分款式他都熟悉,也就没什么兴趣,就站在不远处等着,邱鹤年也陪他等着。
过了一阵,清言目光望在自己鞋尖儿上,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你……喜欢那个?”
邱鹤年也轻咳一声,道:“没有。”
清言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没事,你喜欢看就买回去吧,我没意见的。”
邱鹤年神情复杂,“真没有。”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头饰铺子那边,刘发媳妇正把一朵珠花往头上戴,刘发在给铺子掌柜付铜板了,眼看着是要买完了。
清言突然又开了口,说:“我看见了。”
邱鹤年转头看向他,“看见什么?”他以为清言是说看见刚才那册子翻开那页了。
清言脸更红了,回答道:“前几天收拾东西,我看见你藏在爹那屋柜子里的书了。”
邱鹤年头一次有了脑子嗡嗡响的感受。
清言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他往对方身边挪了一步,从腰上把钱袋子拿下来,掏出一两银子来,放邱鹤年手里。
清言说:“这钱给你,你自己随便花。”
邱鹤年想把钱还他,清言躲开了,转身离开之前,他低着头咬着唇,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不太好意思地说:“别买太多,伤身……。”
第47章 周艳良
那册子当然是没去买的,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那一两银子邱鹤年给清言买了件能遮住背的抹肚。
清言看了脸颊又红了,从店里出来时,趴在邱鹤年耳边道:“原来你喜欢这个。”
邱鹤年不懂,疑惑地看向他。
清言说:“刚才在书肆,打开那页里,那人不就穿的你买的这个样式吗?”
邱鹤年又体会到了那种脑子嗡嗡响的感受,刚才他根本就没看清那页上是什么。
这事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咬了咬牙,干脆“嗯”了一声认了,并且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清言“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糕点铺子,刘发媳妇在那称酸枣糕,清言想吃绿豆糕,这东西清凉解暑,直接吃是清淡的甜和沙沙的口感,泡在水里就是绿豆汤,是很不错的解暑甜品,便也让伙计给称了七八块。
这下子东西就买的差不多了,外面天越来越阴沉了,正好刘发家的牛车这会儿豆腐送的差不多了,可以搭车回去,他们就准备走了。
就在这时,糕点铺子外传来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的声音,嗓门不小地说道:“你要的书买了,衫子也买了,还要吃荷花糕,行,也给你买,可你读书能不能长点进,你爹都问我好几次一个月怎么花那么多钱,你得让我在你爹面前有个交代不是?”
“哎呀,娘,在外面你就别说这些了,让人听见多不好。”一个年轻的男声抱怨道。
“你还怕人听到啊,你爹见你没出息,年前那银两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有点后悔当初那事,话里话外的开始埋怨我了,你要是再不知道长进,你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着,这说话的妇人和那年轻男子就进了糕点铺子的门,屋里屋外的两批人正好打了个照面,那妇人见了屋里的情况先是一愣,继而僵硬地笑着道:“呦,这不是王家大郎和清言吗!”
那刚进门的年轻男子也是怔了一怔,本来不耐烦的神色转为了尴尬,他闷闷地叫了一声:“哥。”
邱鹤年冲他们点了点头,站在那里没动。
清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也露出个假笑来,说:“这么巧遇到你们了!”
那妇人省过神来,便上下打量起清言浑身上下来。
今日是出来玩,清言爱美,就打扮了一下,穿的是件绢衣,头上戴了翡翠簪子,手腕上戴了玉镯,脸蛋白白嫩嫩的,嘴角含着笑意,哪里像个偏僻村民,反倒像个小富之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似的。
那妇人目光在清言头上和手腕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一点,后来又来到了邱鹤年手上的大包小包,尤其是在她都不怎么舍得去的肉脯店的包装油纸上停了好一阵。
“清言,这是遇到熟人了?”刘发媳妇在旁边好奇问道。
清言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算是熟人吧。”
这妇人正是原主的继母,于风堂的续弦周艳良。
那年轻男子则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弟弟于清习。
周艳良容貌算是出挑的,但面相刻薄。当年她会嫁入于家做续弦,是有原由的。她父亲是县里的刽子手,赚的银钱是不少,但地位低下,普通人家都嫌弃这样的门户。
于风堂原配因病去世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后来偶然见到了过了婚龄还无人问津的周艳良,因贪图人家的容貌,也不顾她家里地位低不低了,就急匆匆提了亲结成了一对。
周艳良对原主从小就非打即骂,长大了不敢打了,也还是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各种苛待。
本来她还不至于恶毒到现在这个地步,只是原主太过聪颖,她亲儿又不争气,她担心原主飞黄腾达了,等于风堂死了,他将来怕是要找她麻烦的,就干脆先下手为强,把这个继子嫁去最差的人家,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之前于清习就说漏了嘴,说年前在街上碰见了他哥和那个丑男人。
还说他眼看着他哥去那家他们家都不怎么舍得去的肉店了,还说他哥变了,不像以前那样老是阴阴沉沉的不说话,那穿着打扮瞅着跟县城里的哥儿似的。
周艳良嘴里说于清习就在瞎说,怎么说都不信,但心里这个不舒服,当时一宿没睡好。
于家挂着个读书人的名,但于风堂做了好几十年的童生,是没有一分钱俸禄可拿的,他字画都不错,早些年还能卖上些价钱,最近七八年已经不大卖得出去了。他技艺并没退步,相反还长进了,但不是书画大家的作品的话,买字画的人也要看作画人的身份地位的,要不然根本拿不出手。
于风堂年轻时是童生还好说,毕竟未来可以前途无量,但现在这个年纪,就只剩下前途无亮了,是经常被人笑话的。
字画卖不出去了,他就去给有钱的员外家做佣书,赚的不算多,但比普通人还是强的。
但周艳良年纪还不算老,没法跟他吃苦,于清习也是被惯到这么大的,不懂人间疾苦,母子两每月花销都不小。
她过得紧巴巴,自然听不得别人过得好,尤其是她最忌惮的那个人,是怎么都不肯信他过得好的。
后来周艳良还是去找了在柳西村有亲戚的熟人打听,一打听可好,没把她气过去。
说这于清言和邱鹤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柳西村里还没几家能比得上的,不仅他们自己过得好,听说跟他们关系不错的人家也跟着沾了光。
她本以为把清言嫁了这家去,那邱鹤年是个打铁的粗人,清言的心气又高,恐怕这日子是注定过不了消停的。
没想到她预想的情况都没出现。
周艳良听完了,好几次都差点去趟柳西村亲眼看看。
今日一见,她发现这哥儿看着比嫁人前可滋润多了,完全没有饱受折磨的样子。
铺子里人多,她本来还有所顾忌,可清言刚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又想起以前打他骂他是根本不敢还口的,她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当着铺子里人的面,出言讽刺道:“你爹前阵子还念叨你来着,过年过节的也不见你回家看看,”她眼睛又盯向了邱鹤年手上拎着的东西,口水暗暗往下咽,“也不知道养你这么大,你还有良心没有,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好吃好喝听说都给外人分了,平日里想过你爹和你弟弟没?”
这话夹枪带棍的,任谁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刘发媳妇这时候才弄明白眼前这两人是谁,又好好打量了这两人一番。
清言嫁过来的事,村里正经议论过一阵子,虽然不知道内情,但这继母苛待原配之子是板上钉钉的。
前阵子于家不让回门的事,她们也听说了。
原以为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还有今天这出。
刘发媳妇心里是明白这继母不咋地,可也没法参合人家家里事,就只听着,看清言如何应对。
被好几双眼睛盯着,清言被这样质问,显然是被扣上了不孝的帽子,但他脸色依然平静,他往前迈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衫子的袖口,不紧不慢道:“把卖于清言的钱都花完了?”
周艳良脸色刷的涨得通红,“你……!”她伸手指着他,气得直哆嗦,清言这话直指痛处,她没想到清言现在如此牙尖嘴利,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于清习往前两步,脸色涨红着,一副讲道理的样子道:“哥,你怎么能说这么难听,咱们是一家人,为人子女本就该孝顺父母,就算父母有什么不对,我们也不能心生怨恨啊!”
清言点点头,脸色一变,一脸哀怨,“弟弟说得对,父亲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和鹤年刚刚成家,家里的积蓄就见了底,”他饱含深意地看了看这母子两身上一看就买了没多久的袍子,家里积蓄哪去了显而易见,那母子两目光都躲躲闪闪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父亲怜惜我,怕我穿家里的破烂旧衣袍嫁人不好看,就连一件衣袍都没给我陪嫁。不忍心看我们的穷样子,回门都不让回,听说我们日子现在过得还行,才让我回家看望。是我里外不分,虽然外人帮过我们,但怎么抵得上父恩,父亲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童生,做人的道理他肯定比我懂,是我做子女的不对了。”
说着,他回身从邱鹤年手里拿过一个纸包,打开了以后,抓了把什么在手里,笑着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周艳良道,“那就麻烦您把这个代我交给父亲了,权当赔罪。”
周艳良下意识伸出手,清言就把一把瓜子放到了她手心,她脸色一变,就听见清言笑嘻嘻道:“告诉父亲,这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让他慢着点嗑,最好能撑到年底,到年底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回去看他老人家,再孝敬他一把。”
铺子里有人笑出了声,周艳良又尴尬又气,脸色都涨红了,反手就把瓜子扔在地上,尖锐的指甲朝清言脸上就挠了上去。
他们离得很近,清言避无可避,也来不及反应过来挡一下,眼看着那指甲就来到眼前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只大手伸出来,啪的一声就把周艳良的手挡了回去,她疼的哎呦了一声,后退了两步。
这时候,于清习急了,眼睛都红了,指着清言身侧的邱鹤年道:“你竟敢打我娘,我跟你拼了!”
说着,他就要往前冲。
邱鹤年不退反进,大步越过清言,挡在了他面前,身板挺直,目光炯炯,盯着扑过来的年轻人。
于清习冲到一半,忽地停住了脚步,眼神躲闪,虚张声势道:“你等着别走,我叫人来收拾你!”
说着,他就拽上他哭哭啼啼的娘,转身就跑出了铺子。
那对母子灰溜溜走了,一场闹剧也结束了。
刘发走过来拍了拍邱鹤年的肩膀,他媳妇叹了口气,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回去的路上一时间气氛消沉了许多,牛车刚进村子,雨点就掉下来了。
邱鹤年和刘发夫妇两匆匆忙忙道了别,拉着清言下了车,两人护着怀里的东西,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进了家门,身上的衫子都浇得半透了,倒是不冷,就是黏在身上不舒服。
邱鹤年把东西放下,就拿了布巾给清言,让他赶紧擦头擦身。
他自己则脱了湿透的外袍,去外屋点火烧水去了。
柴火干,火烧的特别旺,不大会锅里的水就响边儿了。
邱鹤年把浴桶搬出来,舀水一遍遍清洗倒掉,弄好之后,水也差不多开了,他把浴桶搬进里屋。
屋里,清言头发擦完了,散着垂在肩背上,身上则裹着个单子,正坐在床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见邱鹤年搬了浴桶过来,他起身就要帮忙,被对方用手臂挡了回去,“前阵子刚生了病,你别再凉到,坐那等着,不用你。”
清言就只好又坐回床边,看邱鹤年干活,看着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走神琢磨去了。
水弄好了,邱鹤年照例让清言先洗。
清言这时才回过神来,邱鹤年想和以前一样去外屋等着,却被他开口叫住了。
“鹤年。”清言轻声道。
邱鹤年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去,才刚看清,眼睛就微微睁大,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清言身上的单子落了地,底下什么都没穿,只穿了那件新买的“邱鹤年很喜欢”的抹肚。
邱鹤年以为这件抹肚起码遮住了半个脊背,如今穿上了他夫郎的身,他才发现,这件抹肚后面多的布料,兴许就是从前面裁剪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