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盒与打火机被牛皮纸包裹起来,齐整、干净,不像一份打扫拾漏的遗失物品,像一份礼物。
赵声阁接过,拆开,看了一眼,眼眸倏然抬起,直直望着卓智轩,目光静而缓,深不见底。
卓智轩手心忽然冒了些热汗,明明这个姿势,他才是站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但赵声阁眉眼浓黑,不带意味看人的时候也能叫人读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和凌厉,即便也许他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卓智轩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大家一起玩橄榄球,他们几个在赵声阁领的那一队,输了比赛赵声阁并不会生气,他总是很耐心地指导大家调整战术,然后说几句鼓励的话,不多,但很有份量,有些人身上与生俱来领导力和安全感,很容易就把一群人凝结起来。
赵声阁对做得不好的同伴很宽宥,但是有人假意越位回传,他便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出现在赵声阁的身边。
不够强可以宽容,但是撒谎作弊,赵声阁不会原谅。
卓智轩真的很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在赵声阁面前撒谎会不心虚。
噢,真有一个。
陈大慈善家。
他真是上辈子欠陈挽的,不,这辈子也欠他一条命。
就在卓智轩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赵声阁对他很淡地笑了笑:“劳烦你跑一趟。”
“……没有。”因为要同他说话,卓智轩始终维持着俯首的姿势。
赵声阁递给他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说:“酒店很不错,开张吉利”,然后离开。
“……”
陈挽在酒店帮卓智轩送宾客,不知道自己无知无觉中跌跌撞撞逃过一劫。
他总是觉得赵声阁不会记得住他,但他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很令人想犯罪的脸,也不知道,赵声阁的一天里可能要处理一百件事情,但他一个星期需要见的人或许都不超过十个。
何况,他是那样一个警觉敏察、疑心重重的人。
赵声阁翘着腿坐在车后排,把玩着那只打火机,随手扔到一边。
海市的天气阴晴不定,这会儿车窗外已经飘起雨来,雨水像断线糊在玻璃上,风很猛劲,估计天文台又要准备发红雨警告。
上一个八号风球撤离海市的第二天,赵声阁开完视频会议去谭又明的会所。
那天晚上的灯光、普乐甚至温度都异常适宜,令人放松,和之前去的每一次有些微妙不同。
果盘端上来的时候,沈宗年问谭又明:“你这儿搞服务升级啊?”
赵声阁靠在沙发上,扫了眼那个几乎都是他喜欢的亚热带水果果盘。
山竹己经被用刀划开了个很浅的十字口。
这种麻烦又娇气的水果,掰开会沾一手紫色汁水,但事先把果肉挑出来没几分钟又会氧化变色。
划了个口就方便许多,容易掰开,又能让果肉依旧被裹覆在果皮的保护之下。
还有一种叫红宝石的柚子也被剪开了口,去了核,连赵声阁这样挑剔的人那天晚上都多尝了几瓣。
不是谭又明的会所搞升级服务,是多了一个操心的人。
陈挽隐在昏幽光线里收敛自己的存在感,赵声阁光明磊落地在聚光灯下审视评估他。
这样的场景不只一回。
一次饭局结束后在沈宗年的茶庄里,几个男人围坐在八仙桌谈生意经,陈挽就自己拎着个茶壶去烧水,泡茶。
他几乎不说话,手很白,右手食指与中指指根之间有颗很小的痣,随手指张合时现时隐。
整个人看起来温良恭俭,宜家宜室。
连烫杯的温度都被他算计得握在手里刚好。
诸如此类种种细节像精密的图标钉在赵声阁的脑中。
有陈挽在的地方,连空气的湿度都是最让人感到舒适的。
次数不多,但也足够了。
足够引起赵声阁的警惕。
其实平心而论,陈挽行事自然坦荡,他的细致体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润物无声不着痕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一视同仁。
对身份显赫的谭又明们不谄媚,对不小心洒了酒的服务生不责备,有礼有节,进退得当。
他很聪明,企图将这种细致体贴的社交礼仪变作无差别的人情世故——不是在刻意对谁好,是对众人喜好都一视同仁,都观察入微,都面面俱到。
他擅长把自己塑造成一种以下侍上的庸俗形象示于人前并不断深化。
这些都顺理成章,没有漏洞,陈挽炉火纯青,陈挽出神入化,陈挽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他遇到的是赵声阁,全身上下心眼比菠萝孔多的赵声阁。
人人都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接受着陈挽的好,赵声阁不。
赵声阁不至于那么自恋,可谁叫陈挽那天晚上在泡大红袍的时候过了两遍水才递给他。
海市有句话叫“茶喝越浓,生意越大”,这边的人都喝浓茶,赵声阁是出国这几年吃不惯外国餐饮把胃弄坏了后才改喝淡茶。
偶尔秘书会忘记过滤两遍茶叶,赵声阁第一口就能喝出来,只是他不说而已。
赵声阁不习惯苛待别人,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但这是非常微小但私密的个人习惯。
赵声阁不喜欢用巧合来解释事情,他喜欢蛛丝马迹,喜欢抽丝剥茧,喜欢在偶然性里大刀阔斧抽出客观规律。
巧合是偶然的,只有规律是永恒的。
陈挽想以“庸俗”、“世故”标榜和掩饰自己,却漏了一点——没让赵声阁看到他的企图。
一个人看不出企图,便很危险。
陈挽是聪明,但不撞彩,遇上赵声阁。
蔷薇遇上猛虎,无需细嗅,也香气败露。
赵声阁自小到大见过口蜜腹剑,见过两面三刀,见过太多欲拒还迎与欲擒故纵。
烟盒与打火机不过是个小小测试,什么也证明不了。
没有顺杆上爬,只算陈挽知趣,而非无害。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赵声阁也可以不动声色地不收。
陈挽不声不响,像一团虚盈朦胧的雾气,时不时飘过来一下,又被风吹散。
赵声阁不喜欢朦胧,不喜欢未知,不喜欢不确定性,不喜欢别人跟他玩儿心眼。
所以拍卖会那日比亚迪遭受了无妄之灾。
陈挽第二天去店里取车。
比亚迪在不自量力和劳斯莱斯生死决战过之后就出了问题,送去店里维修。
老板是熟人,问他是怎么把一辆以耐力足著称的代步车开到引擎系统高烧不下的。
陈挽拍了拍爱车的前盖,冷笑一声:“碰到了个神经病。”
那天拍卖会之后,他特意去查过,但毫无线索,那辆车牌普通但不可一世的劳斯莱斯仿佛蒸汽凭空消失在海市。
就像那日开业宴之后的赵声阁,又闷不隆咚地失踪了近两个月。
连谭又明也找不到人,赵声阁日理万机、又身份特殊,前两年还在国外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枪击案,不得不谨慎,大家也都理解,或者说习惯了。
陈挽从来不主动打听,但卓智轩是知道他的,于是故意在大家聚餐时猜测赵声阁是去了加国,因为最近有个重要的经济行业密会在那边召开。
赵声阁今年刚当选上亚太贸易协会议员,出席的可能性很大。
谭又明插嘴说不是吧,说按理是去了新国,最近要明隆计划要建新一批新工厂。
本来建工厂这种事轮不到赵声阁亲自去,但这是一批全智能型工厂,明隆,或者说赵声阁永远走在业界前沿,这是这套新的AL程序首次大规模投入生产,但他也不确定,就看向沈宗年,沈宗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闭口不言。
他一向嘴紧寡言,谭又明眯起眼:“你没骗我吧?”以前读书的时候,赵声阁搞机器人和航模就经常只叫沈宗年,他嫌谭又明和卓智轩三分钟热度坐不住。
沈宗年耸耸肩,如平常一般冷漠的样子:“我没有。”
陈挽不知道该相信谁的,看话头兜了一圈也扒不出一丝蛛编马迹,有些失落。
他不禁想,和赵声阁做朋友也很不容易,不知以后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三月五载才能见上一次面,对方行踪严格保密无迹可寻。
永远只能被动地等待,静默守候。
不过这些和陈挽都没有什么关系。
甘愿也轮不到他,陈挽已经在做那个守株待兔的人,但不知道还可以做多久。
等到那个人真的出现,他就不会再守。
卓智轩看陈挽安静饮茶一声不吭的样子,心中一突,离开时特地把人拉到一旁,严肃地说:“你别乱来。”
“什么?”
卓智轩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刚才那些只是我们的猜测,你别真的飞,赵声阁这个人真要藏,他们家老爷子都找不见人。”
“……”陈挽看他像个傻子,“我有病吗?”
卓智轩看他像个疯子,挺认真地回:“你本来就有。”
“……”
周三是证券交易日,陈挽去明基中汇办理手续。
中环园区很大,以白鸽广场为中心坐标向四周辐射,紫荆花木道枝叶成荫。
像赵氏的明隆、沈家的葡利这样敲过钟的大集团都在寸土寸金的芬利大街的大厦里,像陈挽的科想这样的新兴中小型公司只能租下太子段西写字楼其中几层。
有人的地方就永远会形成鄙视链,哈剑麻理就去芬利大街,拿哥大宾夕法尼亚毕业证的就去太子西。
陈挽迈步走进冷气扑面的大厦,居然看见了赵声阁。
对方独自一人,似是在等车。
销声匿迹两个多月只活在大家传闻的人突然出现,陈挽脑子空了一瞬,生出一种很缓慢、无来由的快乐。
也是一种无用的快乐。
陈挽不知道对方对他有没有印象,犹豫了一瞬,本想直接装作没看到走过去,脚尖都转了方向了,忽然,对方刚好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应该是看车到没到,他看起来已经等了有段时间,应该是有什么事急着去办。
陈挽不好当没看见,便走了过去。
赵声阁看起来对他有点印象,但又想不出确切是谁。
陈挽一点不意外,很简略地带过一句自我介绍,赵声阁淡淡点了下头,随口说自己是车坏了。
陈挽淡淡微笑着,礼貌询问:“您急着走吗?如果不介意,我的车就在附近,可以载您过去。”
赵声阁看着他:“方便吗?”
陈挽一顿,他只是礼仪性一问,没想对方会真的答应,心中有什么炸开的同时又马上责备自己今日怎么没有开辆好点的车。
赵声阁怎么能坐比亚迪,还是前不久被一个神经病创过的比亚迪。
可陈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说方便,问赵声阁要去哪里,赵声阁说了个地方,陈挽说好。
他领路,两人隔得不远不近,标准的社交距离,但又比以前出去的那几次都近一些。
赵声阁人高腿长,走路有种内敛的气势,两人的手臂都有幅度很小的轻微摆动,煽起燥热的气流,陈挽的心跳随着对方的节奏起伏,似中央广场的白鸽扑翅。
赵声阁的手臂一定很热,他有些脑昏地想。
陈挽把手收回口袋,掏出钥匙,对隔着数米的比亚迪按了一下开锁。
“嘀”的一声,惊飞一群喷泉边上的白鸽。
陈挽绅士地为赵声阁打开后排车门,还用手虚虚护着车顶,姿势很标准。
赵声阁非常理所当然地迈步上了车,比亚迪刚修好不久,不大的空间让他皱了皱眉,一双长腿只能委屈巴巴地交叠起来。
陈挽抱歉地说:“车不太大,赵先生见谅,旁边有水。”
“谢谢。”
赵声阁很疏离,陈挽问了句温度还合适吗就没再开过口,专心开车,一路上没有多半个字的搭讪闲聊。
赵声阁在后排也悄无声息,安静得陈挽都怀疑这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背后笼罩那片气场如又有实质,沉静但压迫感巨大,叫他时时保持警醒。
如果陈挽背后长了眼睛,就会发现,赵声阁就是在观察他,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陈挽开车很利落,手落杆起,该礼让礼让,该超车超车。
赵声阁像个面无表情的考官,目光落到陈挽的手上,那只曾经为他们泡过茶的右手,此刻握着方向盘。
赵声阁别开视线。
不知怎么,今日一路挂红灯,每个路口他们都要坐在寂静的车厢中一同等一个沉静锐待这偶然的三十二秒。
对赵声阁是百无聊赖的审视,对陈挽却是一场甜蜜的酷刑。
车厢里几乎听不到呼吸声,两人目光不经意在后视镜里撞上,一个沉静矜傲,一个温顺谦和,一秒,又彼此错开。
陈挽有些歉意地笑笑,红灯的错也揽自己身上,觉得耽搁了对方时间。
赵声阁没回应那个笑容,撇开视线,接起一个电话,说:“堵车。”
“就来。”
赵声阁讲话很少,言简意赅,低沉字句如一只蚂蚁踩在陈挽某处酸软的神经上,爬进他心底。
这趟行程目的地是鹰池。
海市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以尤物多、玩得疯、奢靡无度没有底线闻名。
陈挽当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也绝对地清醒理智严明克制,但想是一回事,真实发生是一回事,如果情感真的那么好控制,收放自如,那它的魔力未免也太平凡。
若是卓智轩在,定要拍手称赞陈挽好了不起,亲自将喜欢的人送去十里欢场。
暗恋就是走一条不能出声、不能回头的黄泉路。
一路红灯高挂,转绿灯时蜂鸣声急促,摩天大楼似幢幢高碑,葬一个人静寂无名不敢声张的爱意。
抵达鹰池,赵声阁说他不要在正门下。
他跟陈挽不熟,但使唤人的语气倒是很理所当然。
陈挽没回头,从后视镜中对赵声阁点点头,边倒车边问:“那需要我把您放在哪个偏门下?”
因为经常有警署的人来巡查,鹰池设了很多暗门,等级越高的会员可以经过的门的权限越多。
赵生好礼貌,询问陈挽的意见:“你认为哪里下比较合适?”
“……”
陈挽静了一下,摸不准赵声阁什么意思,不知他是要宾客相迎还是掩人耳目。
鹰池里头空间结构十分复杂,如四面迷宫,且会所一共分了八个门,水门、雨门、坤门……海市风水学盛行,鹰池的老板特地找大师算过的,每个门都曲径幽深,四通八达。
陈挽也不知道他是要去A座还是B座,A座是些非法表演,B座水更深,他不清楚具体的,但赵声阁要去哪里,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陈挽回答之前,赵声阁又好似很善解人意地说:“你哪里好停车,我就在哪里下。”
陈挽一时头更大。
此话看似体贴,实则是将决定权推到陈挽手上。
陈挽如何选择可以透露很多东西,比如,他觉得赵声阁会去哪里,他知道多少,他是否想让别人看见赵声阁从他的车下来。
这很棘手,陈挽深思熟虑了几秒之后,说:“那我放您在水门下?”
水门算是中枢,一走进去就是私人电梯,客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看陈挽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赵声阁从后视镜里看着对方,笑了笑,语气平和又随意地说:“你知道不少。”
“……”陈挽想否认,又怕说多错多,所以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事实上,他只有一次跟卓智轩进来过,在看到那些露骨淫靡到令人不适的表演后就先走了。
最终,陈挽还是在水门把赵声阁放下车,并且没有问对方需不需要车等着送回去就掉头离开了。
赵声阁一直等他的尾灯消失不见才从另外一个门进去。
鹰池的一位股东早就在门口候着,带赵声阁从专属电梯直升七十八楼。
插天楼宇在夜雾中似庞然大物,单向玻璃可以直接俯瞰下面的声色犬马,海市灯火通明,似一艘夜航的巨擘。
客厢里,年近四十的男子听到开门,放开了腿上男孩的手,站起来走过去,伸出手:“赵先生。”
赵声阁屈尊降贵地把手伸过去,虚握了一下:“邵先生。”
邵耀宗看向他身后,没有再见到人,但他知道,赵声阁只要咳个嗽,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屋子就会从不知道什么角落窜出数十名拿k48的保镖。
等赵声阁坐下,邵耀宗招手,让另一个男孩儿坐到他身边。
坐过来这个比他怀里那个还漂亮,气质很干净乖巧。
赵声阁没有拒绝,对男孩说:“倒杯酒。”
男孩很听话地把伸向他的手收了回来,规矩地坐在旁边。
邵耀宗一双浑浊的眼晴眯起来:“赵先生不喜欢?我特地为赵先生选的。”
这两个男孩儿都不是这里的人,他自己带过来的,千挑万选,百里挑一。
赵声阁配合地看了眼身边低眉顺眼的男孩,单手搁在沙发背上,姿态放松,说:“邵生有心了。”
又对那男孩抬了下下巴,温声命令:“袖子放下来吧。”
第12章 赵声阁法案
男孩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他今天穿的是件白衬,袖子往下一拉就盖住了腕上的痣。
赵声阁眼不见为净。
邵耀宗误读了,觉得对方也并不是一点诚意没有,笑道:“还是赵先生会怜香惜玉。”屋里的冷气开得确实挺足的。
赵声阁翘着腿,没有搭腔。
邵耀宗也不介意,开门见山:“之前提的事,赵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赵声阁跟他打太极:“地的事再议,先看看货吧。”
“好。”邵耀宗很爽快,命副手抬出一箱,打开陈列。
赵声阁垂眸看了一眼,极淡笑笑:“白鹤堂的货源,不至于吧。”
邵耀宗微顿。
海市除了赵江沈卓这些财力扎实的名门世家,还遗留了非常多上个千禧年的江湖帮派,他们作风凶残,罔视规矩,破坏市场扰乱秩序,勾结官员作保护伞,屡触红线,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
由于势利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海关和警署一度异常头痛。
白鹤堂便是其中一个,前段时间传闻中被赵声阁一通致电逼得跳楼的麦家辉也曾是白鹤堂的副手。
警署那帮人和赵声阁有些面上交情,三顾茅庐请了这位商海龙头参与整治,由于明隆集团一直享受着海关很优惠的政策,赵声阁便应下来,也算是借公家之力除掉这些扰乱市场的碍眼苍蝇。
邵耀宗是看到麦家辉下场,知道上头是下定了心要整治,白鹤堂寿命怕是到头了。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反应很快,以手里掌握的白鹤堂的犯罪证据为砝码,要赵声阁帮他脱身洗白,另立门户,并承诺许以他一批暴利货源和宝莉湾的一块地。
帮派里资金流是麦家辉管,货源和地皮是他在管,麦家辉几十年的老狐狸都折在了赵声阁手上,邵耀宗已经认清时局,自认为没本事与之抗衡,白鹤堂又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再予他庇护,不能怪他吃里扒外,自寻退路。
暴利货源是违,禁物品,赵声阁没有兴趣,但那块地,价值很高,是成立特区时特批的,有钱都拿不到,待码头建成后,将会是以亿万计的年航流量。
赵声阁觊觎已久。
邵耀宗自以为手头的砝码很重,殊不知赵声阁早已跟财管司谈判好,届时7号飓风雷霆行动结束,那批违禁物品和背后运转的线归海关署,地归赵声阁。
明隆集团将会以投标的形式拍下,赵声阁从来无利不起早,这个线人也不可能是友情演出。
“赵先生眼利,也别怪邵某谨慎,我割痛让出海外这条线也总要确认过对方是不是真的识货之人才放心。”
“那邵先生试出来了么?”赵声阁八风不动。
“当然,当然。”邵耀宗命人从暗门中抬出真正的货物,给赵声阁验。
赵声阁挑了两把转了下,挑了几个很细节毛病。
江湖帮派,你顺着他他反而不信你,赵声阁挑剔邵耀宗才觉得他是真有心接这条线的生意。
“这个不用太担心,意大利人都习惯左轮,不容易擦火。”
赵声阁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邵耀宗又说:“这批只有三船货仓,如果到时候对方提了,剩下的再重新组装也还来得及。”
“嗯,”赵声阁顺势问,“剩下还有多少?”
“八船。”邵耀宗也没说实话,其实是十三船,还有几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在鹰池里头,由于空间构造复杂,鹰池不但做欢场,地下室还做保险银行,瑞士人做保密的事很在行。
邵耀宗提前把货存了一部分,毕竟来见的人是赵声阁,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可赵声阁只身前来,身上也丝毫没有打打杀杀的气息,悠闲地品了品男孩递过来的酒。
“改的话工期邵先生担保么?”
邵耀宗笑道:“这个赵生放心。”他把这条线让给赵声阁自己也舍不得完全放手,还想在运输上分一杯羹,能和对方形成长期合作最好不过。
赵声阁嗯了一声,说那可以先试几船,邵耀宗当然说好。
赵声阁看他着实有些高兴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邵耀宗说白鹤堂罄竹难书,指证它的证据还需稍待时日,赵声阁看了会儿他,也赞同地点点头,说那可以钱货两讫,什么时候货出港什么时候交证据。
邵耀宗马上有些为难,他原意是等赵声阁真的和他一同形成利益共同体了再交底,可看赵声阁的意思是不给证据不让货出港,没有赵声阁的庇护现在他的货轮根本过不了海峡,意大利人又是最讲究守时的。
邵耀宗只好说:“那我命人在货出港前整好一部分用密讯传到贵司。”
赵声阁不太满意:“一部分是多少。”
“百分五六十吧,”这证据就像一个担保,邵耀宗也是做生意的,不能不留一手,“这么多年每笔账陈列下来也难免会有遗漏。”
“可以。”赵声阁也不为难他,反正海关也只要个师出有名的由头,警署和监察司那帮人神通广大得很,只要揭开个口,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后谈的股份转让,赵声阁想在短时间内了解他们董事会的情况,愿意收购邵耀宗手上的股份。
而邵耀宗则是想尽快脱身,一身轻松远走高飞最好,二来是存了拖赵声阁下水的意思,协议和承诺都是虚的,利益共同体才最大的靠山。
赵声阁翻了翻他带来的协议,随手扔到桌子上,“啪啦”一声响,动静不大不小,他黑目沉着凝视对方,说:“邵先生要是出让瑕疵股份,我会启动《黄金法案》。”
邵耀宗浑身一凛,他敢肯定赵声阁刚才根本没有认真看条款,但对方一眼笃定他的股份瑕疵。
《黄金法案》是当年赵声阁在国外反垄断法庭单枪匹马指控华尔街大鳄时提出的“黄金十二条”。
这场以卵攻石的官司胜诉后,赵声阁声名鹊起,比利时报财经记者将之命名为《黄金法案》,也叫《赵声阁法案》,这在当时的金融圈给了白人们惨重一击,一位华人青年以自己的操盘技术和难以想象的毅力让带着偏见和歧视的天平回归平衡。
赵声阁做生意,不会单只作成一笔盈利,而是作成一项制度,讲究长效机制,一劳永逸。
《黄金法案》中对恶意出售瑕疵股份有异常严厉的惩罚措施,后来被海市商贸经济协会以全票通过引进市场,不具法律效力,但作为“市场规则”、“行业惯例”和“公序良俗”在经济诉讼中被参考和引荐。
邵耀宗不敢在法案原创者面前搞鬼,答应在做完析产估值之后再拟协议。
赵声阁看起来还算满意。
会晤结束。
邵耀宗邀赵声阁一同观看他预订好的一台表演,这种场合,想也知道是什么猎奇艳色戏码,为免节外生枝,赵声阁答应去看一看。
邵耀宗很高兴。
他摸不清楚赵声阁喜好,倒也没有太出格。
赵声阁在名利场风月场浸淫多年,再荒唐淫靡的场面都见过,他又眼高于顶,是以兴致寥寥。
但邵耀宗在声色犬马方面的确很有一套,挑的个个是顶级尤物,赵声阁看来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邵耀宗看赵声阁不为所动,端得很稳,打趣道:“赵先生是看不上眼还是心有所属,若是心有所属那便是邵某冒犯了,还望见谅。”
赵声阁觉得对方有些可笑,且冒昧,他高傲又自矜答:“邵先生未免想得太多。”
第13章 自作聪明
两日后,邵耀宗如约传送了一份账目给赵声阁,赵声阁自己拷贝了一份,转手丢给海关和监察。
在赵声阁的庇佑下,邵耀宗那批货很快就过了内港,不巧碰上季风洋流,在海上飘了几日,等风平浪静又重新出发。
直到货船真正过了吉西海峡,邵耀宗才又发来一份加密的视频,但没有直接给密码。
等刑侦处成功破译的时候,那批货已经过了国际港口,在公海追捕会更麻烦一些。
但这已经不关赵声阁的事,他如期拿了那块地,他要建专供码头,建立起自己的运输网络体系和海上王国。
为把帮派势力一网打尽、连根拔起,证监银监联手刑侦查处邵耀宗在鹰池私行储存的货物和黄金、虚拟币,那天晚上出现在鹰池的人也一一排查。
因为白鹤堂纵横海市多年,各行各业都有隐藏成员,有在五百强领高薪的白领,也有拿社会保障津贴的清洁工人,甚至官员政客,人员混杂,接受精神洗脑,跟邪,教也差不了多少。
上面早有计划取缔,只不过一直找不到突破口,赵声阁愿意趟这趟浑水,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
本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警署这头按流程把当晚出现的人全筛一遍,列了个长名单,问赵声阁是否有自己人,抓错了闹乌龙伤和气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