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他赌得很准。
曾经怀揣顶级学府毕业证的留学生们如今纷纷被投行和地产公司裁员失业,而留在科大的陈挽成立了如今市值颇重的科想科技。
科想庙虽小但利润很高,陈挽坚持登记为隐名合伙人,合伙的学长说他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
陈挽笑笑:“给你送钱还不好?”
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真的往那个人的世界凿开了一条缝。
即便不大,但也是他白手起家一砖一瓦筑起的天梯。
陈挽埋头饮汤,宋清妙不满他表现得毫无存在感,给他使眼色,陈挽还是继续埋头吃饭。
“……”宋清妙觉得连燕窝都堵喉。
有人提到赵声阁,他回国是轰动海市的大事,陈挽饮汤的动作就缓了些。
大房长子陈裕说无论是赵家的还是赵声阁朋友、合作伙伴为他设的接风宴,荣信都从来没有收到请帖,请示父亲陈秉信是不是要叫人牵牵线。
陈秉信面色不大好,他在海市怎么也算是称得上名号的老资历。
他年龄比对方大上几轮,但也不敢说这是赵声阁的不是,只能迁怒自己长子:“这些事还用我教你?”
陈裕忙应是,心叫委屈,赵声阁那是他们想走动就走动的么?
这大大小小算下来也有十来场了,赵声阁露脸的次数不到十分之一。
二房的陈锦是惯会揣摩老爷子心思的,怪笑道:“太子爷跟美金打了几年交道,想是未必再看得上海市这一亩三分地了。”不然这架子也不会摆得比以前更离谱。
陈秉信装模作样敲了敲拐杖,警告:“什么混话!”
陈锦也不怕,收了声,二太笑着给儿子添了半碗汤。
二太的兄弟、陈锦的姨舅——廖全一贯是最会打圆场的,笑呵呵道:“管他跟什么打交道,再厉害也是要在海市成家生根的,我听明隆那头有点风声,我看不只荣信要好好把握机会,小姐们也要上些心思,真中了彩头,那何止是走动走动。”
说到这个,各房的女儿家们都有些羞涩地低下头,眼角眉梢又藏不住顾盼的神采与心思。
她们倒也未必是真的贪图赵家什么,只赵声阁那张脸都够叫全城少女做甜蜜的梦了。
陈秉信的面色松泛了些,大概是觉得自家这么多女儿,个个貌美如花,总不至于一个都没希望。
大房的舅老爷就看不得廖全卖到了这个巧,道:“廖生说这些太早了吧,前头还有个徐家呢。”
传闻中和赵声阁有婚约的徐小姐。
陈秉信不想听他们两人呛,又要维护那一点自己给自己的希望,对大舅爷说:“兴勇,男人哪里会只有一个的。”
一桌也无人觉得这说法有异。
陈挽放下勺子,长柄碰到瓷碗“叮”一声响,他拿餐巾擦了擦嘴唇。
刚刚喝的半碗老鸭汤有些反酸,连喝好几口茶都觉难顶,又不能离席,否则这群无聊之士的唇枪舌剑转个头就冲着宋清妙去了。
拿宋清妙掌控陈挽那可是这个房子里人人都晓得、人人都乐此不疲的事情。
听陈秉信这么说,桌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都觉很有奔头,又重新欢笑一堂,高高兴兴吃喝起来。
作者有话说:
宋清妙不是海市本地人,叫陈挽有时候叫宝宝,有时候叫BB这样
第4章 Keats
陈挽吃不下,口袋里手机震动,他没管,垂眸瞄了眼腕表也被正房大夫人曹芝寻了说处:“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阿挽怎么瘦了这样多。”
众人看过来,陈挽拿餐巾擦了擦手,说:“没有,天热吃不了太多。”
曹芝内侄曹致状似无意开玩笑:“阿挽吃惯了钟鼎宴哪里还看得上这些,那天朋友还同我夸阿挽前日现身中环,整个人都好派头。”
各人神色微妙,赵声阁的接风宴就是前日在中环那头办的。
海市独此一家的海塔餐厅被包下整整两日。
陈秉信审问陈挽:“你去中环做什么?”
陈挽不慌不忙擦手,从容撒谎:“去帮卓智轩泊车。”
陈秉信浑浊的目光停在他身上,陈挽转过头,淡定回视。
陈秉信只得信,陈挽小时候去游泳恰巧救过个身份尊贵的同学是大家都知道的。
二房舅爷廖全笑道:“那阿挽要好好抓紧这根绳呀,光自己爬上去可不行,陈家好你也才能站得更稳嘛,是不是这个理?”
陈挽没说话,陈秉信先嗤声:“他能有什么指望,人家不过是拿他当跑腿的使唤,怎会真给他脸面。”
这话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大家都窃笑,宋清妙敢怒不敢言,面色都气得涨红了,陈挽却并不觉难堪。
话虽难听,但理论上,陈秉信没有说错,陈挽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对那个圈子是否真正接纳了自己从来不敢太乐观,毕竟身世阶层地位都摆在那里,隔着天堑。
但再怎么样,陈挽也觉得,比这里好得多,先不说少爷们拿不拿他当朋友,至少是拿他当人的。
陈挽认同地点点头,不卑不亢道:“是这样的,我一个打杂跑腿的并不能说上什么话。”
且不说他不会为陈家做任何事,就连他自己的生意都不会利用那个圈子的人情与便捷。
这是一道严明的防线。
陈挽这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眼神到笑容都是不纯粹的,但唯有这点心意还算是纯粹。
他必须尽全力保有这点纯粹。
大家都想看陈挽笑话,但当事人一脸无所谓、不上心,话题便换到了三房长女的婚嫁身上。
陈宅规矩森严,繁文缛节极多,晚餐结束,陈秉信双手合十念了祷语,率领众人给真主、妈祖像上香。
陈挽不止一次怀疑,这种半土半洋、不中不西的形式主义信仰真的不会将东方西方的神明都惹怒吗?
站在一群同辈间重复跪拜磕头的陈挽某一刻觉得自己活在大清末的某年。
陈秉信像往年一样,请了几个风水大师来驱鬼供佛,花重金请了灵符,企图荣信这幢从根部就已经腐烂的大厦重焕生辉。
大师四处摸摸墙角、门梁,算得一副好卦后,众人又放下心来去碰麻将了,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牌哗啦啦一倒,观音和佛祖都要被这一声声“胡”吵了清静。
红木挂钟才指向八点,离可以走还有很久。
陈挽去偏厅透气,他从不在老宅打工作电话,无聊立在窗前看雨。
八号风球挂得猛烈急遽,走却不干脆利落,一直拖着尾巴,夜雨打在宽大的棕榈叶上沙沙作响,冰秋叶海棠花瓣落满庭院。
这天并不是周末,但是放台风假,小孩子就多起来,有陈家旁支的,也有客人带来的,在前堂打闹。
陈挽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敏锐地走至一个羊角辫女孩面前,她正在以一个奇怪而僵硬的姿势贴着墙面。
陈挽将周围几个苍蝇般围着她打转的男孩唬走,蹲下来问:“你在做什么?”
女孩应该是混血,鬓发微卷,浅色瞳仁戒备看着陈挽,陈挽朝她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几乎没有人能抵得住陈挽的笑容,无论是十七还是七岁,摇头,女孩用英语说:“我没事。”
陈挽看了下她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便站到她旁边,学她一样立墙。
大概是这个无聊打发时间的举动莫名赢得了她的信任,过了一会儿,女孩侧过头,一本正经地伸出手:“你好,Judy。”
陈挽也伸出手,郑重地握了握:“你好,陈挽。”怕她听不懂中文,陈挽又说:“或者,Keats.”
女孩对他的中文名比较感兴趣,但发音不是很流利:“陈、挽?哪个挽?”
“挽留的挽。”
Judy眨了眨眼,她的中文水平还不足以理解这个词汇。
陈挽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很简洁的名片,指了指上面的字,Judy仔细看了一会儿,收下了。
两个人又并立着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夜雨,陈挽觉得口渴,拿过供台边的一只山竹问:“Judy,吃不吃?”
Judy犹豫了一瞬,说:“不好意思,陈挽,我不方便吃。”
陈挽对她一板一眼的正经感到好笑。
“why?”
Judy为难地说:“我的裙子坏了,我不方便离开这面墙。”
陈挽这才注意到她的裙边有剪刀破坏的痕迹,他收起笑,低声问:“他们做的?”
男孩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
Judy默认。
陈挽脱下自己套在外面的衬衫递给她,让她系在腰间:“先挡一下。”
Judy说谢谢,陈挽问:“是否需要告诉你母亲?”
Judy的母亲是杜蕊夫人,现在正在客厅打牌。
这位曾经的海市首富遗孀、坐拥半边浅湾的名媛情人众多,Judy父亲的身份也曾是海市人人津津乐道的谜团之一。
杜蕊夫人沉迷纸醉金迷,不怎么管Judy,所以Judy还是说不用了,杜蕊夫人只会斥责她失了淑女礼仪。
陈挽尊重她的意思,他的衬衫很长,Judy完全可以当裙子穿,并且显得很时髦。
陈挽掰开山竹分一半给她,Judy吃得很矜持。
当下正是山竹旺季,越国当日空运进口,个个浑圆饱满,果肉莹白甜美,似几瓣盈雪,津甜甘汁溢于齿间。
吃完陈挽看了看果篮,问:“再吃一个吧,凤梨还是香瓜?”
Judy披上了他的外套,行动自在了许多,探了探头,说:“香瓜。”
陈挽拿刀去切,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拍上他的肩,陈挽反应极快偏闪转身,刀尖对准来人,对方急忙挪开手,举起,呈投降状,笑得牙龈露出:“阿挽,是我。”
陈挽上前半步挡住Judy,刀没放下,在空中晃了几个比划,说:“是你又如何,退后。”他都不必回头只消闻见那种腐朽的气味便知道是哪一只恶臭苍蝇。
廖全仍是笑盈盈的,指指他手上的刀:“先这个放下吧,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想同你聊聊天。”
陈挽没理他,廖全就又说:“家和万事兴,姐夫看到又要说你了。”
“看到也无妨,”楼梯的灯光打在陈挽脸上,他一不笑,气质其实是有点阴冷的,陈挽歪了歪头,缓慢但清晰地说,“你以为你还能再一次把我送进小榄山?”
廖全的笑淡了些,舔了舔牙根。
小榄山是海市的疯人院,关的都是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官员的情妇私生子、特级政治犯、精神失常的明星。
陈挽从九岁开始,在那里渡过三年。
他将刀尖往前伸了一寸,直直指向对方眉心,点了点,语气平静地说:“你做不到了,但我可以再剪一遍你的手指。”
刀尖实在过近了,廖全贪婪浑浊的眼球终于瑟缩半分。
陈挽刚从外环唐楼被接回来那一年,九岁,午睡时被廖全关在房间。
廖全拿手摸小孩的脚,脱他白袜,不想陈挽异常机警戒备,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脚用力踩他手腕。
廖全痛叫一声,扇了陈挽一巴掌,抓他头发,陈挽岁数不大,性狠话少,二话不说直接拿书桌上的剪刀剪他手指。
他从来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他是在外环唐楼厮混无人管教的野孩子,是弱肉强食之地长大的恶犬,没受到过驯化,全身长满利刺,廖全被扎得满手淋漓鲜血。
菲佣在楼道里听到惨绝人寰的嘶叫时,陈挽快要将人手掌都戳穿了,还要去刺他的眼睛和脸。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医生来家里诊伤,说搞不好要廖全右手要残废,二房夫人廖柳当众揣了陈挽一脚,又挥了宋清妙一个响亮巴掌,仍不解恨,一哭二闹三上吊,要陈秉信还她弟弟一个公道,廖全是廖家的独苗。
各房人人看陈挽像看一个疯癫邪气的疯子,哪里有普通小孩这样心狠手辣闹出人命的。
陈秉信震怒,陈挽就像护母弑父、无法无天、不服管教的哪吒,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命家庭医生强制给他打了安定,出了一纸诊断他患精神类疾病的诊书,押他进小榄山。
陈挽收回刀,一眼不看廖全,继续给Judy切香瓜:“你是知道我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讲得出做得出。”
廖全以前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现在更不能,廖全不甘地看看他漂亮隽逸的侧脸,陈挽身上那种迷惑人的柔和和劲儿劲儿的时候都很招人,但他也怕陈挽发疯,毕竟对方刚才似乎是真的打算将刀子戳进他的眼睛里。
还不是时候,廖全看看Judy,后退两步,走了。
陈挽递给Judy一片香瓜:“怕不怕?”
Judy吃得嘴巴亮晶晶的,问:“什么?”
“有没有吓到你?”他刚刚比刀的样子像是要杀人,不知会不会给小朋友留下心理阴影,所以递水果的时候对她微笑,并拿纸巾帮她擦了下手上沾到的果汁。
“没有,”Judy仰着脸看他,应该是杜蕊夫人和情人调情时并不避着她,小女孩有些早熟,用英语说,“陈挽,你是温柔的绅士。”
“……”拿刀指人,温柔的绅士?
Judy眼睛往果篮子里左右看看,真诚道:“like the mangosteen,Keats.”
Mangosteen,外表结实坚固,内里莹白柔软。
“……”陈挽不是很懂小朋友的奇妙的想象力和童心,噎了片刻,不敢给她刀,塞了几根水果叉子到她的口袋用以防身,叮嘱:“以后看到这个人,走到大人多的地方去。”
Judy信任他,便很听话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陈挽的英文名是济慈
小朋友觉得他像山竹,热带水果,掰开来是温柔猫爪,甜甜软软,这样
按照风水的大师的说法,要过完亥时才把“鬼”送走。
其余人都直接在陈宅里过夜,陈挽冒雨去拿车,曹致也出门,刚才在饭桌上半真半假透露他行踪,这时不知是顺路还是故意堵人。
“你那天不是去泊车吧。”
这是个陈述句。
泊车无需穿六位数的西装,陈挽回陈宅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衬衫牛仔裤,极其不重视的行头,低调普通,也没什么野心的模样。
陈挽侧头平静看他一眼,淡定转了转车钥匙,咬死:“我就是去泊车。”
曹致在夜色中轻笑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陈挽也维持着虚伪的礼貌,说再会,转身离开。
安保亭前的平地上不知道被谁扔了一条生锈的狗链。
陈挽利落跨过去,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他早已不是年少那个被人用狗链子拴着欺侮戏耍的私生子。
钟鸣鼎食之家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最是藏污纳垢腌臜龌龊,有钱人的畸形和残忍非寻常人可比。
谁能想到生在这样的人家,陈挽小时候被栓在狗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小时候他最羡慕外面路上的乞丐,至少自由。
人间炼狱,不值一活。
陈挽开来的那辆大众淹没在陈家一众豪车里毫不起眼,走近了才看清,车身比来时多添了数道划痕,位置很低,他猜应该是今晚那几个欺负Judy 的男孩干的。
不知道轮胎有没有没被戳破。
雨又开始下大,不想惊动宅子里的人,陈挽蹲下来确认过轮胎安全才上车。
关上车门,心里涌起很深的疲惫,没有开灯,就这么直接俯在方向盘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点神来。
豆大雨珠砸在风挡玻璃上,密闭车厢依然能听见从很远传来的风声和浪声,棕榈叶刮着车窗。
陈挽点了支烟,猛吸了两口,才感觉到有氧气从肺部涌进来,缓解了被大雨和夜色溺毙的窒息感,手在黑暗中胡乱探到电台开关,扭开放出一些声音。
港文金曲在放千禧年天后合集。
“你快乐过生活
我拼命去生存
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
你界定了生活
我侮辱了生存
只适宜滞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乱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我与你极远”
中控台手机震动。
陈挽被惊醒,手指动了动,攥紧,花了些许力气才接。
“晚上好,陈生。”
“Monica。”
“抱歉贸然给你致电,因为上周您没有过来复诊,那副药方不能连续使用,所以我必须要给你打个电话。”
上周陈挽一副心思落在赵声阁回国上,忙忘了,万分抱歉道:“不好意思Monica,是我失约,上次的诊费也记上,我的问题。”
Monica顿了一瞬,无奈道:“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位病患对旁人同理心很强,对自己却不太上心。
但她作为医生,不能听之任之:“您这两天有空吗?能不能尽量抽个时间过来面诊,这个治疗阶段比较特殊,最好不要中断。”
Monica是陈挽很多年的心理主治了,陈挽从来不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是卓智轩觉得好友在某些时刻不太对劲并偶尔透露出一些疯狂的想法后,给他找了Monica。
Monica是卓智轩在哥大的师姐,陈挽对自己的病情不算上心,但不愿拂好友的心意,也不愿给医生添麻烦,说如果不打扰的话,现在就可以过去。
Monica松一口气,陈挽这种看起来很配合其实最不配合的病人是最难搞的,她说:“好的,那我在诊室等你。”
陈挽怕对方加班太晚,连超了几次车,抵达提督街时不到十点,Monica给他倒水,问:“最近怎么样?”
陈挽表面是很配合的,像以往面诊一样详细地叙述自己的近况和症状,Monica给他做了一次催眠。
在药物作用下,病态的、真实的人格得以苏醒显露。
“我把他们的动脉刺破了。”
Monica记录的手顿了一下,轻声安抚病人。
“截断了右肢。”
“狗不愿意吃他们的骨头。”
全然放松之下的语言是混乱的,只是对心理底层一些概念性片段和词汇的快速描述和真实映射,因此非常脱跳,没有逻辑可言。
“子弹时速6.8,可以更快。”
“加班,很晚。”
又过了许久,陈挽说。
“他没有看过来。”
大约二十分钟,Monica结束了催眠。
Monica是除了卓智轩之外,唯一知道陈挽感情状况的人,如今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记录中,她说:“陈先生,你没有跟我说他回来了。”
白炽灯明亮,直到这一刻,陈挽才真正地意识到,赵声阁是真的回来了,不是他在催眠室里做的一个梦,也不是从前他那些脑电图和心理ct中的一个数据。
于是他笑着说:“是的,他回来了。”
Monica点了点头,眼睛里看不出喜忧。
因为出现了新的变量,莫妮卡给陈挽重新安排了心理测试。
自她接手以来,陈挽从反应性抑郁症过渡到隐匿性抑郁,表现出了很多在临床上都很少见的性征,心理状态和他的行为特征非常复杂矛盾。
或许绝大多数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体贴温柔的人,但很多测试里都反映了他的自毁倾向,用温柔的表象、正常人的礼法抑制自己的厌世和反动的人格切面。
超强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背后,是对自己的欲望、需求的漠视和冷淡。
如今勉强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你认为,他的重新出现,对我们原来制定的治疗计划影响大吗?”
陈挽虽然不觉得自己有病,但他不会敷衍别人的工作,斟酌过,慎重地回答:“不算太大吧。”
“为什么?”医生轻声细语,从这么多年的了解里,她非常清楚这个名字的份量。
“我的生活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陈挽逐字,说得很慢,“你让我平时记录的情绪,比如快乐和伤感,满足和不甘,这些都还是我的,我自己施予自己的,我可以自己掌控,一切由我决定。”
“医生,我们按照以前的方案继续就可以了,不必把这个当作什么新变量和新契机。”
他这话说得平淡,但莫妮卡更加预感不妙,这更加印证了陈挽对自己的漠视,绝不向外求。
不过她没有反驳陈挽的说法,只是委婉地提出建议:“或许可以——”
陈挽缓慢坚定地摇头:“我生病不是因为他,而且——”
“我认为,我需要、也完全可以、自主掌控自己的情绪。”
“请你帮助我做到这一点。”
Monica没有再坚持,陈挽是她的病人中意志最为坚决的那一类,最配合、最好说话的绅士,也是最顽固的病人,外力难以撼动。
“好,”Monica只好说,“我尊重你的意愿,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休假至少一周,我需要更细致全面地观测你的病发期状态,并对你进行系统连续的理疗和训练。”清醒自毁倾向的人到最后都难以控制。
陈挽面露难色:“抱歉,医生,我最近有很满的工作计划,实在腾不出时间。”
“一周不行,三天呢?”
陈挽仍是抱歉,但语气坚定:“最近不行,可以之后再找时间。”
Monica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你一定要按时吃药,按时来复诊。”
陈挽笑着应下,他并非讳疾忌医欺骗医生,而是科想有个新的项目在争取中,陈挽每天休息的时间很少,真正进入睡眠的时间更是寥寥无几。
周四晚十点,陈挽独自驱车至葡黎赌场,即便是工作日,赌场也是人满为患。
作者有话说:
港文电台今日金曲:《高山低谷》
他提前来的,客户还没有到,预约的荷官拿了钥匙引领他进入牌室。
这次的客户是从深市过来,陈挽打听到对方喜欢玩一手,便做东请客来葡黎酒店,预订了单独的包厢。
荷官是一位年轻高挑的乌克兰白女士,精通英文、中文,粤语也说得很标准,领着陈挽从侧边的电梯上楼。
陈挽询问她今晚酒店是不是有什么活动,之前他一直都是乘坐主梯上去,观光梯可以一览酒店花园内的水城,景色很美。
荷官微笑着说今晚的确是有贵宾莅临,别的没有多说。
陈挽便不再问,转而嘱咐她一些关于待会儿到来的客人的习惯。
荷官很专业,当晚陈挽的客人玩得非常尽兴,中场休息的时候陈挽让人开了他存在这里的酒,陪着客户喝了很多,好在项目的事情也比想象中更顺利地推进。
几局之后,客户继续上桌豪赌,陈挽的胃感到有些难受,去洗手间洗把脸。
“人没送上去……走了……”
陈挽放在水龙头下的手停下来。
“……没来……不一定……没看清……”
原来今晚包下三楼的人是明隆的。
“邪门了……赵……车里……明明……”
“酒窖……监控远端……下次…”
“就不信……”
陈挽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没有表情的脸,他擦干净手,走到传出声音的那个隔间前,用拖把从外头将门把横栓卡着,提了一桶洗拖把的水,从上面兜头泼下。
“操!!!”
“谁!他妈的谁干的!?”
“谁在外面!开门!给老子开门!”
“唔好俾我揾到你!顶你个肺!”
陈挽放下水桶,靠在门边,点了根烟,面无表情,边抽边听他骂街,等听累了,他扬手把烟头扔进单间里,里面的人应该是被烫到了,发出怪叫。
陈挽在震耳欲聋的拍门声中重新去洗手,压出一点香波,挤到手上,一根一根手指,仔仔细细搓过,冲洗,最后烘干,不疾不徐走出洗手间,任由身后骂声滔天。
在进入包厢前,提了提嘴角,面对客户笑意盈盈,一派斯文绅士,丝毫不见在洗手间镜子里的疲态和阴戾。
八号风球如期离境,海市出现久违的好天气。
闷坏了的少爷们开始蠢蠢欲动,陈挽向来是随叫随到,吃喝玩乐纸醉金迷都奉陪到底。
他跟卓智轩说他不想干什么是真的,但想看一眼那个人也是真的。
一份感情,如果能收束得完全规范、毫不溢出,那只能证明它也并无多少分量。
经年盘桓的心魔张牙舞爪,理智勉力束缚,才得以堪堪维持披一张正常的人皮。
在不干扰到对方的情况下,远远见一面,是陈挽与自己的拉扯博弈,也是陈挽能给自己唯一的出口。
不过情况和陈挽想象中有些不同,即便陈挽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待在谭又明们身边,也未必能真的见到赵声阁几次。
十次里见一次都算是那日好彩。
以前听说想见赵声阁一面难于登天,就连赵家本家的人要见都要经过二秘三助,还以为只是夸张传闻,如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陈挽最擅长忍耐和守候,有机会就争取,没机会就认真过好属于自己的时间。
不过,要么就真的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给他,但凡有一点点可能,都会被他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地抓住。
陈挽不是少爷,没有太多自由。
听说了赛艇比赛赵声阁可能会去,熬夜通宵赶完工作腾出一整天完整的时间,虽然赵声阁最后没有出现。
卓智轩说沈宗年邀赵声阁去看赛马,陈挽身在澳屿出差,沉默片刻,次日去机场乘最早班机,落地后独自驾车四个小时赶去庄园,不过听人说赵声阁只看到一半就走了。
皇家皮艇队巡球表演赛在香界举行,陈挽在磨一个至关重要的合同,下了谈判桌西装没换就过去。
可惜与赵声阁离开的车辆擦肩而过,黑色迈巴赫掀起一路扬尘,把下车的他喷得灰头土脸。
严重缺乏休息、神经负荷已达到极限的陈挽凭栏看着身如闪电跨过障碍栏的赛马,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运气不佳。
但他心中没有太大失望。
尽人事,然后平常心。
他终归是生活在没有赵声阁的世界里的,有,就是额外的嘉赏,但他自己要明白,没有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