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至进了院门,快步上前单膝一跪:“参见陛下。”
“免礼,山儿此刻在做什么?”
“殿下正在昭阳殿外和小荷等宫人堆雪人打雪仗。”
季恪想着那幅画面,笑了起来:“难得下雪,让他多玩一会儿,你晚些时候再去教授武艺吧。”
王至躬身:“陛下圣明慈爱。”
季恪脸上的笑容放大:“君后到蜀州了?”
“是,今日奏报刚到,正要呈给陛下。”王至从怀中取出奏报,恭敬地双手举高。
此奏报乃是季恪命大内侍卫另行出发,一路暗中观察所写,并非为观察姜宣,也并非仅为观察义诊相关人事,而是观察沿途地方官员处理公务与百姓生活之实情。
顺带着报一报姜宣过得好不好、水土适不适应,需不需要给予其他关怀。
故而是挺机密的奏报,季恪御览之前,王至不能拆看,如此亦有利有弊,譬如倘若王至能够提前拆看,那么这份奏报他一定不会毫无预警地就交给季恪。
季恪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比自然地拆开奏报,无比自然地低头,入眼是亲信侍卫无比熟悉的字体,他想象着姜宣可爱的模样,然后……
笑脸陡然一僵。
“有人明确对姜宣表示了好感,如此狂妄之人还不止一个,姜宣的态度也很友善。”
底下人在这等事上的措辞一向克制,能这样说,就代表实际情况一定已经非常严重!
强烈的危机感当头罩下。
季恪定平面色,深邃的双眼微眯,奏报被宽大的手掌攥成一团。
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王至一愣,武人的本能令他敏锐地发觉了前方气场的变化。
此时此刻,季恪整个人比这场雪还要冰冷百倍。
三日后。
大宁天子安排好了政务,带着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出门,只知道这趟出门极其极其重要的小皇子离开皇宫,轻骑简装,快马加鞭,直奔蜀州而去。
远方,正在义诊的姜宣鼻子痒痒,忍不住别开头,打了个很大很大的喷嚏。
飞驰的马车上, 季恪心乱如麻,抽丝梳理毫无结果,只希望车速能再快一点儿。
按理说骑马最快, 可他带着小山儿一起, 小家伙只能坐马车。
先前也犹豫过要不要带小山儿,思来想去,一则考虑到孩子与姜宣许久未见, 理应带去一解父子俩的思念之情,再则他有点信心不足,生怕独自前往, 无法令姜宣改变, 有小山儿在, 多少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这一两年相处下来,一声声又尊敬又依赖的“父皇”真心真意,作不得假。
掀开车帘,青山绿水不断后退,季恪的拳头缓缓攥紧, 片刻后松了车帘,来到小案几后坐。
提笔蘸墨并非处理公务,而是给姜宣写信, 他实在等不了了。
手下侍卫写奏报到他看到奏报, 再到他启程、抵达, 满打满算需近十日;
而手下侍卫在奏报中那样写, 就说明那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到了不报不行的地步。
如此说来, 任何一个瞬间姜宣那边都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急又惶恐, 只能先写信,让最快的信鹰送去,以期尽力阻一阻。
哎,曾经姜宣就说过要多认识些人、多谈谈请,后来被事情打断,他还以为这一茬已经过去,没想到姜宣居然还记得,居然还来真的。
季恪皱着眉头,指尖用力笔走龙蛇,片刻后蹙眉加深,将信纸揉了,铺开另一张重写,片刻后蹙眉更加加深,再次揉了,如是反复,越来越烦躁。
许久没出门,一直趴在另一个窗边快乐看风景的小山儿就奇怪了。
他从软榻上跳下来:“父皇你在做什么?”
季恪不要求他守礼,他在季恪身边亦十分随意,父子宛如朋友,眼下便好奇地抓起一个纸球。
季恪立刻握住他准备打开纸球的手。
小山儿一愣:“不能看么?”
“并非不能,而是……”
有些丢脸。
小山儿的性情很好,平和舒展,遇事虽有好奇,却不执着,季恪阻止他便算了,把纸球放下,又问:“父皇咱们突然出门到底要去哪里呀?”
季恪道:“去找你爹爹。”
“什么?!”小山儿立刻惊喜,举起双手一跳,“好棒!可以见爹爹了!父皇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的话我就能多高兴一会儿啦!”
完全没意识到季恪截然相反的神态。
季恪心情复杂地垂下眼帘,余光里正是那些被废弃的纸团。
“宣儿,听说有人向你表白……”
“宣儿,我从奏报中得知了一件关于你的事,你稍安勿躁,我没有监视你,而是……”
“宣儿,我与山儿正在来蜀州的路上,咱们不日即可相见……”
“宣儿近日可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写了许多个开头,他都觉不好,直接问太唐突,委婉一点儿又欲盖弥彰。
姜宣本就聪明,或许早就想到了他能得知一切,如此还毫不介意地与旁人“友善”,可见是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姜宣已明确说过过去一笔勾销,允许他展开追求,然而过了这么许久,却丝毫进展也无,这是否说明、说明他当真毫无魅力,根本无法打动姜宣一点?
这比姜宣恨他讨厌他更令他惶恐惊惧。
堂堂大宁天子双目赤红,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自我怀疑中。
蜀州气候湿润,山川风物自有格调,天地如被纯水洗过,清新明澈,十分宜人。
姜宣每日忙完公务,便爱来到河边,踩着软草舒展四肢,随意打打姜守教的、他已记不太全的吐纳拳法。
放松了一会儿,身后脚步声近,回头一看,是义诊队伍中的同僚,才被征召入太医院不久的医官,姓吴名文元,年轻有为,性情不错,身形长相也不错。
姜宣笑着冲他挥手。
吴文元也绽开笑容,小跑过来,躬身拱手:“宣大人。”
姜宣隐瞒了身份,在义诊队伍中叫做宣宁——懒得费脑子想,就直接用了阿宁哥哥的名字。
“吴大人,找我有事吗?”姜宣笑着寒暄。
此地虽在他们的驻地附近,但多少有些距离,亦无很特别的景致,大伙儿平时散步都不太来这边,只有姜宣喜欢此处僻静。
故而专程来此,只能是找他。
“没什么事,想着宣大人在此,来聊天罢了。”
“哦?”姜宣双目微微一睁。
吴文元的笑脸上显出了些许尴尬:“在下唐突,前日撞见李公子向宣大人您……您拒绝了他,说是因为您并非本地人,很快就会离开,更因为您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有着共同理想与目标的知己……”
越说越尴尬,忙改口解释。
“宣大人,我、我真地只是无意中撞见,绝非偷窥,绝非!”
姜宣先是愣,此时见吴文元如此真诚,便笑了,摆摆手道:“嗯嗯,我知道,我没误解。那天我俩站在外面说话,光天化日,本没想着避人,被撞见也正常。”
那李公子乃是城中首富,他们到此义诊,李公子家出了财力物力,姜宣作为义诊队伍的首席医官,少不了与李公子交往,一来二去,李公子看上了他,对他表露心迹。
李公子虽是商人,但挺文气,当朋友很好,只是远不到当情人的地步,于是他诚恳拒绝,李公子也很体面,没有继续纠缠。
一件小事,他没太放在心上,不知吴文元为何突然提起,是怕他一旦得知曾被偷听而生气,所以特意前来道歉?毕竟他是义诊首席,管着所有医官,吴文元初入官场,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都说了没误解他怎么还是一脸悔恨难以释怀的样子?
这时吴文元仿佛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深深地一躬到地,说:“撞见确是意外,但撞见之后我没有离开,反而躲起来听,就是出于私心了。我……十分想知道您当时会如何回答,因为我也……心慕宣大人。”
姜宣:?
“我与您同来义诊,一路相伴,就算义诊结束,也会一起回归京城,不必担心不能相聚;更重要的是,同为医者,自然有共同的理想与目标,宣大人,您、您觉得我、我……”
姜宣:……
姜宣:…………
姜宣:………………
风吹树梢,枝叶轻动。
姜宣与吴文元站在水边说话,不多时,吴文元又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年轻的背影与时而轻扬的衣袂有些忧伤。
姜宣双手揣进袖中,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伸出脚尖在水面上一点,涟漪阵阵漾开,倒影曲折模糊了。
就像他的心情。
忽而肩膀被人一拍,他惊地“啊”一声向旁边跳去,扭头一看便竖起眉毛申诉:“大师姐你故意吓我!”
骆雪霜笑道:“谁吓你了?我明明是光明正大走过来的。”
“那你的脚步也太轻了!”
“是啊是啊,就不如吴文元大人的脚步声好认是不是?”
姜宣无奈撇嘴。
先吓他再逗他,哼,生气。
骆雪霜笑意渐浓,抱起双臂从上到下意有所指地打量姜宣,玩味道:“小师弟天生丽质活泼可爱,招人喜欢是情理之中,干嘛伤怀?”
姜宣一愣。
骆雪霜既是打趣,也是真地关心爱护他,更是如今他唯一能分享心情的人,便不在意被吓被逗了,凑上去抱住骆雪霜的胳膊,问道:“你看出我伤怀了?”
“当然啊。”骆雪霜轻轻捏他的脸,“全都写在这里啦。”
“唔,一眼就被看穿,我怎么还是这么不成熟!”姜宣苦闷地敲敲脑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原本其实挺想多认识一些人,甚至多谈谈情,积累经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明明有机会了,李公子和吴文元明明也不错,可我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呢?总不会是因为、因为……”
想到那个可能,他都不敢说了。
骆雪霜直言道:“因为狗皇帝?”
姜宣先是由于被戳破心事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然后十分不解十分苦恼地小幅度快速点头。
骆雪霜说:“既然如此,皇帝追求你那么久,你干嘛还一直拖着?你究竟怎么想的?”
姜宣整张脸皱成一团,叹气道:“老实说,我现在不厌烦他在我身边,可却下不了决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嗯……譬如我和你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大家伙儿随意开玩笑、胡说八道、嘻嘻哈哈,我觉得那样真好,是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但我与季恪就不会那样,所以说,我和他之间是不是并非真正的亲密?”
骆雪霜的表情认真起来:“这倒不一定,亲人、朋友、爱人虽然都很亲密,但终归是截然不同的感情,加上个人性情不同,相处方式不同很正常。而且我觉得这没必要太在意吧,你喜欢说说笑笑,那就开口要求,让狗皇帝也跟你说说笑笑不就得了?”
姜宣脑中“叮——”地一声,眼睛不由地睁大:“大师姐你的意思是我太在意了?”
“嗯,你明明是个自然性子,从小到大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可唯独一与狗皇帝相关,你便开始在意这个在意那个,而且在意的点都很奇怪!”
“啊?!”姜宣的五官扭曲,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骆雪霜双手推压起他的脸颊:“可见狗皇帝对你来说的确很特别。而且老实说,我现在都有些佩服他了,能做到那么多那样的事,真的很厉害。”
姜宣撇嘴,正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吸气、弯腰、扭开,使劲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然后吸鼻子揉鼻子,嘟囔道:“谁在骂我?”
骆雪霜失笑:“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还说这种话?”
“有意思啊。”姜宣理直气壮道。
骆雪霜跟着道:“也可能是狗皇帝在想你。”
姜宣更加理直气壮地胡言乱语:“他应该常常想我吧,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要不停不停地打喷嚏?”
骆雪霜哈哈大笑,伸手揉了下姜宣的头:“无论如何,你如今已完全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师姐很欣慰。”
“从前?哪个从前?”
“你还没发现自己是替身之前。”
姜宣一愣:“真的么?”
骆雪霜严肃地点头。
姜宣继续愣: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然后突然,比刚才还要惊天动地打起了喷嚏。
第二日下午,畏首畏尾,始终没能把信送出的季恪收到了来信。
仍是侍卫密奏。
来自义诊驻地。
关于姜宣。
季恪很紧张,几乎屏住了呼吸,拆信的手指也有点抖。
依旧是神色陡然一变。
他更紧张了。
当即唤来小山儿。
“你我现下下车换马,父皇带你一路加速,大约今晚就能见到你爹爹,只是有些辛苦,你愿意承受吗?”
按原计划乘马车,需得明日上午甚至中午才能到。
小山儿略茫然:“咱们要赶早去?”
“嗯,你爹爹突然生病了。父皇也可独自先去,你照旧乘马车……”
“不要!”小山儿这下十分坚定,攥拳瞪眼,另一只小手拉住季恪的手,扭身就要下车,“看爹爹重要!咱们俩一起骑马!我才不怕辛苦!”
“大师姑, 爹爹得了什么病?怎么爹爹突然就生病了?”
一路快马加鞭,刚一见到骆雪霜小山儿便飞跑过去急切地问,仰起的小脸上泛着辛苦的红, 说话时还气喘。
骆雪霜揉揉他的脑袋, 对跟着迎上来的季恪点头示意,道:“长期疲劳引起的,还有些水土不服, 病来如山倒,先发冷再发热,头晕无力浑身疼痛, 吃了就吐……”
一边说, 一边看着父子俩的脸色越来越紧张, 骆雪霜忙又道:“症状的确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但其实并非大病,已经用了药,方才我又为他施了针, 情况比昨日好了。眼下好好治疗好好休息就行。”
父子俩又露出稍稍松了口气的表情,季恪问:“宣儿睡了?”
骆雪霜点点头:“只是很难睡安稳,一则浑身不适, 二则我的针效用虽大, 却有些令人迷糊的副作用……”
季恪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骆雪霜无奈:“一时迷糊罢了, 对身体无碍, 我不可能拿小师弟的身子开玩笑。”
季恪整颗心都被姜宣牵住,许多细节难以周全,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忙道:“抱歉, 朕绝无责怪之意,只不过……”
“明白,明白。”骆雪霜爽快地说,“你们来都来了,不看也不放心,小师弟本就睡得迷糊,不仅不会被打扰到,反而还可能知道你们来了好得更快。进去吧。”
“好,多谢。”
与骆雪霜谈过,季恪多少不那么担心了,领着小山儿推开姜宣所居套房内间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小山儿也很懂事,知道不能大声,想问话就把小手放在嘴边捂着,用虚声说:“父皇,怎么你对其他人都自称‘朕’,对我和爹爹却自称‘我’?”
他早疑惑了,从前经常一打岔就忘了问。
“‘朕’乃帝王自称,以示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季恪亦轻声说,“但在你面前我只是父亲,在你爹爹面前我则只是……”
“只是什么?”小山儿前面听懂了,后面却不懂。
季恪微微一顿,用更加低的声音说:“我想我是他的爱人。”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一股坚实与真挚,令还不到七岁的小山儿也动容了。
父皇曾经是大坏蛋,深深伤害了爹爹,后来父皇改过了,不再是大坏蛋,然后一直对爹爹好,想让爹爹原谅他,重新和他在一起,就像阿守伯伯和阿宁伯伯那样,相互是对方最爱的人。
这些他一直知道,起先自然是和爹爹一起讨厌父皇,后来他渐渐地不讨厌父皇了,但对爹爹和父皇以后怎样并无想法,直到现在,听到父皇这样说,他突然就觉得现在的父皇心里其实是很难过的,而且难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就像曾经的爹爹一样,他就又有点……觉得父皇可怜。
于是他仰起头,大眼睛闪出无比认真的光芒,小手用力捏牵着他的大手,鼓励道:“父皇加油!”
季恪一愣,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多谢山儿,父皇不胜欣慰。”
两人来到姜宣床前,姜宣穿着中衣躺在棉被里,头发松松地束在脑顶,脸色潮红,额头搭着降温的布,正像骆雪霜说的那样,他双眼紧闭,眉头皱着,身体时而扭动,好像很不舒服,又好像是做了梦,在梦中被绊住了。
季恪与小山儿不厌其烦地为姜宣摆好额头的布、捋平扭动中翻卷的中衣与棉被,让他睡得舒服。
夜色深沉,药香浅淡,房间里点着暖黄色的灯,只够照明的那种亮度,在灯罩的遮盖下更加朦胧,映衬着守在床边的身影,一个高挑俊朗,一个矮小可爱,呵护关怀的动作便觉倍加温馨。
许久之后,小山儿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季恪回头瞥了一眼沙漏:“晚了,你赶了一天路,又照顾了爹爹这么久,理应去好好睡一觉。”
小山儿的表情有些犹豫。
季恪劝道:“大师姑说过爹爹没事,你不必担心,相反的,倘若爹爹明早醒了,你却因彻夜不眠而睡倒,不能与爹爹见面说话,岂不是弄巧成拙?”
小山儿眼睛一亮:有道理。
“那好吧,我去睡觉,父皇你呢?”
“父皇是大人,不困,便多守你爹爹一时。”
父子俩达成共识,季恪带着小山儿去找骆雪霜,让她帮忙照顾,亦是考虑到小山儿离开停仙门许久,与骆雪霜之间一定也非常想念。
再回到姜宣身边,他重新搅了冷水帕子,为姜宣擦额角和鬓角处的汗。
静静看去,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姜宣的模样几乎没变,就像他纯净善良、正直乐观的内心,也不曾有丝毫被沾染。
过去种种漫上心头,有快乐,有温馨,有激烈,有难过,因为有姜宣的存在,都显得那么鲜活,那么浓墨重彩,他可以消解一切、忘却一切,唯独不能消解忘却姜宣飞扬灵透的深情、活泼肆意的笑语,以及曾经给予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真挚爱意。
季恪深邃的眼中饱含无数深情,宽大有力的手掌不再只停于虚空,而是轻轻贴上了姜宣脸颊,传达去温厚的心意。
忽然,原本已经睡得较为安稳的姜宣难耐地动了。
季恪愧疚陡生,连忙抽开手掌,不料姜宣呓语道:“季、季恪……”
季恪的心又陡然揪成一团,俯身贴近了看,姜宣明显还在睡,眼睛都没睁开,可见是在做梦。
……梦中想着自己?
这个认知令季恪猛然一惊,接着大喜,恍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只是证据尚且不足,他不敢高兴得太过,生怕过了、得意了,就会失去这份惊喜。
他专注观察着姜宣的样子。
像是赏赐一般,姜宣又唤了他一声,语气也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这下他胆大起来,笑着激动地应道:“宣儿,我在。”
姜宣皱着的五官轻轻一顿:“……季恪?你、你来了?”
季恪又一愣,回想骆雪霜先前所言,所谓“迷糊”,是不是指在现实和梦中游离?
他试着答道:“是,我来了,我和山儿都来看你了,你快点儿好起来,咱们便一家团聚。”
“唔……”
是接受、认可的语气,姜宣脸上的表情也平缓了,季恪简直喜不自胜。
更大的喜不自胜还在后面——
姜宣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来回地摸,季恪立刻识相地握住。
姜宣满足了,翻了个身,身体还向床边蛄蛹。
“季恪。”
“嗯,我在。”
“你陪我睡。”
“嗯,放心,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寸步不离。”
姜宣却又皱了眉,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晃了晃,用不依的语气强调道:“你陪我睡……”
季恪大愣。
茫然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前,在白玉弓尚未出现,姜宣还沉浸在与他的感情中的时候,早上睡不醒起不来,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同他说话说得有来有回,虽然醒了以后就不记得了,但迷糊之时也是发自内心,甚至可以说,迷糊之时有清醒之后做不到的更多的发自内心!
所以不完全是骆雪霜施针的副作用;
所以、所以……
季恪整个人都颤抖了,他握紧姜宣的手,凑近他问:“宣儿,你、你的意思是要我……上床陪你一起睡吗?”
“嗯……”姜宣的脑袋点了点,语调拖着,带着病中的不适,以及少许“你终于懂了”的满足。
季恪如同被烈火焚烧,却不会烧伤,只会烧得他沸腾融化。
“好,好……我这就来。”
他几乎要哭了,因为姜宣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他。
他迅速宽衣,提前将双手搓热,着中衣躺在姜宣身边。
姜宣立刻继续凑近,他再不犹豫,伸臂将人揽在怀里,怕病中的人不舒服,他的动作很轻,却又比什么都重。
次日黎明, 姜宣从迷糊中清醒,一眼便看见了十分放大的季恪的脸。
他立刻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身体后撤——
只能撤一点,因为季恪抱着他, 手臂很有力, 他一个虚弱的病患根本挣不脱!
季恪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根本没睡,只是闭目养神, 姜宣微有变化就能知道,他自若地微笑,在姜宣开口之前先开口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等等等等!”姜宣震惊地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趁人之危?!”
眉毛倒竖, 一副“你又变大坏蛋了”的模样。
“没有, 不是。稍安勿躁宣儿,听我解释。”季恪早料到今日会是这般情景,早做好了准备,三言两语讲清了一切,姜宣的表情渐渐从震惊变为困惑。
“你说真的?”
“嗯, 真的。”
“没有骗我?”
“当然,我怎么可能骗你……”说着一顿,想起曾经, 季恪十分羞愧地垂下眼帘, “也就只有最初那一回, 即便是那一回, 我也并非存心骗你,而是一时糊涂……”
“不许狡辩!”姜宣不快地撇嘴。
“是, 不狡辩,是我错。”季恪诚恳地说, “宣儿,只那一回,我便要用往后余生赎罪,甚至都赎不尽,我怎么可能再骗你呢?”
姜宣继续撇嘴,伸指戳着季恪的胸口控诉道:“还不都是怪你自己太坏了!阴险狡诈!你还有脸说!”
季恪微愣,接着坦然而舒心地笑了。
姜宣如此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已明了,昨夜并非糊涂,某些话也并非一定要现在就问清楚。
他把姜宣搂得更紧了一些,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理了理他的鬓角,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不发热了,还有不适么?唤骆神医来看看?”
“天还没亮呢,不要打扰师姐,我自己就是大夫,可以给自己看。”说着便诊起脉来。
“如何?”
“病情控制住了,继续用药正常休养就是。”
“那就好。”季恪彻底放了心,“说来你也是,怎么总是一忙起来就不顾身子呢?上回为了救治行风真人,事关重大时间紧迫倒也罢了,如今义诊乃是正常公务,按部就班即可,太过操劳急切并无益处。”
“知道啦。”姜宣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理我都懂,其实我也不是不顾身子,这回发病前都没感觉,而且也正是因为没觉得累,我才一直做事一直做事,不料突然就……”
“看来这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既如此,以后就要加倍小心,我提醒你。”
“行吧。”姜宣垂下脑袋闷闷地说。
好像这就是答应了。
答应就答应吧。
就像前几天同骆雪霜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厌烦、不抗拒季恪了。
回想昨晚,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特别希望有个谁能陪着他、保护他,让他安安心心地睡去,他想到了季恪,然后季恪也真地在。
记得江东城外季恪说过,想在自己不需要他的一生中,或许万一可能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需要他了,他是在的。
为了那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一个瞬间,他会一直守候、一直等待。
如今,那个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瞬间出现了;
他的守候与等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做到了,自己也做到了。
他们用许多年,用许多经历,做到了曾经认为绝不可能做到之事。
今日看似只是一个瞬间,但关键却不在这一个瞬间,也不在任何时刻,而是点点滴滴汇聚,构成了自然而然。
答应就答应吧。
姜宣在季恪怀里轻轻蛄蛹,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季恪以下巴抵着姜宣脑顶,宽大的手掌在他脊背上缓缓抚摸,道:“好,我陪着你。”
烛火燃了一夜,此时终于熄灭,灯罩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静谧,熹微的暖光从窗上透出少许,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上午,小山儿和骆雪霜来了。
小山儿立刻上床抱住姜宣不撒手,很依赖很依赖地说:“爹爹我都好长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好想你呀!而且咱俩也好久好久没有一起住了!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扭头看季恪:“今晚我跟爹爹睡!”
并非询问提议,而是告知,并含着一种“昨晚已经是你了今晚必须是我”的坚定。
骆雪霜笑了,揉揉小山儿的脑袋道:“就一个爹爹,你和你父皇还要争来争去?”
小山儿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我和父皇都喜欢爹爹呀!”
众人都笑,骆雪霜又故意道:“哦?喜欢爹爹什么?”
“喜欢爹爹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最最最最好!”小山儿理直气壮,整个人缩进姜宣怀里,仿佛生怕爹爹被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