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看完,把信折好,铺开白纸, 随便研研墨,随便拿了支笔,不顾格式随便写道:可以, 但不必接, 我自己溜达着就去了。
自打他松了口, 就知道后面季恪肯定会有许多追求讨好的招数, 他做好准备了,却没多少期待, 因为季恪古板,恐怕想不出来出乎意料又令人心动的手段。
他说有要事, 应该就是真有要事,普通去去就好。
姜宣独自下山,一面走一面在镇城里随意逛,逛到脚有点累的时候拐向官驿,正好歇息。
季恪没有第一时间见他,可能他来得太突然了,季恪还有公务。
他便随着侍从指引,来到暖阁等待。
喝了一盏茶,吃了两个果点,外面传来响动,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姜宣口中嚼着果点望过去,猝不及防地一噎一瞪眼——
“咳咳咳……”
赶紧端起茶杯猛灌。
“宣儿!”季恪迎上来,关切地帮他拍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姜宣端着茶杯按着胸口咳咳咳了好一阵儿,总算缓过来,抬头十分古怪地转眼睛,匪夷所思道:“我才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万万没想到,季恪居然特意打扮了!
穿了一身非常亮眼的孔雀蓝色云锦袍,上面用更加亮眼的金线绣了繁复的纹样,腰间大带上嵌着五颜六色的珠宝,还有金制的袖口箍、剔透的玉扳指,腕上的棕木色手串……唔,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最是不同,因为那正是自己曾经怀着满腔爱意买给他却突遭巨变未能送出的那一挂!
原来他一直保留着。
再往上看,一向全束的头发放了一半下来,其余的用高高的镂空金冠固定在脑顶,头发涂了油膏,十分黑亮水滑,脸上似乎也搽了香粉,显得白嫩而有光泽。剑眉修过且描了几笔,近处看来十分明显,嘴唇好像也擦了什么东西,比平时更红润一些。
浑身还散发着幽香。
难以想象。
毕竟季恪一向不打扮,穿戴方面只保持着突显天子身份的礼制规格,从未考虑过名不名贵、耀不耀眼、好不好看,出巡在外或需隐藏身份的时候则更简单低调,今天这是怎么了?
所以方才他让自己等待,不是因为忙公务,而是因为……去打扮了?!
姜宣越来越皱眉,眼神越来越古怪,弄得季恪自己也不太自在,退后几步,微微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尴尬笑道:“宣儿觉得我这样……如何?是否比从前更加……英俊一些?”
姜宣:……
伸手捋捋胸口,总算平复了,姜宣说:“你先坐好。”
季恪一愣,听话地在姜宣对面坐下,表情略有忐忑。
姜宣问:“你吃错东西了?干嘛把自己搞成一只花孔雀?”
季恪:……
他脸红了,更加尴尬地咳了咳说:“我见你似乎很喜欢谢卿和林探花那样文气儒雅与风流潇洒兼备的男子,所以就……”
姜宣:…………
“所以这就是你对文气儒雅与风流潇洒兼备的理解?”姜宣蹙眉问。
季恪也蹙眉:“宣儿以为呢?我虽也读了许多书,但文采比之他们的确远远逊色,文采并非一蹴可就之物,我已在努力,想着同时从其他好追的方面先追一追。”
姜宣:………………
难怪邀请信写得那么文绉绉。
“阿宁哥哥和林探花也没这么夸张吧。”姜宣嘟囔道。
“夸张吗?”季恪又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眼下出巡在外,很多东西没有,我原本还想着等回了宫再……哎,罢了,你不喜欢的话,我便不这样做了。”
话里话外充斥着白努力了的忧伤和苦恼。
姜宣便又看过去。
可能是因为先前猛然一下冲击太大,现在适应了、接受了,他能静静地认真地去看,并摒弃掉季恪理应如何的固有念头,将眼前人当作一个全新的人……
好像的确也不夸张。
季恪原本就很英俊。
这一点在新婚之夜,他初次见到季恪的时候便确信不疑,在他傻乎乎地喜欢着季恪的时候,也是把他当作名贵的宝剑或花朵来欣赏的。
既是宝剑又是花朵,说明季恪除了英俊,还有俊美。
后来突生变故,他讨厌了季恪,便在心中给季恪退去了光彩。
如今抛却曾经所有的好与不好再看,如此名贵华丽的打扮其实很衬季恪,尤其此处是暖阁,摆设温馨富贵,季恪背后又正好摆着一架牡丹屏风,柔和灯光照来,更显俊美夺目。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灯下看美人吧。
一时之间,阿宁哥哥和林探花竟都被他给比下去了。
姜宣看得有些愣。
直到季恪见他长时间不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姜宣回过神来,忙躲开目光,闪烁其词道:“你、你随便,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穿到身上都行,我才不管……对了,你要我来说有重要事,什么重要事?”
想来肯定不是很重要,否则哪里有心思打扮。
姜宣愤愤地想,觉得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地被骗了。
被骗来看他孔雀开屏!
果然是大坏蛋。
抱起双臂皱起眉,等着听季恪解释,只见他脸色微变,道:“你生气了?”
语气和表情都非常困惑非常无辜。
嗐,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姜宣无奈地摆摆手:“你到底有没有重要话要说?”
“有,当然有。”季恪认真起来,“宣儿,我知道你心中存着莫大的善意,理想是行医济世,帮助贫苦百姓,所以我想多征召一些大夫入太医院,但并非入宫任职,而是编成一个或数个队伍,由你带领,去民间各处义诊,你觉得如何?”
姜宣稍有些怔,根本没料到竟然会从季恪口中听见这些。
但转念一想,季恪做皇帝历来称职,比起一般的好皇帝对百姓的重视,他的爱民更深更真,提出这样建议既在情理之中,也可说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季恪继续说道:“先试试看,若是可行便扩大规模,毕竟有此需要的百姓太多了,或是可在民间设立固定的官府义诊处,或是为自行义诊的大夫赐官,鼓励促进此种善举,总之且做且看。我想着你医术高明,在义诊方面的经验又丰富,便带一带他们,同时你也能尽情做自己想做之事,同行的人多,加上官府之名,你的安全得到了保证,我和你哥也会放心。”
姜宣望着娓娓道来的季恪,认真地听。
季恪最后说道:“你若愿意,咱们便喊上相关的官员探讨细节,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你若还想外出游历或义诊,如何保证安全,咱们再行计议。”
姜宣心中轻轻地咚了一声。
没什么不愿意的。
他觉得季恪说得很好,非常好,特别特别好。
不知是否因为季恪先头的孔雀开屏太过令人咋舌,如今听到这正正经经又恰如其分的安排,他越发觉得好,越发觉得一直以来他看待季恪似乎都非常的……
他一直聚焦于季恪与情感有关的那一面,不自觉地忽略了其他,尽管知道、尽管明白,却从未有真正深切的体会,他所认为的并非完整的季恪。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故意问:“如果我答应了,就得四处奔走,势必不便你展开追求,你会甘愿?”
季恪先是一愣,而后无奈地笑了:“只要我还是皇帝,追求人就都不便。”
姜宣更加故意地问:“那你别当皇帝了?”
“那般任性,你不会喜欢。宣儿,你的善意与理想正是我的理想,并非我投其所好,而是本就一样,既如此,我们便各尽其职发挥所长,一起努力去实现如何?”
姜宣心中更大声地一“咚”。
他突然想到了阿宁哥哥说过的和哥哥甘于分隔两地的原因。
他们爱着的是真正的对方,而不仅仅是相聚。
暖阁不愧是暖阁,坐久了有些闷热。
姜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日凉爽的风迎面而来。
他闭上眼睛,用脸颊、眉毛、睫毛去感受。
一丝沉静的幽香靠近,季恪过来了。
没有追着他要答案,只是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享受这难得的静谧,许久之后开口道:“你……”
不约而同的,姜宣也睁开眼睛说:“你……”
二人一顿,姜宣道:“你先说。”
季恪微笑,诚挚地邀请:“不急着回去的话,我们一起上街去吃晚饭,再逛一逛,可以吗?”
姜宣:……
心里并无太多抗拒,可是嘴上说不出来。
怎么办呢?
片刻后,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径自首先走去门边,然后回头笃定地说:“你不许穿这身衣服。”
季恪一愣,接着十分舒坦地笑了,优雅地一躬身说:“是,遵命。”
第74章
季恪换掉了孔雀蓝色的云锦袍, 重新穿了一身姜宣最是熟悉的武人玄色暗纹箭袖,头顶的大金冠变成了银小冠,的确不再扎眼, 但依旧倜傥, 好在临近黄昏天色渐暗,走在路上不至于太招人。
季恪的手上还拎着件披风,月白锦缎, 与他通身的格调十分不符,长度也不太够,姜宣就明白了。
“给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季恪笑着点头说:“怕你着凉。”
姜宣拨浪鼓般摇头:“我不凉。”
季恪温和地解释:“到了夜里恐怕会凉, 你现在不想披, 我便给你抱着,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好大的道理。
姜宣懒得与他掰扯,于是两人就这样离开官驿上了街,没带任何随从。
在路人眼里,单看打扮, 季恪明显更矜贵,更像主子,但穿的像主子的人却保镖一般走在另一穿着朴素的人身侧, 臂上搭着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披风, 时刻保护着那人不被磕碰, 看到那人在某个小摊前多驻足一时便主动耐心地询问是否要买东西, 随时准备付钱,而那人却从不多看他一眼, 表情眼神始终冷淡,穿的像主子的人却毫无怨言, 甚至还有点开心,实在奇哉怪哉。
这个镇城姜宣从小就逛,对街道店铺极其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早已没了新意,却也从无厌倦。
从前他常常疑惑,为什么一个这么小且不够繁华的城镇他逛不烦?像是曾经刚入宫,心里很喜欢季恪的时候,想象着和季恪一起外出游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最近他明白了:新奇和熟悉都很好,硬要对比的话,新奇是一瞬,熟悉是常情,而新奇总会变成熟悉,所以还是熟悉更好。
糖人、糕饼、茶酒,衣饰、首饰、器物,姜宣逛完了吃的逛看的,走得浑身冒热气,脸颊也红彤彤。
季恪适时问道:“累了吧?去酒楼里坐坐。”
“好吧,哪个酒楼?”
“我对此间不熟,你决定就是。”
姜宣开始想,想好了也不回答,径自上路,季恪提步跟随,余光囊括着道路两旁,忽然一顿:“宣儿稍待。”
姜宣停下脚步,见季恪向一个卖小饰品的摊子走去,不禁奇怪——
一路上季恪都随他,这还是首次有自己的想法。
虽有好奇,却没跟上去,姜宣就站在原地等待,望着季恪高挑的背影站在摊前,似乎买了什么,而后转过身走回来,脚步轻快,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
“宣儿,送给你。”
季恪手心托着一挂手串,也是棕木色,与他正戴在手腕上曾经自己送的那挂几乎一模一样。
姜宣微微愣住。
季恪挺雀跃地说:“这两串十分相像,唯有花纹不同,一个是松柏,一个是翠竹,很衬你我。”
姜宣没有立刻就接,蹙眉道:“谁是松柏谁是翠竹?哪里衬了?好牵强,我怎么不觉得?”
这番反驳不仅没有令季恪灰心,反而令他笑得更宠溺了一些:“当初你买它送我,定是觉得衬我,如今我买它送你,也定是觉得衬你,此种内心的强烈触动,无缘无故,却远胜譬喻之类的说辞。”
姜宣:……
又是好大的道理,还油嘴滑舌。
季恪牵起姜宣的手掌,摊开,将手串轻轻放上去,再把他的手指卷起来合上。
姜宣抵抗道:“我可不会戴。”
“无妨,随你。”季恪笑道,“走吧,咱们去吃饭。”
姜宣选的是此地最大的酒楼。
小镇城中,最大的酒楼亦不豪奢,只有人来人往的热闹烟火气,姜宣最爱的便是这里的油泼扯面。
连逛了两趟,此时饥肠辘辘,面一端上来他便低头猛吃,仿佛对面没有人似的。
季恪隔三差五嘱咐——
“宣儿,慢点儿,当心噎着。”
“喝口茶,只是吃面太干了。”
“吃些凉菜清清口吧。”
又是好多好大的道理,更婆婆妈妈。
姜宣懒得理他,祭了五脏庙后,满足地轻轻打了个嗝,这才开始点缀一般地小口吃菜。
季恪要了壶酒,二人小杯浅酌,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夜幕降临,秋日的晚上已见寒凉,季恪站在酒楼门口将披风一抖,脸上笑意盈盈。
姜宣:…………
勉勉强强微微侧身,让他给自己披上披风,在他还要给自己系带的时候退了下步,说:“我自己来。”
季恪没有坚持,放下手道:“再走一走消消食?”
姜宣道:“就一会儿哦,我还要回师门呢。”
“好。”季恪一口答应,“稍后你若愿意,我送你回去,你若不愿,我派人送你。”
姜宣:………………
这有区别?
二人沿着穿镇城而过的流水边走,流水中心有一座拱桥,到了桥上,远望曲折水面与两岸人家灯火,算是此处的一道景致。
他们并肩站在这里。
季恪道:“万家灯火,安居乐业,眼前便是你我的理想。”
姜宣有些触动,说:“你的确是个好皇帝。”
季恪叹道:“只是不知能做多久。”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你果真很在意前朝的诅咒?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季恪摇了摇头:“宣儿,当时突然听到那些旧事,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对于自己的选择从未有过半分犹豫,之后每每回忆起来,也从未有过半分后悔。时至今日,我更想明白了,若是为了所谓的诅咒便畏首畏尾,不敢做正确之事,才是真正的诅咒。方才所说‘不知能做多久’,不过是对未知的感慨。世间万物变化多端,皆是未知,有时想来便觉心中无力,然而思来想去,唯一能与无力对抗的,只有在当下尽力而为。所以宣儿,请你也不要再因那些过分介怀。”
姜宣意外地看向季恪,眼神不由自主地敬佩:这个人真地越发和他以为的不一样了!
但是一码归一码,他皱起眉,暗自捏紧拳头,苦恼地声讨道:“怎么可能不介怀?原本你欺骗了我的感情,却豁出性命为我挡箭,我让大师姐救了你,咱俩就两清了。可是后来你在问道大会上救了我和山儿、又帮忙破通天阵、又不顾诅咒救老师、又不顾安危来交赤军营……我反而欠你好多!”
“可你也救了我,否则我在江东就一命呜呼了。”
“那也就只一次。”
“你我之间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分明吗?”
“为什么不?”姜宣抱起双臂愤愤道,“我又不是你的谁。”
“你可以是。”
“现在还不想是。”
“那就暂且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了。”
姜宣顿时大大蹙眉,一脸古怪地琢磨:糟糕,被季恪绕进去了!
正欲反驳,季恪却抢先道:“你那日不是说以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么,怎么突然又纠结了?莫纠结,老实说,若你是因为所谓的‘欠我好多’而决定‘一笔勾销’,决定答应让我追求你,我宁可不要。”
姜宣一愣,有点呆地看着月色下十分英俊的季恪的面容,下意识说:“那倒……也不是。”
“不是就好。”季恪笑容舒展,带着几分得意问道,“所以你现在只是因为与我独处而一时混乱了吗?”
姜宣:?
大言不惭。
立刻往旁边挪了一步,竖起眉毛警惕道:“才没有,你别自作多情,也别过来,我要回去了。”
总归是下山一趟,不能空手,他回主街挑了个小玩意儿给小山儿,正往城门处走,就听马蹄和车轮声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车前坐的正是王至。
王至从马车上跳下来,抱拳躬身:“主人命属下送公子回去,时候不早,步行不便,坐马车快一些。”
好有道理。
反正季恪听话地没有再跟来,他便没拒绝。
回到师门,小山儿已经自行洗漱完钻进了被窝。
“爹爹你终于回来啦!”
“唔?你还没睡,在等我吗?”
“是啊!我想知道爹爹干什么去了!”小山儿趴在被窝里,露出一双机灵带笑的大眼睛。
姜宣连忙打理好自己,换上干净的中衣,上床将小山儿抱在怀里,一手摊开,露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我下山去找季恪,他有事跟我商量,我在街上给你买了这个!”
“哇!”小山儿接过香囊,新奇地左看右看,“加上上次季恪送的,我就有两个香囊啦!这两个香囊长得好像!对了爹爹,季恪跟你商量什么事呀?”
姜宣把招募御医前去义诊的事说了,又道:“爹爹觉得这件事很好,只是有些顾虑你,因为爹爹固然可以带你同去,可你现在并非很小的时候了,要读书习武,长期在外恐怕耽误,所以爹爹可能得同你……分开一段时日,你觉得行么?到时你想留在师门就留在师门,想和弟弟妹妹作伴就去阿宁伯伯家,想同季恪一起住……也可以。”
小山儿一边听,脸色一边变得郑重。
姜宣便又道:“若你不想同爹爹分开,爹爹便先不去,等你再长大一些再说。”
小山儿立刻拒绝:“不可以哦!爹爹你去!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做我想做的事!我刚刚没说话不是因为不同意,而是在想我住哪儿!”
姜宣松了口气,笑问:“那你想好了么?”
小山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姜宣示意他说。
小山儿特别准备了一下,轻声道:“季恪。”
姜宣一愣,小山儿也露出苦恼的表情,说:“我也奇怪呢,我觉得我应该更想留在师门,或是去阿宁伯伯家,可是又仔细一想,就选了季恪,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挠了挠全是问号的小脑袋。
或许是血缘的紧密牢固,或许是真正相处过后,季恪凭着他那不显山露水却细水流长的魅力征服了小山儿,姜宣也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鼓励道:“山儿知道自己想就行,无需弄清为什么!哦对,既然如此,爹爹有些话要对你说……”
姜宣凑近小山儿耳边,谆谆善诱娓娓道来。
小山儿的表情与眼神开始千变万化,先是惊讶,然后疑惑,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变得轻松舒展。
三个月后。
万事妥当,姜宣领着义诊的御医队伍出发,骆雪霜也在其中,小山儿被接入京城,此番颇有正式回宫的意思,季恪为他赐了昭阳殿做寝宫,设了年例、月例,分了一应宫人,同时颁下口谕,说皇子毕竟年幼,独居尚需时日,眼下先与朕同住明威殿。
天子亲自教养对于皇子来说乃是极高的荣宠,只是小山儿什么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十分乖巧,让干嘛就干嘛。
首日晚间,就寝之时,小山儿爬上龙榻,对跟着掀被上床的季恪一笑。
季恪温声道:“早点儿睡,明天起来要去书房念书。”
“噢。”小山儿左右看看似乎是无人了,便道,“父皇晚安好睡!”
季恪“唰”地变了脸色,颤声问:“你、你唤我什么?”
小山儿自自然然地说:“父皇呀。”
季恪满心震动,也不管晚不晚、睡不睡、明天念不念书了,按住小山儿的肩膀:“你、你……你不是一直、一直……”
直呼他的名字。
从季恪大坏蛋到季恪,他自觉已是很大的进步,似乎无法再更进一步了。
小山儿继续自自然然地说:“爹爹说如果父亲是皇帝,就要叫父皇。”
“你爹爹让你认我做父皇?”
小山儿摇摇头:“爹爹没让,爹爹说认不认不在于他,只在于我,只要我自己觉得你可以当父亲就可以认,在这件事上我和他不相干,他不会因为要给我一个父亲就同你和好,我也不用因为他不同你和好就不认父亲。”
季恪亦先是意外震惊,然后恍然大悟。
虽然、虽然……
但是……
他的喉头吞咽了一下:“也就是说,你自己愿意我做你父亲?”
“现在愿意,以后看情况吧,如果你以后又变大坏蛋了,那我还是可以不认你!”
“好、好……好!”
季恪喜从天降,大喜过望,欣喜若狂,整整一夜,望着怀中甜睡的小山儿,想着远方牵挂的人,幸福得完全没合眼。
道阻且长,然而只要努力前进,路途便在缩短,终点亦或会不期而至,令你又惊又喜,甚至癫狂。
第75章
姜宣此次义诊乃是朝廷政令, 提前定好了路线与停留的站点,从京城出发,先北上, 再向西, 再向南,最后往东,形成一个圈。
沿途衣食住行由当地官府安排, 所需药材也有有司衙门供应,姜宣只需操心医官调度,并将各地义诊的情况与后续的整治建议撰写成文回奏。
为了方便行事, 他刻意隐瞒了曾是君后的事实, 义诊队伍里的医官皆是新征召而来, 只以为他是宫中太医院的翘楚,再看他年纪轻轻,一时更是尊敬而不敢妄加揣测。
朝廷首次试行此事,许多方面都是且做且看,这一轮义诊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但对于姜宣和小山儿来说,分开整整一年绝非小事,因此公务之外, 姜宣抽空便给小山儿写信, 关怀他的日常生活, 讲述自己行走各地的见闻, 诉说思念,期盼早日重逢。
他也常常收到小山儿的回信——
“男山儿拜上:
爹爹安好。
此信乃我和父皇一起所写, 父皇握着我的手,故字体和我平日字体约略不同, 爹爹明鉴!
我生活都好,一日三餐两点,特别好吃!卯时起床,亥时入睡,上午读书,下午习武,皆是一个半时辰,晚上做功课一个时辰,其余时候休息玩耍。
父皇经常陪我玩,小荷姐姐和其他人也陪我玩,玩的和师门里不一样,都有意思!我有时也去阿宁伯伯家,弟弟妹妹有时也入宫!
教我读书的老师乃翰林院大学士,很是严格,但讲道理。习武老师乃王至叔叔,父皇也亲自教,并监督我的读书功课!我现在会背更多书了,也会打好几套拳,射箭也比从前远!我还长高了!爹爹见到一定大吃一惊!
我也好想爹爹呀。
父皇也想爹爹,父皇最近经常画爹爹,还画我,原来父皇画画特别好看!我便跟父皇学,等学有所成了就寄给爹爹!
爹爹要照顾好自己哦,要健健康康!
言不尽意,至嘱至嘱。
山儿顿首。”
收到信的时候,姜宣正好忙完,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着窗外村子里的远山近树,一片朦胧,倍感温馨。
果不其然,原本青涩的笔体隐隐透出几分老练,用词是读书还不太久,努力学着文雅,实在不会文雅便宛如日常对话一般的杂糅和可爱。
他仔细读来,仿佛听到了小山儿用稚嫩清脆的语调嗓音认认真真地念,仿佛看到了小山儿伏在案前攥着小拳头握笔随想随写的画面,姿态神情无不清晰灵动。
唯有想象中坐在旁边的季恪有点碍眼。
但也只好算了,毕竟小山儿自己都认了父皇。
他把所有来信都收在一起,想念了便拿出来读一读,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虽然想念,但程度却远不及预想——
并非他不够爱孩子,而是先前过分高估了对相聚的执着。他亦期盼重逢,却不代表无法平静且积极地接受当下,他喜欢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可以同时让两者存在。
小山儿也可以。
原来很多事情真地只有跨出那一步,才能发现它其实根本不难。
不久之后,当他已在下一个义诊站点,果然收到了小山儿寄来的画,一张是自己和季恪习武的场面,一张画的是他正在义诊,画面简单,笔触生硬,但基本技法已经习得,只需慢慢持续地修炼。
日久天长,青涩必将变为成熟,生硬必将变为柔软。
一年后,首轮义诊圆满结束,地方百姓皆赞天子圣德,姜宣在京城谢宁府中暂住,自然要接小山儿出来,自然也要承受季恪肆无忌惮的追求。
这样过了三个月,第二轮义诊开始。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轮义诊修正了许多不足,规模更大,路线更长,预计耗时一年半。
季恪拼命压制私心,与小山儿一起送姜宣出发,小山儿此时将将七岁,已褪去了幼童的模样,不仅长高了许多,腮边的软肉也少了点,坚持习武更令他有了腰,穿着皇子常服,活脱脱一个贵气小少年!
而且还学会了许多规矩端正的礼仪,好像跟季恪在一起呆得久了,就有点变得像季恪,从前明明只像自己的!
姜宣坐在离开的马车中,从车窗探头挥手,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孩子渐渐长大,有所成长,他总归还是高兴更多。
他自己也添了年岁,如今已二十有六,地地道道的青年。季恪则已过而立,先前瞧着是成熟,眼下瞧着甚至可称老练,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十分游刃有余。
前路漫漫,他们三人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这一日京城飘雪,季恪在暖热的御书房批折子累了,走到门外,深深地吸了口清寒湿润的空气,浑身无比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