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当时的死亡本就疑点重重,只是被诅咒这一可怕的传言给盖了过去,众人沉浸在不详的王子这一话题中,完全盖过了去追究主教真正的死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又是从革命党的口中提出,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里都乱成了一团,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国王却已义无反顾地下了新的旨意,要将奥斯亲王的继承权提到第一顺位。
国王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这相当于昭告世人,很快这位备受争议的奥斯亲王就会成为莱锡新的国王。
因为事情太混乱,国王过了两天才想起来询问兰德斯是否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娶哪家的小姐作为他的妻子。
“我不想欺骗您,”兰德斯道,“我已经有了想要结婚的人选,但那一定不是您所满意的。”
亚尔林摇了摇头,“不,兰德斯,我对你的选择不会有任何疑虑,我相信你,也为你感到高兴。”
亲王的脸上没有喜色。
最牵挂的事已得到了回应,国王视线模糊,嘴唇颤抖,仿佛看到了光亮在向他笼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道:“兰德斯,原谅……”
莱锡的第六位国王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
莰斯堡教堂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主教需要前往王宫,前两天才发生过有革命党混入修士的事故,所以这次布鲁恩只允许主教带上布尼尔修士。
“亲王还好么?”布尼尔道。
布鲁恩道:“感谢您的关怀,亲王很好。”
布鲁恩看向安静的主教,“主教,对于那革命党的大放厥词,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布尼尔表情欲言又止。
主教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谁都知道那是个意外,我不会相信那些荒谬之语。”
布尼尔诧异地看向主教,主教可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布鲁恩很欣慰,要求吻主教的手,并且向他展示尊敬,“亲爱的主教,如今也只有您能帮助亲王了。”
布鲁恩领着两人来到国王的寝室。
寝室内点了许多蜡烛,仆人们手中捧着各种托盘来回穿梭,大床上的被子堆在床尾,国王惨白的脚从睡衣的下摆露出,亲王半跪在床前,双手握着国王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哦……”
布尼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可怜的亲王……”
布鲁恩上前,俯身对亲王道:“主教来了。”
为了恢复亲王的名誉,国王在死前嘱咐、不,是命令侍卫长务必要让教廷全程参与他的葬礼,他将以虔诚的信徒身份接受上帝的安排,要亲王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葬礼来展示他和教廷关系的密切,以应对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可能的刁难。
亚尔林一生都活在矛盾优柔之中,在面对死亡时,他也不知莱锡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只能尽力地用自己的死亡为儿子献上最后的救赎。
亲王没有放下父亲的手,低声道:“带他们下去休息,还有,看好他们。”
亲王语气中的冷淡严酷令侍卫长微微有些诧异,他恭敬道:“好的。”
主教和修士被带去隔壁休息,等仆人们处理完了,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侍卫长让仆人们端来茶点后离开,他一走,布尼尔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主教,“您也不相信是亲王杀害了希伯来主教,是吗?”
“布尼尔,你很在意这件事么?”主教端起红茶,“或者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死去的国王祈祷,祝福他登上天堂,至于希伯来主教是否为亲王所害,那是法院该考虑的事。”
“我……”布尼尔觉得主教的神态宁静得有些冰冷,比起平静的湖水更像是冷冻的冰面,布尼尔敏锐地觉察到主教此时此刻似乎有着和刚才亲王相似的冷酷,他不由道,“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的真相,不是吗?倘若亲王他是个好人,我们不可使他受冤屈,他已经在您面前发誓信仰上帝了。”
主教笑了笑,“那么我代表上帝宽恕他一切的罪。”
布尼尔嘴唇上下动了动,“主教……”
“好了,”主教打断了他,抿了口红茶,胳膊向布尼尔的方向动了动,“浪费好茶是要下地狱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侍卫长终于敲门再次出现,要求主教过去为老国王做祈祷。
老国王的遗体已经清洗干净,主教点了圣水为他祈祷,布尼尔在一旁跟着祈祷,他看到亲王站在床的另一边,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死去父亲的面容,他看上去并不哀痛,维持着一种异常冷静的王者风范。
旧王逝去,新王诞生。
按照国王的遗愿,奥斯亲王的继承权被提到了第一顺位,他已是实际上整个王宫新的主人。
国王将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留给了亲王,亲王将它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和金属制的拐杖相得益彰,权力紧握在掌心的压迫感令整个王宫很快就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简单的祈祷过后,主教直起身,亲王俯下身亲吻了国王的额头。
私人的告别仪式到此为止,接下来就不是属于亚尔林,而是属于国王的葬礼了。
亲王去接待进宫的王公大臣,离开前他没有说送主教和修士出王宫,侍卫长向他征询意见,“或许让主教陪在您身边会比较有利。”
“我还没有懦弱到需要宗教的力量来为我撑腰。”亲王淡淡道。
侍卫长道:“那当然不,我只是想有主教在场,那些人就不会提出有关于那方面的非议。”
“让他们提吧,”亲王道,“我要面对的远不止这些。”
狂风暴雨即将迎面而来,亲王已做好了直面风暴的准备。
在亲王接待王公大臣时,有一位意外的来客夹在其中。
伊诺克主教,是老国王原本定下要为亲王洗礼的人选,伊诺克主教满头银白的头发,面容慈祥,眼神锐利,他是另一个教区的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同一时期的人,希伯来主教“暴毙”时,他正在自己的教区工作,对希伯来主教的去世耿耿于怀,之所以从未真正发难,是他内心保有着美好的善良,坚信当时还是孩子的兰德斯不可能真对希伯来做什么,而现在,谣言动摇了他的心。
尤其是当伊诺克主教看到亲王那张奇异的脸和浑身上下天然的傲慢,伊诺克突然就相信了那些传言。
面前的人就是杀害希伯来的凶手——
“亲王,”伊诺克从众人当中率先走出,他看上去像个角斗士一样气势汹汹地向亲王发起了挑战,“我需要你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说明。”
其余的人都躲在伊诺克身后,很好,教廷人士在辩论上面拥有绝佳的天赋,他们可以等着看奥斯亲王是如何被主教攻击得无可辩驳的。
杀人犯能不能当国王?答案当然是能,一个国王怎么可能两手干净,可问题在于他杀的是位主教,尽管莱锡对宗教的尊重有限,但利用宗教来攻击亲王,显然还是很有效的。
以亲王那高傲的性情和从前的作风,他应当像他十二岁那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主教,并且理直气壮,绝不后悔,但他已经不再是年幼的王子,他所要承担的责任令他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任性。
“我不认为我需要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任何说明,他的死亡是场意外,我以为多年前大家已达成了共识,难道不是么?”
亲王的模样看上去气定神闲,在伊诺克主教看来,那其中还有点有恃无恐的嚣张意味。
伊诺克主教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亲王,王室的身份不是您狡辩的资本。”
“教廷的身份也不是您质问我的依仗。”亲王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
伊诺克主教被彻底激怒了,“您对教廷的不敬令人痛心,所有的教廷人士都不会承认您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身后默默无语的众人不由在心中喝彩,这就是关键,他们最所期待的场面!他们互相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眼中流露出贵族式的狡猾笑意。
亲王此刻可以去反驳,反驳莱锡的王位不需要教廷的承认,可这样一来就等于将王权彻底推向了教权的对立面。
这无论对于莱锡还是教廷,都不是明智之选。
莱锡正接受着革命党的冲击,不能再接受其他力量的打击。
兰德斯生来骄傲,但有的时候,诞生时即伴随于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有时候需要克服自己,哪怕是尊严,要成为王者,有的时候必须暂时地舍弃尊严。
“我对教廷十分尊重,”亲王沉声道,“我已接受了尤金主教的洗礼,发誓信仰主,这件事整个莰斯堡都知晓。”
“尤金?”
伊诺克皱起眉,他听说过这位莰斯堡最年轻的神父,“那个小神父,恕我直言,他年轻得令我不得不去质疑你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利益上的交换……”
“主教。”
大开的主厅门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亲王猛地回过了脸。
伊诺克主教和王公大臣们也循声而去。
一缕耀眼的金色贴在深色的大门后,主教从门后现身,他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吊灯和阳光的双重照耀下闪着碧色的光芒,“您在指控一位和您平级的神职人员么?”
这是伊诺克主教头一次和尤金碰面,他发觉尤金看上去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他的相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他长得过于贵族,按照宗教色彩来说,他更像是唱诗班的孩子,而不像一位主教,可他的确穿着红色的主教服饰,表情冷静又庄严。
伊诺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与他的年龄相比,面前的人还是个孩子呢,他直接对亲王道:“我需要您的陈述,对于希伯来主教的死亡。”
“伊诺克主教,”门外的主教脸色沉了下来,“您在无视我的诘问么?因为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
“卑劣?!”
伊诺克主教满脸通红,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指控。
主教站在门外,他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必须提醒您,几周前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当时我和亲王在街区自愿留下照顾了患病的居民,为逝者虔诚地祈祷,好让他们上天堂,在那段时间里,亲王也曾身染重病,最后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伊诺克主教,倘若其中有什么交换,那就是亲王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信仰,而您,伊诺克主教,您的质疑令我怀疑您对信仰的虔诚,您是觉得上帝的力量不足以让世人亲近么?您是觉得上帝不值得令亲王信仰么?您这不是在质疑我和亲王,而是对上帝的怀疑。”
“我……”
主教直接打断了伊诺克主教发言,“伊诺克主教,您可耻的怀疑暴露了您的卑劣,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作为莰斯堡教区的主教,我对您发起驱逐,要求您立刻离开王宫,离开莰斯堡——”
年轻的主教疾言厉色,他的语气用词顿挫都富有节奏而强硬,比起伊诺克主教那盛怒之下的指控,他的用词简直如同判决一般,伊诺克主教那通红的脸上浮现出汗珠,言语上的漏洞被对方准确无误地抓住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伊诺克主教明显在交锋中落败了,他身后的王公大臣中有人上前道:“尤金主教,伊诺克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多年的好友,革命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潜入王宫发出指控,我们不得不予以重视,亲王的确需要做出解释。”
“愚蠢。”
主教毫不客气道。
那人一时语塞,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革命党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劫持了夏尔曼王子,为什么不能同时污蔑亲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个王室自乱阵脚,好对着无辜的亲王发起审判,让莱锡陷入混乱和一些……”主教顿了顿,那双盲眼扫过众人,就好似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一般,“……投机者的手里。”
“谁若是觉得能代表谁来否定亲王继承权的合法性,那么我代表莰斯堡教堂,完全承认亲王是第一合法的继承人,伊诺克主教,我不怕与您当众辩论,无论是在莰斯堡,还是在您负责的波德温教区,我都欣然接受您的挑战。”
安静,十分可怕的安静。
伊诺克主教紧紧地闭上了嘴唇,他被年轻主教那种强烈的毫无愧疚的气势给压倒了,他也不能够在教众面前承认自己对一个已接受洗礼的人信仰的质疑,因为那等同于质疑上帝。
“投机者”们互相看着,完全想不到他们所带来的伊诺克主教会败在如此年轻的新主教头上。
“亲王,”主教将脸偏向视线的来源,“请告诉他们,莱锡在您的带领下将会有多么虔诚。”
自主教出现起,亲王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主教,看主教那张白皙的面庞是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起攻势,嘴唇嚅动之间像是有利箭射出,他离得他们很远,就只是站在门口说话,对,就只是说话,语言压制得众人无可辩驳,只能认输,他甚至没移动过一下,作出过任何恐吓的表情,因为主教不是强大在表面,而是灵魂上,他的强大压迫了众人,压倒了一切,同时令亲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尽管亲王已经尽力去克制自己,可他依旧不得不承认他爱着他——他仍爱着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我将由尤金主教亲手为我加冕,”兰德斯看着神父,缓缓道,“以证明我对我的主无上的虔诚。”
亲王与神父漫步在王宫的花园之中,亲王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挺身而出?”
“没那个必要,”神父道,“倘若伊诺克不连同我一起攻击的话,我正听得高兴呢。”
亲王嗤笑了一声,“我的窘迫又取悦了你么?”
神父也笑了,“亲王您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
王宫里的花园像迷宫一般,绿色的树墙高高地立着,将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在里面,亲王提着拐杖向前,他不贬低地说道:“尤金,你是个怪物。”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
“在大多数人看来,应该都是这样。”
亲王心平气和地说道:“你的心肠像魔鬼。”
“所以说在魔鬼眼中我应当就是个普通人了,还有,到底谁定义什么是上帝,什么是魔鬼?”
亲王沉默片刻,意识到了神父思维的诡谲,“所以你天生就是如此?”
神父感觉到自己不单单只是以尤金的口吻,他同样是以自然人的身份自傲地回答:“当然。”
亲王停下了脚步,树墙中间有个精巧的鸟笼般的亭子,他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
神父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脸面对着亲王。
王都的天气很好,天空蔚蓝,在两米高的树墙上变成一条线,神父的主教红袍在绿色的树墙映衬下鲜艳如玫瑰。
“请坐。”
亲王伸手。
神父犹豫了一下,将手递过去,亲王拉住他的手,两个人坐在一张狭窄的椅子上,乳白色的铁制椅子上缠着花藤,宛如童话。
“尤金,我想了解你。”亲王道。
神父想了想,客观道:“你已经算得上是很了解我的人了。”
亲王道:“那我又应感到荣幸了?”
“这是事实,至于你感不感到荣幸,这取决于你自己。”
“你先前说谎了吧?”亲王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像和我一般亲密的关系。”
神父道:“那不是谎言。”
亲王紧攥了下神父的手,冷硬道:“所以你是为什么和那些人分开了呢?”
“他们死了。”
亲王突然感到心情异常舒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根本也没有必要因神父和别人有过亲密的关系而感到嫉妒,那实在太小家子气了,但神父亲口表示那些人已经死了之后,他真浑身都感到了一股轻松舒适的感觉,亲王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不动声色道:“那看来你也并没有像你描述得那样放荡,在死亡将你们分开之前,你仍保持了忠诚。”
“你一定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如果这能安慰你的话。”
神父嘴角微微一勾,“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些人中有两个可是亲兄弟呢。”
亲王脸色有些僵硬,但一想人已经死了也就好受了许多,“哦,是么?”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么你是先和弟弟还是先和哥哥呢?”
“当然是一起。”
亲王久久说不出话来,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企图从神父的神情去判断这是否是个可怕的玩笑。
神父的表情很寻常,就像是在说他今天既喝了红茶又喝了咖啡一样寻常。
亲王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着,脸色涨红了,咬牙道:“容我提醒,你才十八岁。”
“教廷中人不在乎这个,你应该明白的。”
亲王脸色一变,“他们也是修士?”
“那倒不是。”
“那他们是谁?”
“不重要,”神父道,“农民。
亲王眼前一阵阵发黑,农民?他知道他应该不去想象,但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少年神父和强壮的农民兄弟在田间翻滚的情景。
亲王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生硬道:“我的父亲死了。”
“嗯。”
“他最后留下了一个词,”亲王缓缓道,“他说,‘原谅'。”
“很美的词汇。”
“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原谅什么,或者说是他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残疾。”
“他大概是想你原谅夏尔曼放的那场火吧。”神父轻描淡写道。
亲王瞳孔微缩,攥住神父的手又猛地一用力,提高了声调道:“是夏尔曼?!”
“是的,你不知道么?不用感谢我了,夏尔曼会在革命党那里得到深刻的教训。”
亲王嘴唇张了又合,双眼紧迫地盯着神父,“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国王向我忏悔,”神父诡秘地一笑,“他大概没想到会有我这样绝不为信徒保密的神父。”
哦,亲王想起来了,神父同样也是从国王口中知道他处决希伯来的秘密。
亲王胸膛起伏,“所以你是因此而故意让夏尔曼被革命党劫走的?”
“别说傻话了,”神父道,“当然不是,那关我什么事呢?他只是放了把火将你的脸烧伤了,兰德斯,我是瞎子,你就算整张脸烧伤,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亲王差点无话可说,他发觉了,神父在言语中非常的、极端的、可以说是有些变态的以自我为中心,指望神父是为他讨回公道这些纯粹是在做梦,就像刚才令人心潮澎湃的辩论只是因为伊诺克冒犯了神父本尊。
这真是个怪物,一个自私透顶不懂感情的怪物。
亲王低头看向掌心里神父那只白皙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没有。”
“你难道连好奇心也没有吗?”
神父沉默了,没有回答。
“我原先以为我是不在乎的,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可他离开了,我却觉得心里很难受,尤金,”亲王低声道,“你不能理解,对吗?”
神父又是没有回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正的父母,他生下来就是孤儿,也从未好奇过孕育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具体的形态,自然人的感情很淡薄,生育是文明的延续,仅此而已。
“尤金,我仍然爱你。”
亲王的声音似乎有些悲伤,似乎又很幸福,“我绝不后悔给出了自己的爱情。”
“这不是同你赌气,爱情的存在是我们所无法抗拒的,我不想欺骗自己,也不觉得爱上你是什么罪过,尽管那的确有些折磨,不过轻易放弃的那根本就不叫爱情,无论你怎么讥讽嘲笑挑衅恐吓,我都不会退缩。”
亲王说给神父听,其实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因为他很怀疑神父能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亲王吻了吻神父的嘴唇,“我爱你,不以此为罪。”
黑暗中,两具身体交缠着翻滚。
神父的手掌抚摸着亲王身上粗糙的疤痕,心里竟然有些迷茫。
他想起第一个世界里,眼看快要崩溃的裴家兄弟又坚持了下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还爱着他。
既然感情如此有能量,他们为什么会在进化中淘汰掉那些东西呢?
神父的眼睛微微有些迷离,亲王吻他的睫毛,“在想什么?”
“想那对兄弟。”
亲王胸口一紧,“现在在你身上的是我。
“我知道,”神父的手指在亲王脸上的伤疤上划过,“你们很像。”
亲王低咒了一声,“你是非要逼得我嫉妒么?”
亲王发了狠,神父的指尖在他脸上晃动着颤抖,他们面对面拥吻,紧紧地抱在一起,汗湿的皮肤黏腻地贴着。
神父突然放下了手指,双臂搂住亲王的脖子,鼻尖靠在亲王的后颈急促地呼吸。
一阵狂乱的激情过后,俩人拥抱着慢慢呼吸,紧贴的身体一同随着呼吸起伏,片刻之后,四片嘴唇黏在了一起,呼吸又变得无比凌乱。
他们像是野兽一般精力旺盛地在偏僻的房间里干了一下午,在床上、沙发上、甚至站立着,神父拽着窗帘,亲王不住地在后面干他。
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感受,神父简直有些醉了一般沉溺其中,他放下了各种思考,只沉浸在最原始的欢愉中。
等到天色暗下,需要点蜡烛时,赤裸的神父满身吻痕地躺在沙发上,他的大腿和臀部被撞得一片鲜红,胸脯也被揉搓得微微肿起,情欲的爱火将他燃烧得浑身发烫,那关键的部位酸麻无比,流淌着汩汩爱液,已经到了承受爱欲的极限。
亲王抱起神父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吻他,此刻的神父仿佛也是在爱他似的回吻着他,一下一下,甜蜜又湿润的亲吻。
“嫁给我,”亲王吻着他,“尤金,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
神父摇头,下唇湿漉漉地擦过亲王的嘴角,“别说傻话了,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为止。”
神父手指托了下亲王的下巴,在亲王的下巴尖上轻轻咬了一口,“那同样也是傻话,好了,亲王大人,请停止撒娇,今天下午很愉快,希望以后能时常像今天这样愉快。”
神父从亲王身上下去,随手抄起一旁的薄毯披上,回头道:“国王的葬礼上见。”
老国王的葬礼在莰斯堡教堂举办,伊诺克主教在经过一系列的访查,确信了尤金主教高尚的品格和他那不容玷污的名誉后向主教表示歉意,并且请求参与国王的葬礼,主教同意了。
葬礼极为隆重,各位贵族封地领主在莰斯堡教堂见证了国王的离去。
国王的遗体被埋葬在莰斯堡教堂的地下室里,作为莱锡恢复宗教力量的象征。
一切结束之后,伊诺克也向亲王致了歉。
亲王不置可否,因为他的确杀了希伯来主教。
神父询问亲王到底希伯来主教犯了什么罪,他要将人处决。
亲王闻言看向神父,“你认为是希伯来犯了罪,而不是我?”
神父心说当然,主角怎么会犯罪呢。
神父的沉默令亲王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该下地狱的畜牲,杀掉他,我的良心没有半分的不安。”
“那么和修士鬼混呢?”神父道。
亲王眼中浮现出更深的笑意,“这好像是你头一次和我开玩笑。”
神父又沉默了。
“首先,我们不是在鬼混,我向你求过婚了,你忘了吗?”亲王微笑道,“其次,和你在一起,这的确令我感到很愉快,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乐趣很少,是你让我领略到了许多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尤金……”亲王顿了顿,他望向神父,神父背后是高高的楼尖顶,“尤金,我由衷地祝福你,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明白我此刻的感受。”
莱锡第七位国王兰德斯·德·哈卡特的加冕仪式在整个奥斯顿大陆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艾洛依五世从惊愕的教皇手中自己拿起王冠加冕,那一标志性的事件表明宗教对奥斯顿大陆的影响力已先于奥斯顿大陆瓦解了。
分裂后的奥斯顿被七个国家分割占据,各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制度,国王们随心所欲,像随性的孩子堆沙堡一样对自己的国家随意添加或者去掉什么,但他们几乎都沿袭了奥斯顿王国分裂之前的制度,宗教的力量早已如流沙般散落。
年轻得惊人的主教为比他年长了几乎十岁的国王加冕,整个仪式在正式举行之前已经传遍莱锡,甚至传到了其他国家。
两百多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也足够大家养成新的习惯,大陆上的加冕仪式都沿袭了艾洛依五世的做法,国王们为自己加冕,这令国王们很满意,也从未有谁试图去恢复落后的倒退制度,主动将权利让渡,那对手握大权的国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的确发生了。
在众人都怀疑那不过是个荒谬的传言时,莱锡的国王在十月十二日那一天在王宫中接受了主教的加冕,整个仪式是完全复古式的,国王在长得看不到边际的红毯尽头向主教单膝下跪,主教将王冠戴在国王的头上,随后递上权杖,代表着兰德斯·德·哈卡特这一位君主的权力由神圣的宗教赋予。
现场的画师将这标志着宗教在奥斯顿大陆正式复兴的一幕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画像上的主教高贵、威严、美丽,金子般的头发,修长的体态,以及他温柔祥和的神情都美极了,相比之下画像上的国王显得无足轻重,尽管穿着华丽,可他虔诚谦卑地低着头颅,伸出手像孩子一样从主教的手中祈求权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