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又乱了。
当年贺煊首战便是去山城平叛,山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山多而平原少,这样的地方不适合种粮,粮食产出少,又时有天灾,偏这地方又四通八达,是各地交汇之处,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极容易滋养出叛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此次山城造反比五年前那次还要声势浩大,据说反贼超过万数。
先帝多疑,登位后多斩武将,朝内留下的武将多半是像常三思一般老朽平庸的,青黄不接之下,唯有横空出世的贺煊稳住了边境局势,现下山城大乱,朝廷几次派兵都未获得成效,圣上只能急召贺煊,让贺煊去带兵平乱。
贺煊用力合上信折,立即提笔写回信。
“将军要去平叛?”
贺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那这里?”
贺煊三言两语写完了回信,抬眸道:“不是还有你和诸将在此?放心,蛮部如今只在夷兰境内苟延残喘,翻不出什么风浪,我带兵去山城速战速决,过年之前一定解决了。”他封了信,对莫尹轻轻一笑。
莫尹轻咳了一声,他这两年身体一直在调理,只是还是老样子,改不了咳嗽的毛病。
“将军,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你?”
贺煊将信封交给李远,偏了偏头,示意他快去回信。
莫尹点头,“在边境待了五年,我都快忘了境内是什么样,将军可否带上我?”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闲玩。”贺煊道。
莫尹道:“怎么将军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
贺煊微怔,“当然不会。”
莫尹笑笑,“那将军为何不允?”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似有探究之意。
这三年来,边境打了许多胜仗,贺煊从未将莫尹的名字放在请功的战报中,为何这般,贺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绝不是故意排挤莫尹,不想叫莫尹出头,也或许他知道为何,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贺煊一时沉吟,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将军。”
莫尹又催了一声,“带上我吧,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贺煊同意了,他不仅同意让莫尹随行,也同意莫尹亲率三千荧惑随军。
帐内,莫尹翘起双腿搁在书桌上,喝着从贺煊那赢来的酒。
这个世界,他待了五年。
从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时间点点过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渐渐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间所有的记忆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个世界和第一个世界还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从婴孩开始体验了“莫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边境的日子很快活。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活,这是属于自然人莫尹的意识、自然人莫尹的一丝精神力和非自然人莫尹身体的快活。
复杂又综合。
快活是,那么仇怨呢?
莫尹轻抿了口酒,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他更深地体验到了除世界崩坏以外的快乐,那些与他本体无关的仇怨同样的也让他感觉到了不爽。
贺煊就是从山城平叛发迹的,而他是从山城叛乱坠落的。
也许是这个世界在提醒他,一切这才拉开序幕。
想想他起初投军的缘由,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莫尹喝完了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随手将酒囊向后一掷,仰躺到榻上,双眼静静地看着帐顶。
也许,那也一样还是能给他带来快乐呢?
接到圣旨之后,贺煊正式点兵前往山城,他一共带了五万人,外称二十万,带兵打仗谁也不会傻得把实际兵力往外报,但这次他的确带了精锐的亲卫,加上三千荧惑骑兵,绝不算少,荧惑军个个都是与骁勇的蛮子在战场上拼杀过来能够以一当十的,要对付那些叛乱的反贼,简直易如反掌。
军队开拔,在边境待了许久的兵士们都有些兴奋,从边境千万山城,军队一路士气高涨,原本需要两个多月的路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军队便达到了山城。
山城太守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率领大军的贺煊险些老泪纵横。
“将军,您可算来了!”
山城太守弯腰向贺煊行礼,贺煊下马扶住了人,山城太守便喋喋不休地将山城如今的形势交代了一遍,其实他所说的贺煊大部分都已知晓,亲卫队中有一批人充当了探子,已提前来到了山城,将山城所有的情况都排摸清晰了。
这次山城叛乱之所以比上次要更棘手,范围更广,人数也更多,领头的已经在山中自立为王,自封为“山城王”,在贺煊带兵行军前往山城的这段日子,叛军数量也增加到了两万。
贺煊在城内驻扎,将太守府作为临时的指挥所。
方才山城太守出来迎接贺煊时,莫尹一直未曾露面,等到入了太守府后才现身,府内府外已全换上了军中守卫。
莫尹住在贺煊隔壁厢房,周勇仍然是贴身伺候,他在莫尹身边久了,即便莫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有时也能对莫尹的情绪感知一二,他感觉到自边境开拔之后,莫尹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越来越冰冷,仿佛回到了他刚来到莫尹身边伺候那时。
周勇打了热水让莫尹洗尘,莫尹正在洗脸时,贺煊来了。
贺煊只除了铠甲,看上去还是满面风尘,连脸都没洗的模样。
“将军。”莫尹招呼了一声,轻弹了弹指尖的水珠,周勇递上帕子,莫尹擦完手将帕子递给周勇使了个眼色,周勇立刻识相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贺煊撩袍坐下。
“将军预备何时进山平乱?”
“就这两日。”
探子早已将山内情况悉数摸清,说是有两万反贼,真正能称得上有战斗力的不过几千人,实在是朝中无人,才会久攻不下。
莫尹道:“五年前,将军首战似乎就是在山城。”
贺煊“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桌上的茶杯,“也是平叛。”
莫尹在他身边坐下,“此地多乱,辛苦将军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分内的事,谈不上辛苦,”贺煊道,“你要同去?还是留在府中?”
“将军的意思呢?”莫尹道。
贺煊挑眉,“我这不是来问你的意思么?”
莫尹笑了笑,“问我的意思,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一份力。”
贺煊点头,“明日白天休整。”他抬眸看向莫尹,莫尹立即心领神会,“天黑夜袭?”
贺煊眼睛亮了亮,他就知道莫尹与他心意相通。
“不错,山城地势险峻,骑兵强攻是下策,不如趁其不备,夜间偷袭。”
莫尹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那些反贼绝想不到我们会这般迅速地发起进攻,也不会想到我们敢趁夜上山,更想不到……”莫尹眼中扬起淡淡笑意,“堂堂大将军还会搞偷袭。”
贺煊勾了勾唇角,“兵不厌诈。”
以最小的代价去赢得最大的胜利,有何不可?
贺煊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道:“我们的每个士兵都曾是百姓,所谓反贼,也曾是百姓,我希望尽量将伤亡减到最小。”
“将军仁厚,不过造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即便将军你肯饶他们性命,恐怕他们也活不得了。”
“那些个什么山城王自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其余一些只不过跟着混口饭吃,把人全杀光了,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到时我自会向圣上陈情,请圣上开恩。”
莫尹静静凝视着贺煊,道:“将军不怕圣上一怒之下迁怒于你?”
贺煊神色淡然,“即便圣上发怒,我亦会据理力争。”
莫尹端了茶碗抿了一口,现下朝中能打仗的就剩贺煊,当今圣上只要不是个疯子,就不可能处置贺煊。
“将军高义,子规佩服。”
贺煊看向他,“今夜早些歇息,”他站起身,“你一路脸色都不大好。”关怀之语也只能点到为止,再多,就过了。
莫尹起身送他,“将军也是。”
门关上,莫尹手掌搭在冰冷的门框上,他微微垂首,顺下的睫毛下目光幽静,思绪凝了片刻,抬眼,眸中凉如月色。
事既从山城起,那便以山城毕吧。
且看风再起时,会刮到谁的身上。
第55章
山城多山,断青山上有一古寺,如今已被叛军占领,成了“山城王”的行宫,那山城王原本只是个衙役,手下丞相是个落榜秀才,两人俱出身贫苦,自小一起长大,又一块儿起事,如今招拢了手下两万多人,占山为王盘踞一方,靠着杀烧抢掠,总算是过上了富贵日子。
朝廷派兵来时,山城王也惧过,想想都已起事,横竖也活不了,便带着人躲进山中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奋力反抗,没想到竟扛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上山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去年山城蝗灾,收成奇差,朝廷说是赈灾,发到手中的粮一把米,大半都是沙、壳,多的是吃不饱饭的人,上山造反既然有饭吃,那就都去造反吧!
如此队伍便不断壮大,周遭富庶人家以及来往山城的商户全都遭了殃,山城王率领众人抢粮抢银抢车抢船,只要是路过山城的就都得被剥下一层皮。
断青崖古寺里的僧人早已全被赶下了山,如今寺内居住着山城王以及他的两位王妃七位侧妃,还有他册封的其余几位“虎头王”“狮头王”“鹰头王”……一众“王爷”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丞相各部尚书官员等,俨然已是个有些拥挤的小朝廷。
这夜,山城王正带着诸位妃嫔和众臣在寺庙前的空地参拜祖宗,要将他爹追封为“山城大天王”,同时为自己祈福,希望能撑过这次朝廷从边境调来攻打的大军。
四周烟雾缭绕,山城王正虔诚地三跪九叩,忽听得杀声震天,手里的香一抖,却见山下黑压压地袭来一支大军,他扔了手中的香,大叫道:“护驾,快护驾——”
山中地形曲折险峻,然而贺军与荧惑都是在边境与蛮部族群斗智斗勇的好手,山上这些反贼几乎都是农民出身,与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职业军人相比简直不堪一击,荧惑军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不把人杀了的情况下将人制服。
朝廷大半年都没解决的困境,贺煊与莫尹一夜就解决了,除了一些必要的伤亡外,整个“山城军”几乎被悉数活捉。
结束战斗时,天都还只是蒙蒙亮,贺煊吩咐众人将活捉的反贼分队押解下山。
莫尹道:“将军,我带人去查抄一番,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贺煊微一颔首,“你去吧。”
两人分工合作,天光大亮时,已各自完成任务,汇集下山。
回到太守府,山城太守激动得涕泗横流,直呼将军英武,贺煊扶他起身,其实心中颇为无言,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一群未受过训练的百姓,朝廷居然也几次三番地拿他们没法子。
一夜的战斗还比不上在边境和蛮子打一场,贺煊后背连汗都未出,“先将这些人收押了,过两日再审。”
太守忙道:“我等不敢僭越,听候将军审理。”
贺煊回到屋内喝了口水,问李远,“军师呢?”
李远跟着一齐上山平叛,还是一身短打装扮,机敏道:“军师跟着押解的队伍去大牢那了。”
苍白的手指挑起黄袍一角,抬眸,眼中似有讽意,“龙袍?”
山城王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吓得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不不,大人,您仔细瞧瞧,这是蟒袍,本……草民不敢。”
莫尹轻摇了摇头,“反都反了,”手指放下山城王的袖子,他淡笑道,“也只敢称王么?”
山城王所谓造反一开始也就是三十来人,村中不满救济的粮食太少太差,与两个衙役吵了起来,一衙役要打,山城王便是另一衙役,他在村中长大,拦了几下,被那衙役推倒,他倒在地上头磕了石头,正昏着呢,便听一声惨叫,却见有村民拔了他的刀捅了衙役,之后种种混乱逐渐就变成了此等情形。
称王的日子不过几月,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朝廷会将他捉拿归案,他时常半夜惊醒,搂着几位爱妃不停擦汗,总算是真等来了这一天。
“大人明鉴,草、草民并非造反,一切皆有缘由。”山城王急道。
“哦?”
莫尹向后退了半步,周勇及时地送上椅子,端上茶,莫尹接了茶轻轻一吹,袅袅的热气飘散,他淡淡道:“这么说来,你是有冤情了,说吧。”
山城王不知面前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见莫尹通身的气派,想他一定是位钦差,于是声泪俱下地陈情他那日并未杀人,村民们杀了衙役之后,将给其余两个村的粮也全分了,夺刀、杀人、分粮虽事事与他无关,但他若就这么回去,上头绝不会相信,也不会放过他,他到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诸位村民躲到了山上。
其余村的村民听说自己的粮没了,便来山上讨要说法,山城王便允诺为他们找粮,可粮食又不能凭空变出来,于是他们便带人去官府必经的运粮路上劫粮,如此队伍慢慢发展壮大,人便越来越多,人一多,许多事就不能自主了。
“草民未曾想自立为王,是丞……不,是宁博远劝说我如此有个名头,我们是抢了些银子粮食,可造反却是万万不敢说的。”
莫尹一口一口地抿着热茶,山城王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等那山城王说完,他才重又抬起眼眸,道:“大胆反贼,还敢狡辩。”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冰寒刺骨,叫那山城王不由浑身一激灵。
莫尹扬了扬下巴,“割他一只耳朵。”
周勇应了声“是”,立即拔刀上前,山城王吓得连连惨叫,他自“造反”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可谓是运气绝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耳尖刚被揪住,他便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招、我招——”
其实他也不知要招什么,只是当衙役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这么喊了出来。
莫尹眼眸轻轻一闪,挥了挥手。
周勇便立即收刀退了出去。
莫尹将茶碗放下,站起身走到那山城王面前。
牢内昏暗,山城王本就紧张恐慌到了极点,他一直都未曾注意面前人的相貌,等莫尹走近时才发觉对方生得一张冷艳绝伦的秀美脸孔,面目苍白,双瞳幽深,让人不由得生出这到底是人是鬼的恐怖揣测。
“你说你未曾造反,那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莫尹从怀里摸出一个无字信封。
山城王一头雾水,莫尹打开信封,将里头的信件展开在他面前。
山城王略识得几个字,一面看嘴中一面轻声地念,“山城王亲启:今朝内命葛雄为剿贼将军,携兵两万,我已在军中安插探子,到时他将以‘兰花’为号助君脱困,君可安心矣。”
山城王念完,仍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莫尹,“大人,这……”
“这是从庙里搜出来的,你和朝中内应往来的信件,还有许多,需要我一一展示么?”
山城王瞠目结舌,“朝、朝中?”
“你一个小小衙役,毫无见识,如何能躲过朝廷的多次围剿?原来是你与朝中重臣勾结,”莫尹一双漆黑的眼中跳跃着烛火,显得瞳心明亮又妖异,他直勾勾地看着惊骇无比的山城王,声音轻柔,“你们里应外合,想要篡夺天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军师。”
李远向入宅内的莫尹行礼,“将军在找您呢。”
“找我?”
莫尹轻咳了一声,脚步轻快,“现在么?”
“将军回来就在找您了,您快去吧。”
厢房门推开,贺煊已沐浴更衣,穿了身便服,发髻也难得的梳得很规整,看上去仪表堂堂,“你去了牢里?”
“是。”
莫尹提袍大步迈入屋内,“我在寺里搜到了些东西,事关重大,先审审他们。”
“事关重大?”
贺煊冲着自己身旁的位置一伸手,示意莫尹坐下,他上下扫了莫尹一眼,莫尹衣着单薄,他微微一皱眉,“牢中阴暗潮湿,煞气太重,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去跑一趟?”
莫尹笑了笑,“我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牢里煞气重?”
“那不一样。”
莫尹不同他争辩,只道:“兹事体大,将军,山城造反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听完莫尹细细陈述之后,贺煊眉头皱得死紧,“朝中大臣与山城反贼勾结?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这有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山城虽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可它的位置极其重要,向来是必争之地,山城王若能占住这里,等于是掐住了整个大盛运输的命脉,其中有多少利害关系,难道不值得一搏?”
贺煊仍是眉头紧锁。
“朝中数次来派兵围剿,为何次次都铩羽而归?将军,你真觉着其中没有蹊跷吗?”
贺煊整张脸都蒙上了浓浓的黑气,他对朝中诸事毫无兴趣,此事若真属实,会牵连许多人,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到时会很麻烦。
“不过将军既受命来平叛,叛乱已平,其余的事将军不想管就别管了。”
贺煊道:“既来平叛,怎么能把事做得不清不楚就算了呢?”
莫尹手指轻点在桌上,“将军的意思是要查了?”
贺煊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查。”
比起贺军,荧惑对于如何折磨审问俘虏,要狠辣拿手得多,审问之事由莫尹一力操办。
山城叛贼足有两万余人,牢内关押不下,分了好些地方,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只知道跟着山城王有一口饭吃,根本不懂什么造不造反,山城王的几个心腹下属也是一问三不知,大部分连字都不识几个。
只有山城王蔡世新和丞相宁博远算得上是核心人物。
庙里搜出了大量朝中大臣的往来信件,对此,宁博远也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山城王蔡世新倒是全认了下来。
贺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山城距京中千里,山城王原先不过一个小小衙役,是怎么与朝中诸臣有所牵连的?但那些信件又的确是铁证如山,贺煊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这些名字也并不熟悉,但是其中有两个他却是认识的,这是当年与贺青松同朝为官的,素有清名,怎么也会卷入其中?
贺煊亲自去牢中审了蔡世新。
蔡世新未受过刑,牢中也未曾苛待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瘦了许多,浑身散发着恶臭,低着头发着抖,不敢抬头。
“蔡世新,这些信件都是谁寄给你的?”
“都是朝中诸位大人寄来的。”
“你是怎么与他们勾结上的?”
“我劫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主动找上我的。”
“一派胡言,”贺煊冷道,“你一个小小逆贼,朝中诸位大人会主动找上你?”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诸位大人希望我占住山城,来日为他们提供便利。”
“什么便利?”
“粮、钱、兵。”
蔡世新说话之间仿若要呕吐,他干呕了两声,抬眼只见贺煊高大地坐在他面前,侧后一人坐在阴影之中,他浑身不断发冷,强忍惧意。
“以山城为契,篡权、夺位。”
平叛竟牵扯出了谋逆大案,贺煊不敢怠慢,即刻押着几位主犯和所有的物证前往京师。
等靠近京城时已是十二月入冬时节,贺煊带军在城外驻扎,请旨入京。
驿馆内,贺煊与莫尹温酒对饮,窗外风声呼呼,贺煊道:“严齐牵涉其中,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与严大人熟识?”
贺煊摇头,喝了口酒,“他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我父亲还乡后,他来南乡拜见过我父亲,是个很谨慎有礼的人。”
莫尹手上转了下酒杯,轻声道:“那将军可要放他一马?将他那封信件扣下?”
贺煊看他一眼,“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公私不分的人?”
莫尹向他举了举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子规失言,将军恕罪。”
贺煊神色微松,替他倒酒,“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糊涂,犯下大错。”
杯中温酒已满,莫尹抬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垂眸道:“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
贺煊眼眸轻轻掠过莫尹的脸庞,“你对官场之事倒是颇有见解。”
莫尹随意地一笑,“不过胡说两句。”
“这次耽误的久了,怕是不能回边境过年了。”
“都回京了,将军不如办完事也回趟家吧,也不远。”
“出来是办差的,怎么能以公谋私?”
莫尹微微笑着,眉目在昏黄的烛光下难得的显出一点柔色,“将军总是那般深明大义,公而忘私。”
“这都是为臣的本分。”
莫尹点头,对贺煊露齿一笑,“说得好,将军,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仍旧意犹未尽,贺煊叫李远拿了坛酒来,却不是驿馆的酒,是贺煊从边境带来的酒,“就剩这一坛了。”
酒坛未开,莫尹已闻到那熟悉的辛辣味道,眯着眼往座位上轻轻一靠,“将军的酒,真是未饮先醉啊。”
贺煊大笑了一声,笑声爽朗豪放,他在边境待得久了,那点世家子的清贵气息全都被边境粗粝的风给吹了干净,但莫尹却好似还是没变,仍旧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贺煊正要打开酒坛时,门外传来李远谨慎的声音,“将军,宫里来人了。”
贺煊立即正色起身,莫尹也跟着起身,两人对视一眼,贺煊道:“我去去就回。”
莫尹目送着他出去之后慢慢坐下,一坛酒搁在脚边,屋里静极了,外边风轻轻地吹着,莫尹记起京师的冬天……雪也下得很大。
翌日清晨,贺煊身着赤色朝服,朝服上麒麟暗爪飞扬,祥云弥漫花团锦簇,他常年驻扎在边境,总是灰尘满面不修边幅,如此打扮齐整,如宝剑出鞘一般寒光凛凛又华美异常,叫李远都看呆了。
“将军,您看着还真像个一品大员。”李远赞叹道。
“屁话,”贺煊斜睨了他一眼,“军师呢?”
昨夜贺煊深夜奉旨入宫,说是去去就回,实际来回花了足足三个时辰,等他回来时,莫尹早睡下了。
“还在睡吧。”
“他倒是睡得着。”
贺煊掂了下手里的官帽戴上。
“军师现下又没什么事要忙,为何会睡不着啊,就等着将军您办完事,咱们开拔回边境呢。”
贺煊挥了下手,赤色朝服划出一道红影,“快了——”
驿馆外马车早已等候妥帖,贺煊上了马车,马车安稳地在东元门外停下,侍卫恭敬地撩开马车前的帘子,贺煊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前方幽深的甬道,两面高墙森森,旭日东升之下,仍是阴影丛生。
当年贺青松从这高墙之中全身而退隐居南乡,勒令自己的儿子永不入仕。
贺煊对为官也并无念想,官场之上的事他不甚了解,可他毕竟聪慧,在父亲身上也能感觉到父亲在官场之上逐渐变得深沉、痛苦、挣扎,及至隐退之后,才慢慢重新变回那个洒脱豁达的贺氏青松。
贺煊深吸了口气,迈步向前。
满朝文武皆知贺大将军平了山城叛乱前来复命,军队就在城外,全不知贺大将军是带着怎样一桩谋逆大案即将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
昨夜,贺煊已入宫陈情,将山城叛乱之事一一向上禀明,他随身携带了信件物证,已悉数呈交上去。
当今圣上阅览了几封信件后立即龙颜大怒,将桌上的折子拂袖扫下,“一帮乱臣贼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
贺煊静默不言,却听珠帘后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复,皇帝的声音极为阴冷,“此事你先勿要声张,明日早朝再奏。”
众位朝臣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看向站在武将一侧最前排的贺煊。
这位大将军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叫众人都十分好奇。
有些人倒是见过贺煊,譬如严齐,他曾与贺青松同朝为官,贺青松和他的老师又是同窗,他也曾通过老师的关系拜见过贺青松,当时贺煊还很年幼,贺青松老来得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似的,也是轻易不让人看。
如今多年过去,严齐已经官至丞相,贺煊路过时,他向贺煊轻抬了下手算是招呼,贺煊神色平常地回了个礼。
早朝通常来说都是没什么正经事可说的,当今圣上是个惫懒之人,很是厌烦朝臣们叽叽喳喳地让他来管一些“破事”,“破事”一词正是出自当今圣上早朝时的金口玉言,“什么破事都要由朕决断,朕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久而久之,诸臣都摸清了当今圣上的脾气,想要不被指着鼻子骂,最好是少说废话,免得如太常寺卿一般不仅挨了圣上一顿臭骂,还被摘了官帽,直接赶回了家。
“臣有本奏。”
诸臣一抬眼皮。
哦,大将军,第一次上朝,不懂规矩,要有得受了。
不过如今朝中武将是真没剩几个了,他们这圣上顶多也就是叱责几句,应当还未糊涂到把人贬回家的地步。
众人都事不关己地等着看热闹。
“臣此次前往山城平叛,剿贼两万余人,反贼蔡世已将一切招供……”
正听得昏昏欲睡时,耳边忽得传来叫诸臣都浑身一凛的话语。
“……包括与朝中各臣的勾结。”
除了贺煊的声音之外,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贺煊继续不紧不慢地将蔡世新与诸位朝臣如何信件往来,里应外合从中牟利,他没有说完,在他对涉案官员开始点名起,朝上就炸开了锅。
“简直一派胡言!”
严齐立即出列,躬身厉声道:“陛下,臣与那山城反贼从未往来,此事绝无可能!”
其余几位官员也纷纷下跪,“陛下,冤枉啊,臣等与山城反贼毫无干系!”